楊青泉
文人的書信向來是個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話題,特別是中國近現(xiàn)代的許多知名文人的書信,不僅成為一類特殊的文學文本,而且成為一種受到極大關注的文學研究對象。其中“家書”和“情書”這兩類書信尤為引人注目,《曾國藩家書》《沈從文家書》《傅雷家書》一經(jīng)出版都熱銷一時,《兩地書》《愛眉小札》更是研究魯迅、徐志摩不可或缺的必讀書目。此外如《沫若書信集》(泰東書局,1933年版)、《周作人書信》(青光書局,1933年版)、《達夫書簡——致王映霞》(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鄭振鐸書簡》(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等等書信集無不是重返文學現(xiàn)場需要參考的重要資料。
自2008年至今,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陸續(xù)整理結集出版,分別有:《張愛玲私語錄》《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繁體版為《張愛玲來信箋注》,臺灣新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3月初版),和2013年3月1日臺北聯(lián)合文學剛出版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其中32封書信是首次面世)。除了以上三部書信集,在周芬伶的《哀與傷:張愛玲評傳》和蘇偉貞的《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繁體版為《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臺灣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8月31日初版)中也收錄少量張愛玲與親人賴雅、友人的書信。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如此大規(guī)模相繼問世,為“張學”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其研究價值不容低估。
一、文學史料價值
《張愛玲私語錄》在第四部分“書信選錄”中收有張愛玲與宋淇、宋鄺文美夫婦的通信318封,是上述三部書信集里數(shù)量最多的一部,也足以見證張愛玲與宋淇夫婦友情之深厚非同一般。根據(jù)編者宋以朗交代,“張愛玲與鄺文美、宋淇之間的往來通信,計有六百多封,共四十多萬字”,可見此書中收錄的書信大概只是宋家所藏總量的一半。這318封書信很多只是“節(jié)選”,內(nèi)容偏重于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方面,但基本可以反映張愛玲1955—1995年間的情感生活經(jīng)歷?!稄垚哿崆f信正通信集》收錄1966年6月26日至1994年12月16日期間,張愛玲與友人莊信正的通信134封,其中張愛玲致莊信正84封、莊信正致張愛玲50封。莊信正作為張愛玲美國生活的得力幫手,代張愛玲處理了諸多繁雜的事務,因而雙方通信頻繁。這些書信大多談工作、作品、出版事項,亦有許多“生活片段”,對了解張愛玲晚期生活的面貌非常有幫助,最為可貴的是,莊信正在每一封信后面都寫有“注解”(張致莊)和“說明”(莊致張),“希望能加強她那三十年當中生活、寫作和健康情況的前后連貫性,有助于讀者對她的理解”,這無疑提升了此部書信集的文學史料價值。
夏志清編注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收錄張愛玲致夏志清書信118封、夏志清回信17封,時間跨度為1963年5月9日至1994年5月2日,其中絕大部分信件已經(jīng)分別發(fā)表在《聯(lián)合文學》(第105期1997年4月號一第340期2013年2月號)上面,其余32封書信為首度發(fā)表。與莊信正編注的書信集一樣,夏志清與夫人王洞在大部分信件之后加注了“按語”,有助于讀者了解書信中提及的事情和背景。不過此部書信集還有一處創(chuàng)新,那就是除了按時間順序排列信件,還增加了地點的順序,分別為:華盛頓、俄亥俄州牛津、曼哈頓、麻州康橋、加州柏克萊、洛杉磯,書后的附錄還詳列了“張愛玲發(fā)信地址、信箱”。這些創(chuàng)新之處盡管細微,但對于研究張愛玲晚期生平的線索和脈絡明顯有益。夏張之間的通信內(nèi)容十分豐富,從工作到生活、從文學到愛情,如話家常一般,“原生態(tài)”的張愛玲歷歷在目,恰如王德威所言:“我們可以想像張當年讀夏信時或莞爾、或感動的反應。兩人之間的互動讓書信集有了光彩?!?/p>
周芬伶的《哀與傷:張愛玲評傳》收有1962年1至3月間,張愛玲給丈夫賴雅6封書信的中文譯本,是她留在香港為電懋電影公司創(chuàng)作劇本時所寫,真實記錄了張愛玲生命中第三次停留香港的生活處境和對丈夫賴雅的深深思念。蘇偉貞的《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在書的開頭部分收有原稿影印的張愛玲致蘇偉貞書信6封及張愛玲致信《聯(lián)合副刊》主編痖弦、致信聯(lián)合報社、致信《聯(lián)合副刊》的書信3封,時間范圍在1988年5月8日至1994年11月9日期間,主要內(nèi)容多與張愛玲作品刊載問題相關。
以上三部書信集和兩部書中,除去張愛玲致丈夫賴雅的書信6封,總計收錄張愛玲與友人互往書信596封,數(shù)量相當可觀。此外,張愛玲自己在《憶胡適之》一文中,保存她與胡適的兩封完整書信,這樣一算的話,張愛玲與友人之間的書信,目前可見的為598封。這些書信橫跨1955—1995年40年的時間,即并不為人們所熟悉的張愛玲之“美國時期”,其文學史料的價值不言而喻。以現(xiàn)今已出版的“張愛玲傳”“張愛玲評傳”等等有關張愛玲的傳記文學來看,雖然種類繁多,但真正較為全面地反映“美國時期”張愛玲生平經(jīng)歷的傳記寥寥無幾。專注于張愛玲“美國時期”并得到學界認可的依然是1996年出版的《張愛玲與賴雅》,以至于夏志清在其《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的“序言”(見書第9頁)中還在向讀者推薦此書?!稄垚哿崤c賴雅》受到認可,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它建立在充分的史料基礎上,對《賴雅日記(1956—1963)》的深入探究使司馬新此書受益匪淺?,F(xiàn)在逐步涌現(xiàn)出來數(shù)量如此之多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不但表明有關張愛玲研究的史料正趨于全面,可以“補遺”張愛玲生平的諸多“空白”,而且也“再次提醒讀者和研究者,由于那么多先前不為人知的重要史料的公之于世,現(xiàn)存絕大部分張愛玲傳記包括評傳都必須重寫”。通觀現(xiàn)存的絕大部分“張愛玲傳”,筆墨都集中于1955年以前的張愛玲,這應當只是“半個”不完整的張愛玲,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面對1955—1995年間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對重新了解張愛玲“美國時期”的生平、思想、情感大有助益,面對這樣鮮活與珍貴的史料,陳子善提出的“重寫”張愛玲,應當可以付諸實踐了。
二、開拓“張學”空間
如果從1944年3月16日新中國報社舉辦的“女作家聚談會”(張愛玲參會,與會者發(fā)表了有關張愛玲的零星評論,這次座談會早于傅雷與胡蘭成最初對張愛玲評論的文章)算起,張愛玲研究迄今為止已近70年。70年中,張愛玲研究幾經(jīng)沉浮,最終蔚為壯觀,被命名為“張學”,喜愛張愛玲的人也被稱為“張迷”。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張愛玲熱”風靡一時,在研究界可見的一種現(xiàn)象就是,各式各樣的論文“一窩蜂”涌現(xiàn)出來,以致引發(fā)了過度的“審美疲勞”。不可否認,“張學,取得了相當重要的成果,以海外研究者為例,在夏志清之后有李歐梵、王德威、許子東、高全之、林幸謙、邵迎建、黃心村、蘇偉貞等學者發(fā)表了眾多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文章。但是反觀這么多年來的部分“張學”論文,說得嚴重一些,大同小異者居多、前后重復者居多、錯漏矛盾者居多、誤讀誤判者居多,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張學”的良性發(fā)展。與研究界的“浮躁”相似,社會上把“張愛玲”當成一種時髦的“符號”,甚至當成一種牟利的“工具”,這都是對張愛玲極大的“誤讀”。endprint
“誤讀”張愛玲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缺乏對張愛玲生平資料的嚴謹對待,比如有關《色,戒》的問題。張愛玲小說《色,戒》被李安搬上銀幕后,引起了廣泛的討論。特別是小說男主人公易先生,在影片中以“易默成”出現(xiàn),似乎在暗示著這位易先生的原型來自汪偽七十六號殺人魔王丁默村和胡蘭成兩個人的結合體。但是否真有這樣的巧合?易先生的原型是“丁”加“胡”、王佳芝的原型是鄭蘋如?余斌的《<色,戒>“考”》一文所依據(jù)的史料主要是金雄白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和高陽的《粉墨春秋》,并通過對小說及張愛玲其他作品的分析,傾向于認為丁默村與鄭蘋如是原型的說法,得出了謀刺丁默村事件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敘述框架”的結論。不過余斌畢竟是張愛玲研究領域較早的傳記作者,他對諸多張愛玲的材料非常了解,“考證”還是比較謹慎,所以文中留有了余地:“我這里也并無獨得之秘,只能算是可能性的探詢,稍稍系統(tǒng)些的‘想當然。”蔡登山的專著《色戒愛玲》,大概是余斌文章的擴充版,所持的立場也是認定丁默村與鄭蘋如是原型人物的說法,認為張愛玲實際上是在“偷梁換柱”,并指出“《色,戒》是張愛玲自我意識和精神的一次完全真實的坦露,這種意識和精神包含了她對人性的認知以及她對愛情本質(zhì)的認知?!崩顨W梵的《睇<色,戒>:文學·電影·歷史》這部專著中重點討論的文本是李安的電影而非張愛玲的小說,由于所依據(jù)的文本不一致,他對原型的解讀當然就會不一樣。李歐梵對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從書名即可看出,文學、電影、歷史不是一碼事。此外,邵迎建在《撕裂的身體:張愛玲<色,戒>論》一文中追述了《色,戒》形成及接受的過程,并相當肯定地說:“王佳芝的業(yè)余間諜的身份及參加暗殺活動的動機都與鄭蘋如契合,從這點推測,《色,戒》的原型就是鄭?!?/p>
上述部分研究者似乎忽略了宋淇與水晶曾經(jīng)的一個討論,宋淇曾明確地告訴水晶,這個故事是他的,他告訴了張愛玲,然后張才寫了《色,戒》。宋淇所說的故事來源是燕京大學一些大學生刺殺北平天津漢奸,后被吸收進軍統(tǒng)的事情,張愛玲把地點從北平和華北搬到了上海和華南。可以看到,鄭蘋如與燕京大學的大學生們都做了暗殺漢奸的事,因此很容易混淆起來,而鄭蘋如中日混血的身份以及《良友》畫報封面女郎的風姿,更容易讓人們相信《色,戒》中的王佳芝原型就是鄭蘋如。關鍵的爭論在于張愛玲聽到的這個故事是否來自宋淇,如果說宋淇的說法是一面之詞,那么張愛玲從哪里聽到的這個故事?這就很容易聯(lián)想到胡蘭成,胡作為汪偽政權的高官,與七十六號又有不少交往,完全可獲知“鄭蘋如事件”的大量材料而轉告張愛玲,“但是這只是一種推測,歷史研究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jù)。其實張愛玲本人在《續(xù)集自序》中就間接否認了與“鄭蘋如事件”的關聯(lián):“當年敵偽特務斗爭的內(nèi)幕哪里輪得到我們這種平常百姓知道底細?”“張愛玲《色,戒》到底說了什么?回答這個問題的第一要則,是不要讓‘本事已然落實為鄭蘋如謀殺丁默村事件的謠言,影響我們在張愛玲文學遺產(chǎn)里觸類旁通的閱讀態(tài)度,這是一種嚴謹?shù)膽B(tài)度。
問題解答的證據(jù)正在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集里:“二○○七年電影《色,戒》上映,坊間謠傳王佳芝就是鄭蘋如、易先生就是丁默村,但書信卻明確否定了這些揣測:《色,戒》根本是取材于宋淇提供的故事,而且‘女主角不能是國民政府正統(tǒng)特務工作人員(一九七七年三月十四日宋淇致張愛玲)?!睆垚哿崤c友人的書信中有相當大的分量,是圍繞1955年后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展開的討論,非常有助于了解張愛玲后期創(chuàng)作從構思到發(fā)表的整體脈絡,對于廓清“張學”的迷霧,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學現(xiàn)場“證據(jù)”。另一方面,依據(jù)這些書信提供的線索和“證據(jù)”,對于“張學”又新辟了研究路徑,這樣一來“張學”的研究范圍勢必會越來越廣,也會越來越深。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將很大程度上開拓“張學”的研究空間,尤其是1955年之后的張愛玲及其創(chuàng)作的研究空間,不妨拭目以待。
三、重新認識“張愛玲”
文學研究本身是一個去“蔽”祛“魅”的過程,是一個逐漸揭開真相、接近真理的過程,是一個逐步還原事實、勾勒全貌、進入作家作品的過程。近70年的“看張”,張愛玲及其作品的形象,盡管有過“扭曲”乃至“歪曲”,但隨著“張學”研究者的不懈努力,隨著以張愛玲與友人書信的不斷公開,“張愛玲”正在慢慢清晰地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
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提供的信息量十分巨大,以夏志清編注的書信集為例,其中提到的人名就有陳世驤、高克毅、夏濟安、麥卡賽(Richard Mc-Carthy)、聶華苓、劉紹銘、胡適、王敬義、平鑫濤、王鼎鈞、陳紀瀅等眾多與“文學”密切相關的人物。這些人物勾連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中國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假設以這些人物為圓心畫圈,不但可以繪制出一幅復雜的文學人物關系圖,似乎還可以寫出一部小型的文學人物關系史。文人書信既是一種寄信人與收信人之間的交流信息與溝通感情的紐帶,體現(xiàn)著雙方其時其地的思想情感狀態(tài);又是一種文學互動的方式,表述雙方對于文學的見解和領悟;還是一種考察雙方文學交際、文學生產(chǎn)等文學活動的重要參考材料。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悲劇戀情,在《小團圓》《異鄉(xiāng)記》問世以前,基本上依據(jù)的材料都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未免有胡蘭成“自說自話”之嫌?!缎F圓》如何誕生及因何要暫時“雪藏”的故事在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書信中一目了然。這段“故事”主要集中在1975年7月18日至1976年4月28日張宋的往來信件里,如果不讀這些書信,想必無法全面研究《小團圓》,也無法深切體會宋以朗直至其父母過世后才出版《小團圓》的緣由。夏志清編注的書信集里也有《小團圓》的相關內(nèi)容,如第72封信(節(jié)選如下):
志清:
前幾天寫了封信來……你定做的那篇小說就是“小團圓”,而且長達十八萬字!不然也不會忙亂得連國號都不認得了。出書前先在皇冠、聯(lián)合報連載,一定轉寄給你?!鼇硐氡亟】狄?/p>
愛玲三月十五(一九七六)
這些內(nèi)容如與宋以朗編的書信集“互見”,就可以構成一部完整的《小團圓》“出版史”。很多常見的張愛玲研究、評說,過分地集中于張愛玲的“上海時期”,這十分偏頗。雖然1942—1943年間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但張愛玲的長篇小說、電影劇本、文學研究都不是出現(xiàn)于這一時期,僅僅看到《傳奇》與《流言》世界中的張愛玲,也只是一個局部的“張愛玲”。在美國邁阿密大學、哈佛大學瑞德克利夫學院和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任職時期,張愛玲調(diào)整了她的創(chuàng)作策略,開始重返中文文壇?!皬垚哿徇@次重返,非同小可。一方面她完成了學術著述《紅樓夢魘》,完成了方言小說《海上花列傳》的國語譯本,另一方面也迎來了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高潮。她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潮是眾所周知的四十年代《傳奇》時期。在筆者看來,這第二個高潮與第一個高潮相比并不遜色,《色,戒》《浮花浪蕊》《相見歡》和《同學少年都不賤》等等都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而《小團圓》就是其中最具分量的代表”。夏志清編注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按照張愛玲美國居住地點分類排序,恰好為研究張愛玲重返文壇的“第二個高潮”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缎F圓》出版之后,又有《雷峰塔》《易經(jīng)》,三部書一起構成了完整的張愛玲自傳“三部曲”;《異鄉(xiāng)記》填充了張愛玲溫州之行具體而生動的細節(jié);《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六月新娘》《一曲難忘》《老人與?!废嗬^在中國大陸“落地”。張愛玲在《對照記》中曾遺憾地說:“‘三搬當一燒,我搬家的次數(shù)太多,平時也就‘丟三落四,一累了精神渙散,越是怕丟的東西越是要丟?!睉c幸的是,以上這些著作并未被她“丟”掉,同時張愛玲的研究者一直在發(fā)現(xiàn)她的“軼文”(如《小艾》《郁金香》等),眼下又有張愛玲的友人公開這么多書信,“對照”起來,“張愛玲”的面目無疑更加清晰了,更新對張愛玲及其創(chuàng)作的認識與重新認識“張愛玲”更加可行。endprint
四、溫暖的“晚期風格”
“蒼涼”一詞,無論在張愛玲自己還是在張愛玲的研究者方面,似乎都已經(jīng)成為一個標簽,用來形容她的風格?!蹲约旱奈恼隆防?,張愛玲有大段關于“蒼涼”的論述:“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他們(指《金鎖記》里的人物,筆者注)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崩顨W梵將其張愛玲研究的文章結集為《蒼涼與世故》,并給予張愛玲“蒼涼美學”㈨的文學風格命名,這種概括十分精到。但是如果從整體的張愛玲及其創(chuàng)作來看,除了“蒼涼”是否還有別的文學色彩?換言之,張愛玲在她的第一次創(chuàng)作高潮以后乃至整個后期創(chuàng)作中,是否提供了“蒼涼”以外的美學風格呢?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1943—1944年張愛玲第一創(chuàng)作高潮落幕后,隱約可以感覺到她對創(chuàng)作題材、創(chuàng)作風格的重新思考,后續(xù)創(chuàng)作也證明了這一點。單就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十八春》和《半生緣》擴大了她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范圍,在更廣闊的時空背景下書寫兩性情感;《秧歌》《赤地之戀》盡管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但人性的復雜刻畫得非常深刻,“一支淡淡的哀歌”似乎也與“蒼涼”有了差異;《小艾》《同學少年都不賤》有了一種“溫情”的傳遞,與“蒼涼”大相徑庭?!堆砀琛肥艿降闹肛熤?,就是張愛玲“平生足跡未履農(nóng)村”,因此是“虛假”的作品,“這是對張愛玲與農(nóng)村關系的極大誤解,也是對張愛玲文學視野的極大誤解,是張愛玲研究中必須正視的問題”。張愛玲作品很多具有“互文性”,如果將散文《華麗緣》和小說《秧歌》《怨女》和《小團圓》《異鄉(xiāng)記》一起對照著讀,會發(fā)現(xiàn)很多有關農(nóng)村生活或者底層百姓的細節(jié),如果加上《桂花蒸阿小悲秋》《郁金香》《小艾》等作品中所塑造的那些來自農(nóng)村的女傭人的形象,張愛玲展示出了她在都市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的新探索。
再對照張愛玲與友人的眾多書信來看,除開探討工作、生活問題及作品寫作、出版事宜,更多的內(nèi)容是溫馨的情感交流,濃濃的友情洋溢在書信的字里行間。這樣的例子在598封書信中實在太多,試舉一例(張愛玲致莊信正,1969年1月23日)節(jié)選如下:
信正:
收到你的信當然高興,對我有打氣的作用?!半x安”真可笑,我的模糊纏夾,只有廣東話“烏龍”可以形容。我可以想象你開車到洛杉磯,來來往往,風塵仆仆的情形。謝謝你替我托人……
匆匆祝
好
愛玲
一月廿三
假若友情也可以分親疏遠近,莊信正或許排在宋淇夫婦和夏志清之后,但從上面的書信可以看到,張愛玲心中好像沒有這樣的排序,坦然承認自己的錯誤,對莊信正的關心溢于言表。1955年后,張愛玲與家人極少通信往來,即便是和最為親近的姑姑張茂淵。雖然在美國與賴雅有過甜蜜的婚姻生活,但賴雅的病痛也拖累著張愛玲,加之離世較早,孤獨的生活伴隨了張的大半生。張愛玲的情感依托、交流、宣泄、慰藉,離不開這些與友人的通信往來,哪怕她常常并沒有及時回信,但這種與友人之間的牽掛、互助、關懷始終縈繞在她的心田。在這個意義上,以宋淇夫婦、夏志清、莊信正為代表的友人,正是她彌足珍貴的“親人”。而這些充滿“溫暖”的書信,不僅折射出她與友人之間親密的情誼,同時讓人們看到了張愛玲“蒼涼”外表下的另外一面,這一面就是張愛玲“溫暖”的“晚期風格”。薩義德所言“晚期風格”“包含了一種不和諧、不安寧的張力”“包含了一種蓄意的、非創(chuàng)造性的、反對性的創(chuàng)造性”,在張愛玲的后期創(chuàng)作上看,這一“張力”與“創(chuàng)造性”正是她想與之前的創(chuàng)作風格相區(qū)別相背離的,不是“蒼涼”,而是一種含蓄的溫情,也許她未必能去盡“蒼涼”的籠罩,但她這樣努力過了,至少在她與友人的書信中,她用無盡的筆墨擁抱這渴望一生的“溫暖”。
結語
周作人曾說“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地表出作者的個性。”張愛玲的日記幾乎看不到,幸運的是留下了這么多的“尺牘”,可以讓人們看到她的真性情。她對“尺牘”是重視的,《姑姑語錄》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我在香港讀書的時候頂喜歡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是她辦公室省下來的,用過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頁頁大小不等,讀起來淅瀝沙啦作脆香。)信里有一種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边@段描述以及那句《金鎖記》中的名言“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無不透露出她對信紙、對書信有一種特別的“迷戀”,難怪蘇偉貞要將張愛玲的書信稱為“演出”了。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大概正是她想要留給讀者的另類文本,這類文本的解讀會在“張學”中繼續(xù)走下去。
(責任編輯:吳景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