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婧
一般地說,我們在考察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生涯時,“認(rèn)識基調(diào)”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當(dāng)然,這并非對任何一個詩人都很明顯,但是對于某些個性特征比較明顯的詩人來說,這種意識觀念則是不可或缺的,并且系統(tǒng)地貫穿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陶淵明強烈的“歸隱”意識以及李白微弱的“歸隱”意識和強烈的“流浪”意識,就是如此。
一
眾所周知,陶淵明與李白是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兩座高峰。一位是農(nóng)民的兒子,一位是浪人的骨肉;一位是溫文儒雅的文人,一位是放蕩不羈的才子;一位是在朝為官,毅然放棄,一位是鄉(xiāng)野白衣,極力入仕;一位歸隱田園,獨享其樂,一位幕府為僚,自娛其向。二人縱有諸多的不同,惟有滿腔憂世的情懷是相同的。還有特有的嗜好是相同的—那就是喝酒與寫詩,古人云:豪放之士固要“醉臥沙場”,隱逸之人也愛“舉杯邀月”。所以我們的詩人便常常以酒為寫作題材,并在詩中蘊涵了濃濃的人文情懷。如李白在《襄陽曲》中寫道:“鸕鶿勺,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飲三百杯?!雹傧蛭覀兂浞值卣宫F(xiàn)了一個放蕩不羈的豪放之士。而陶淵明的一句“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②就給我們說明了追求自由的無限樂趣??傊?,文化作品中的“酒”通常只是“形”,放浪形骸之形,而其“神”(思想境界)則隱含于“形”中,這里的“形”特指詩歌,我們必須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以便能夠更加準(zhǔn)確地把握詩歌內(nèi)在的“神”韻。
二
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指出,任何意識觀念的產(chǎn)生都是同現(xiàn)有的社會環(huán)境和物質(zhì)生活條件相結(jié)合而發(fā)展起來的。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出身寒微,在柴桑的農(nóng)村里度過少年時代,生活平淡而別有一番風(fēng)味,但他一直存有報效國家的志向。然而在當(dāng)時極度重視門閥的社會里,這種愿望是很難實現(xiàn)的。雖然陶淵明后來入仕,可是做的都是小官,不足以讓他展示自己的才華,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fù),且家庭地位的低下最終造成了他日后政治上的尷尬處境,也成為他幾次出仕又入仕,最終歸隱的原因之一。其次,陶淵明剛正耿直,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據(jù)《宋書》本傳記載:“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雹鄱摹稓w去來兮辭》說出了更深刻的原因:“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④這也就是陶淵明自始至終的“歸隱”意識,這種意識更多的體現(xiàn)在他的飲酒詩(《飲酒》、《止酒》、《述酒》等)中。他的飲酒詩大多寫于他已經(jīng)退隱躬耕田壟,思想已經(jīng)漸趨成熟和平淡時。因此我們可以說是時代塑造了陶淵明,正如魯迅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里曾經(jīng)指出:“到了東晉,風(fēng)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xí)x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是陶潛?!碧諟Y明一生嗜酒,有酒則飲,飲則必醉。在其《五柳先生傳》中道:“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雹菖R了最后,他就酬觴賦詩,以樂其志。《飲酒》是組詩,共20首,寫于陶潛四十歲以前。據(jù)他自己說,是在醉酒后,詩興大發(fā)而作。王安石曾贊譽“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這句詩是“自詩似來無此句”。雖然這些詩是酒后所作,卻不以酒入詩,堪為“醉翁之意不在酒”。這與李白似有相同,只不過李白是以酒為詩罷了。
我們最熟悉的莫過于其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⑥蘇東坡曾贊譽它境與意會,最為佳妙。據(jù)說當(dāng)時曾有傳本作“望南山”,蘇東坡認(rèn)為它意境全無,神氣索然。以“望”的有意識比之“見”的無意識,而無意識更顯自然,“見”字之神也在于此。陶淵明的“歸隱”意識也于字里行間顯現(xiàn)無疑,似乎無人工的雕刻。其實這也正體現(xiàn)了他自然為真的意念。陶淵明在大自然中歸隱,鳥,花,以及山林間的點點滴滴都成為他的最愛,這里與他所處的紛繁蕪雜的朝廷政治生活大相徑庭,使他重新對生活充滿信心,有了欣賞自然的情趣,也有了對仕途生活的重新審視。他在《飲酒》其九中寫到:“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在其四中寫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雹哂靡悦鑼懽约弘[居的快樂和決心。以至后面的出仕機會,他都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這也與李白用盡辦法不得入仕,有絲毫機會決不放棄的心態(tài)是不同的。因為他已經(jīng)更加厭倦了政治,這在《述酒》詩里隱晦地表達(dá)了出來:“卜生善斯牧,安樂不為君。平生去舊京,峽中納遺薰?!雹嗵諟Y明在滌潔純凈的自然環(huán)境中,身心也經(jīng)過了洗滌,這使他看透了朝廷官場,他本期望為民做事,一生能有所功績,然而全都事與愿違,他矛盾的心情在隱居的生活里慢慢得到平靜,他不想再心起波瀾,因此堅決放棄了“為他人做嫁衣裳”且不得好的出仕機會。溫汝能評此詩說:“題名《述酒》絕不言酒,蓋古人借以寄慨,不欲明言,故詩句與題義不相蒙者往大痛?!雹崴某顟咽强孔匀缓途苼硐獾摹K凇哆€舊居》中寫道:“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雹馑狼也慌?,還怕獨自身處歸隱嗎?這就使他更容易超脫于世俗,也是他與其他歸隱之士的一點區(qū)別。同時,他身處一個篡亂的時代,生活中避免不了危險。常醒者小心翼翼,何等愚蠢;獨醉者悠然自得,何等聰慧!因此陶淵明毅然地走上了歸隱的道路。
任何意識觀念也與他當(dāng)時社會已有的意識觀念有關(guān),有時甚至影響某人的一生。陶淵明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大量表現(xiàn)飲酒的詩人,而他所處的時代儒家思想衰落,道家思想空前活躍,玄學(xué)流行。陶淵明深受其影響,富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像儒家那樣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但不拘守儒家經(jīng)典的章句,顯得通脫而不拘泥。同時他又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卻并不沉溺于老莊玄談中,因為他是一個很實際的,腳踏實地的人。他還受到佛教的熏陶,參悟人生與佛教暗合,但他是從現(xiàn)實的人生中尋找樂趣的,他不相信來世。正應(yīng)合了《飲酒》其六中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11)。思想境界越來越高,平和之心也越顯突出,后來陶淵明成為中國士大夫精神上的一個歸宿,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后世如白居易、蘇軾、陸游等大文學(xué)家、政治家在仕途失意后,往往也都回歸到陶淵明,重新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酒也已成為陶淵明吟詠的一個人格象征。古代文人愛酒的不少,因為酒可以讓他們短暫的忘記痛苦,得到精神上的超脫與解放,從而體悟人生的真諦。陶淵明飲酒是追求酒所助成的物我兩忘的境界,可以說酒也是他歸隱心境的一大寄托。陶淵明歸隱并怡然自樂,甘于寂寞的走完一生,這是一種別人都無法比擬的人格境界。就是充滿豪情,頗為自負(fù)的青蓮居士也得甘拜下風(fēng),但是他卻在“不甘寂寞”中創(chuàng)造出人生又一種高尚的人格境界。
三
李白是盛唐文化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然而,他又處于安史之亂中,天才詩人的氣質(zhì)被兵荒馬亂所侵?jǐn)_,也勾動了詩人原本心中就有的滿腔的報國情懷,從而也成為他四處漂泊的一個契機。李白所處的時代是由安定轉(zhuǎn)為動亂的,它與陶淵明所處的易代環(huán)境是不同的,因此二人心中所產(chǎn)生的思想意識也就不盡相同。大家都知道,李白的家世和出生地至今還是個謎,不過從種種資料及其本人詩作“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等等。表明他應(yīng)該是生活在一個富裕的,有文化教養(yǎng)的家庭。他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在隱居與漫游、神仙道教、任俠中度過的,這與他家所處蜀中是分不開的。蜀中是一個多山水之地,劉禹錫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保?2)許多教徒,浪人,俠士,縱橫家也多喜歡把自己寓居在山水里,尤其是道教氣氛極其濃郁,這就使身居蜀地的李白耳濡目染,逐漸培養(yǎng)成自己獨有的精神風(fēng)貌和藝術(shù)氣質(zhì)。雖然李白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但他同樣有強烈的積極入世思想,與其他文人不同的是他不屑以科舉的方式進(jìn)入朝廷,也不愿從軍邊塞,而想直接憑借干謁走上仕途。于是他以安陸為中心,歷江夏,襄陽,洛陽,北上太原,南下隋州,又回到洛陽,進(jìn)行著自己的干謁、漫游生活。他以一種迫切強烈的心情上書安州裴長史,韓朝宗,希求薦用。結(jié)果是大失所望,看到得只是官場的黑暗,最終落得被拒之門外的下場。于是他帶著受傷的心情再次漫游,從梁,宋而洛陽,襄陽,然后舉家遷居山東任城,與孔巢父等隱于徂徠山。但是李白并不安分,強烈的功名心使他隱而想出,天寶元年,玄宗召其入京,李白遂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心態(tài)奔赴朝廷,試圖以自己的才能“濟蒼生,安社稷”。這段日子成為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時期“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但不久,他就為朝中權(quán)貴所讒毀,被迫離開長安。強烈的待遇反差使得他的心情落差很大,后來他沿黃河?xùn)|下,來到洛陽,結(jié)識杜甫。二人同游梁,宋,又遇高適。后又寄家東魯,南下吳越,北上薊門。近十年的漫游使他的心情更為復(fù)雜,“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可是盡管他對朝廷充滿了不滿與失望,但關(guān)心國家命運,積極入世,希望建功立業(yè)的心情并沒有消退。盡管他不為他人所容,但他寬容了世俗,后來他又因反叛罪長流夜郎,乾元二年,遇赦放回,流寓南方,最終病勢于當(dāng)涂,葬于青山,年僅62歲。其中有一點值得我們特別注意,李白在二十五六歲離開蜀中后,再未回歸一度作為“故鄉(xiāng)”的蜀地。通過這條李白的求仕路線,我們可以看出李白詩中的微弱的“歸隱”意識與強烈的“流浪意識”,也顯示出李白與通常意義上的流浪者不同的是他有明確的目標(biāo)和坎坷的“朝圣”之路。就如李白的《行路難》所說:“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币馑际钦f,酒和菜的價格是昂貴的,但我吃不下去,只好放下了酒杯和筷子。想渡黃河但冰封流阻,想登太行卻積雪滿山??纯此闹芏际遣砺?,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詩人以行路的艱難比喻世路的險阻,傾吐出不被重用的憤慨之情,從而成為他流浪的重要原因之一。綜觀李白詩作,可以看出他的飲酒詩(《將進(jìn)酒》,《山人勸酒》,《對酒》,《金陵酒肆留別》……)也正好反映了其“歸隱”與“流浪”兩種意識,與陶淵明不同的是李白的酒詩很多都是作于朋友離別時,這使他的詩作別有一番凄楚的風(fēng)味,也更能體現(xiàn)出李白流浪時孤寂徘徊的心態(tài),我們不禁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四處漂泊的游子形象。
李白近似于陶淵明,他始終幻想著“平交王侯”,“立抵卿相”,待到建功立業(yè)后便功成身退,歸隱江湖。換言之,他不是一位持久的責(zé)任承擔(dān)者,而是臨時的責(zé)任承擔(dān)者,然而這是不切實際的。神仙道教信仰在李白思想中同樣占有重要地位,道家和道教信仰給了他一種極強的自我解脫的能力,因此我們看李白最突出的人格特點就是獨立不羈,不受任何約束。其次,任俠四處游歷和豪爽的性情也給了他很大程度的影響,成為他敢于獨自流浪,無所顧忌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正是盛唐的風(fēng)采。
酒是李白的一大最愛,在人們賦予李白“詩仙”之名的同時,也贈予了他另一個美名—“酒仙”,傳說李白只有在喝酒時才能寫出好詩,事實證明酒確實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李肇在《國史補》中記載道:“李白在翰林,多沉飲,玄宗令撰樂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動,索筆一揮十?dāng)?shù)章,文不加點。”(13)像他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14)正是他乘著酒興疾筆而書的,用他的詩句來說“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州?!痹娡獾木婆c詩中的酒已被他融匯在一起了。他對于酒也有自己的見解“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從中也可以感覺到恃才放曠的李白憤世的悲愴。然而我們從他這些詩句中只是體會到他隱約的“歸隱”意識,更多得感受到的是其濃烈的“流浪”意識。李白有著超凡的豁達(dá),他在一路“流浪”的過程中把自己深深地融入祖國的大好河山中,又借著自己飲酒的豪情,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和聯(lián)想,過濾著他的精神思想和意識潛質(zhì),從而使自己在一次次的愿望落空時仍能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
四
從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陶淵明與李白雖然都寫了不少的酒詩,但其中所反映的意識是不一樣的。二人雖都談歸隱,但陶淵明是在靜中談隱,且在徹底放棄仕途后又徹底歸隱;而李白則是在動中穿隱,即在四處漂泊的行程中短暫歸隱,因此李白的酒詩就比陶淵明的多了些“流浪”意識,且以“流浪”意識為主導(dǎo)。為什么李白同樣具有陶淵明的“歸隱意識”,盡管它很微弱。而陶淵明卻沒有李白的“流浪意識”,哪怕是極其微弱的呢?我想是因為時代造就了他們,陶淵明更加正統(tǒng)一些,他本身是一個封建士大夫,盡管當(dāng)時同樣各種思想盛行,但他接受的大都是儒家的教條思想,他的生活意識比起李白就有些固步自封,似乎永遠(yuǎn)不會打開沖破世俗的那道門檻。他的生活環(huán)境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可能像李白一樣,思想及其行為四處漂泊。他為了完成自己被賦予的官職責(zé)任,就必須每天上朝下朝,過著非常有規(guī)律的生活,他的忠君愛國思想使他先前沒有思考過要徹底地改變它,也許是因為離開朝廷后,他找不到更好地報效國家的辦法。所以當(dāng)他被朝廷無情地拋棄后,他只有選擇“歸隱”,這與他本人的性格也有很大關(guān)系,因為從他的詩文中我們體會更多的是真淳和淡泊,沒有像李白那樣有過分的張揚和張力。金代元好問曾在《論詩絕句》中評陶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他的詩總是在平淡之中頗具真情實感,這可以從其作品省凈的語言和平和的語氣體會出來。封建社會文人一般都講究“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天下”,正是他的悄然歸隱,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他的“窮則不獨善其身”,他的退隱并非是故作高蹈,走博取名利的“終南捷徑”,而是真正出于真心本意,要堅決拋卻烏紗帽,遵循個性,尋找自由,為我們昭示了一個偉大的忠君愛國的士大夫形象。他的“歸隱意識”并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直至最終被朝廷拋棄才產(chǎn)生的,而是一直以來都在其腦海中儲存的,如寫景的《癸卯歲十二月中作》:“凄凄歲暮風(fēng),翳翳經(jīng)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本褪翘諟Y明在做官的時候所寫的,他雖人處官場,卻時時掛念著他的園林,要回到他的農(nóng)耕生活中去。人生總有眾多的失意與得意,在陶淵明失意的時候,他已經(jīng)想到了要“歸園田居”,這是他心里的潛意識(心理學(xué)上指不知不覺、沒有意識的心理活動,是有機體對外界刺激的本能反應(yīng)),陶淵明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這些也正是他與李白不同的意識觀念的淵源。同樣,李白身上特有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讓他比陶淵明更加灑脫,作品也更加富有張力,尤其是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感染力。他的飲酒詩之所以也具有“歸隱意識”,與陶淵明相同的一點是,或者說是與每個人都相同的就是人生的失意,對于他二人來說,可能更多的是官場的失意,因此他二人經(jīng)常借酒消愁,借酒抒懷,寫下一首首酣暢淋漓的飲酒詩。在這其中他們一定想的是要盡快逃離這個苦難的旋渦。因此“歸隱”的念頭也就隨著他們喝酒一次次在腦海中閃現(xiàn)。最終陶淵明比較幸運地遂了心愿,其實自身內(nèi)心卻是無限難過。李白的生性讓他不甘于停下來,盡管他一次次地想過安定,可是到了最后他還是走上了“流浪”的漂泊道路。因為就像李白自己在詩中寫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一杯杯的水酒只會暫時麻痹他們的苦惱神經(jīng),一旦酒醒,又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淵。歸隱也是一種暫時的逃避,他們始終是與這個社會分不開的,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七》中說陶淵明“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其實李白又何嘗不是呢?李白與陶淵明的飲酒還有些不同,他雖然更多的是在失意時喝酒寫詩,但是他經(jīng)常在高興的時候也痛快得揮筆,陶淵明總是顯得很恬淡,其則一出自然,對于世事,真似無所在意;而李白總是非常地豪放,似乎沒有他要顧及的事情。李白的“流浪”是從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的,父親帶著全家從碎葉到四川綿州昌隆縣,他在青少年時期就四處壯游,四十歲以前都是遨游天下,逍遙自在的時候,“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他穿行于祖國眾多的大山名川,也造就了他豪爽的性情,同時注定了他與祖國一草一木的感情。山水靈氛陶冶了詩人的性靈,莊騷詩魄啟迪了詩人的哲悟?!断陆K南山遇斛斯山人宿置酒》:“長歌吟松風(fēng),曲盡河星稀。吾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痹斐衫畎琢骼说牧硪粋€原因是李白本性的狂妄,段成式在其著作《酉陽雜俎》中記載:“李白名播海內(nèi),玄宗于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若霞舉,上不覺忘萬乘之尊。因命納履,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他的脾氣與眾不合,且當(dāng)時與賀知章、裴周南、崔宗之等浪跡縱酒,如此怎能不碰壁呢?陶淵明與李白的一生都與大自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所不同的是陶淵明接觸的是所居地的山水田園這些自然物,詩文多表達(dá)一種幽靜之美;而李白則是在流浪漂泊的過程中接觸祖國的大山大河,因此他的詩文總是體現(xiàn)了大自然的壯闊之美。李白從小受其父—只有“客”這一通稱的異民族移民李客的影響,被鄉(xiāng)貢制度排斥在外,這就不可避免地要在李白的自我感覺中產(chǎn)生“疏離感”,自己似乎在流浪。直至以安陸為中心自我推薦努力及其失敗,使得他的“寄人籬下”之感加深,從而使“流浪”意識也進(jìn)一步加強,一直到最后客死他鄉(xiāng)。還是著名詩人艾青說的好:“酒,使聰明的人更聰明,糊涂的人更糊涂?!眱扇松砩贤愕睦寺庀⑹沟谩霸祜嬢m盡,期在必醉”的陶淵明愛酒,愛得癡;“舉杯邀明月”的李太白愛酒,愛得狂。但是酒并不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不能消解他們的愁懷?!吨咕啤分姓f:“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钡蔷茀s成為陶淵明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讓陶淵明能在醉境中見其真心?!皸壩胰フ咦蛉罩詹豢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榈稊嗨?,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酒的世界卻成了李白避世的世外桃源。在酒的世界里,詩人可以盡情游樂,不受任何封建教條的束縛,也不必向封建統(tǒng)治者低頭。“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何等的逍遙不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對自我的充分肯定!正是李白詩中的酒,造就出詩中的李白。而陶之酒恬淡靜穆,自然真樸而又韻味淳厚。雖然陶淵明沒有李白的那種熱烈,但是他安然自如,悠然自得,展示了文人與才子氣質(zhì)的區(qū)別。
朱光潛先生曾對陶淵明給過這么的評價,“酒對于他好象是一種武器,他拿在手里和命運挑戰(zhàn)。”我認(rèn)為對李白來說,也是很合適的。他們以酒入詩,寫意人生,一位“詩化隱逸人生”,一位“詩化激情人生”,不僅寫出了詩中的酒味,讀來一種清冽的醇香;而且闡釋了人生真諦,令人回味無窮。
①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4-30頁。
②王鐘陵《中國中古詩歌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40頁。
③魯迅《而已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67頁。
④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34-240頁。
⑤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42-59頁。
⑥《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35頁。
⑦羅宗強《玄學(xué)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7頁。
⑧王瑤《中古文學(xué)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3頁。
⑨[日]松浦友久著,劉維治等譯《李白的客寓意識及其詩思》,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8頁。
⑩(14)李白撰、楊鐮校點《李太白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50-250、840頁。
(11)(12)陶淵明撰,袁行霈編?!短諟Y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 247、200-300頁。
(13)[日]岡村繁著,陸曉光譯《陶淵明李白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