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萱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樂府名篇《琵琶行》歷來為人傳誦，尤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句流傳千古。詩中惹得江州司馬淚濕青衫的琵琶女不僅技藝精湛，其悲慘的命運也令讀者憐嘆不已。然而細讀之下，有一詩句不得其解——“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此句文意并不難懂，是說商人去浮梁買茶后剩下琵琶女孤身一人，備感凄涼。但她為什么要“守空船”？難道她住在船上？

要解決這一問題，首先要關注琵琶女的歸宿。

琵琶女是歌伎，這毫無疑問；“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這也易理解?？蔀槭裁醇颗畷袄洗蠹拮魃倘藡D”呢？我們知道，封建社會女子的地位是很低的，伎女尤受輕視，屬于任意被玩弄的弱勢群體。她們或是犯官罪吏的家屬，被革籍沒官，成為官伎（譬如薛濤）；或是窮苦人家的女兒，為活命而棲身青樓或成為權勢富豪達官貴人的家伎（譬如白居易的侍女兼家伎樊素、小蠻，曹雪芹詩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可做例證）。如此卑微低下的身份地位，要想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們在青春正盛的紅紫之時會拼命攢錢，以求無法繼續(xù)營生時贖身從良。“從良”就是“跟從良人”，即希望找到一個好的歸宿。不過這種希望往往是要落空的，即使有了機會，囿于成見和社會環(huán)境，她們最終的結(jié)局也只能是成為別人的侍妾之類。

這里的“別人”不太可能是官吏。官員對伎女情深者或有之，如杜晦對朱娘，但由于社會地位的懸殊，社會觀念和禮教的束縛，這類例子只是極少數(shù)。所以，身為伎女而渴求成為官員侍妾，幾近于癡人說夢。且宋明之后官吏與伎女交往是會累及前途的，如王安石指控杭州太守祖無擇與薛希濤私通，朱熹誣陷天臺郡守唐仲友與嚴蕊有染，一時鬧得沸反盈天。

這里的“別人”有可能是志趣相投的文人，不過知音往往可遇不可求。于是，追求可意的郎君便成了她們嘆惋的中心。譬如南齊錢塘名妓蘇小小曾寫過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出自妓女的詩——《西陵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贝嗽娒鑼懙恼羌伺闹械摹鞍遵R王子”。

平頭百姓每日為生計而操勞奔波，這樣的“好事”他們連想都不敢想。所以，琵琶女這樣的歌伎歸宿的人選最有可能也最現(xiàn)成的，便是商人——有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可以放心地作為下半輩子的依靠。表面上，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實際上，許多時候伎女不得不委曲求全，因為“時不我待”“機不可失”。

接下來的核心是“住在哪里”。

琵琶女嫁給了商人。而商人又分兩類，所謂“坐賈行商”。范成大《石湖詩集·題南塘客舍》：“閑里方知得此生，癡人身外更經(jīng)營。君看坐賈行商輩，誰復從容唱渭城?！毙猩淌菦]有固定營業(yè)場所的，而是利用地區(qū)差價，將物資從甲地販往乙地出售?！吧倘酥乩p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琵琶女哀怨的訴說恰巧活畫出商人逐利而行的天性。白居易在序言中說“（琵琶女）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漂淪”“轉(zhuǎn)徙”均指居無定所、四處漂泊，這又與行商的特點相吻合。據(jù)此推知，是一個奔逐求利的販夫走卒娶了琵琶女并帶著她四處“漂淪”“轉(zhuǎn)徙”討生活。

那么琵琶女有沒有可能宿在旅店或租賃民居，與詩人相遇的那晚是為了送別經(jīng)商的丈夫因而夜深偶滯江船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如果岸上有屋，則無論旅店還是租處，送別之后即當回房，斷無留在船上自怨自艾之理。且孤身女子，深夜不歸，成何體統(tǒng)？如果說也像詩人送別朋友一樣因情深不忍而滯留的話，則丈夫去后，“守船”何用？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此時的琵琶女就住在船上！而由于某些不便，此次商人只身前去進貨，只剩了琵琶女一人“獨守空船”。

還有一種推斷：琵琶女所嫁之人在此地或別處是有正室的，而伎女的社會地位決定了琵琶女本人不可能成為正妻，只能是偏房。雖然，在成為商人的侍妾之前，兩人可能也曾進行過一定的儀式（“老大嫁作商人婦”），但出于家室安寧的考慮，男人很可能別購他院另行安置她們，如《紅樓夢》里賈璉對尤二姐的安排。按照封建倫理，只有在正妻“無出”（特指兒子）的情形下，丈夫才可以納妾，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否則嫡妻有權制止。譬如東晉太傅謝安位極人臣，喜歡歌舞音樂，每以伎女相隨，其妻劉夫人皆不管；而謝安動念納妾，劉夫人始終不同意，只好無奈作罷。現(xiàn)在我們已無法得知該商人有無子息，也不能考證出他的正室是否同意納妾，或許他也像賈璉一樣只是“偷娶”。但從他對琵琶女的安排來看，至少他是不愿或不敢將琵琶女正式迎進家門的，也不甘或不能花大錢另購房產(chǎn)或租賃，所以只能將琵琶女安置于船上。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也不管這樣的安排是商人的有意或無奈，事實的情形是，在“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后，琵琶女“獨守空船”，深夜夢啼。那一只飄零于江邊的小船，更折射出其身世遭遇的可憐！這既有她本人的因素，更是時代社會使然，引人深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