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憲
1978年出生,上海作協(xié)會員。曾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涯》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有長篇小說《闌尾》。曾獲首屆海內(nèi)外華語文學創(chuàng)作筆會“最佳小說獎”及第十屆上海文學獎。
七年,足以毀掉一樁婚姻了,她卻仍然單身??墒牵@種事情怎么能統(tǒng)一進度呢?七年里的每一天,她都有機會改變獨身狀態(tài),最終卻一次也沒有發(fā)生。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剩女,在戀愛和婚姻的層層選拔賽中,她輪空了,也可以說她很幸運地免考了,連她的父母都不得不準備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她或許將終身不嫁。愛情、家庭、白白胖胖的小外孫,再也不是人生理所當然的禮物了。
這對他意味著什么?他應(yīng)該為此感到愧疚,還是把它看作一次新的、意外的機會?
見,還是不見,她始終沒給他明確的答復(fù)。他也不好再追問,他沒有任何理由要求她什么。他們能在七年后重新取得聯(lián)系,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是她先給他發(fā)的短信,那是一條沒有任何爭議和歧義的短信。短信上說:本人將于某月某日起啟用新的手機號碼,麻煩大家保存,謝謝。后面是她的名字。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想起這個名字,他甚至一度以為這是一條詐騙信息。要不是他后來上網(wǎng)查詢了這個號碼的歸屬地,他怎么也想不出這個名字的主人是誰。天哪,七年前的那一天,他發(fā)誓要把這個名字銘記在心,一生一世都不忘記,可沒過多久他就忘了,連名帶姓忘得干干凈凈,像拖進回收站,又按了清空。他沒有想到,七年后這條憑空而降的短信激活了他的記憶,一時間,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恢復(fù)了。
還有一個事實是:她仍然記得他,至少她的手機仍然記得他的手機。七年里他換過無數(shù)次手機,換手機就是換朋友,每換一次手機就要丟掉一批朋友的線索,其中也包括她的。七年里她肯定也換過不止一個手機,卻把他的號碼保存至今,這本身就很說明問題。
說明什么問題?對她來說,他是一段難忘的記憶,還是一次刻骨銘心的記仇?這個問題的性質(zhì)決定了此次會面的性質(zhì),這個問題不搞清,他就不知道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再次面對她。
他并沒有立即回復(fù)她,他找不到適合的話題,除非他像她一樣,剛好也想換一個新號碼。但是,他悄悄保存了她的號碼。直到現(xiàn)在,他碰巧出差到此地,他和她之間,終于有了一個取得實質(zhì)性聯(lián)系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短信里,經(jīng)過適度的寒暄以及必要的背景介紹后,他適時提出了見面的想法。她很快就回復(fù)了他,不像是經(jīng)過了什么激烈的思想斗爭,完全是很家常的一句回復(fù),好像他們一星期前才剛剛見過。她說:最近事情比較多,不一定有空,到時看吧。
現(xiàn)在,時候到了,他決定看一看。那條很家常的短信他一直存在手機里,這幾天,他不時拿出來重讀一遍,看會不會解讀出新的含義來,比如婉拒或是故作矜持。很遺憾,它越看越家常,不像有深意的樣子。他多少有點失落。
現(xiàn)在,他站在這個城市的火車站前,七年前,他和她正是在這里告別的。那是一次常規(guī)的戀人告別,他抱著她,他們旁若無人地接吻,直到候車室里第三次傳出檢票的通告。是她把他趕進了車站,似乎他快一點登上離開的火車,也就能快一點踏上回來的路途。那時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但他不能說,他在她的眼神里沒有看到一點不安。她最后一次替他整理了肩膀上的背包帶子,拍一下他的包,突然說:喂,你該不會再也不回來了吧?
那時他還不知道日后將要發(fā)生的事情,那些驚心動魄的情感歷險和剪不斷理還亂的人物關(guān)系還沒有將他徹底淹沒,他天真地不去觸碰這些,而她卻以女人獨有的第六感,在最后一刻戳穿了他。
他轉(zhuǎn)身進了車站。在檢票口他回過一次頭,他好像看到她在哭。
他們一別七年。
關(guān)于鄭州我知道的不多
為了愛情曾經(jīng)去過那里
每次和朋友說起過去的旅行
我不敢說我曾去過那里?
……
這個城市正處在翻天覆地的大建設(shè)中,火車站更是像一個大工地,到處是藍色的建筑圍欄和黃色的交通限行指示,可以預(yù)見,當這一切都勝利竣工后,剝?nèi)フ輹r包裹的層層紗布,這個城市將露出和其他城市一模一樣的容貌。每一個在這里留有故事的人都該來一次,趕在這城市的個性被完全閹割掉之前,看它最后一眼。就為這一點,他也不虛此行了。
她給他回了短信:我這邊還沒有結(jié)束,要不你不要等我了……他的心一顫,手指往下翻,還好,還有一句:你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七年前他們最后一次一起吃飯,她拉他去吃車站旁的老鴨粉絲湯,典型的小女生吃的東西,她讀書時的最愛。一個背著吉他到處賣唱的小伙子湊過來,非要為他們唱情歌,五塊錢一首。他給了五塊錢,他唱了一首接一首,一碗老鴨湯,他們吃了足有一個小時。
那家店當然不在了,但他還是繞著車站找了一會兒。事實上,整個車站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他看著候車大樓上懸掛的巨幅廣告牌:高鐵、凡客、58同城、征途2、變形金剛3、加勒比海盜4……這都是他們分手后發(fā)生的事了,這些廣告提示他:他們已經(jīng)分開了很久。
他承認當他們吃著老鴨湯聽那個歌手唱歌時,他曾感到過深深的幸福,盡管仍有可疑的成分,但他的心確實慢慢松動了,一句話在他腦子里反復(fù)回響:為什么不可以?為什么不可以?
他隨便吃了點東西,安心等她。她不一定來,她隨便發(fā)一條短信就可以取消這次見面,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倒是他,應(yīng)該為這次重逢準備足夠的解釋。他試著打過一些腹稿,但最終都抹掉了,真要有什么,也不是靠口才就能解決的。而且時間太久,這期間雙方都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已經(jīng)續(xù)不上原來的劇情了,這場感情的債,早過了申訴期。
她卻直接打來了電話。這是他之前一直沒勇氣做的事,他只敢躲在短信里字斟句酌。他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那個名字,只要按下去,就將聽到闊別七年的聲音,不管這聲音將帶來什么樣的消息,他都會抑制不住地激動,卻也都只能坦然接受。
她的聲音陌生又熟悉,像重聽一盤老磁帶。她說:我到了,就在北二出口的超市旁邊,哦對了,你不知道這個地方,你在哪里?這樣吧,我們到廣場的鐘樓下面,你一出來就能看到,最高的那個,呃……你穿什么顏色衣服?我穿灰色外套,白色的包。endprint
如果不靠衣服的提示,他們是不是認不出對方了?她的話使他想到,他們之間的這次見面,和一次網(wǎng)友見面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他們已經(jīng)完全陌生了,清零了,因此,可以重新開始了。
在鐘樓下面,他看到了她。哦……那七天,那羞于啟齒的七天,重新生動起來。為什么此刻的她如此美麗?他吃不準她是不是特意收拾過一番,看樣子不像,她穿著顏色黯淡的衣服,頭發(fā)隨隨便便挽起來,一副標準的剛剛下班的樣子,怎么會如此驚艷?他們眼神接觸到的一瞬,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慌亂,相信她已經(jīng)看到了。不過,他也看到她眼神中閃過的一絲異樣,正是憑著這一瞬間的眼神,他認出了原來的她。
他們互相走向?qū)Ψ剑坏例R腰高的建筑用欄桿擋住了他們。他感謝那欄桿,如果沒有它,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把握雙方的距離和角度?,F(xiàn)在,欄桿把這一切劃分得自然,他們互相看得到,卻摸不著,他們近在咫尺,卻被隔離在兩個方向。他們頭頂?shù)溺姌巧?,同一個時鐘轉(zhuǎn)動著同一個時間。
她說:哈,走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有一道欄桿。
他說:是啊,這里到處都是欄桿。
她說:怎么樣,是我鉆過去,還是你跨過來?
他作勢要爬上去,旋即放棄了。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毛頭小伙了,不會為了異性的一句慫恿而出洋相,他那件優(yōu)質(zhì)的條紋襯衫緊繃在身上,時刻約束著他的言行。他拍拍手上的灰,他們都笑了,這讓這場重逢有了一個輕松的開場。他往欄桿左右看看,說:總有出口吧,我們往一邊走走。
她說:往哪邊走呢?
他一點方向都沒有,這是她的城市。他隨便指了一個方向,說:這邊吧。
他們沿著欄桿走,一邊小心繞開地上堆放的建筑材料。他看她一眼,說:你還好嗎?
她說:還是老樣子,你呢?
他說:我也……挺好的。他不能說“老樣子”,很明顯,他早已不是老樣子。
她似乎覺察到了,笑說著:不對,我不能再說老樣子,應(yīng)該說老了,真的老了。
他絕不同意,她不老,只是熟了,熟得恰到好處。但他沒有說出來,說出來的話,會顯得太過輕浮和油滑。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沒學會男人的這一套把戲。他及時地想起了這一點。
他說:真沒想到,今天又在這里見到你。
她說:是啊,沒想到又見到你。
欄桿向右轉(zhuǎn)了一個彎,使他稍稍落在她后面。他看到了她的身體,更加飽滿有力的身體。他忍不住去想:這些年她和多少男人上過床?是他幫她啟動了身體的秘密程序從而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嗎?當年,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只要一伸手,甚至只要一個眼神,就可以輕易擁有她的身體,但那時的他卻并沒有太留意她的身體,他光忙著占有她了。現(xiàn)在,只一眼,他就發(fā)現(xiàn)了她身體的寶藏,每一處衣服褶皺下都聳動著誘人的氣息。他真想快點越過那道欄桿。
欄桿消失了,消失在一面墻里。墻頂天立地,上面的標志牌顯示,里面是建筑工地的臨時指揮所??磥?,他們選錯了方向。他說:這樣,你站著別動,我從指揮所另一側(cè)繞到你那邊去。
她說:這個指揮所貌似很大,你能繞回來嗎?
他說:放心,我會回來的。他本想加上“這一次”,臨說出口時又改了主意。
她說:你不熟悉地形,我怕你繞不回來,這樣,你看到指揮所前面的綠色玻璃大廈嗎,上面寫著招商銀行的?對,我們一起朝那個方向走,然后在招商銀行門口碰頭,這樣也可以省點時間。
他們暫時分開了,各自沿著指揮所一側(cè)前進。一路上盡是拖著行李席地而坐的乘客,都在抱怨火車站變成了大工地,還有人舉著票到處問路。他漸漸來到一個幽靜的處所,抬頭一看,招商銀行不見了,頭頂是黑漆漆的天橋,再回頭,指揮所也被一片高大的樹冠遮擋。他該不會迷路了吧?他記得自己一直貼墻走的。他掏出手機,還未撥出號碼,天上已響起聲音。
喂!喂!我在這里呢!
她在他頭頂?shù)奶鞓蛏舷蛩惺?。太陽落在她身后了,她揮手的樣子暗成一個剪影,讓他想起夕陽下那叫人傷感的離別。
他說:我看到你了,你怎么跑到上面去了?
她說:是啊,你怎么跑到下面去了?
他說:我一直沿著指揮所的墻走的。
她說:我也是啊,走著走著就上橋了。
兩個人又同時笑了,盡管看不清各自的臉,但他們能感受到輕松的甚至帶點惡作劇似的氣氛,似乎他們間從來沒有過什么深仇大恨。
他說:這是什么指揮所,完全是瞎指揮嘛。
她說:是啊,我剛看到這座橋的標識,是為以后的出租車修的快車道。
他說:現(xiàn)在怎么辦?是我爬上去,還是你跳下來?
她說:呵呵,這比剛才更難了。
他說:那我們再回到剛才的地方?
她左右看看,說:不,往前走,我站得高看得遠,我覺得前面應(yīng)該可以會合了。
他說:好,你就在橋上走,我在橋下走,至少不會再走散。
他們繼續(xù)走,一上一下,像走在兩個空間里,卻能聽到彼此的腳步聲。頭頂上,同一個月亮升起來,同一片月光照耀著他們。
他說:你上面好走嗎?
她說:什么?你說什么?
他不得不把音量放大些:我說,上面的路好走嗎?
她也扯著嗓子說:不好走!橋還沒修好,地上全是鋼筋!
他不再說話,怕影響她走路,又覺得她一個人在上面走得孤單,該發(fā)些聲音陪伴她。他說:早知道,不在這里碰面了!
她說:是?。∵@鬼地方,我也好幾年沒來了!
前面現(xiàn)出一個人影,他停了聲音,走近了,看清是個拾荒的老人,在橋下的一片垃圾上翻揀。他越過老人,朝上面說:對了,你家里都還好吧?
她好像已經(jīng)等了很久,說:挺好的!
他說:你媽身體怎么樣?
她說:還那樣!
他小跑幾步,跨過一個水坑,落地的時候他聽到她說:有一回她還講起你了!endprint
他有點意外,也有點緊張,但他不得不問下去:是嗎,她說什么了?
她說:她說,她想揍你!
他覺得這時候他該笑一下,慚愧的笑,尷尬的笑,但這樣的笑加不了音量,沒法讓她聽到。還好,她先發(fā)聲了:哎喲!
他說:怎么了?
她說:扭到腳了。
他說:沒事吧,嚴重嗎?還能走路吧?
她說:還好,不嚴重,能走。
他說:堅持一下,走慢一點,我看前面應(yīng)該到了。
天橋逐漸降下來,他們終于來到了同一個平面。他說:讓我看看,有沒有腫?
她說:明天也許會腫,現(xiàn)在還好,還能堅持。
他說:不行我們打個車。
她說:先生,怎么打車?。砍悄愦蚰愕?,我打我的。
他才意識到,他和她面對面站著,中間卻隔了一層鐵絲網(wǎng),鐵絲很細,走近了看可以忽略,但絕不可穿越。鐵絲結(jié)成的網(wǎng),抬頭看,似乎高聳入云,往前看,仿佛綿延沒有盡頭。
他說:我怎么覺得這么像柏林墻呢。
她說:是啊,是你那邊被占領(lǐng)了,還是我這邊被殖民了?
他說:怪我,我們一開始就走錯方向了。
她說:誰知道另一頭是不是也這樣。
他說:現(xiàn)在怎么辦?這一次聽你的。
她說:往前,我記得前面路口有一個地下通道。
他說:問題是,你看這條路,我們怎么走呢?
兩條路在此交會,合并成一條大路,呈“丫”形,他和她站在這“丫”的交叉點,一整條嶄新的路在他們面前展開。各種重型貨車來來往往,風馳電掣,搞得路上塵土飛揚,地面顫動。因為還沒有完全建好,這條路上并沒有畫出車道,只靠中間一條鐵絲網(wǎng)隔開?,F(xiàn)在,他和她站在大路的中間,也是起點。
她說:你是說,我們該走路兩邊的人行道,還是沿著中間的鐵絲網(wǎng)走?
他說:對的,走兩邊安全些,但要分開,走中間的話就有點危險,幾乎要和貨車擦肩而過。
她說:而且違反交通規(guī)則——你說呢,這次聽你的。
他看她一眼,說:走中間。
他們貼著鐵絲網(wǎng)走,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大貨車不時呼嘯而過。他們交替走在寂靜與轟鳴中,他們的談話被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
他說:不知道為什么要在路中間設(shè)一道網(wǎng)?
她說:應(yīng)該是為防止行人亂穿馬路吧,前段時間連續(xù)出過好幾次交通事故,都是亂穿馬路被撞的。
貨車的嘯叫自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他們默默地走,互相適應(yīng)著對方的步幅。他和她并沒有想象的那樣熟絡(luò)、無芥蒂,路、欄桿和鐵絲網(wǎng)給他們提供了無害的話題,一旦沉默下來,巨大的尷尬便將他們籠罩。
他決定先說。他說:還記得原來的事嗎?
她說:什么事——哦,你該不是來找我回憶往事的吧?
她的語氣讓他放松,似乎是他先哪壺不開提哪壺,破壞了原本美好的氛圍。他馬上換一種方式說:呵呵,那時候我們也夠瘋狂的,還記得那幾天我們都干了什么嗎?
她說:七天,一個禮拜,什么事也沒干。
他說:也可以說只干了一件事,從早到晚,沒日沒夜。
她呵呵笑幾聲,表示她也記得。她當然記得,怎么可能忘掉呢?
她說:好像知道以后再沒機會似的。
他說:其實……一輛卡車從身后碾過,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后半句。他后半句本想說:其實還有機會的,比如今晚。
轟鳴聲過去,整條街又安靜得只剩兩人的腳步聲。他再沒有勇氣說出后半句。
鐵絲網(wǎng)并非一整塊,而是由一個個四方的大網(wǎng)格拼成,一塊大網(wǎng)格有五六步的長度。網(wǎng)格間留有縫隙,他一路乜斜那縫隙,幻想他如果能縮身鉆過去,整個形勢就將好轉(zhuǎn),一切都可以在他控制之下。更現(xiàn)實的做法是,那縫隙剛好可以放得下一只手,如果雙方都樂意,他和她完全可以牽著手走路,只是每隔五六步就要松開一次,然后再握上。甚至,如果她愿意嘗試,并有足夠的冒險精神的話,他和她還可以接吻,就像當年一樣。鐵絲網(wǎng)的每一個小網(wǎng)格,都足夠容納一只嘴。想象一下吧,在車輪滾滾的馬路中央,在最危險的地方,一對男女隔著一張鐵絲網(wǎng),彬彬有禮地接吻,將全身的欲念壓縮到一點,仿佛兩個塵封的世界間唯一的缺口,仿佛黑暗的夜空中,一根火柴頭引燃了另一根火柴頭……
他想:我該不該向她提議或暗示一下呢?至少也是個不錯的小玩笑,一次小試探。
她想:你是誰?我認識你嗎?你和我曾經(jīng)瘋狂迷戀又被他瘋狂傷害的那個男人,有關(guān)系嗎?現(xiàn)在,你可憐巴巴地走在鐵絲網(wǎng)的另一側(cè),你心懷鬼胎地左顧右盼,你在試探我嗎?你想向我暗示什么?
他想:是的,我曾和你談婚論嫁,而現(xiàn)在我是個已婚男人,我偶爾出差到這個城市,在車站的廣場上邂逅了你……寂寞的無名的女子,你在等我的邀請嗎?你和我曾經(jīng)認識又被我遺忘的那個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
她想:我該向他展示我現(xiàn)在的優(yōu)越和幸福嗎?還是更露骨地向他透露我的孤獨,我的病急亂投醫(yī)?哦,算了吧,我甚至懶得向他表示什么,他甚至不如大街上一個喝醉酒的無家可歸的陌生男人,我憑什么要對你不計前嫌?憑什么對你溫文爾雅?我們一共相識七天,然后你一走七年!
他想:既然如此,你就等著吧,我不會放過這鐵絲網(wǎng)上的任何一個缺口,如果這缺口足夠大,我會整個人都鉆過去,如果這缺口還不夠大,那我就把你拖過來,今晚你逃不出這個城市,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們的戲份還沒有結(jié)束,今晚才是最后的、也是最高潮的一個回合!
她想:一種可能是,你在牢獄中,我在牢獄外,至少在今晚,我是你唯一的生還機會,我隨意的一次選擇就可以成全你,也可以判你死刑;另一種可能是,你在牢獄外,我在牢獄中,你的突然到訪,究竟是意味著我的提前自由,還是另一段無期徒刑的開始?
一座塔吊矗立在他們面前,鐵絲網(wǎng)消失的地方,一片燈火通明的堡壘延伸下去,占據(jù)了大路的中央,數(shù)不清的推土機、挖掘機們正瞄準腳下的路面,干得熱火朝天。他和她各自清醒過來。endprint
他說:說好的地下通道呢?
她說:我想起來了,這里是正在修建的軌道交通一號線,要趕在明年十一前開通,所以每天加班加點。
他說:我看到墻上寫的廣告了:地鐵,讓我們回家的路更便捷。
她說:真諷刺,在地鐵修好前可是一點都不便捷,我們像兩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他說:現(xiàn)在怎么辦?繼續(xù)走下去,還是……
她說:這一次該聽誰的了?哦,好像輪到我說了。
他說:聽你的,不管怎么樣,我奉陪到底。
她說:那就繼續(xù)往前走,但各走各的。
他說:好像也只能這樣了,夜晚才剛開始,看看今晚我們到底能不能會合吧。
他們分散到路的兩側(cè),隔著龐大的地鐵工程,繼續(xù)朝前走。這一刻,他和她同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七年前他們還不認識它,不熟悉它,現(xiàn)在他們都明白了:那是永別的感覺。
他們?nèi)宰咴谕粭l路上,卻彼此不相見。街上逐漸熱鬧起來,行人和車輛都被地鐵工程擠到大路兩側(cè),他和她,隱沒在各自的人流中。
他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打給她,第一聲沒響完她就接起來了。
她說:先和你說一下,我手機快沒電了。
他說:你知道我要打過來?
她說:其實,我正想打給你呢。
他說:那我也要和你說一聲,我的手機也只剩下一格電了。
她說:那就試試吧,看能不能在手機沒電之前會合。
他說:如果來不及呢?結(jié)果會怎樣?
她說:結(jié)果早就有了吧,七年前就有了。
他們都戴起了耳機,手抄著兜,邊走邊聊,仿佛在和身邊的隱形人結(jié)伴而行,時不時竊竊耳語,又仿佛一人獨行,忍不住自言自語。漸漸地口耳混淆,分不清哪句是他說的,哪句是她講的,甚至分不清哪句是腦子里想的,哪句真說出了口。頭頂上,同一盞路燈照射著他們,將他們的身影拖向同一個遠方。
你的手機,一格電能撐多久?我的不一定,有時五分鐘,有時三分鐘,有時一分鐘都不到。所以說啊,你有什么重要的話要對我講嗎?你呢?要講快點講,不講就再也沒機會講了,呵呵,我們的通話隨時可能中斷。
你說,我們這通電話算長途電話嗎?有漫游費嗎?要知道,我們只隔了一條馬路。
我看你還像原來一樣,走路的時候喜歡把包挎在前面,是因為原來丟過東西嗎?我看你也像原來一樣,時不時拿出個小噴壺來,朝鼻孔里噴一噴,像電影里的老太爺一樣,噴這個有用嗎?有用啊,我鼻子不好,從小醫(yī)生就診斷過,毛細血管糜爛,最怕干燥,這里的空氣還像原來一樣干。你記得那個小噴壺嗎?記得,你的防曬霜用完了,瓶子送給我。別告訴我你一直留著它。沒有沒有,很抱歉讓我丟了,我現(xiàn)在有新的……沒關(guān)系,很正常。很多女人都會定期騰出一個空的防曬霜瓶子,只要你耐心等待,總能等到一個又一個新瓶子,每個女人的空瓶子都不一樣,有按的,有擠的,有壓的,有捏的,有上頭大下頭小的,有上頭小下頭大的,各有各的用法,不用不知道,誰用誰知道。
你不記得這家小店了嗎?你不認識那件衣服了嗎?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嗎?你忘記分手前你跟我講過的話了嗎?你愛過我嗎?你愛過我嗎?你愛過我嗎?
如果把鐘樓的時鐘撥回去,我們再回到那個廣場,回到鐘樓下面,那個最初的地方,這一次,我們選擇朝另一個方向走,你說,我們會走到哪里?我們會比現(xiàn)在好嗎?
如果年輕七歲,哪怕五歲,我們會繼續(xù)瘋狂地走下去嗎?走遍整個城市,整個世界?這個世界總會有疏漏的地方,總會有一個缺口在等著我們。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害怕整個世界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每個人都像是最后一個人,盡管我不能說你盡如人意,但我生怕下一個更糟糕,你說,如果我們重來一次的話,會有什么不一樣嗎?你說,盡管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都有一萬個不如意,我們敢不敢放棄現(xiàn)在的生活,重新投入到另一場生活中去?你說,有沒有可能下一個路口是通的?我們站在路兩邊,像站在河兩岸,綠燈亮起,我們像一對陌生的路人,走向彼此,你說……
責任編輯 陳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