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齊堅
這的確是一只神秘的小木箱,仿佛從地底涌出一箱珍珠鉆石擺在我面前。
那時,大人們在街上鑼鼓喧天,口號陣陣,我們的小伙伴則在玩“三角板”,不亦樂乎。這“三角板”可不是數(shù)學的,而是孩童們用大人抽剩的煙盒子折成的“三角板”,雙方放在地上,誰將對方的“三角板”抽得翻轉(zhuǎn)了誰就贏了。這就是我們最快樂的游戲,我們的少年將這樣度過。一些少年贏了幾抽屜的“三角板”,那就是“富翁”,是力量與智慧的象征,是小伙伴心中的神。而我力不大,父親又不抽煙,往往輸?shù)眠B本錢都沒有。這對于任何小伙伴都是很失面子和喪失信心的事。于是我去翻找煙盒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家里的雜物堆里有一個小木箱,打開一看,我驚呆了,一箱“毒草”!原來里面是一疊《電影畫報》、一本《唐詩三百首》、一本三塊磚頭厚的《辭源正續(xù)篇合訂本》。這可是“封資修”的東西呀,被人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馬上想到了這是在外地當教師的舅舅的東西。舅舅幾乎是我母親帶大的,放了好多東西在我家,這很正常,但為什么這些書放在我家,我就想不出了。
我抑制不住對《電影畫報》的好奇,打開一看,里面有很吸引人的電影故事片段,評論;更有大量的明星美女。我不敢移動箱子,每次只從里面拿出一本畫報到我睡的樓上去看。我早已不掛懷于“三角板”的得失了。我對《唐詩三百首》的興趣源于一次偶爾地翻閱,無意中看到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我就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震住了。怎么可能呢,當時我竟能感受這首詩?后來我分析,一方面是當時“文革”詩很流行,一方面課本上有領(lǐng)袖的詩,而更重要的是與我們被當時的“紅色電影”所熏陶出來的那種英雄主義相吻合。當時的我們實在有一種英雄情結(jié),有一種恨不能立馬上戰(zhàn)場死在沙場的浪漫。因有了讀《涼州詞》興奮得睡不著覺的經(jīng)歷,所以我對這本書就頻頻翻閱了,不是從頭至尾讀,而是挑短小的,能讀懂的,感興趣的讀。一些讀不懂的既不敢問人也找不到人問。舅舅來我家了,我提都不敢提這件事。好在有一本三塊磚頭厚的《辭源正續(xù)篇合訂本》,幫我解了一些難題。但無師還是難自通的,比如我將《唐詩三百首》的第一首詩《感遇》里的“聞風坐相閱”一句中的“坐”總理解為座位的意思。又比如將《唐詩三百首》里的最后一首詩里的“金縷衣”理解成了衣服。我之所以能長時間偷著讀書,是幸運住在樓上,每次樓板響起,我就把書藏好了。但有次竟沒聽到樓板響,父親快到我身邊時我才慌亂地藏書,然后謊稱肚子疼才掩飾住慌亂。
在那樣一個文化沙漠的年代,《唐詩三百首》成了我的清泉。我對這本書更有興趣還來自于一個“好戰(zhàn)友”(當時同學之間都稱為“戰(zhàn)友”)的轉(zhuǎn)學。他因父親是水電建設(shè)工人轉(zhuǎn)工地而轉(zhuǎn)學了。分別時不得了,兩人又是照相留念,又是喝酒抹淚。分別后更不得了,一封封信飛來飛去,已是戀之斷腸的意味了。未了,我因讀了不少留別詩,因此也大筆一揮:《戰(zhàn)友西辭大湘南》,更把他感動得一塌糊涂了。隨后,他還把這首詩告訴給他所有的朋友,弄得我有點“知名度”了。
再往后,這本《唐詩三百首》再也未離開我,無論是高中后到了田間地頭,還是工廠車間,它伴我走過蹉跎歲月;無論是高考戰(zhàn)場它伴我力挫群雄,還是做了語文教師它伴我瀟灑自如;或是在寫作上伴我弄點稿酬,《唐詩三百首》與我真有不解之緣。其實它給我的還有更重要的收獲,那就是豪邁之情,它讓我在最黑暗的日子也不肯低頭。還有比豪邁之情更重要的嗎?有,那就是閑適自在!有了此情,別人再多的榮華富貴我也不用去艷羨;自己再困苦也能如處子般寧靜。我從《唐詩三百首》得到閑適自在之情,可能要超過任何宗教。
多少年后,我終于向舅舅談起這個小木箱,舅舅一臉的驚訝,說,沒有吧,如果知道有,當時肯定會把它燒了。
當我說起它與我的奇遇時,舅舅孩童般地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