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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勁兒拉一把

2014-11-03 11:45楊遙
山西文學(xué)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同學(xué)

楊遙

紀(jì)念我的朋友小孟

3月12日晚上,我陸續(xù)收到幾個同學(xué)的電話,他們每個人在電話里都吞吞吐吐,最后沉痛地說,林野死了。

其實,接到第一個同學(xué)的電話,他說有一個同學(xué)出了事時,我就馬上猜到林野,但不敢說破,希望自己猜錯。

快11點的時候,想喝點酒或者抽根煙,但是坐在床上望著桌子上擺的半瓶酒一下也不想動。脫光衣服,在床上靜靜坐了一會兒。對面的樓上還有幾家燈火,有一個家伙打開窗子趴在上面不知道干什么。

夜已經(jīng)算深了,似乎又不算太晚,躺在床上,多日沒洗的床單,黏糊糊的,像一塊巨大的膏藥,該洗個澡,換一下床單了。

到龍城半年之后,終于安頓下來,換了新手機(jī)號,給許多同學(xué)和朋友發(fā)了短信,但是沒有告訴林野,只是在同學(xué)群里留了個消息。我想過不了幾天,就會接到林野的電話,嗨,我要去龍城!或者他干脆領(lǐng)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直接找上門來。

我想假如我及時告訴林野我的新號碼,或許他已經(jīng)跑到龍城找我來了,或者他那天晚上會給我打電話,遲睡十來八分鐘,就不會醒不來了。

他媽的!人有千萬種活法,可是每一種都有精密的軌道,稍微出些偏差,就出局了。

我的腦袋里總是出現(xiàn)林野的影子,他臉黑乎乎的一直對我笑。我覺得那些消息都是假的,拿起手機(jī)撥了一下那個熟悉的號碼,里面的鈴聲是“朕已上朝,有事請奏”,可是響了半天,沒有人接。

1

我和林野在一起上學(xué),其實,連一年也不到。

那時,我們十六七歲,每個人都像一條嫩嫩的小黃瓜,呼出的氣息都像黃瓜尾巴上小黃花,散發(fā)著植物特有的清香。

我們總是在一起。課后一起打上飯,帶回宿舍,揭起林野的褥子,把飯盒、快餐杯放在他那個木頭箱子上,在樟腦丸的清香和滿屋子的腳臭中,呼嚕呼嚕吃東西。晚上宿舍熄燈之后,我們總是不睡覺,有沒完沒了的話需要聊。有一次,吵得同宿舍的一個同學(xué)睡不著,居然拿出一個臉盆發(fā)瘋似的亂敲,說,你們不讓我睡,就誰也別想睡。

暑假的時候,我們騎上單車,到處亂跑。在一個短短的暑假,幾乎跑遍了縣里所有的名勝古跡。

暑假快開學(xué)的時候,林野說,咱們?nèi)シ敝趴畜H骨頭吧。我還沒有去過縣城以外的地方,一聽這個建議很興奮。

我們騎上自行車出了林野他們村子,北面滹沱河畔的稻田一塊連著一塊,一直到了天邊。

林野說,咱們今天坐火車去吧,我表哥說這段路不查票,可以逃票。

我還沒坐過火車,這種冒險行為一下刺激了我。我們騎上自行車走在軟軟的田埂上,稻子快要成熟的香味夾在滾滾熱浪中一陣一陣襲來,不時有一大群的螞蚱被我們驚起,云一樣飄起,又石子一樣落下。到了鐵路上的時候,腳上都是泥,心里越來越激動。沿著鐵道往繁峙方向走,路基旁的石子不時磕得車子蹦起來,路基上的柴油和瀝青發(fā)出臭烘烘的味道。到了一個叫棗林的車站時,把車子放站臺里,我們坐上一輛到北京的綠皮火車。

那個時候,坐這趟火車到北京的人很少,大多是些沿途短客,火車每一個小站都停。一停下來,一些人下去,另一些人上來,他們拎著編織袋,提著籮頭,或者背一口鍋。我們一邊懷著緊張的心情害怕查票,一邊有些激動地打量火車上的擺設(shè)和乘客。那綠色的坐椅,灰色的小桌子,車外一掠而過的風(fēng)景,都讓我十分驚奇。

林野給我講他去過的地方。那些異常遙遠(yuǎn)的地方弄得我心里癢癢的,非常羨慕。忽然他掏出一塊白色的絲質(zhì)手帕,上面有他的一個頭像,說是在四川都江堰買的。接著他講都江堰的空氣如何好,白襯衫穿一個星期領(lǐng)子也雪白。鄰座一個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的女孩子看著我們哧哧笑。我發(fā)現(xiàn)女孩的襯衫領(lǐng)子也是雪白,上面沾著兩根烏黑的頭發(fā)。

林野忽然站起來,手伸向女孩。女孩吃了一驚,手一揚(yáng)往前面擋,打在林野鼻梁上。林野捂著鼻梁叫起來,女孩有些驚慌地望著他。我不知道他搞什么鬼。半天,林野才放下手來,說,你領(lǐng)子上有兩根頭發(fā),說完,再次伸出手去,捻起她領(lǐng)子上的那兩根頭發(fā)。女孩這次沒有擋,臉紅紅的。

林野說,我的鼻梁剛長住,大概又被你打斷了。

女孩看著他留著一道疤的鼻梁,驚慌失措。

林野忽然笑了,打斷我也不用你賠。他用一只手捏住鼻翼兩端,另一只手捏住鼻梁,像捏一團(tuán)橡皮泥,對來對去。

我心里有些疑惑,難道他被打斷的鼻梁沒有長牢,真的又被打斷了?

我看那個女孩。

女孩也正好看我,目光里帶著求助。

我說,沒事吧?問林野,也在安慰女孩。

接著我聽到輕微的一聲響,女孩大概也聽到了,我們一起看林野。他的手放下來,說安好了,然后皺了皺鼻子,像一只沙皮狗。

女孩問,你的鼻梁怎么被打斷的?

林野煞有介事地回答,有一次坐火車,有個扒手偷一位老大爺?shù)臇|西,我去阻止,就……

女孩問,后來怎樣了?

后來他比我還慘,被修理了一頓,讓警察帶走了。

我心里暗暗好笑。林野的鼻梁確實是被人打斷的,但不是偷東西的扒手,而是和我們一位同學(xué)打架時被打斷的。但我?guī)椭碛图哟祝f,他前幾年擒歹徒讓人家把手指都砍斷了。

女孩瞪大眼睛,顯出崇拜的表情,要看他的手指。林野藏著不讓看。我抓住他的手,伸到女孩面前。林野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露出一個光禿禿的指樁。那兩根光溜溜的頭發(fā)被他用大拇指按在斷了手指的那處地方,女孩的臉突然紅了。

那天我們一路上說了很多話,女孩不住地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女孩說她是繁峙人,在市里的衛(wèi)校讀書,剛從同學(xué)家回家。女孩說她在衛(wèi)校讀書的時候,我聞到了福爾馬林淡淡的味道。

一路上,果然沒有人查票。

出了站臺,站在我們鄰縣的這個縣城街道上,有一種到了異鄉(xiāng)的感覺。它的街道比我們縣城的干凈整潔,路兩邊的樹似乎也比我們縣城的長得高,它的驢肉、骨頭、豆腐干都很有名。

女孩領(lǐng)著我們?nèi)フ夜穷^店。大概是因為到了她的老家,她一下好像自信了許多,走路的腳步鏗鏘有力,笑聲也比在車上響亮,我不僅也對她多了幾分好感。

找到骨頭店,女孩與我們再見的時候,林野邀請她留下和我們一起啃骨頭。女孩猶豫了一下。我看見她有意思,也幫著邀請。但女孩最后還是拒絕了。林野讓女孩留下個地址,女孩大大方方留下了她在衛(wèi)校的地址,說她們9月5日開學(xué)。那一剎那,我感覺到女孩希望林野給她寫信。

繁峙的驢骨頭很香,賣法也特別。老板先把帶肉的骨頭稱出來,等顧客啃完之后,再把啃干凈的骨頭稱好減去分量。我們吃了滿肚子驢肉,肚子鼓鼓的,打嗝的時候還能聞到驢肉濃郁的香氣。

回去的時候,沒有火車了,連最后一班汽車也誤了。我們在暮色中沿著長長的鐵道往回走。漸漸地,繁峙的縣城拋在后面了,月光照在清冷的鐵軌上,發(fā)出幽幽的藍(lán)光。

林野問,你覺得那個女孩怎樣?

哪個?林野猛不防把我問住了。

他打了我一拳,你裝什么裝???

我忽然明白他說誰了,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女孩也不是我們那兒的,怎么可能呢?

林野聽到我嘆氣,也嘆了一口氣。

我們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也不知道再走多遠(yuǎn)才能到下一個小站,但誰都不著急。為了好玩,我們踏著鐵軌中間的一根根枕木往前走,或者像踩鋼絲那樣沿著鐵軌搖搖晃晃往前走。走一段路,我們把耳朵貼到鐵軌上,聽遠(yuǎn)處有沒有火車過來。剛開始,鐵軌還散發(fā)著熱氣,耳朵貼上去有些燙,后來鐵軌越來越?jīng)?。隔好長時間,才有一輛火車過來,我們拉著手一起站在路基旁,火車掀起的風(fēng)吹得我們搖搖晃晃。走過下社車站的時候,離棗林車站還有二十里,我們忽然覺得都餓了,剛才吃了那么多的驢肉,一下都沒了??匆娬具呌幸粋€小鋪子,里面黑乎乎的,也不管幾點,開始敲門,可是敲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我們繼續(xù)沿著鐵路往前走,越走覺得越餓。

2

高一快要結(jié)束時,林野忽然離開我們,上了一家大型鋼廠的附屬技校。他爸爸在這家效益很好的鋼廠上班,作為家屬子弟,林野畢業(yè)就可以直接去這里上班。

我們雖然不能經(jīng)常在一起了,但是來往仍然十分頻繁。林野只要有時間,就來找我玩,我星期天或者放了假,繼續(xù)去他家。他雖然技校還沒有畢業(yè),已經(jīng)儼然一副社會上的人的樣子了,嘴里含著煙,說話粗聲粗氣,一吃飯就要喝酒。

林野技校畢業(yè),軍訓(xùn)完,即將去外地一家鋼廠實習(xí)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xué)去送他。在礦區(qū)的一家飯店,他擺了一桌,請了他們軍訓(xùn)時的班長,班長又帶了幾個朋友。那個班長長著一雙兩邊往上翹的眉毛,像一個羅漢。開始我們幫著林野一起敬班長和他的朋友,感謝他軍訓(xùn)時對林野的關(guān)照。接著,班長和我們一起敬林野,祝賀他即將走上工作崗位。后來我們就分成兩個陣營喝開了。部隊上的人酒量都很大,我們年輕不服輸,大家一直喝,從中午喝到半下午,太陽搖搖晃晃地在桌子上的杯盞中間亂晃。中間不知道上了多少次廁所。我們實在喝不動了,部隊上的弟兄們?nèi)匀粦?zhàn)斗力很強(qiáng)。他們掰著我們的胳膊,往嘴里灌酒。一碗一碗泛著泡沫的金黃色啤酒像里面放了炸藥,腦袋和肚子漲得要爆炸。桌子上所有的菜都浸濕在啤酒里,變得一塌糊涂。

傍晚的時候,新的顧客進(jìn)了飯店,廚師和服務(wù)員又各就各位,我們終于結(jié)束戰(zhàn)斗。扶持著出了飯店,看見太陽搖搖欲墜。

林野領(lǐng)我們?nèi)チ怂职衷诘V區(qū)的宿舍,說晚上就住在這兒。我們不管在哪兒住,只想馬上躺下。林野說他要回村里取點東西,我們都不讓他回去。他的村子離礦區(qū)四十多里,來回一趟八十多里,而且他喝了這么多酒??墒橇忠皥詻Q要回去,說晚上一定返回來陪我們。我們天旋地轉(zhuǎn),誰也不知道他要回去取什么,怎樣也阻攔不住他。

我們在那個宿舍門口吐得一塌糊涂。剛開始吐完還返回宿舍躺床上,但過一會兒又得趕緊往出跑,后來吐完腿軟得站不起來,索性躺在地上??匆娫铝猎缴礁撸褚恢粴錃馇?。不知道什么時候,感覺肚子餓了,一個人的肚子一響,大家的都嘰里咕嚕響起來,我們才想起中午光喝酒了,根本沒有吃飯,那一桌子菜也沒有吃幾口。越想餓,越覺得餓,我們想林野怎么還不回來呢?

林野大概不回來了,已經(jīng)這么晚了。

喝了那么多酒,回去他家里也不讓他出來了。

路上不會出什么事情吧?喝了那么多酒。

我們都覺得林野不會回來了,但決定一起到路上去看他。

出了礦區(qū)的那個鎮(zhèn)子,月光白茫茫一片,一直鋪向林野要來的方向。過了一會兒,我們看見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個人影子,越來越大,然后迎面撲來一股酒氣。

林野!我們一起喊。

果然是林野。他臉上、身上都是土,一看就摔了許多跤,一只手緊緊攥著。

他看見我們,開心地笑了,說,我說返回來陪你們一定會回來的。

我心里忽然酸酸的,有一絲感動。

你的牙呢?

我們發(fā)覺他牙少了一顆,說話走風(fēng)漏氣。

林野慢慢攤開手,一顆門牙靜靜躺在他手心里,散發(fā)著潔白的光。

3

林野技校畢業(yè)之后,果然進(jìn)鋼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但不是在我們縣,而是距離我們這里大概有五六百里的另一個分廠。

我們幾個上完高中,考上大學(xué)和中專,大家見面的時候少了,但每年假期總要聚聚。

林野來找我的時候,是大學(xué)時的一個暑假。他領(lǐng)著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臉很黑。他介紹了一下那個人的名字,我沒有記住。他說這個朋友的哥哥因為搶劫被警察抓走了,讓我領(lǐng)著他們?nèi)タ词厮纯础?/p>

我們騎著自行車向縣城進(jìn)發(fā),車輪滾出一個又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像小時候玩的滾鐵環(huán)。那個黑臉的家伙一直不說話,自行車蹬得飛快。我們跟在他后面,聽見風(fēng)在身后刷刷響。到了看守所門口,太陽還沒有落山,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一個小型的籃球場上面滿是沙子和石子,大概多日沒有人玩過,感覺特別荒涼。太陽把通向看守所大鐵門的路面照得金黃,那種金黃在這里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慌。

找到我的同學(xué),她說不能領(lǐng)我們進(jìn)去看犯人。我沒有想到居然進(jìn)不去,林野和那個黑臉的家伙也很失望。那個家伙還是不說話,把細(xì)細(xì)的眼睛瞇起來,望著鐵門里面的看守所,仿佛像用一把乙炔刀在切割那塊鐵板。林野不住地給我同學(xué)說好話,甚至還背了一首汪國真的詩,他經(jīng)常會這樣來一下。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和無聊,說不能進(jìn)去就算了。黑臉家伙切割鐵門的目光停了下來。我同學(xué)說可以幫我們帶些吃的進(jìn)去。林野說,我去買吃的。他騎著自行車像一條從草叢里躥出去的蛇,奔向公路上的一個小賣鋪。我和同學(xué)、黑臉的家伙站在那里,太陽照出三個高矮不同的影子。那個黑臉的家伙朝籃球場走去,撿起一塊石子,朝一個傾斜下來的籃圈投去,他的影子一縱一縱的,像條彈簧。我有些心酸,問,不能想想辦法嗎?同學(xué)搖了搖頭,把兩只腳尖往里并了并。

林野買了一大袋東西,方便面、火腿腸、香煙。他把這些東西交到我同學(xué)手里的時候,黑臉還在投籃圈,一塊石頭打在籃圈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像寺廟里的鐘聲。

回到縣城的時候,林野請我們一起吃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飯店的時候,居然聚起七八個人,大多我不認(rèn)識。林野介紹的時候,有的他也叫不來名字,他尷尬地嘿嘿笑一聲,對方自己報上名字,過一會兒他們開始喝酒,喝完酒的時候就熟得像多年的老朋友。我知道林野的許多朋友都是這樣結(jié)識的,不知道這個黑臉是不是?

晚上,黑臉回家去了,我領(lǐng)上林野去了姥姥家。

第二天早上,姥姥做好了飯,林野還沒有起床。我去叫他,他說困得不行,再睡會兒。我說,飯做好了。林野讓我們吃,別管他。我有些尷尬,后悔帶他來這兒。姥姥問,你那個同學(xué)不吃飯?我只好說,他有些不舒服。我們吃完飯,把東西都收拾之后,林野才慢慢起來。他先抽了一支煙,然后讓我?guī)退乙恢а浪?,說喉嚨里惡心。我問姥姥有新牙刷嗎?姥姥說,我牙都沒有了,哪有牙刷?我從一個柜子里找到一支牙刷,上面的毛已經(jīng)發(fā)黃,還找到一個茶杯,擦去上面的灰塵,遞給林野。林野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香椿樹下呼嚕呼嚕刷牙,越刷他的牙齒越亮。

刷完牙,林野說他要吃油條,我們到了大街上,好多賣早餐的已經(jīng)收了攤。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正在收攤的早餐點,林野要了兩根油條和一碗豆腐腦,他用筷子挑了一點辣椒,放嘴里嘗嘗,說不錯,然后把半碗辣椒倒在豆腐腦里。老板看見他這樣干,臉色變了一下,林野沒有看見。我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地朝老板笑笑,不知道林野為什么要這樣干,這還能吃嗎?林野把半碗辣椒和豆腐腦攪開,咬了幾口油條,忽然說,結(jié)賬。我有些目瞪口呆,他已經(jīng)把十元錢拍在桌子上。老板找了錢,狠狠地把剩下的油條和豆腐腦用勁倒進(jìn)垃圾桶里。我仔細(xì)打量林野,他那顆掉了的門牙鑲了烤瓷的,比起周圍自然生長的,白許多,但是缺乏生氣。

這次見面,我覺得林野怪怪的,和以前相比變了許多。

4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爸爸得了一場重病,有半年時間,我?guī)缀醵荚卺t(yī)院里陪侍。林野隔段時間就會來,拿一串香蕉、幾只蘋果或者一大把鮮花。他來了一待就是很久,給爸爸講幾個笑話,談?wù)勊ぷ髦械挠腥な虑?,有時還摸摸爸爸的額頭,替他掖掖被角。有幾次我看見他的手碰在爸爸裸露在外面的腳上,沒有半點嫌棄的意思。到了吃飯的時間,他會耐心地問爸爸想吃什么,爸爸總是閉著眼搖搖頭,林野便出去了。一會兒,他帶回一只豬蹄,或者一碗營養(yǎng)粥,甚至燉好的甲魚湯,讓爸爸趁熱吃補(bǔ)身子。他和我們一起在病房里吃飯。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屬問林野是我們什么人?我說同學(xué)。大家覺得這樣的同學(xué)很少見。林野一來,就會給我們帶來快樂和希望,我盼他經(jīng)常來。過一段時間他要是不來,爸爸會問,林野要來了吧?

爸爸出院之后,以前的活兒不能干了,為了維持生計,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小鋪子,賣些香燭、佛像等玩意兒。有一個星期天,爸爸和媽媽好像去縣城了,我一個人在鋪子里,林野來了,領(lǐng)著一個很瘦很高的人。他幫著這個瘦子來借錢。我一聽很生氣,我們家的情況林野最清楚,他怎么會領(lǐng)著一個陌生人來借錢呢?林野說這是他一個非常好的哥們兒,讓我一定要想想辦法。我打開放錢的那個盒子,里面只有幾張一元、兩元、一角、五角的零鈔,在小鎮(zhèn)上,生意并不好做。林野還讓我想辦法。我讓他們等著,上午要是賣了東西,他們可以把錢拿上。那個瘦瘦的人無精打采,不時打一個呵欠,眼淚、鼻涕流出來,趕緊掏一塊衛(wèi)生紙擦一下,一會兒地上扔滿了衛(wèi)生紙團(tuán)成的白色小球。我不知道和林野該說什么。他拿起柜臺里面的一個游戲機(jī),玩起俄羅斯方塊。我便拿了一本書看起來。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一個顧客進(jìn)來。到了中午的時候,那個瘦子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我覺得這個受刑一樣漫長無比的上午終于結(jié)束了。林野扔下游戲機(jī),還是帶著一臉笑容看著我。

我把盒子里的錢都拿上,買了一盤涼菜、幾只饅頭,剩下的幾元錢買了一點兒鹵豬頭肉。望著擺在桌上的這點東西,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誰讓林野領(lǐng)著這么一個人來借錢呢?要是他一個人來,我會想辦法把飯菜弄得豐盛些。我沒有買酒,燒了一大壺開水。

吃飯的時候,三個人都不說話,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很大。那個瘦子不怎么吃東西,老是喝水,他仿佛不怕燙,剛燒開的水,幾乎不怎么晾就吸溜著喝下去了。那點可憐的豬頭肉,吃了幾塊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只白胖的蛆,雖然一動不動,但看著很讓人惡心。我有些尷尬,熟肉里面怎么會有蛆呢?瘦子卻夾起那只蛆,筷子一甩,扔到剛才他扔衛(wèi)生紙的那兒,夾起蛆爬過的那塊豬頭肉咯吱咯吱地嚼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做,他分明看見那只蛆了。但我聞到一股噴鼻的香味,也夾起一塊肉嚼起來。林野也夾起一塊。我們嚼著豬頭肉,大口大口吃饅頭。水滾燙!一盤豬頭肉很快吃完了,涼菜也吃完了,饅頭也吃完了。林野抹著嘴說,今天的飯真香。我說,實在沒錢。瘦子拍拍我的肩膀和林野告辭了。我去掃地上那些衛(wèi)生紙,那只蛆怎樣也找不到。

幾天之后,林野又來找我。他說那個瘦子正在吸毒,到處找人借錢。我生氣地問,你知道他吸毒,怎么領(lǐng)到這兒呢?林野一臉無辜地說,他是個好哥們兒,咱們關(guān)系也好,我想幫幫他。我想勸他不要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又覺得沒資格這樣說。

林野見我不生氣了,問,你還記得咱們一起去繁峙吃驢肉時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女孩嗎?我說記得。林野說,有人把她給我介紹對象。我仔細(xì)回憶那個女孩的樣子,可是怎樣也想不起來。林野說,我很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們已經(jīng)那個了,可是她家里不同意。你能幫我去和她家里說說嗎?

5

我們坐上去繁峙的大巴,幾年前第一次坐火車去繁峙的一幕又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可是再也找不回當(dāng)年的感覺了。旁邊有個瘦瘦的女孩不住地吃東西。方便面、鍋巴、辣條換了一樣又一樣,把手弄得油膩膩的,嘴角沾著食物的碎屑和醬黃色的油漬。我閉上眼睛,她不住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一種莫名的穿透力,讓我更加心煩意亂。我打開車窗,狠狠吐了一口痰,女孩照舊津津有味吃著。

到了繁峙,已近中午。林野買了一大堆東西,到了女孩院子門口,一向勇敢的林野竟然不敢進(jìn)去。我替他抱著那一堆東西,像抱著一個炸藥包沖了進(jìn)去。

一個矮壯的老頭看見我,臉上堆著笑意,但一看到林野,馬上咆哮起來。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什么,拿起東西往院子里扔。林野抱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我說,大爺!老頭推了我一把,把東西扔到院子里。一個女孩從屋里沖出來,喊了一聲爸爸。我想這就是那個女孩了。老頭沖她大吼了一聲,她乖溜溜轉(zhuǎn)身回了房間。這時出來一個女人,是女孩的媽媽,問我說你是林野的朋友?我說是。她說你進(jìn)來我問你幾句話。我跟著她進(jìn)了另一個房間。

她說,我們問了許多人,大家對林野有些說法。我說,人們說什么呢?她說,他經(jīng)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我說,他熱心,愛交朋友。她說,聽說他吸毒。我說,絕對不可能,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我最了解他,他根本沒沾過那個玩意兒。我不知道誰對林野這樣嚼舌頭,一個女孩的家長打聽到小伙子吸毒,那等于判了他的死刑。女人一臉惋惜地說,我們知道女兒喜歡他,可是不放心把女兒交給他。再說,他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工作,結(jié)了婚怎么辦呢?我想只有讓林野想辦法證明自己沒有吸毒,大概還有挽回的余地。不知道外邊老頭怎樣對付林野?

我出來的時候,林野眼淚汪汪的,手不停地抖。

我們出了門,老頭哼了一聲。

我?guī)土忠鞍言鹤永锶拥脕y七八糟的東西收拾起來,放在大門口的一個臺階上。老頭看見我們把東西放下,嘴里咆哮著追出來。我和林野趕緊跑,他隔著墻頭把東西扔出來。

我們都想,完了。

那天,我們又去吃骨頭。繁峙大街已經(jīng)改造得找不到以前吃過的那個地方。我們看見一個廣告牌上寫著大骨頭,便進(jìn)去。肉沒有以前的好吃,死咸。吃完也沒有退骨頭。

我們回去的時候,林野抱著腦袋不住地嘆氣。

那段時間,林野班也不好好上了,經(jīng)常來找我。來的時候滿身酒氣,來了還要喝。每次總是談那個女孩,有時說著就哭了。我告訴他女孩家里的擔(dān)心,讓他想辦法去證明自己。

有幾次他來的時候,臉上有些傷痕。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打架打的。還有幾次說喝多了摔的。我替林野擔(dān)心,怕他出什么事情。林野拍拍心口,說外邊那點疼算什么,我這里痛?。∥艺f你不要這樣了,越是這樣,越不可能。你不要逃避,想辦法去證明自己。

有段時間我沒有見林野,聽說他一有時間就往繁峙跑,去找女孩的爸爸。

有人說林野瘋了一樣,去了繁峙,女孩的爸爸根本不讓他進(jìn)家,他就一直待在女孩家門口,晚上睡覺的時候狗一樣蜷縮在人家門口。

我有些擔(dān)心,有一次專門跑到繁峙去看他。

林野雖然待在女孩門口,可是沒有我想得那樣狼狽。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外面是一身灰色的西服,比他上班時都洋氣。頭發(fā)弄得很有型,估計噴了發(fā)膠。他還坐著一把小馬扎,旁邊一塊塑料布上放著一塊繡花的毯子。我隱隱約約覺得那塊毯子、塑料布、馬扎都是女孩的。

我從來沒有想到愛一個人可以這樣。

那天,我沒有打擾林野。我想他這樣靜靜坐下去,或許可以滴水穿石。

6

就在林野狂熱地追求女孩的時候,出了一件大事情。

我們縣有兩個傳說中的厲害人物,“狗司令”和“萬能鑰匙”。狗司令能把一切狗訓(xùn)得服服帖帖,據(jù)說他把公安局的警犬偷出來,不但不咬他,還聽他指揮。萬能鑰匙更是神奇,他年輕的時候坐過幾天牢,在牢里跟一個老頭學(xué)了一手絕技,能打開任何鎖子。關(guān)于他的紀(jì)實文學(xué),我后來在《啄木鳥》上讀過,那上面說他偷遍了大半個中國的銀行保險柜。

狗司令和萬能鑰匙因為朋友的一件什么事情被關(guān)進(jìn)了局子,警察去他們家搜查的時候,居然在萬能鑰匙家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錢,院子里的雞窩里面也都是錢。當(dāng)時被抓住的貪污犯還少,從一個人家里搜出這么多的錢,是轟動全國的一件大事情。

一個晚上,萬能鑰匙和狗司令在外邊朋友的幫助下一起越獄逃跑了。他們跑到林野村子里的時候是晚上三四點,又累又餓,跑進(jìn)了位于村邊的林野家。

那個時候,林野正休假在家里,他的父親去鋼廠里上班。

他和母親被驚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逃犯。

他們是自愿的,還是被威脅的?眾說紛紜。因為后來林野不愿意提這件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去問。我甚至猜想林野或許以前就認(rèn)識狗司令或萬能鑰匙。

他們給這兩個逃犯做了一頓飯吃,逃犯走的時候,從他們家拿了吃剩下的東西和半袋大米、一把菜刀。

看守所發(fā)現(xiàn)逃犯越獄之后,出動了全縣的警察和民兵追捕這兩個家伙。

后來,兩個逃犯被擊斃在南邊的大山里。

警察根據(jù)米袋子和菜刀順藤摸瓜找到了林野家。

林野是在職工作人員,被判刑要丟工作,他的母親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攬下,當(dāng)場被警察帶走。

林野本來正在熱情追求衛(wèi)校女孩,母親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便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母親這件事上。

他和他的父親通過所有關(guān)系,希望他的母親沒事,但是還是因為包庇罪犯, 被判了兩年徒刑。

他的母親被判了刑后,他和他的父親繼續(xù)活動,最后終于見了點成效。他的母親坐了一年牢后,成了監(jiān)外執(zhí)行。

他的母親回來之后,我去探望他們。那時春節(jié)過后不久,氣溫正在回升,但天空還是灰蒙蒙的。到了他們家門口,幾個衣著簇新的孩子在巷子里玩,給這灰淡的天地增加了一絲亮色。

進(jìn)了他們家院子,我一下看見衛(wèi)校的那個女孩端著一盆水正出來準(zhǔn)備倒。林野看見我進(jìn)來,趕緊迎出來,說我媽出了事后,芮雪經(jīng)常來幫忙。我才知道林野追的這個女孩子叫芮雪。我多看了她幾眼,她倒了水,大大方方朝我笑了一下,說,來了。我覺得找老婆就應(yīng)該找這樣的女孩子。

那天來了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林野領(lǐng)著找過我的黑臉。因為林野的母親剛從獄中出來,大家都很高興。涼菜上來的時候,我們開始喝酒。芮雪幫著林野的母親炒菜,她母親讓女孩坐到桌子上和我們一起吃飯,女孩不吭聲,只是手里不停忙活。等她們炒好熱菜,都坐到桌子上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我們一起祝賀林野母親,她不喝酒,笑瞇瞇地用飲料和我們干杯。芮雪坐在林野旁邊,我覺得他們已經(jīng)像一家人了。

后來,芮雪果然和林野結(jié)婚了,雖然她的爸爸還是不大愿意。

林野爸爸保證他們結(jié)婚之后,把林野的工作調(diào)回來。

林野結(jié)婚那天,我們許多同學(xué)都去了,我還見到了瘦子,還有許多他的朋友。那天林野非常高興,我也替他高興,覺得他以后的生活一定會非常幸福,有一份收入高的工作,娶了一個自己喜歡的老婆。

7

林野在那個鋼廠上一次班七天,接下來休息七天,鐘擺一樣不停循環(huán)。林野沒有結(jié)婚之前,覺得這樣也不錯,可是結(jié)了婚后,兩地跑太不方便,而且他家也答應(yīng)了芮雪的爸爸把工作調(diào)回來。

他開始著手對調(diào)。就是找一個在我們縣分廠工作想到那邊分廠的人,和他交換一下。應(yīng)該說這樣的事情不太難,雙方自愿,都在一個大企業(yè)工作,調(diào)動之后雙方工作、生活都方便。可是這樣的事情想起來簡單,做起來難。第一是那邊的分廠是一個新廠子,許多人都是我們這邊過去的,想回這邊分廠工作的人遠(yuǎn)比想去那邊分廠的人多。第二是這件事情涉及兩個分廠的組織人事部門,辦起來比較麻煩。

林野發(fā)動許多人幫他打聽,終于找到一個愿意和他對調(diào)的人。這個人在這邊分廠的工作是車務(wù)段掛車皮的,就是把裝好貨的車皮掛到車頭上,非常單調(diào)無聊。而林野在那邊分廠是礦警,在礦上也算一個令人羨慕的崗位。這個人因為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所以愿意和林野對調(diào)。但他提出自己沒有關(guān)系,一切環(huán)節(jié)要靠林野打通。

林野開始了狂熱地調(diào)動工作。每次打電話,他提到的都是工作調(diào)動。我們縣分廠組織人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林野的父親認(rèn)識,辦起來簡單點。那邊分廠組織人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卻說崗位不同,不能對調(diào)。

快到春節(jié)的時候,我見到了林野。半年時間沒見,他黑瘦了許多,嘴唇上留著亂糟糟的胡子,一看就幾天沒有刮。

我們在一家小飯店吃飯,天色很陰暗,隨時要下雪。街上擠滿購買年貨的人群,像大雨前搬家的螞蟻。

林野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怎么就這么難呢?我只是想和老婆生活在一起,不再兩地分居,這個要求過分嗎?

現(xiàn)在兩地跑,孩子也不敢要。掙點工資都跑在路上了。林野說著說著,大概因為郁悶,眼睛濕潤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心里也難受。一抬頭,看見雪大片大片下起來了。大雪并沒有把街上擁擠的人群驅(qū)趕回家,人們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一樣,更加瘋狂地?fù)屬彇|西。

你家里安頓好了嗎?

林野點點頭,都是芮雪一個人弄的,我對不起她。

忽然我在街上的人群中看到一位我初中的同桌,她懷里抱著孩子,孩子手里抓著一個喜羊羊氫氣球。

我想起她的哥哥好像在什么礦上當(dāng)一個保衛(wèi)處長,我想問問她,瞎撞撞運氣。

我拉起林野就走。

我們從人群的縫隙中穿來穿去,在上東邊那座小橋的時候,追上了我的同學(xué)。我大聲喊了一下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眼睛里閃著見了老同學(xué)的那種驚喜和熱情。我顧不上寒暄,直接問她哥哥在哪里當(dāng)保衛(wèi)處長?居然是在林野在的那個分廠。我把林野介紹給她,問她能不能和她哥哥說說,幫幫林野的忙。同學(xué)說,可以呀。她現(xiàn)在去她父親家里,她哥哥也在,我們一起去,讓林野直接說。

林野十分激動,躍過馬路欄桿,買了一箱奶和兩條煙。

進(jìn)了同學(xué)父親住的小區(qū),好多人家在掛燈籠,有些已經(jīng)掛好的燈籠亮了,在遍地白雪中,洋溢著喜慶色彩。

進(jìn)了同學(xué)父親家里,她的哥哥一看見小外甥,就抱過去親了一口。

同學(xué)把林野的事情說了一遍。她的哥哥說,這個忙應(yīng)該能幫上。他拿起電話就給人事處長撥。打通電話之后,他們互相問候了幾句,他說我妹妹的一個同學(xué)在咱們那兒工作,想和別人對調(diào)一下,你一定得幫忙。

我和林野緊張地盯著話筒。聽到話筒里說,你老兄的忙一定幫,讓他過了年找我來吧。

我們沒有想到這么大的事情這么容易就解決了,有些不大相信。

同學(xué)哥哥掛了電話,說沒問題了,你們辦關(guān)系去吧。

林野感激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從口袋里掏出煙給同學(xué)哥哥敬。

他擺擺手說,我不抽煙。然后看了一下林野帶來的東西,說把你的煙帶回去。

林野忙擺手、搖頭,說一點小意思。

同學(xué)哥哥不再說話,進(jìn)了里面的一間屋子。

我們走的時候,同學(xué)一定要林野把煙帶走,說她哥哥不抽煙,我們拿上可以去看別人。然后她叮囑了一遍,你們最好年前把事情辦了。

下了樓,許多燈籠亮了,我們望著同學(xué)父親的窗戶,感覺到一陣陣暖流。

春節(jié)過后不久,林野的工作調(diào)回來了,從一名礦警變成一位掛車皮的工人。

8

林野工作調(diào)回來之后,我去過一次他工作的鐵路段。

到了礦區(qū),坐上工勤車一直往山里走,開始還能看見一些天藍(lán)色的工棚和一堆一堆的礦渣,后來只能看到幾座山頭之間一閃而過的湛藍(lán)色的鐵軌。

工勤車走過之后路上騰起的黃色塵土像起了沙塵暴,遠(yuǎn)處有時傳來震耳欲聾的放炮聲,然后是一片寂靜。

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工勤車在一塊相對較為空曠的地方停了下來,喘息一下,掉頭走了。

四面的大山長了腳一樣壓迫過來。

林野的工作是把裝好原礦石的車皮和車頭掛好。整個鐵路段上每天只有兩個人上班。我在山上住了一晚,因為沒有電視信號,林野他們的電視機(jī)只能播放VCD光碟。一疊一疊的光碟拆開包裝像被肢解了的尸體閃著陰冷的光。瘦瘦的月亮掛在山脊上,好像隨時能被風(fēng)吹走。

我和林野聊天到了很晚,還能聽到隔壁工友宿舍傳來錄像上的喊殺聲。

第二天我下山的時候,林野站在鐵路段門口一直朝我揮手。黃色的塵土遮蓋了他,然后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放炮聲,林野一天的工作又要開始了。

林野調(diào)回工作之后,我們見面的時候方便了。

一天林野興沖沖地來找我,說芮雪不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干了,找下一個好工作,給108國道改道指揮部當(dāng)會計,收入比他都高。護(hù)士和會計是兩個風(fēng)馬牛不相干的職業(yè),但我真的為林野高興。以前芮雪在的衛(wèi)生院是差額事業(yè)單位,只發(fā)40%的工資,現(xiàn)在好了。

林野還是不斷讓我?guī)托┠涿畹拿?。他說,有個朋友販碟讓文化局的沒收了,你能找個關(guān)系要下嗎?或者是有個朋友賭博讓抓了,你給想想辦法找個關(guān)系放了吧。總之,林野說的都是這類事情,讓我很煩。再說,我去哪里找這各種關(guān)系幫他的忙呢?我說,你以后不要攬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幫不了你的忙。林野說,都是哥們,誰讓我認(rèn)識你呢!

盡管我說過不客氣的話,但是林野還是經(jīng)常來找我。見了面,我們喝點酒,有時林野就不回家了,擠在我住的那間單身宿舍里。我問,芮雪呢?加班。林野悶悶不樂地回答。

一次林野來了我這兒,我知道芮雪又加班了。那天林野喝了許多酒,晚上快十點的時候,我們才結(jié)束。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堅持要回去。我說你喝了這么多酒,哪能回呢?他開始還堅持回,在我的一再勸說下,同意留下,但羞答答地說他現(xiàn)在睡覺打呼嚕非常厲害。我覺得有些好笑,打呼嚕算什么呢?那天,我們睡在一起,林野的呼嚕真讓我開了眼,每次呼嚕響起都像有人拿皮鞭在背后抽上讓你爬山,但又忽然停止,像掉下了懸崖。我推了他幾次,因為吵得我睡不著,又害怕他閉過氣去。

一年春節(jié)假期,幾個在外省工作的同學(xué)回來,我和他們一起去林野家里。我們聊天,芮雪做飯。她端出一盤生花生米準(zhǔn)備油炸了給我們下酒,沒想到林野打開一瓶酒,抓起生花生米就喝開了,還勸我們也嘗嘗。等芮雪把涼菜準(zhǔn)備好要炒花生米時,一盤花生米只剩個底子了,一瓶酒也下去了一半。

我們正式開飯的時候,林野繼續(xù)陪我們喝酒。酒桌上氣氛很熱烈,尤其是一位去了海南工作的同學(xué),回來一次不容易,再加上剛過了春節(jié),都沒有什么事情,我們一杯一杯連著干,很快大家都紅頭漲臉。林野很興奮,除了不停主動地敬我們酒,還時不時講個笑話,隔一會兒大著舌頭一本正經(jīng)背一首汪國真的詩。我看見芮雪的臉慢慢繃了起來。

飯快吃完的時候,林野又拿起一瓶酒,搖搖晃晃要把它打開。坐在他旁邊的芮雪忽然一把搶過,吼道,喝了那么多,還喝?

林野一把摟住芮雪說,愛妃,沒事,你幫著把它打開好嗎?芮雪猛一下站起來,把瓶子摔給他,喝吧,喝死算了。說完就哭起來。我們尷尬地站起來。芮雪突然沖我們喊,你們管管林野吧,他每天都這么喝,喝上癮了。林野還在喊著愛妃。我把酒瓶拿著藏了起來。但他喊著要。

從那之后,每次見到林野,他總是一身酒氣,打著酒嗝。就是早上見了他,身上也散發(fā)著隔宿沒散的酒味。有時臉上還有喝多后碰著的傷痕。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問過他幾次,他說活著沒勁!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感覺活著沒勁,問他的時候,他總是拿起酒杯。有時他來找我,遇上我有事情,不能陪他喝酒,林野會一個人要上半斤二鍋頭,喝完之后再要上半斤。他的酒量變得這么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晚上沒事,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林野會喝了一杯再來一杯,飯店打烊再去夜市,一頓飯吃得沒完沒了,有時長達(dá)五六個小時。慢慢地關(guān)于林野酗酒的消息不斷傳過。只要碰到認(rèn)識林野的人,說起他都會提到他的酗酒,說他喝酒幾乎喝瘋了,每天一有時間就喝酒,喝上酒神仙也管不住他,有幾次掛車皮出了事故,還經(jīng)常打架鬧事,已經(jīng)被待崗好幾次了。

我感覺林野這樣不要命地喝酒一定會出事,打算見了他認(rèn)真談?wù)劇?墒呛髞砹忠罢椅业臅r候,經(jīng)常帶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幾次還帶著他新結(jié)識的女網(wǎng)友,我們不能像以前那樣邊喝酒邊說心里話。

有一次,林野給我打來電話,說他不想在鋼廠干了,讓我?guī)椭谕膺呎乙环莨ぷ鳌N叶挍]說把他訓(xùn)斥了一頓,我說你學(xué)歷低,沒啥技術(shù),去外邊能干什么呢?再說你一個人出來,老婆孩子怎么辦?現(xiàn)在那么多大學(xué)生畢業(yè)都找不到工作,你在鋼廠收入那么高!林野嘿嘿冷笑了幾聲,他說兄弟你拉我一把呀,我感覺掛車皮這件工作無聊透頂,一聽到兩節(jié)車皮咣當(dāng)響就覺得自己好像被關(guān)進(jìn)了地獄里。我說多少人干的事情還不是每天都在重復(fù),你不想干這份工作得自己努力呀。這么大年齡了,得腳踏實地一些。掛了電話,心里還在責(zé)怪林野,覺得他大概被酒精燒壞腦子了,應(yīng)該滿足現(xiàn)有的幸福生活。

我快來龍城之前,林野又打來電話,說他被樓上的一個女人打了,讓我?guī)退乙患颐襟w,出出氣。我感覺莫名其妙,問,你又喝酒了?他說沒有。我說,你怎么會被一個女人打呢?他說不清楚。我說你挨了打應(yīng)該去公安局報案,怎么找媒體呢?他說公安局不管。我數(shù)落了他半天,掛了電話。

9

林野出殯那天是清明節(jié)后的第三天,因為要上班,我和幾個同學(xué)專門回去提前送他。他已經(jīng)被送回村里。幾年沒去,這個曾經(jīng)熟悉的村子變化了很多,我們沿著村子繞了一圈,竟然找不到去他家的路。問了人,才找到他家的房子。門口掛著白色的倒頭紙,一塊裱著白紙的木板上寫著林野的生卒年月,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覺得這一切一點都不真實。

進(jìn)了院子,他的爸爸、媽媽空張著兩只手在院子里瞎轉(zhuǎn),看起來比以前衰老了許多,一見我們馬上哭了。我也哭了。我們進(jìn)了他父母住的那間屋子,屋子里擺放的東西多少年了似乎都沒有變,我甚至能聞到門口那只綠色柜子里咸菜那熟悉的味道。我們打聽林野的死因,他家里的人都說不上來,猜測可能犯了心臟病。

芮雪說,那些天林野輪休,有些感冒,每天一回家就說累,出事的那天沒有喝酒,輔導(dǎo)完孩子的作業(yè),然后坐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她讓他到臥室里去睡,她領(lǐng)著孩子去另一間臥室,早上醒來已經(jīng)歿了。

芮雪穿著一身孝衣,一下讓我想起多年前我們?nèi)シ敝懦泽H骨頭時在火車上見到她的情景,她穿著雪白的襯衫,林野說,都江堰的空氣非常好,白襯衫穿一個星期領(lǐng)子也雪白。

在他家坐了很長時間,那些安慰的話自己說著都覺得蒼白無力。在一片悲傷的氣氛中,坐著很難受,可是又不知道怎樣開口離開。后來,一位同學(xué)說,咱們一起給林野上炷香吧。出了屋子,天很亮,感覺稍微輕松了些。

林野的爸爸掀開棺材一角,用手摸著林野的臉說,每次一掀開棺材,覺得他就會坐起來。

林野的神情很安詳,臉和嘴唇有些發(fā)黑,一只腳稍稍往外斜,仿佛要跨出去幫誰忙。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使勁兒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像一條摔在岸上的魚,僵硬地擺了一下,一片冰涼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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