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
我不可能不想到土藝,從腦海里蹦到嘴邊的第一個詞語便是土藝。我不知道詞典里有沒有這個詞,該解釋為土的手藝,還是上升到土的藝術(shù)。也許,這只是我的杜撰,但我所說的土藝卻從始至終真真實實客觀存在著。
有土的地方,就有土藝,從土誕生那天起,就有了土藝,哪怕那土藝是純天然的,是造物所為。
我何止千百次地想到土藝,逃離繁華,獨守荒涼寂寞,腳踏土地,見識到土藝,思索玩味著土藝。
遠離古城,滿目所觸,是無邊無際起伏的原野,以及點綴其間被原野包圍的土村落,似一幅水墨畫。梯形的土壩穿河而過,桑干河水多年斷流,裸露出干涸褐黃的河床,斑斑駁駁,如土龜?shù)谋?。深秋的風(fēng)吹過,無遮無攔,對岸的山巒溝坡盡收眼底。在這片古老的黃土地上,大自然神工鬼斧的土藝杰作,人造的原生態(tài)土藝佳作,俯拾皆是。置身其中,思維瞬間便穿越亙古,地上地下,一覽無余。我真的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哪一種藝術(shù)或手藝,比土藝更悠久,更渾厚,更接近地氣,像水歸源泉炭肥沃土一樣,本身就源于這片古老的厚土。
我的祖輩們,從開始就得益于厚土的賜養(yǎng),最感恩、最敬畏的自然是皇天后土,最嫻熟、最本真的也是淳樸的土藝。這土藝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人類生命誕生的傳說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土藝,之后代代遺傳,生下就會,無師自通,哪個孩子不是玩尿泥長大的,土愈玩愈精,并達到前所未有的或已有的高度。直到有一天,到我們這一輩,玩膩了,便不安分起來,土藝漸漸斷層,到我的下一代,完全遠離土地村莊,幾乎不知道土藝為何物了,像聽一個遙遠的傳說,看一件出土古董,那目光是淡漠的,毫無表情的,甚至是輕蔑的,總以為是下里巴人的東西,狗肉一樣上不了席面。自然,這不是他們的錯,時也,勢也。此時,我才醒悟,那輩輩傳承的土藝,原本就不是與生俱來的,更不會遺傳,況且,時光流淌到現(xiàn)代,早已不是秦漢時的明月了,一切都在變,轉(zhuǎn)基因已不是什么稀罕的異物了,普遍到生活的角角落落,無所不在。
現(xiàn)在,還有誰,像我的祖輩,起碼在我爺爺手里還是那樣地,無論春耕秋作,起屋動土,乃至壘個鍋灶,都虔誠地跑到土娘娘廟,上香,叩首,拜求指點和保佑。即便到我爹那一輩,也還要翻翻通書老皇歷,看看吉兇,選個吉日良辰也就安心了。怕隨意動土傷了龍骨動了龍脈,惹來禍患。到我們時,不能說無法無天,也差不到哪里去,土藝已生疏起來,僅限于欣賞而已,畢竟從小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土藝,自覺不自覺地產(chǎn)生了情感,唯童年所見,會影響整個一生。
我至今難忘村西村莊間的大土堆,是何年何月如何形成的,有何用途,真像古老傳說講述的那樣,是遠古巨人留下的遺跡,或像村民坊間流傳的,土堆里有兩匹雌雄金馬駒,日本人測量過,儀器里馬駒的眼睛還在動,只是沒有足夠的把握制服金馬駒,才暫時放棄了挖掘計劃。小時候,爬上大土堆,感覺土堆真大,幾乎像一座村莊,自然,更像一座巨型的古墓。就是后來,佇立土丘上,環(huán)顧,旋轉(zhuǎn)的風(fēng)繞丘而過,贊嘆土丘龐大之余,也有許多驚奇和不解久久縈繞心中。土丘有十畝大,人工來堆起,對村莊而言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那半圓的曲線幾乎準確到百分之百,完全符合圓周率,倘若是大自然的杰作,未免太奇巧了,十幾里外圓圓的火山丘群,是噴發(fā)留下的自然形狀,并沒有那么規(guī)整,幾乎一座一個樣,大體形似而已。但那土堆的顏色、土質(zhì),的確與周圍不同,仿佛從天而降,歷經(jīng)千百萬年,并未有什么本質(zhì)的改變,也沒有被同化掉,土丘幾乎寸草不生,只是在吹來的浮土上長一些小草,也是稀稀拉拉,圍繞著土丘的原野上,卻雜草孳生,草木茂盛。土丘遠看幾乎光禿禿的,野生動物很少在上邊鉆洞安家,偶爾經(jīng)過,也很少停佇。偌大的土丘,仿佛一直靜靜地沉睡未醒。
即便我穿越過無數(shù)次的土林,雖神奇,驚嘆于造物土藝的精妙,但那種大自然的土藝杰作并不費解,風(fēng)化的原理,還是能想通的。四季的風(fēng)依舊吹過,雨雪依舊侵蝕,土林的變化微乎其微,傲然地挺立著,像冬季光禿禿的樹干,并不懼嚴寒冰冷,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
大自然的土藝雖高大如此,那是天地之始的造化,但在人類的土藝面前,就顯得單一笨拙,還顯得微不足道。不僅僅是登上土城墻,攀上群山之巔留存的綿延的土長城,甚至進入保存完好的古土堡,我才有這種感覺,就是平常所見的土藝,看似不起眼,甚或覺得笨拙、落后,但細想,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試想,我們的祖先,或者說人類的祖先,站在光禿禿的大地上,赤身裸體,只有一雙手,一副頭腦,毫無參照物或先例可言,卻懂得就地取材,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土藝,使生命和種族近乎完美地延續(xù)下來,并成為土地上唯一的主宰,的確夠偉大的,今天看來普通平凡的土藝,在最初,無疑是一種偉大的發(fā)明。
盡管時光流逝,許多土藝離我們愈來愈遠,幾乎全被丟棄了。文明離我們越來越近,但土藝卻越來越遙遠,人類懸空起來,不接地氣,心底不再踏實,愈來愈迷茫恍惚。但曾經(jīng),就是我兒時,土藝也還是普遍存在的,鮮活的。不久前,驅(qū)車出城,到鄉(xiāng)野散心,沿途所見到處是斷壁殘垣的土墻土窯,黃蒿青草。站在故鄉(xiāng)村東的高丘上,看著場面上兩排新造的整齊的磚瓦房,曾經(jīng)的村莊只能想象了,坡下坑坑洼洼的荒土上,就是我兒時生活過的村莊,上邊的土屋土窯,在那時就有上百年的歷史,土板墻生滿蒼苔,縫間長出黃蒿,土墻整個有些傾斜,但幾年過去,并沒有倒塌,還是老樣子,雖然院落換了主人,但細看還是熟悉的面孔,不過是傳給了兒孫。那時,我就驚奇于前輩的土藝,不僅精湛,而且深厚,經(jīng)得住歲月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雨季時,每每看見,院落的主人穿著雨衣,戴著草帽,踩著雨鞋,蹬著木梯子爬上窯頂或屋頂,添上濕漉漉的黃土,一遍一遍先用赤腳踩踏,后用石磙子碾壓,日久年深,不斷添土,窯間山墻上的彎壕幾乎與頂平了,雨水洇不下去,窯內(nèi)干燥溫暖。我家是祖?zhèn)飨聛淼耐粮G,到我爺爺時鏟去窯頂,續(xù)高了泥基墻,改造成窯房了。先是泥皮頂子,每年抹一次泥,還漏,后來捶了炭灰,雨季時,提著草木灰桶,在坑洼的地方鋪一層,不停地來回踩踏、壓實。圍繞著院子的土板墻,也有了年道,蟲蛀鼠洞的地方,填滿濕土,夯實,像褲腿上的布補丁,圓圓的,照樣兒遮風(fēng)擋雨。有年秋天,我家街門樓邊的土墻接口處塌了一個豁口,秋忙,沒有時間脫泥基或打土基,我爺爺扛著方頭大鐵鍬,跑到對面的南溝里,將筋軟的水草地切割成一尺見方的塊子,從下邊兜底平鏟,端到坡上,經(jīng)過一上午的暴曬,到黃昏時已干透,成了干硬的梭基,壘在豁口處,比原先還結(jié)實。這種土藝,靠的是手上的巧勁,省事省時,我試過,沒有完整地做成一塊,村子里包括我爺爺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會,不像脫泥基脫炕板,甚至直接用土打土基,會的人很多,質(zhì)量高低當別論,可鞋大鞋小總不至于走了樣子。
這些土藝,我們家族最笨的三爺爺也會,祖上留下間半房又破又舊,容納不下后輩兒孫,又沒錢蓋新房,就選擇了光用力氣不花錢的碹土窯。捎昏帶晌,出地收工回來,三爺爺就領(lǐng)著女人和孩子,在后場畔的空地上脫泥基,到秋天時,就脫了小山一樣的泥基垛。然后,和鄰里勻工取土,夯窯腿,兩邊是兩塊長木板,立起,頂緊,中間填黃土,赤腳踩后,兩個后生提著拴了繩索的石礎(chǔ)子,喊著同步的號子,起起落落地夯腰基腿。三爺爺兩手提著木夯子,不停地擊打夯實著。窯腿成形后,干一段日子,就在拱形的頂架上砌泥基,半圓的頂子很快砌就,干透時,成了一整塊,就可取掉架子,土窯腿和泥基墻泥基頂早混為一體,之后填窯倉抹窯頂,安上門窗,盤上土炕,就能住人了,冬暖夏涼。
下板院西角的茅坑房,就是用土基壘成的。我喜歡脫土基,午休時,悄悄地跑到三爺爺新窯前,幫三爺爺往長方模框里鏟濕土,更喜歡提著帶把的小石礎(chǔ)夯實濕土,也喜歡稍干時拔出土基上的木模子,待干透時,土基像磚坯一樣結(jié)實。這種土基墻,輕便靈巧,用不著和泥壘,鏟些濕土壓縫,干壘起就相當結(jié)實。
村莊里,除了地主的院落是磚瓦的,又高又大,鶴立雞群,就是有錢的老財,也是泥基砌墻外邊包磚的后背硬。村東頭有名的齊老財,就土藝精湛嫻熟,偌大的東場院,就是他領(lǐng)著弟兄老婆孩子,一鐵鍬土,一鐵鍬泥,建筑起了土屋子。
這種土藝,老輩人幾乎都是行家里手。上溯五百多年前,我的祖先們,從洪洞大槐樹下行走到桑干河畔,在荒置的坡崖上駐步,用最原始的土藝,挖掘了窯,用黏土燒制了日用土陶,創(chuàng)立了最初的村莊,百十年后又移到較平坦的坡后,最初的村莊,幾乎全是清一色的土碹窯,后來才改造成窯房,又在空地上蓋了茅草屋。我小時候,家里還有祖輩留下的土陶器,黑邊笨碗,土黃盤子,紅瓦盆,最漂亮的一件是土黃紅邊帶蓋的氣死貓,放上肉食,貓眼看著吃不上,那時已算文明進步了,懂得土水火的關(guān)系,燒制出的陶器,雖粗糙,卻厚實耐用。至于后來,在土陶的基礎(chǔ)上,深知水土比例及火候成色,產(chǎn)生了陶瓷,大概更爐火純青了。孰勝孰劣,看似不言而喻,但究竟如何,真的不好言說。小時候,乃至長大后,我常常跑到村外傳說中的南瓦窯,在長滿荒草的廢墟上挖掘,偶爾也能找到一兩片盆沿碗底,但沒有一次挖出完整的陶器,至于燒窯原址,幾乎沒有一絲痕跡了。解放后的磚場瓦窯,就建在傳說中古燒窯的旁邊,村莊周圍土地雖多,也只有那一片的黏土適合做坯燒制。那邊取土的斷崖間,有兩層別處根本沒有的土,一層是濕漉漉滴水的白土,挖出時是泥團,見風(fēng)就干硬起來,一層是絳紅的黃土,見風(fēng)就散成面子,油油土一樣細膩。不知從哪輩起,人們夏天挖上白土黃土,儲藏起來,臘月里刷墻用,村里長著一種細細的龍須草,拔起來干透,扎白土刷,刷出的墻又白又亮,細看是縝密的線段組成的格子,有股清香的土味。白土刷墻壁,黃土刷鍋臺,刷了土的墻不掛塵,不生蟲子。舊年深秋初春,饑不擇食的狼群會跑到溝崖邊,啃白土吃,屙出的糞干后發(fā)白,放在烽火臺上燃燒,煙氣直沖云霄,稱狼煙。我媽說,村東溝古窯洞旁有一種土,相當細膩,不硌牙,災(zāi)年,人們挖上當干糧吃,也頂饑,吃多了肚子脹,老人們叫觀音土。
幾乎每一位與泥土打交道的人,在土的面前,都是與生俱來當之無愧的泥土藝術(shù)家。黃土造人的女媧,之后的后土娘娘,乃至村廟中專管生育會捏泥孩子的曹奶奶,都是玩土的高手,對土藝無不精湛嫻熟。
時光倒流,仿佛又回到與土最親近的童年。我坐在舅奶奶身邊,一邊聽她講曹奶奶泥捏男孩女孩的故事,一邊等著她用南溝沿的黏土,和成筋泥,捏冬天能取暖捂手的泥手爐,順便給我捏只蛋形的泥哨子,手指按著眼兒,按按放放,就吹出動聽的鄉(xiāng)土音樂,渾厚,深沉,有種泥土的味道。后來讀賈平凹的《廢都》,我才知道,這土哨就是幾近失傳的塤,坐在土堎上、土城墻上吹奏,風(fēng)流過,的確別有一番古風(fēng)韻。舅奶奶捏的泥哨,隨玩隨丟了,很是可惜。后來旅游時,在平遙古城我買過兩只塤,不過不是舅奶奶捏的純泥土陰干的,已燒成陶了。
坐在小學(xué)校的土炕上,盤著腿,在土面兒盆里跟著先生寫字,寫滿抹平,反復(fù)地使用,比后來的石板還方便。
我出生時,躺在炕上忍著疼痛等待父親買回草紙生產(chǎn)的母親,望眼欲穿,依然不見父親的影子。我爺爺從西溝沿端回一簸箕油油土,鋪在炕上。我便出生在柔軟的油油土上,第一聲哭就是從土上傳出的,奶奶剪斷連著母體的臍帶,在傷口處,抹上羊糞拌黃土面的泥漿。直到少年時,手腳碰破,血流不止,也還是捏一撮土撒上止血的,傷口不會化膿,愈后如初。
這種娘胎里帶來的土藝,幾乎充滿我的童年。
就是現(xiàn)在,對古老的土藝,我骨子里還是親近的。同時一直認為,現(xiàn)代人已遠離土地,在土面前的笨拙,對土藝前所未有的無知,何止是一種罪過,終將或業(yè)已釀成禍患。也是一大缺陷,不接地氣,無論如何都是浮淺的,不是單純,而是缺乏一種起碼的厚度和深刻。
但眼睜睜地看著,土藝一點一點消失殆盡,也無可奈何。書柜里的那兩只塤,靜靜地躺著,發(fā)不出一聲雄渾悲壯蒼涼的音樂,已成為附庸風(fēng)雅的工藝品了,不再是真正的土藝。
金庫
在我童年的夢中,每每做著一個夢,一個重復(fù)的夢,在村莊或田野的某個地方,藏匿著一個金庫,黃燦燦的金子,堆積如小山。
就是醒后,雖一無所有,面對荒涼、貧瘠的土地,到處是黃土坷垃,黃蒿白草,連石塊也少有,金屬也不多,更不要說珍貴的金子了。但我還是相信,夢中那個熟悉的地方,由于我們司空見慣,熟之又熟,早已視而不見了??赡堑胤降拇_存在,雖然很難準確判斷,是這里還是那里,真的有一座金庫。貧窮與富有,本來就是孿生的,相去不遠。
其實,那時我連金子都沒有見過,只是聽老人們說,很金貴,黃澄澄的,柔軟而堅硬,他們也沒有見過。
金子一樣的夢幻,幾乎貫穿著我整個貧窮的童年。
我的家鄉(xiāng),在晉西北腹地,被群山環(huán)抱著,屬黃土高原,相對周邊而言,較為平坦,在丘陵起伏、山川縱橫的三晉大地,也算平坦的小平原了。有山,但很遠,晴天看得見峰巒,云青山藍,水墨畫似的;雨天,先是戴帽,之后天山一色,切割成綿綿褥線的雨絲,一時起伏連綿的大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村莊不遠處,有浮石山,半圓的,像個饃饃,說是山,但村里人從來沒當山看待過,光禿禿的,頂上凹了回去,像中心啃了一大口的饃饃,幾乎寸草不生,羊不路過,鳥不拉屎的地方。
生活在火山邊的村人,似乎更喜歡略微起伏的田野,深溝沿上的斷崖,絕壁下潺湲流淌的河流。放牧歇腳,鋤田歇緩時,喜歡坐在高高的崖頭上,身后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禾浪一浪壓一浪地滾著,撲鼻的花香一陣一陣飄來,又彌散去。眼前是藍瑩瑩的天穹,時而飄逸時而凝佇的白云,河水如長長的銀蛇,在陽光下慵懶地,緩緩蠕動而去。人字形的雁陣,近了,遠了,反反復(fù)復(fù)。大多時候,灰藍的天穹上空蕩蕩的,高遠,孤寂,偶爾有蒼鷹掠過,展開翅翼,俯沖而下,黑乎乎一片,那叫聲驚心動魄,經(jīng)久不散。也有人說,不是鷹,是老雕,比鷹還要個大剛猛。這時,我的腦海,迅速幻化出另一種形象,神勇的漢子會挽弓蹬馬,射殺天空上盤旋的黑老雕,有時箭矢就被大雕咬住了,一折兩段,從天上緩緩掉下來,隨后飄來老雕若有若無的嘯聲。大漠風(fēng)沙,只識彎弓射大雕的壯景,一直存在于想象中,從未見識過。
我的祖祖輩輩,自從來到這里,就一直堅守在村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xiāng)村生活,有的人,或者可以說,大多數(shù)村民,至死沒有離開過村莊半步,務(wù)實,知足,安于現(xiàn)狀。就是我,少小離家,左沖右突,也并沒有走多遠,還在晉北小平原上轉(zhuǎn)悠,甚至沒有越過遠遠遙望過的山嵐。村莊里的人們,住在土坯砌碹的窯里,睡在厚實溫暖的土炕上,聞著泥土草香,已經(jīng)很知足了,甚至不敢做瓦房院的夢。后來,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住上了瓦房院,吃上了白面大米,我爹滿足得不得了,不止一次夸耀,比村里舊年的老財還享福,他們那會兒不過夏天穿件府綢衫,搖把描金黑紙扇,躺在氈上吸幾鍋水煙,每天吃頓細水糕罷了。至于一般人家的生活,炕上鋪不起葦席,過素大年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多了去。人們似乎習(xí)慣了貧窮的日子,并不感到苦,盼風(fēng)調(diào)雨順,基本溫飽,就燒高香念阿彌陀佛了。至于金子,想都不會想,太遙遠了。
據(jù)說,往西南方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到了趙武靈王命名的地方,叫靈丘,那里大山連綿起伏,多是石頭山,山中有金子,夜晚常常閃閃發(fā)光,走近遍尋不見。因山重水復(fù),道路迢迢,村里沒有人去過,也只是聽說。
在我記事時,村里的廟也拆光了,最大的三官廟里,原本有鎏金塑像,也有人說是鎏銅的;瓦房院支離破碎,一下雨就漏,高桌上放著瓦盆,滴滴答答,接漏水。最宏偉的建筑,就是祖輩遺留下的廟前大戲臺,梁柱油漆斑斑駁駁,花花綠綠的圖案,已經(jīng)無法辨認出最初的眉目了。唱鄉(xiāng)戲的衣飾、道具,就是從前地主家的穿飾用具,土改時沒收來的,歸了公,無非杏木柳木,綾羅綢緞,還有幾件小銀器,銀鎖、頭簪、耳環(huán)之類。金器好像從來沒有過,據(jù)我奶奶說,財主的老娘,也是銀戒指、玉扳兒,只是寬厚一些,最多用大銀簪插著頭發(fā)。黃燦燦的金子,鄉(xiāng)下人自然沒見過,不過是道古時說說,京城遍地是黃金,連茅房地也是黃金鋪的,方方的大金磚,晃得人睜不開眼。這故事從小聽膩了,但關(guān)于金子的本來面目,一直是模糊的,像磨得瓢嘴銅勺的銅,也許更光亮些,或者像銀子,只是顏色是黃的。
想象中的金子,要么過分光亮,像正午的太陽似的刺眼,倒看不清本來面目了;要么黃是黃,卻缺少應(yīng)有的金光,青銅一般暗淡。即便在夢里,和河沙中的卵石塊也沒有兩樣。虛幻的形象,無論如何總實在不起來。盡管村里人一直傳說,曾在日本人手里做過警長的段老大,有一缽?fù)虢鸾渲福仓皇莻髡f,從來沒有人見他拿出過,或戴過。也有人傳說,段老大從前在外做買賣的五玉叔叔,藏有真家伙,有回在城墻根避雨,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寶洞,意外地得了金磚金元寶。這也只是猜測,那老漢我見過,瘦高的麻稈一樣,吸著長長的玉嘴旱煙鍋,倒是常上供銷社買吃食,村人便猜度錢的來源,于是有人就傳說,看見他從城墻洞挖出元寶,慢慢拿小刀刀刻下小金塊,換成現(xiàn)鈔買吃食。問他,從來都是笑笑,不置可否,人們更深信不疑了,連他親孫子都相信,有一天,等老人家歸西前,那花不完的金磚、元寶,自然會傳給他,一輩子將衣食無憂了。
那時,我小小的心中,的確充滿羨慕、嫉妒,盡管我奶奶說啥人啥命,討吃抱棍,我還是常常想,要是我也有個金元寶,那該多好。可想象中的金元寶,總是沒有一絲質(zhì)感,像石頭一樣沉重,像山藥蛋一樣柔軟,小刀子就能刻動,是冰涼的,還是溫?zé)岬?,我不知道。我每每一個人坐在高高的斷崖上,任秋風(fēng)吹過,思緒卻無法隨風(fēng)而去,遠山,近水,田野,溝壑,山洪后的亂麻一樣,東倒西歪,總是亂無頭緒。多少歲月從指間流過,春夏秋冬輪轉(zhuǎn)著,似乎從來就沒有多少改變,記憶中的歲月,和大樹的年輪相似,總是一模一樣,有時候感覺仿佛凝固了一樣。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平平淡淡,甚至平實得沒有一點傳說,如死水微瀾。這片蒼茫的土地,黃黃綠綠,似乎一直就這樣生生息息著,春去秋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是大自然的輪回。就像我的祖祖輩輩,生息在這片土地上,堅守著最初也是最后的村莊,但沒有一個人能講得出他們的歷史,沒有一戶人家能往前推七代八代,到祖父時,就只有一個空蕩蕩如谷糠殼般的名字了,這名字周邊村落里也有重復(fù),并沒有多少意義。土地,村莊,農(nóng)人,都沒有故事可講。
修葺舊屋,或老墻倒塌時,偶有制錢、銀元發(fā)現(xiàn),也有散落的瑪瑙玉石珠兒,就是沒有金子,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耳環(huán)。末了,我相信了父親的感慨,像我們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哪里會有金子,有金子也養(yǎng)不住,也不會發(fā)光了。
鄰村倒是有一個關(guān)于金子的傳說,盡管很荒誕。為了一個縹緲的金子的傳說,我和小伙伴們,曾經(jīng)步行二十多里,趕到一座荒蕪的大土丘前,端詳,探尋,甚至伏在土丘頂上狗一樣諦聽,沒有一絲音訊,連傳說中馬的嘶叫聲也沒有。這是兩座大土丘,當?shù)厝私写笸炼眩睆接欣飻?shù)大,土質(zhì)是和周圍的黃土不一樣,稍微發(fā)白,上邊不生花木,只稀稀拉拉長著一種白草,偶爾有幾苗幾乎貼地開著碎小藍花的香草,遠看就像汗毛一樣。蛇鼠蟲蟻,很少在上邊筑巢挖洞。土丘的不遠處有一個村莊,叫陳莊,村里人祖輩傳說,從前有個張大腳,被天兵追殺,跑到這兒后,累了,脫下鞋抖土,連藏在鞋里的金馬駒都抖落出來,被抖出的塵土埋住了,就成了后來的兩座大土堆。村里的老人們說,金馬駒至今還埋在土丘里,大概早長成大金馬了。據(jù)說,天氣晴好的日子,伏在丘上,有時還聽得見馬嘶呢,但我沒有聽見過,連蟲鳴也很少聽見過。后來讀大學(xué)時,我請教過老師,他說,那兒是胡漢爭戰(zhàn)的邊境地帶,當時常有大將陣亡,說不定是兩座將軍墓。我想想,也是,張大腳的傳說本來就是無稽之談,即便真有過巨人時代,也不可能有那么高大的巨人,抖抖鞋殼里的土,就成了幾里方圓的大土丘。更何況,哪里會有那么大的金馬駒,平白埋在土里。即便真有,這么多年過去,也早逃遁了。老人們常說,金子有腿,見土就鉆,會行走的。
不過,那時候,我很相信這個少有的傳說,睡夢里,不止一次見識了金馬駒,銅鈴般的大眼睛盯凝著我,閃閃發(fā)光,猛地一聲嘶鳴,朝天空奔騰而去,似天馬行空。驚醒后,熱汗淋淋,什么也沒有,陽光從窗簾透進屋里,光亮亮的,天明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幻想的減少,乃至破滅,對金子那種莫名其妙的渴望愈來愈淡,甚至徹底忘卻了。鄉(xiāng)野依舊灰茫茫的,風(fēng)流過,歲月邊消邊長,似乎一動不動。只有生命的蒼老和延續(xù),似乎還能感覺到一絲歲月的流淌。侄兒降生時,請了一個鄰村的老穩(wěn)娘婆,接了四十多年生,冬夜里,她圍著棉褥子坐在炕頭上,等嬰兒臨盆,說著說著,她竟說曾給狐妖接過生,也是這么一個冬夜,她已入睡了,窗戶一響,跳進來一個男人,讓她別怕,是來請她接生的。并讓她閉上眼,只感到一陣風(fēng)吹過,再睜眼時,已進了一個山洞,撲面的是狐騷氣,要生產(chǎn)的是一只母狐子,雖有幾分人樣,但狐子的尾巴卻藏不住,她戰(zhàn)戰(zhàn)顫顫地接生了,果然,生下的是一只小狐子。臨走,抓了一把草葉,硬說是金葉,塞進她的棉襖口袋,回家掏出要扔,一看是金葉子。她隱約記得,這洞就在村東的東溝里。我信以為真,第二天就約了三個伙伴,去東溝尋找,想看一看那一籃子金葉,終于找到了一個和她描述的相似的古洞,鉆進去摸,在最里處,摸見一串串軟軟的東西,不會是傳說中的軟黃金吧?拿出來一看,是蛇蛋,扔下就跑。
之后,升學(xué),我毫無留戀地離開村莊,離開那片熟悉的土地。起伏的丘陵,遍野的高粱谷黍,羊腸一樣雪白的土路,路上車轍上灰綠的車前子,煙村,崖頭,深溝,半坡,閉上眼都看得一清二楚,熟到不能再熟,習(xí)以為常,真的沒有多少可留戀的。我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
后來,聽說,人們都這樣說,大概是真的,村里的一個銅貨,就是腦子不太靈活,在崖上挖藥材,竟挖出一座金庫,就在斷崖上,有兩堆金子,全是金磚、元寶,總共有四十多斤重,起初以為是黃銅,到收購站賣后才發(fā)現(xiàn),是地道的黃金,上邊有字跡,經(jīng)過專家的考證,說是漢金,是座漢代隨軍金庫。金子分裝在褡子的兩邊,馱在馬背上,大概在和匈奴的一次激戰(zhàn)中,全軍覆滅,管金庫的馬匹也跑散了,中了箭,倒在懸崖上,被風(fēng)沙掩埋了。
那斷崖,我自然熟悉。兒時,在上邊何止坐過上百回,還刨過幾回甜草苗呢,就是叫甘草的藥材。但從來沒有想到,在黃土下會有一座金庫,很像曾經(jīng)夢中的金庫,有著成堆的黃燦燦的金子?;蛟S,有幾次鐵撓爪就要觸到,已經(jīng)觸到了金子,以為是尿漿石,最多是還要堅硬一些的虱子石,怕折了撓爪指兒,就沒有再往深刨,又埋住了。村里人講究,挖甜草苗時,挖完要埋住,甜草苗才會繼續(xù)生長,生生不息。含著曬干的甜草苗段,遇見唾液,草里的甜便會散發(fā)出來,甜到心里去了,很下火。那時,總以為有金庫,也應(yīng)在東溝的古洞里,起碼也藏在平坦處的大石塊下,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那鳥不拉屎的斷崖上。
不過,那時就有人說,在斷崖上見到過曬暖暖的大蛇,我還以為,那大蛇是守護甜草苗王的,村里老人們一直說,每一株大甜草苗旁,都有一條蛇守護著,挖甜草苗要在午后挖,趁蛇午休時挖出來。誰又知道,那大蛇原來是守護著金庫。千百年來,經(jīng)過斷崖,停佇在斷崖上挖藥材的何止銅貨一人,但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只有遇見這個銅貨,金庫才開啟了門扉,出世了。
我翻閱了漢書,還有許多野史,終究也查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是離有名的白登之戰(zhàn)的土丘,也有六十多里。并沒有明確的記載,斷崖上有過激戰(zhàn)。也許,主戰(zhàn)場并不在這里,不過是潰退經(jīng)過而已。在漢代,胡漢相爭的年月,在晉北這片開闊的土地上,經(jīng)常發(fā)生激烈的爭戰(zhàn),至于局部戰(zhàn)斗,更是家常便飯。為土地、牛羊、美女,還是金錢,真的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蛟S,并不如專家所言,有過那樣一個激戰(zhàn)的故事,掌管馬上金庫的人,只是貪財逃了出來,被追殺,才逃到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人馬受傷后,倒在斷崖上的,也未可知。
多年后,我回到故鄉(xiāng),斷崖還在,但周圍已經(jīng)面目全非,過去陡峭的斷崖似乎矮了半截。站在斷崖頭上,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兒會有一座曾經(jīng)遺失的馬上金庫,靜靜地躺了上千年。倘若不是偶遇銅貨,一個傻子,還將潛藏下去,一直沒有故事,像我平淡的鄉(xiāng)村和木訥的村民,在被遺忘中艱難而快樂地麻木地生生息息,到今天,又快繁衍不下去了。金庫的事吵了幾天,很快平息下去,像吹過的風(fēng),了無痕跡。村里人始終認為,金庫也罷,金子也罷,本來就不屬于這片貧瘠的土地,就是村里人,大多也是從大槐樹遷移來的,真正的土著居民,早寥寥無幾了。而此時,在城里的金店,我已經(jīng)見識過兒時渴望的金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金子,說實話,除了人為的名貴,若論其他,呵呵,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