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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以后

2014-11-03 11:56曹向榮
山西文學 2014年9期
關鍵詞:雙喜家具妻子

曹向榮

結婚第二年,有了女兒。我在外教書,每周禮拜天回來一趟。妻子常常為這個跟我鬧意見。她說嫁我這樣一個窮教書,讓她一個人守家。

妻子懷上女兒,我們甚至都不懂得要高興,只是覺得有些異樣。這異樣里頭,帶著驚奇。電影里頭,男人一聽說自己的妻子懷上孩子,高興得又摟又抱,真是夸張得讓人覺著臉紅。我聽妻子說懷上孩子,只是笑了一下,那笑也只是淺淺的微笑,帶著點兒羞澀。我記得懷著孩子的妻子,人瘦得很,眼睛大了一圈。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穿開襠褲。村里的伯伯叔叔們,一見我就說,讓伯伯摸一下,或者說讓叔叔摸一下。我一聽就縮下身子,看見伯伯叔叔伸過來的手,嘎嘎笑著跑著躲遠了。這個伯伯或者叔叔要摸我的小雞雞。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有了一小點的羞恥心。夏天,午后,母親正給我擦洗。門外有人說著話走進來,我想都沒想,跳出大澡盆,光著腳丫一溜煙鉆到屋里拾了一個什么將我蓋住。那件事后,我告別了開襠褲,穿上了合襠褲。

星期天,小學校很安靜。房屋是安靜的,樹是安靜的。偶爾,有一片樹葉落在地上,或者一只麻雀吱吱兩聲??墒牵粋€星期天,小學校的院子里鬧哄哄的。一院子的女人,交頭接耳。

學校門側,一間閑置的房屋,新掛了門簾。我不記得那是什么月份,只記得母親站在女人們的堆伙里,袖著手。好多女人都是袖著手。那門簾是我們一二年級教室掛的棉門簾。臘月天,教室盡管掛著這樣的棉門簾,我們的手和腳都還是凍得一塊青一塊紫的。

風吹得呼呼的。我看見那個小門里隔會兒出來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被推了進去。門口有一堆小孩子。小孩子一個個稀奇,爭相擠著透過揭開一小點的門簾往里看,被里面的人罵開。膽大一點的孩子,又跑過去,將一只手小小地揭開門簾,他或者還沒看里面,便扔下門簾,回頭跑開了。這有一點像是搞破壞。我的伙伴雙喜,抬腳,悄悄靠近門。剛走到門邊,門簾自動揭開了,嚇得雙喜縮著脖子像著了打的小狗噢噢叫著跑回來。

從那房屋里出來的女人,不再走到女人的堆伙里,而是一路走出學校。她們不像平常的樣子,她們看也不看她們的同伴,只顧低著頭,縮著肩,一手捂著肚子,怪怪地,像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些灰溜溜又有些失落落地出了學校門。

還有一次記憶。大熱天,我在鄰居家的樹林里玩。鄰居家一院的楊樹。那天,他們家的大門開著,他們家父親擔水澆他們院子里的樹。這個鄰居家的大兒子大我四五歲,二兒子大我一兩歲,小兒子小我一兩歲。母親叫他們家小兒子多多。鄰居家的母親說如果當年硬硬心腸,將他換個女兒也是一件美事。

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半個院子都有了水。我的紅皮球,被我一次又一次扔進水里,在水里一蕩一蕩地漂浮。如果我要它過來,拿手里的竿子,劃著水,它就過來了。我拾起皮球,扔得更遠一些。忽然,從門里進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女人,穿著白大褂。他們不笑也不惱。鄰居的父親扔下水擔,跟來人開始說話。他們相跟著進了屋。很快,鄰居父親和來的一兩個男人出來了,屋門在他們背后關嚴。我很奇怪,豎著耳朵聽,屋里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走近屋子,一推,門開了個縫,我看見最多的是穿白大褂的背影,看見一條光腿細膩的白膝蓋,看見鄰居母親眼角流著長長的淚水……

我正要探腳往里走,一個白大褂過來,什么也不說,推我出去,我聽到咔噠一聲,門在里面坎上了。

這兩件事情在潛意識里伴著我成長,一直到我娶了妻子,有了我們的女兒。娶妻子和有了女兒,也并沒有讓我清醒過來。也可以說,隨著年齡增長,其他的一些事情一件一件,將這兩件事情深深掩蓋了。直到有女兒那年冬天,村里喚我到大隊,說要我妻子節(jié)育。我才將記憶中的這兩件事情聯(lián)系起來。

我們這一代伴著“只生一個好”長大。村村都有這樣的大字刷在墻上,是齊齊整整的印刷字體,一筆足有大胳膊那樣粗。農(nóng)戶人家,沒有誰愿意只生一個孩子。我結婚比村里我的伙伴們晚。他們一般都兩個孩子。但他們也不是不節(jié)制。他們中間很少有三個孩子。他們覺得三個孩子累。我們在一起講笑話,有三個孩子的伙計,總是將這歸罪他們的妻子,說他們?nèi)⒌钠拮颖?,生兒子總是生兒子,生女兒呢,又總生女兒。這些都是背地里說的玩笑話。但有一點很實在,他們想有兒子也想有女兒。

有了女兒的那個冬天,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

我們家,目前已經(jīng)成為村里節(jié)育對象。我說女兒剛出生,我們哪里就會再有小孩子?

他們說,那我們不管。凡是現(xiàn)在有一胎,全在節(jié)育之列。你們家小孩子再小,也是有了啊。誰敢保你們明年懷里不再抱一個?

這句話逗笑了好多人。我看著他們嬉笑。我說怎么個節(jié)育。他們說戴節(jié)育環(huán)。

我們上一年級或者二年級。班里有個孩子,褲腰上老系著一個環(huán)。那時候最興鑰匙鏈。村里有個復員軍人,穿黃色軍褲,褲腰上系著一大串鑰匙,走路過來,先聽到嘩啦嘩啦鑰匙響。如果他正挑著一擔水,他褲腰上的鑰匙鏈的響聲,跟正挑著水那扁擔的吱嘎吱嘎聲居然有那么一點兒和諧。他腰里的鑰匙鏈垂下來,從衣服下擺露出來,很耀眼地一走一晃。

我們班里的那伙伴,學著樣兒,將環(huán)系在褲腰帶上,系一節(jié)繩子,繩子那頭連著一塊吸鐵石。吸鐵石裝在口袋里。每到下課,他都要夸張地從他那口袋里掏出吸鐵石來,這個動作,足以讓所有伙伴都看見他褲腰帶上系著的那只亮晶晶的圓環(huán)。有的伙伴羨慕,問他從哪里得到這個寶貝,求他再弄一個,用一支編好的紙手槍做交換。

我的伙伴為此挨了一頓打。他媽媽是村婦女主任,正尋思家里放著的那東西老是少。他為了得到那只紙手槍,不幸撞上真槍口。

我們都知道伙伴為了那個環(huán),屁股挨抽,卻不知道詳情。就連我那可憐的伙伴,雖然挨了抽,也不知究竟。

這些兒童游戲,現(xiàn)在看來,一點點呈現(xiàn)起來。

我頭腦里想著這些,繼續(xù)聽他們的教導。

他們看我很為難。他們說,如果舍不得妻子,就拿錢,一胎交得少,五百塊。五百塊交了就沒事了。你每天賺著公家錢,錢總是少不了。

我心里罵他們。我教書一個月就那么三百多塊。你們要五百塊,讓我們一家喝西北風啊。

他們看我不表態(tài),他就說,就算你妻子今年不節(jié)育,交了錢,等你們真的有了第二胎,那就不是節(jié)育,是結扎。結扎,你懂嗎?就是你妻子這一輩子都不能生孩子了。

他們這樣說,輕松地,帶著些嘲弄,微笑著。好像我是他們叫來的犯人。好像他們不是男人,他們一個個都沒有妻子,一個個家里都不養(yǎng)孩子。

回到家,說給妻子。妻子說他們說的是節(jié)育環(huán)。聽說有的女人上了節(jié)育環(huán),再也不會生小孩了。妻子說我們還得要兒子。兒子,你不想要兒子嗎?妻子說,就算節(jié)育以后,還能生,讓她去節(jié)育,她害怕。

看著妻子,我忽然可憐起她來了。別說是妻子,讓我去做這樣那樣,我也害怕。再說,妻子說得對,我們還得要兒子。我們也不敢說我們不要兒子,如果我的父親母親聽到這話,那可得拼了老命。我有三個姐姐,家里就我一個男孩。我結婚后,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抱孫子。母親生養(yǎng)的女兒多,在母親眼里,兒子是寶。我們家,我的父親母親明目張膽地偏心眼。有哪一個姐姐不服氣,母親就說,我就偏兒子,誰讓他是我兒子呢?不像你們,一個個賠錢的貨。

妻子生了女兒,我回來,她悄悄對我笑著說,生了一個賠錢的貨。我也笑,知道她笑話母親這樣說姐姐。

父親母親知道大隊叫我去了。父親打發(fā)母親過來問我給他們怎么回話。我說給母親。母親說,你說得沒錯。你爸還一個勁擔心你會說錯話。錢能賺,兒子不能賺。聽了母親的話,看著母親高興的樣子,剛才在大隊堆積在心里那點沉悶,消散了。母親從懷里掏出三百塊。母親說,你爸讓我?guī)磉@些,不夠,跟你爸商量。

妻子又一天比一天消瘦。我的岳母說讓我?guī)拮尤メt(yī)院,說她的女兒也真是太瘦了。我一看也是,妻子的雙眼又大起來,胳膊腕只有半拃細。醫(yī)生一邊把脈,一邊問妻子孩子幾個月大,是不是還吃奶,月經(jīng)正不正常。醫(yī)生說妻子沒病,懷孕了。

我母親非常歡喜,吩咐妻子不要提重東西,不要爬高。母親從來不對我妻子說生男生女的話。但私下里跟我說這回可一定要生個男孩子。我嘴上不說,心里暗暗發(fā)慌。母親偷偷要我?guī)R里燒香。母親說讓娘娘保佑這回一定生個兒子。如果再生個女兒,還得生,你那點工資,哪能養(yǎng)了三個孩子?

母親在廟里又是燒香又是跪拜,母親跪拜總是要將頭深深地埋下去,擦著地。

兒子的到來是春暖花開的春天。那是半夜,妻子忽然覺得不對勁。開始,她還不是很確定,不讓我驚動父母,說如果不是要生,那怎么好意思,現(xiàn)在又是半夜。過了一會,她覺得真的是要生了。

我腳上只穿了一只襪子,另一只腳沒顧得上穿,開了門,躥出去,敲開父母的屋門。母親哆哆嗦嗦地穿衣。母親心急如火,嘴里不停叨叨著說快一點,可是她的確是行動不快。我扶著她幾乎是拖著她往前走。

我第一次可憐起母親來了。夜是那樣的安靜,月亮照得地上一片光明。巷道這里一個墻頭,那里一個墻角,月光一照,這里那里留著陰影。我小時候常常為這樣的黑影子害怕。晚上,村里有電影,母親拉著我看完電影回來,我瞌睡著眼,總是喊害怕。母親蹲下來,背著我,我便在母親的背上搖搖晃晃睡著了。

現(xiàn)在,我陪在母親身邊,眼前影影綽綽,倒覺著有點兒為母親壯膽的必要。母親走得磕磕絆絆。我拖著她,一邊對她說不要太急的話。母親說女人都得這樣,生孩子都是這樣。母親一邊走一邊拍拍我的手,反倒要安慰我。

天快亮了。我在屋門外,在院子里踅來踅去。我看著父親在院子爐火邊笨手笨腳地往爐灶里添柴火。我想過去幫幫父親,可一點心情也沒有。人有時候,就只想站著,或者走來走去。我當時的心情就是那樣兒的。月光下,我看著爐火映紅著父親蒼老的面孔。父親雖然不像母親那樣整天呵護我,不會對我說甜美的喜歡我的話,可是,父親從來不曾打罵我。父親拉著我,跟母親拉著我很不同。母親拉著我,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只是怕我跑脫了才這樣。父親卻不是這樣。父親的手掌又大又厚,很溫暖。父親拉著我走路,父親老用他的手掌緊握我的手指,有時候握得我很疼。后來,我上了高中,再后來,我上了大學。每當記起父親的手掌,心里就溫暖起來了。

天一點一點放亮。

我第一次知道人生的艱難。我在院子里兜圈子,像淘氣的小孩用臭蛋圈住的螞蟻,倉倉皇皇。太陽出來,春天的院子,真是溫暖啊。院子里種著的各樣花,一朵朵伸展著開放。我看見有兩只小蜜蜂不是鉆進這個花蕊,就是鉆進那個花蕊。但我不時能聽到屋里妻子的呻吟,聽到這樣的聲音,眼前看到的這些,完全失去本來的情趣。

妻子的呻吟聲,漸漸多起來,呻吟變成了呻喚。我真想捂住耳朵,可又不甘心。我的頭腦不知道該從哪里想起,便什么也不想了。我只覺得那時候的分分秒秒,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和煎熬。

母親撩開門簾,用手招我。我進去。實話實說,我沒敢往那里看。我只看到妻子紛披的頭發(fā),看到她變形的臉。一陣掙扎過后,妻子的勁似乎全用光了,上眼瞼對著下眼瞼,有點想要睡覺。母親慌忙用手在我妻子臉上拍拍,說不要瞌睡啊,孩子,千萬不要。母親出去端了一碗雞蛋湯來,讓我給妻子吃下去,說吃下去就有勁了。可是,還沒等我動筷子,我看見妻子眼睛亮起來。我剛放下手里的碗,妻子用雙臂抱住我的頭,我的耳邊只聽見妻子一聲吼叫。接著,“哇”的一聲啼哭。

我的這個兒子可真是會挑時候,太陽是那樣的紅亮,樹上的鳥兒是那樣的歡騰。

家里因為我妻子生了兒子,如何歡喜就不說了。我母親像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我的父親臉上掛著笑容。姐姐們說我們的父親有了孫子,心里樂開了花!姐姐們怪父母親偏向我,也只是過過嘴癮。娘家有了侄男,她們也一個個高興得又說又笑。孩子滿月,她們來幫著母親擇菜洗碗,跑前又跑后。這是多么好的生活呀。

時間過得真快啊。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轉眼到了冬天。哎呀,不只是這個冬天,自從我有了女兒,又有了兒子,每年冬天,我都不能安生。我真的都只想過春夏,秋冬還是讓別人去過吧??墒?,這怎么能輕易躲避掉呢?

冬天到了,樹枝丫光光的裸露著。我騎著自行車出了門,下一個坡,直奔大路。我被一個村干部攔住。其實,我老遠就看見他了,正要拐到另外一條道上去,卻被他捉賊一樣地喊著停下來。是的,入冬以后,我老躲村干部。碰上的這個是村里的副主任。我看著他一步一步照直向我走來,用手摁著我的車把。

他似笑非笑地說:又去學校?

他這樣說,露出他一嘴的黃牙。

我沒有回答他。這是星期天下午,我騎著個自行車,去學校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我不想望著他的黃牙,將眼睛看著前面的路。他說,你們家現(xiàn)在是二胎了,二胎五千塊,掏五千塊,然后讓你妻子結扎。

一聽這話,我心冷得像進了冰窖。我沒搭話,扭了一下車頭,我的自行車一下子沖出很遠。我聽到他在后面喊:我是好心,說給你,讓你心里有個底。

我騎著車,將牙咬了咬。這人游手好閑,不知道怎么混在大隊里,而且越混越好。村里副主任不知道是多大的官,走路牛里牛氣,像是長了三頭六臂。

他剛才說了,五千塊!讓我到銀行去搶錢嗎?雖然這是賭氣話,但在我的心里像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

沒有風,但這灰的陰冷的天,割著人的皮膚。過路的車輛,一輛過去又跑來一輛,揚起的灰塵迷了我的眼睛。

我再回到家,家里亂了套。我結婚的桌子、衣柜被抬走。我的家一下子空洞洞的,寒窯一般。妻子正在奶孩子,見了我,眼淚下來了。我一下子火上了腦子,我說怎么會這樣?誰讓抬了我們家的家具?

妻子只哭不說話。

母親拉著女兒,進了門。女兒見了我,喊著爸爸,撲向我。母親看見我,眼淚也掉下來。

我碰到村里副主任的第二天,大隊人來,還是那幾句話,錢得交五千塊,人得結扎。母親慌亂地叫來父親。父親說要錢沒有,要想讓人結扎,想都不要想。

那伙人便抬了家里的桌子柜子。我的父親也不阻擋,看著他們抬。第二天,他們又來叫人,跟我父親吵了起來,將我父親帶到公社,說什么時候同意結扎,便放我父親回來。

我快步走出屋門,拿起爐灶跟前一把斧頭。母親追上來一下子坐在地上,抱住我的腿,號啕大哭。母親說我就拿斧頭先劈死她吧。我的眼淚實在難以忍住。我的父親,七十多歲了,他們是怎樣將父親拉到公社去呢?現(xiàn)在,母親緊緊抱著我,寒冷的風吹散了她滿頭白發(fā),吹得她滿臉的眼淚四散。

我的眼淚不覺得橫流了。

妻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從我手里奪了那把要命的斧頭,從地上扶起母親。

我用手抱住頭臉。

母親說,其實這也不是多大的亂子,只要你們都好好的。老頭子你不要擔心,他都是一個老頭子了,還要什么臉面。他們也不會對他怎么樣。現(xiàn)在,就看你們是拿家具頂錢,還是用錢將家具贖回來。他們說家具等他們折合了錢,再長退短補。我看啊,什么長退短補,只有我們該他們的,他們哪里會給我們錢啊。你知道,那兩樣木頭,是你父親一輩子積攢下來,專門給你結婚打家具用。說這些,全都是雞毛蒜皮,最重要的是你妻子的結扎。我們怎么辦,才能躲了這一災難呢?

母親的話似乎讓我混亂的頭腦,理出一些思路來。上小學時候,父親買回來兩截木頭。那木頭又圓又粗,放在閑置的西屋好多年。我上初中了,父親叫來木匠,將那木頭鋸開,成一片一片厚實的木板,抬到西屋摞起來,每片中間都填襯著,讓兩片中間空出來,陰干。我要結婚了,父親又叫來木匠,在我家院子里,做了好些天的活,直到我結婚的家具全做出來。那些日子,村里人常常來我家,看匠人為我結婚做家具。他們夸木頭好,夸做出來的家具好。父親又請來油漆工,一遍一遍油漆。我的家,整個院子,充滿著油漆的味道?,F(xiàn)在,這些家具,不知道被他們放在什么地方。父親操勞了大半輩子,我不相信我的父親在他們抬這些家具的時候,像母親說的那樣,眼睛都不眨巴。

妻子說,這么冷的天氣,你去公社看看父親。如果他們非得我做結扎,才能讓父親回來,我情愿結扎。

冬天的夜色,總是帶著些凄涼。我騎著車向著公社的道路。車座上夾著母親帶給父親的棉大衣。

我見到父親。嘿,他們還真把父親關起來。我讓他們放了我父親。我說我來了,你們放我父親回家。父親聽了我的話,就罵我,讓我滾一邊去。父親從來不曾拿這樣的話罵我。父親土生土長,卻識得幾個字。村里紅白喜事離不開父親編編寫寫什么的。

那守夜的人,我不認識。他說聽說你教書?那你可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你怎么不讓妻子結扎,倒讓你的父親來這里守班房?

我的父親不等他把話說完,又朝著我的臉,讓我滾一邊去!

我橫了那守夜人一眼,扭頭朝著一間有燈光的房屋走。

我進門,也不管他們是哪個,我說放了我父親,他歲數(shù)大了。

房間里頭有四五個人,煙霧騰騰,他們在玩撲克,手里已經(jīng)握了很多張,繼續(xù)在揭牌。他們沒有一個搭理我,直到他們嘻嘻哈哈揭完牌。

有一個披著一件黃大衣,頭上歪著一頂帽子,嘴里的煙歪在一邊。他扭過頭上上下下看著我,從嘴里拿掉煙,呸了一口,轉頭對著我說你是誰?

這幾個人中間,有我們村那個副主任,就是那天我去學校碰上的那個人?,F(xiàn)在,他說話了,他編著手里牌說,我們村的,就是那老漢的兒子。黃大衣說,看著文氣得很,卻要鬧事。

他們接著打牌。

我只想走掉,可是我的雙腳釘在地上。

這把牌終了,我們村副主任喊看牌的一個說先代他打。他挪離那塊窩。他說,我那天不是對你說了嗎?你怎么就不跟家里好好商量一下?你看,你還是公職人員,我給你已經(jīng)說了很多話了,如果不是我,人家早報到上頭,將你給開除回家了!他一嘴口臭地走近一步,對著我,你知道你父親那天說什么了嗎?你父親不知道國家政策,你總是知道的吧?你父親的話就是抗拒??咕苣阒烙卸鄧乐匕桑烤退隳闫拮油饨Y扎,你父親三天兩天也怕回不去了呢!

你?!

我氣急地看著他。他不看我,使勁地抽了一口煙,像是被什么苦惱著,沉思了一下。他說,這樣吧,你先將五千塊交了來,我們爭取事情簡單化。

我說那我的家具呢?

他說錢只要交來,家具又不會被吃掉。

我沒回家,直接去了姐姐們家里。姐姐們聽說父親被關起來,一個個抹眼淚,特別是三姐,哭得嗚嗚的。她要坐我車子跟我一塊回家看望父親。唉,女人家,就是這樣不理智。我七說八勸,總算沒讓她黑燈瞎火地跟我跑。

第二天,我交出五千塊。我要收條,副主任說,收條我會讓會計補給你。我說我的家具可以抬了吧?副主任說:就那么急嗎?那又不是羽毛扇,拿著就走了。你在家里等著,會送到你家的。

我又一次看見他滿嘴的黃牙。

我說我父親是不是先讓回來?

副主任說那得看你妻子做不做絕育手術。

我氣得瞪著副主任。他知道我為什么瞪他。他說這有什么,我是個大老粗,說結扎也不是就多好聽,說什么都是一毬樣。

我跟妻子決定,做結扎。

母親聽了,嗚嗚哭起來。她說老天爺呀,這可叫我怎么辦?孩子這樣小,就要叫做什么不育手術,這不是要人的命嗎?我怎么能做得了主啊。母親忽然止住哭聲,她望著我,讓我馬上帶她到公社去一趟。母親說就算你讓媳婦手術,也得要你父親知道這件事。母親說如果你不帶我去見你父親,我就是死也不能答應這件事情。

母親從來說話算數(shù)。我不敢不聽母親。

母親見到父親,淚又流下來。

父親說看你這個人這有什么好哭的呢?我又沒有死。

母親讓我在外面站一站,她跟父親說了半天話,出來。我看著母親神情堅定,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坐在車子后面,一路回家。

母親回來,對我和妻子說了一番話??傊赣H不讓我妻子做手術。他說如果我們真是有孝心,就聽他這句話。

我去學校一個星期,再回家來,我看見父親站在院子里,手里拉著女兒,好像聽到自行車響,專門在院里等我。我看見父親臉上的笑容,和幾天前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女兒看見我,放開爺爺?shù)氖?,奔向我,爸、爸地叫。我放好自行車,抱起女兒,高興地看著父親,高聲地叫了聲爸。我都不記得有多少年不這樣親熱地叫他爸爸了。

進了屋里,妻子跟我母親逗著兒子,她們臉上也盡是笑容了。

我問父親他們怎么就放你回來了呢?

父親說他們勸我回來,我就不明白,不讓人生娃娃好好說,闖進屋里抬家具,像是土匪進店了。他們動不動就抬出上級來。上級讓他們想罰多少就罰多少?上級還指示讓他們到老百姓家里抬家具?我看不見得,全是他們這些人胡搞。

父親吁了一口氣。父親說這些咱不說了。國家號召計劃生育,總是有國家的道理,但咱不做手術,每年交保證金。人家說怎么交,咱就怎么交,交多少年都行。

我的妻子抱著孩子也來到院子,叫了一聲“爸”,眼淚刷地就出來了。

父親說,這孩子哭什么。我們是一家人,都是為了這個家。

聽父親這般說,我先喜后憂。父親看著我的樣子,說當然我說這些沒跟你商量,可是,人比錢重要啊。你還年輕啊,不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是寶貝??!

聽父親的話,我心放寬一些。

村里的雙喜與我同年,小時候一塊兒玩耍,有名的撲克王。褲兜常常磨出手指頭大小的窟窿來。他比我早結婚,可妻子結婚后就是懷不上孩子。不是懷不上,是懷上了保不住。雙喜妻子一說懷上孩子,什么也不敢做。有時候,一步走錯了,孩子就給掉了?;蛘咻p輕絆一下,孩子也給掉了。疊一下被子,就會動了胎氣,氣得雙喜妻子尋死覓活。后來,總算生下第一胎來,還是個兒子。雙喜兩口子喜天喜地。

雙喜的兒子比我的女兒小一歲。我有兒子那年,雙喜又有了女兒。雙喜交了五千塊,讓妻子做了結扎手術。他一見人就說道這件事,說村干部一到冬天就一個個變成老虎豹子,那眼睛瞪得一口能吞下幾個人來。這樣說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一氣。他是個能說能笑的人。他說個什么能把人的肚子笑疼了,能笑得人眼里生出淚花來。

村里紅白喜事,大家湊一塊熱鬧。小時候常在一塊玩耍的伙計,情感上跟別個人總有些不一樣。我回來,和雙喜幾個又聚攏起來?,F(xiàn)在,一說打牌,雙喜使勁拉我上牌桌。在雙喜眼里,我這個在外教書的人是有錢人。說是玩,每人跟前都放三五十塊。雙喜說他不玩。他站在我后頭一邊看牌,一邊瞎扯。

雙喜不上桌子,是雙喜手頭總是緊。雙喜每年幫人蓋房子,打零工。他有了女兒那年,五千元的罰款是從親戚鄰居家一點一點湊出來。眼下,賺錢難,借錢比賺錢還要難。再說村里十家總有兩三家被計劃,各人顧不過各人來。像我,如果不是也列入計劃,我是得幫幫雙喜??墒?,誰讓我也打饑荒呢?

夏天,雙喜上身就是一個白背心,秋冬總是一件黑西服。那黑色也不是全黑,是一種帶著麻灰,說不清的一種顏色。我想他的這件上衣一定不用洗也總像干凈的一樣。雙喜抽煙,像以前的老漢,拿著紙條,從口袋里摸一撮東西放進去,卷起來。問他他總是要開玩笑,說我洋學生怎么會知道這個。我常常要遞煙給他。他美滋滋地抓在手里,將煙轉來轉去看半天。然后,嘻嘻笑了,說讓咱也享受享受。

雙喜站在我背后看我打牌。他羨慕我,說我有指靠。不像他,沒有指望。過會兒,他又笑著說咱也不賴,咱一著急就做掉了。

打牌的人和一旁站著的人全笑了,說雙喜你做掉什么了呢?

雙喜說不是把我做掉了,是把我妻子做掉了。雙喜說著,也哈哈笑一氣,說做掉也沒什么不好,不用上環(huán)也不用戴套。大家又笑起來。雙喜看大家笑完,他拍著我說,照你的條件,再生,一胎兩胎只管生。

我看著牌,煙霧迷了我的眼。我用手扇了兩下。

雙喜說像你這些人的妻子金貴,哪里舍得像我妻子那樣,被醮豬騸狗一樣地解決了。

我喜歡雙喜這個人,他總是一副喜樂的樣子,不管喜樂是不是發(fā)自他的內(nèi)心。但他這句玩笑開得大家都不吱聲兒。像他說的那樣,這伙人里頭凡是兩胎的妻子大多都一個個被醮豬騸狗了。大伙不吱聲,我也不吱聲,我拍拍雙喜。雙喜拐到另一個話題,大家又都歡喜起來了。

大家似乎全忘了雙喜剛才說的話,而我心里暗暗地不痛快。對我來說,這真是一件讓人膩煩的事情。一提冬天,我心里就急,那是一種火燒火燎的滋味兒,像是背了還不清的債!

當年,他們通知我取回我們家的桌子。我們家的衣柜,最終沒有要回來。我到現(xiàn)在一直沒看見我們家的衣柜,不知道是他們作價賣掉了,還是給別的什么人抬走了。我倒看見大隊學校這類公用場所,有我們村的家戶的家具。家戶家里的家具,你一看就知道。他們從家戶屋里強取這些家具,最多也就是胡亂扔到這些公用場地。每走過這樣的公用場地,我都留心我們家的衣柜。各樣的衣柜都有,就是找不著我們家的。我去問副主任,他說記不清了。每年都要抬好些家具,那么多件,他怎么記得過來呢?他每天吃了喝了就為了記哪件家具是誰家的嗎?

我說你不是說要還我們家衣柜么?我家的衣柜在哪里?

那時候你答應讓你妻子絕育!你們家不是沒絕育嗎?

我們家每年都交保證金,這你不知道嗎?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你得還我們家衣柜!

村里抬走你的家具,我還欠上你們家的了?

你就是欠了,我交給你那五千元的收條,你還沒給我呢!

就憑你這態(tài)度,你還想要收條?

一股酸臭直沖我鼻子,我往后一下子閃了好幾步。

每年冬天,我都記著先準備好五百塊錢。時間長了,這似乎都成了我給冬天的見面禮。我說冬天,你來了,我的錢也應該準備好了呀。村大隊的人,一來四五個。來到你家,坐下來,也不說話,只管等著。后來,一上冬,我將保證金準備好,自動遞交。像我這樣每年交五百塊,村里也不只是我們一家。有幾家,每年都拖著,一年拖一年。這些都是妻子對我說。

妻子說我們家真是冤啊,誰誰家的情況不是跟咱一般樣嗎?占著是村大隊的一個跑腿的,保證金是一定不交的。

妻子說誰誰誰家年年沒錢交,也還不是照樣過冬嗎?

妻子說誰家今年沒錢交,那家的妻子被大隊里的人踢了一腳。

妻子說誰家因為交不起錢,兩口子鬧離婚。

村子里的冬天,因為計劃生育,會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妻子的話只當閑話聽,能頂什么用呢?我知道我家里這五百塊錢是省不下來的。從第一年交這五百塊,我盼著妻子的年齡快快長到罰定的年歲。

我家的衣柜到底不見蹤影,生兒子當年交的五千塊的收據(jù),一直沒有寫給我?,F(xiàn)在,有沒有那張收據(jù)已經(jīng)顯得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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