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銘
火車汽笛響了,母親把我從車上拉下來?;疖嚲従忛_動,祖父跑到車尾……
我祖父可說是個苦命人。他是遺腹子,后來他母親改嫁了。祖父沒受過教育,不識字,做過佃農、人力車夫,以及其他出賣力氣的工作。
我們都叫祖父做“阿公”。早在我出生以前,父親為了工作,已搬離臺中的老家,定居于新竹縣偏僻山城竹東。因此,我跟祖父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對他有點陌生,不大親近。
在我模糊的印象中,祖父沉默寡言,不懂表達情感,是典型的農人。他很少逗弄或摟抱我,然而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我的關愛。
每次我隨父母回臺中過年,祖父總會帶我去中山公園劃船,又領我去玩當時最炫的“金馬樂園”搖搖椅、旋轉木馬……盡管他總是一言不發(fā),只是微笑著陪我,對我這個寂寞童子來說,已是莫大喜悅了。
祖父在臺中潭子祖厝種了一棵棵荔枝樹,每年六七月荔枝收獲,他總會挑選最大最甜的留下來,裝滿兩籮筐,用扁擔挑著,搭乘約三小時火車來到我們所住的小鎮(zhèn),給我們嘗嘗他辛勤耕種得來的甜美果實。
三十年前荔枝很昂貴,一般人只買來當禮物送人,很少自己吃。我記得那時候的荔枝比現(xiàn)在的要小和酸,我們一次可吃掉二三十顆。我和姊妹都愛吃荔枝,因此很期待祖父來探望我們。
父親在鐵路局新竹工務段工作,宿舍就在火車站旁邊。我們一知道了祖父坐哪一班火車來,便會到火車站去守候。等到終于看見祖父從火車上吃力地把兩籮筐荔枝抬下來,我們就興奮得尖叫,一擁而上,搶著荔枝吃。祖父看見了,必定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他有時會在我們家住上一個星期,才回臺中去。
記憶中,祖父每年都送荔枝來給我們小孩吃,這似乎成了他向遠方的孫子表達關愛的唯一方法。
我首次體會期盼一個人是多么痛苦,對象就是祖父。當時我大概五六歲,那年的荔枝收獲之后,祖父像以往一樣,帶著他認為最珍貴的禮物,來我們家小住一星期。由于父親出差去了,祖父常常帶我們三個小孩去公園溜滑梯、蕩秋千、坐蹺蹺板,甚至到水池里劃船……
在那個星期,祖父仍是默不作聲。
祖父從來沒買過玩具來討好我們;他實在太窮了,窮得甚至把我們吃不完的荔枝都拿到公園,擺個小攤叫賣。
我們三個小孩平??偸墙o關在家里,很少到外面嬉戲,因此,祖父來的那個星期,對我們來說實在是最快樂的日子,我們都衷心希望他能一直住在我們家里。
歡樂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一星期后,祖父挑著空籮筐,要坐火車回老家了。母親和我們三個小孩到火車站送行。
祖父要登上火車的一剎那,我突然心里一酸,緊拉著他的扁擔,放聲大哭起來,嘴里直嚷:“阿公不要走!阿公不要走!”
祖父于是開解我:“別哭了,別哭了。明年荔枝熟了,我會再來。”
火車汽笛響了,母親把我從車上拉下來?;疖嚲従忛_動,祖父跑到車尾,向我們微笑,揮手說再見。我哭著追上去,直到火車消失在軌道盡頭。
思念祖父之情在我稚嫩的心頭縈繞不去,每次看到他睡過的床、坐過的椅子,總讓我傷心不已。我真希望他能像變魔術般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陪我到公園去玩耍。每晚睡覺前,我總期盼翌晨一張開眼睛就見到祖父在我床前微笑,凝望著我。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期盼,卻一次又一次失望。
可能由于祖父每次來時我都聽見火車汽笛聲,我產生了心理學所謂的“條件反射”,誤以為聽到火車汽笛聲就等于祖父要來了。祖父離去后的頭幾天,每次我一聽到火車進站的汽笛聲,總是立即往火車站跑,在月臺上看著一個一個旅客下車,卻始終等不到朝思暮想的祖父。
失望了幾天之后,我終于明白并不是一聽見火車汽笛聲,祖父就會出現(xiàn)。幼小的心靈第一次領悟到了痛苦的滋味——我們最熱切盼望的事物,往往不會如我們所愿出現(xiàn)。
以后數(shù)年,祖父還是以他自己最熟悉的方法表達關愛——送荔枝來。其后臺灣荔枝產量大增,即使祖父不送荔枝來,我們也能吃到又大又甜又便宜的荔枝。
我們年紀漸長,越來越沒興趣隨祖父到公園去玩,而祖父明白之后,就再也沒叫我們去公園。漸漸地,祖孫之間的情感距離越來越大,像新竹臺中相距那么遙遠了。
我不知道祖父當時曾否因此哀傷,但我想,他是個苦命人,早就習慣了各種情感磨難,應該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愁緒吧?
我念大學二年級那一年的六月,祖父哮喘病猝發(fā)去世。他是在他最愛坐的那張椅子上過世的,面容安詳。
我從高雄趕到臺中老家,看見大廳門檻旁堆放了一大提袋荔枝。阿嬤含淚對我說:“這些荔枝,是阿公準備帶到竹東給你們吃的,你回高雄時,就帶一些回學校吃吧!”
我立即鼻子發(fā)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原來祖父直到去世之前還是沒放棄對子孫的關愛。他早已知道荔枝不再是珍貴東西,但是對一個不識字、沒有錢、不懂如何表達情感的老農人來說,每年挑兩籮筐親手栽種的荔枝來給子孫吃,是他與子孫維系情感的唯一途徑了。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愛吃荔枝。每次吃荔枝,一定禁不住想起祖父對我們的關愛?;貞浺炎兊眠b遠,卻仍然深刻。
(摘自《誰在塵世溫暖你》,中國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