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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史陀談古琴收藏及其他(上)

2014-11-09 02:13:38孟建軍
樂器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斷代古董歐陽修

本刊記者/孟建軍

記者:聽說您酷愛收藏古琴,您能談?wù)勚袊徘偈詹氐臍v史從什么年代就開始了?

睹史陀:古琴的收藏歷史久遠,以常理推之,老琴的收藏歷史應(yīng)該與古琴產(chǎn)生的年代相仿,是最早開始的、有意識的收藏活動。老琴的收藏自宋代大興。但是,如說自宋代始則未必。即使如鄭珉中先生所說唐之前是靠木漆,那么唐之前的老琴存世百年以上,音韻還是會有明顯老味,甚或更加松透。更何況其文物價值、人文情趣,古人不會不重視。齊桓公之“號鐘”、楚莊王之“繞梁”,同時代的人或者后世如漢代人得到,豈有不重視、不收藏的道理?!文王、周公想必是撫琴的,其所常用之琴,或殉葬或傳世,若傳世豈有不珍視它、不收藏它的道理?!

記者:據(jù)文獻記載,北宋由于復(fù)古、好古的風氣,金石收藏與研究大興,歐陽修就癡迷古琴收藏。請您談?wù)剼W陽修與古琴的故事。

睹史陀:歐陽修是金石學(xué)大家,他的一千卷巨著《集古錄》又是最早的金石學(xué)著作。然而少有知道,也少見人論及歐陽修的“琴緣”。在其《六一居士傳》中說道:“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因此自號“六一居士”。讀書治學(xué)、撫琴飲酒,表達了歐陽修文人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也可以說是一種文人理想。然而,歐陽修的琴緣不止于此。他講述自己的藏琴說:“吾家三琴,其一傳為張越琴,其一傳為樓則琴,其一傳為雷氏琴,其制作皆精而有法,然皆不知是否,要在其聲如何,不問其古今何人作也。琴面皆有橫紋如蛇腹,世之識琴者以此為古琴,蓋其漆過百年始有斷文,用以為驗爾。其一金暉,其一石暉,其一玉暉。金暉者,張越琴也;石暉者,樓則琴也;玉暉者,雷氏琴也。金暉,其聲暢而遠;石暉,其聲清實而緩;玉暉,其聲和而有余。今人有其一已足寶,而余兼有之?!彼厝俳允翘拼剑\如他所說,“有其一已足寶”。收藏水平之高已經(jīng)不是眼光、財力的問題,而是緣份了。而關(guān)于唐代老琴、雷琴、張琴的最早斷代文獻,也是出自他手。除上述《三琴記》外,還有《雜書琴事》所載:“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紋,其上池銘云:‘開元十年造,雅州靈關(guān)村。’其下池銘云:‘雷家記八日合。’不曉其‘八日合’為何等語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攵,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獨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聲出于兩池間,其背微隆,若薤葉然,聲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韻,此最不傳之妙?!边@一記載對今天辨識雷琴是極重要的文獻資料。北宋陳伯葵記載了歐陽修的一段鑒定故事:“余家自國初時得唐琴一張于關(guān)南巡檢李漢超家。漢超武人,務(wù)能尚勇不喜正聲。一日與余曾祖父射弓,余祖幸勝而獲焉。龍池中舊題雷顏石磬。嘉祐中,歐陽永叔范希文過余,因此出琴示永叔。嘗聞蜀中士大夫言雷會之父觀其制作曲極其妙,諒非后世子孫所能及,然昔之名琴者,有曰金鐘,有曰玉磬,有曰玉鶴,有曰玉雁,其類不可既舉,而此琴特謂之石磬者,古人非不能溫美耶,惡其名過于實耳。此琴雖古而規(guī)模制制雅合當今,所尚琴材堅實溫潤。”歐陽修以“琴雖古而規(guī)模制制雅合當今”,委婉地以形制不合古制而合于今制否定了一張“祖?zhèn)鳌崩锨佟_@段文字可以說是最早的以形制來斷代的記載。歐陽修對古琴斷代的貢獻實在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記者:有人研究過中國古琴的收藏歷史嗎?

睹史陀:研究歷史離不開文獻、考古這兩項??脊虐l(fā)掘出土的琴,除了幾張戰(zhàn)國琴,也僅明代魯荒王墓的那張“天風海濤”。研究古琴尚覺資料太少,更別說研究古琴收藏史了。而古琴或者古琴收藏,若能作為史料被記錄,在筆記野史尚不流行的時代也頗不容易。因為一件器物被記入歷史是要有人的歷史故事才成。

記者:每張老琴背后都會有故事,很多人收藏古琴其實是在收藏一段歷史記憶,收藏一個故事。古人與今人在收藏理念上是否相通?

睹史陀:我覺得,有些人雖然收藏了老琴,而這琴沒有發(fā)生歷史性的故事,也無所謂形成“歷史記錄”。我看到過比較早的記錄,一是南朝劉宋時,太祖賜蕭思話以弓、琴,“手敕曰:‘前得此琴,云是舊物,亦有名京邑,今以相借。因是戴颙意于彈撫,響韻殊勝,直爾嘉也?!睆倪@段文字看,此琴之所以被珍視、收藏,大約是三個原因:“舊物”“有名”和“響韻殊勝”。跟當代的收藏理念竟然相通!二是蔡邕“焦尾”琴一條:“仲雄善彈琴,當時新絕。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庫,上敕五日一給仲雄。仲雄于御前鼓琴作《懊儂曲歌》曰:‘常嘆負情儂,郎今果行許!’帝愈猜愧?!贝耸庐斒悄淆R明帝即位后不久的事,距離蔡邕去世300多年。當時,蔡邕所斫“焦尾”琴還在內(nèi)府庫中,而且還能讓明帝想起來用于安撫權(quán)臣,可見對此琴是極重視的。這些算是有文獻證據(jù)的最早的收藏記載。其實,漢代是由戰(zhàn)國雅樂琴形制向后世(也是今天)古琴形制(與戰(zhàn)國琴相區(qū)別,漢代新形制古琴基本與今天的古琴相像,可稱“今制”)演變的一個重要時期。這期間有了徽,變成通體共鳴,固定為七弦等等。那么早期雅樂琴失去實用價值,而“今制”因為其實用性成為收藏主流是很自然的事情。特別是,老輩琴家說,蔡邕“焦尾”琴實為“交尾”,面、底板交合于尾部之簡稱。這樣說來,也許“今制”文人琴的收藏始見于南北朝文獻是很合理的。

記者:現(xiàn)在在世最早的琴是盛唐時期古琴,為什么不見更早期如初唐、隋、魏晉等年代的古琴?

睹史陀:鄭珉中先生認為唐之前多為靠木漆,所以難以傳世。可是,晉人紙質(zhì)作品如“平復(fù)帖”都可以傳世至今,古琴就算是靠木漆總比紙堅固耐久!而且,盛唐時期古琴的灰胎極精良,不可能琴一開始有灰胎就臻此極致,初唐時期的早期有灰胎古琴,依鄭珉中先生所說,也應(yīng)該存世啊。其實,與“今制”琴收藏始于南北朝的原因類似,古琴制作、音韻審美在盛唐發(fā)生一大變化,使得“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白居易詩)成為主要原因。

記者:請您談?wù)劰徘佼敶氖詹貭顩r。

睹史陀:當代收藏,比較特殊。1949年至改革開放初期,少有人作為單純的藝術(shù)品收藏看待古琴收藏,更多的是視為其優(yōu)異卓越的樂器,因此,古琴多數(shù)是集中在老一輩琴家手中。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琴學(xué)不興,古琴少人問津,老琴家手中流出的琴,除了分散在大陸一些琴人手中,相當一批流往香港。這一時期集中而系統(tǒng)地收藏老琴的,當推香港唐健垣、沈興順兩位琴家。而此前港澳臺的藏琴情況,可由唐健垣先生主編《琴府》一書觀其大概。三地藏琴未經(jīng)“文革”一類動亂與破壞,古琴收藏傳統(tǒng)保持較好。近來有朋友訪臺,稱數(shù)位藏家收藏數(shù)量都在數(shù)十張之多,讓人羨慕。

2000年以來,古琴熱漸興,古琴的收藏頗受重視。老輩琴家的收藏逐漸出現(xiàn)在市場上,雖然現(xiàn)在古琴收藏的機遇很好,新一輩收藏家卻似乎還不成氣候。由于古琴斷代理論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斷代、鑒賞的知識有待普及推廣,現(xiàn)今收藏的水平處于一個起步的階段,未來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記者:不知道鑒藏古琴都有什么標準?

睹史陀:在古琴收藏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古琴的交易有兩個明顯不同的圈子:一個是古董行,多是做家具木器、雜項的,他們手上經(jīng)常有各種渠道淘來的老琴,買琴則基本出于交易或投資的目的;另一個是琴人的圈子,出讓老琴多出于改善生活或是后代無人繼承琴學(xué)等原因,而買琴者多是自用或收藏。古董行與琴人圈在看待、評價古琴上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這二套標準在古琴鑒賞方面可稱古董派、琴人派。

古董派看重的要素依次是:外觀、題識、十友(冰弦、玉軫、軫函、玉足、絨剅、琴薦、錦囊、琴床、琴匣、替指)、傳承。

記者:古董派對古琴的斷代一定很有經(jīng)驗吧?

睹史陀:古董派對琴的形制方面的斷代能力稍差,多數(shù)是一些感覺或模糊的概念。如琴圈里講“唐圓宋扁”。唐琴的外形渾厚飽滿,宋琴秀氣勁挺。但是,“唐圓宋扁”還涉及槽腹制度等,也僅是一個要點,不能完全僅靠這一點斷代。到了古董派眼里,大而化之。像王世襄舊藏中唐時期古琴“大圣遺音”,也很扁啊,怎么定為唐琴?好多古董派的行家懷疑斷代準確性,偏向于把“大圣遺音”定為宋琴。而北宋早期的,如楊時百舊藏北宋琴“松風”、查阜西舊藏北宋琴“霜鏞”等,因為是北宋偏早些的風格,琴體寬大,也給人厚重、飽滿的感覺,好些類似的北宋琴,修過的就被古董派看成明琴,原漆灰基本未動過手的則看成唐琴。是否修過,古董派偏重于表面的老舊感覺和斷紋。斷紋當然是越多、越豐富越好。這一點倒是與琴人派相同。漆面出了斷紋,古董派多數(shù)會原諒“動過手”這個毛病。孰不知,很多老琴因為材質(zhì)老舊,新修后一兩年內(nèi)重新出斷紋是常見的現(xiàn)象。

記者:古琴上面的題識是否直接關(guān)系到它的身價?

睹史陀:題識,在古董派眼里是說辭或故事,有無題識對估價影響的確很大。由于對形制、聲音等方面的斷代方法掌握不夠,使得古董派通常把題識作為斷代的重要依據(jù),因而一些沒有題識或題識湮滅的老琴往往不被古董派重視。而在原汁原味很重要的邏輯下,一些偽腹款卻很被古董派看重。如2010年北京某拍賣行有一張有“朱致遠”款的清琴,估價90萬上下。我向某古董行買家指出從腹款書法風格、布局等要素看均非真款,且琴不是清琴。該行家的看法頗具代表性:琴是老琴沒問題,未經(jīng)剖腹修過,腹款不是你寫的,也不是我寫的,是老款,又寫的是“朱致遠”,有什么問題?!他認為還是值得買的好琴。此琴競買過程確實激烈,記得是160多萬落槌。相反的,一些無款,或者僅有后刻琴名的宋琴,拍賣公司定為明琴,多數(shù)以明琴甚至低于明琴的價格成交。而去年秋拍無款、通體梅花斷紋、聲音極好的宋琴,竟然以380萬的估價流拍。其實自古以來,大家都重視題識。一方面提供傳承、斷代信息,一方面也是體現(xiàn)了文人情趣,好的題識還是精美的書法、雕刻作品,確有重要意義??钭R對琴人派來說是頗富人文趣味的東西,可以為古琴增光添彩。題識多的琴,還可以用來做拓片,琴的雅韻與金石趣味相結(jié)合,既可以自賞,又可贈人,是很風雅的事。另外,琴名也是琴人比較在意的。古人給琴命名,多數(shù)依據(jù)琴的音韻特征,有些則用典故。老琴琴名是很值得玩味的。

(待 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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