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大四那年,我迷上了十字路口的紅燈。紅燈一亮,人們就不得不停下來,等待似乎成了唯一可做的事情。我常常站在等待的人群中,看橫向的那條馬路。馬路上,行人來去匆匆,他們的每一步都在訴說著他們很忙,整座城市都很忙。當然,在他們的臉上,我看不到大喜或是大悲,因為無論是喜是悲都是需要時間以及情感的積淀的,因此,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張張符號化的木然的表情。
我喜歡這種表情。它使得每個人看上去都驚人的雷同,但事實上,假若可以剝開它,直擊其背后,我們便可以曉得這是個多么虛假的表象。它更像是一種留白,你可以盡情想象隱匿于每張表情下的不同心境、不同經(jīng)歷,乃至不同的人生……然后,綠燈亮起,想象結束,我從那個世界跳轉回來,繼續(xù)前行。
也有例外的時候。譬如,對面的那家店鋪,一面長長、寬寬的玻璃櫥窗內,擺放著各式精致的展示品。這個時候,我總是會停下來,看櫥窗里的展示品,也看櫥窗里的自己。櫥窗里的自己,一樣的漠然、麻木,一樣的不帶任何色彩。但是,同先前的想象不同,我是清楚鏡中人的喜怒哀樂的,特別是煩惱,那么多的煩惱,它們如影隨形,在我的周圍飄來蕩去。
煩惱之一,便是工作。那時候,我剛大學畢業(yè),工作還沒有著落。所學的師范專業(yè)是僧多粥少,且原本只需要學校直接聘用的程序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于公務員考試的那種方式。實際上,我更擔心的是今后的生活狀態(tài),我不像有些人那樣能很快便融入一種新的氛圍,我還是個孩子,還沒有做好成為社會人的準備。但我知道,這些都不足以成為理由,沒有人會因為我的恐懼而稍稍理解我,我也不可能因此而一輩子窩在學?;蛘呒依?,徹底和社會脫節(jié)??墒牵耶吘惯€是恐慌的,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我就對著那面玻璃櫥窗,一遍遍地問自己的影子。櫥窗內的影子冷冷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不久,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變故,我的姑父去世了。姑父是個體育老師,平常打球、游泳樣樣在行,身體自然好得沒話說??墒牵S刺的是,姑父卻死于心肌梗塞。他在一家理發(fā)店里理發(fā),從發(fā)病到離世僅僅只用了幾分鐘。姑父死后,成了一個樣本,被放在報紙上的一個角落里,標題上寫著《“秋老虎“來勢洶洶,謹防心臟病來襲》。
姑父的死,對于我而言,打擊太大。姑父還那么年輕,況且他人又那么好,不論是誰,只要是他能幫上忙的,他從來都是那么熱心。我們在殯儀館里同他告別,看他被推進爐子,像任何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在里頭燒得呼呼作響。等出來時,他已經(jīng)成為了幾段骨頭。悲傷讓我只覺得心很痛,眼淚卻意外地只是一小行,很有規(guī)律地流下來。然后,我聽到了旁邊的哭聲,哭聲是那么悲戚,那么哀痛,那是我的姐姐,也是姑父的獨生女兒。她本來就很瘦弱,我很懷疑她能否支撐到把姑父送上山。
從殯儀館回來,我看開了許多。我突然發(fā)覺,這世界上很多東西真的是可以看淡的,也必須看淡。死亡,將現(xiàn)實血淋淋地撕開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離死亡很近,只不過在一線之間。我開始不在意那些細小的波瀾,甚至連先前一直困擾我的問題也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日子卻還在繼續(xù)下去。姑父死后的第六個秋天,杭城的氣溫依舊逼人。有一天,我從家里的窗戶上往下望,看到梧桐樹葉雖然仍舊發(fā)綠,但總歸有幾片在慢慢轉黃了。這種黃是那么細微,細微得讓人不容易察覺。我猛然想起了姑父,姑父也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像一片梧桐樹葉一樣,來不及說聲再見,就掉落了下來。你以為他還是綠色的,等撿起來,才驚覺他早已泛黃了。我還想起了姑父死后的那段日子,我試圖改變自己,把一切都看淡、看輕。但是這幾年里,我又在做些什么呢?是的,這些年來,我順利地通過了學校的考試,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可工作并沒有讓我的煩惱減少多少,我依舊很煩:為學生,為教學,為科研,還有數(shù)不清的各級各類比賽……
生活就像是個“困”字,現(xiàn)實如同四面高墻牢牢地將我擋住,讓我無處逃離。有時,我甚至想,不如找處山林隱居了吧。但也只是想想,現(xiàn)代社會,連珠穆朗瑪峰都有移動信號,哪里還有一處清靜的地兒呢?我們的生活早已被微信、微博、QQ圍堵了,比較贊同的還是少林寺的一個和尚同我說的一番話。和尚告訴我:心若靜了,哪里都是靜的。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大隱隱于市”的另一種表達,只是,身處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里,我很難確定是否有這樣的一個人。我所能確定的是,大多數(shù)的人,像你,像我,大概不過是另一個阮依琴,想走出去,但終究是逃脫不了現(xiàn)世的這個“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