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青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個廢棄多年不用的郵箱。想著密碼應(yīng)該都忘了,但事實是我毫不費力就輸入了密碼。這個也不難解釋:密碼并沒有失去,而是一直藏在下意識里。我善于給生活細節(jié)中的疑問找個無傷大雅的答案,就像喪偶的男人為孩子找個后媽一樣理所當然。
打開這個郵箱,竟然有一封未讀郵件,時間是五年前的九月份。發(fā)件人是陌生的。我打開這封郵件:
小萱,你好。
你一定會很好奇我怎么會寫信給你。昨晚我失眠了,滿腦子都是你美麗的倩影。
昨晚見到你,是我人生中最特別的時刻。你太特別了,我很少這么開心的。至于珍珍,我?guī)缀蹩梢砸暥灰娏恕?/p>
你昨晚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真過癮啊。當時你還問我有沒嫖過娼,你那么直接,那么可愛,完全打動了我的心。
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跟你說,盼望能再見到你。
等待你的回信。
方志偉
這封郵件讓我的腦子短時間內(nèi)進入了淺回憶。我皺眉瞇眼,一副思考狀。哦,可能是他,應(yīng)該是他,他是誰?他是“方志偉”,但方志偉是誰?
我關(guān)了郵箱,給小蘭撥電話。小蘭是我的同學(xué),在老家當個公務(wù)員,她是我現(xiàn)在唯一還會偶爾聯(lián)絡(luò)的同學(xué)。
寒暄之后,我問小蘭是否認識一個叫方志偉的人。小蘭想了一會兒說,哦,是他呀,就是珍珍的前男友呀。我問,哪個珍珍?小蘭說,高珍珍啊,咱們的高中同學(xué)啊。我猛地想起來,噢,高珍珍啊,又高又胖的珍珍啊,她現(xiàn)在怎么樣?結(jié)婚了嗎?跟方志偉還是跟別人?
小蘭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后說,你真的不知道?
我問,知道什么?
小蘭說,高珍珍五年前就死了。
我說,啊……怎么會?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蘭說,具體我也不知道……聽說是心臟病突發(fā),送去醫(yī)院搶救幾個小時沒醒過來……
我說,原來她有心臟病啊。
小蘭說,不是,原來她并沒有心臟病,后來拼命吃減肥藥,心臟才受不了的。都怪她那個男朋友,整天嫌她太胖,你知道她好不容易找到個男朋友,為了取悅于他,她花了不少錢去買那個什么減肥藥。
我說,唉……女人太傻了。
小蘭用氣憤的口吻說,珍珍死了沒多久,那個男的就又找了一個。
我罵道,媽的!
小蘭又問,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講?
我說,什么事?講吧!
小蘭停頓了一下說,珍珍曾經(jīng)為了你跟她男朋友,也就是那個方志偉大吵了一架。
我吃驚道,不會吧!我好像只跟方志偉見過一面,我連他長什么樣都忘了。
小蘭說,具體我也說不清,反正珍珍是那么說的,那陣子她老提到你,她好像在心里跟你較勁,雖說沒多久你就離開了老家,但她還是會時不時地跟方志偉聊到你。
我說,噢,這事有點無聊,他們好端端的聊我干嘛呀?說實在的,我跟他們都不算熟……
讀初二那年,我第一次喝酒,是跟一個叫珍珍的同學(xué)一起在我家樓下的小花圃里。這是另一個珍珍,不是那個胖珍珍,這是一個瘦珍珍。瘦珍珍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胖珍珍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
那天晚上,天氣死熱死熱,一點風(fēng)都沒有。忘了是誰提議一人買一瓶啤酒,降降暑。瘦珍珍的頭發(fā)是天然卷,細條身段,在班級里寡言少語,成績總是倒數(shù)幾名。她幾乎沒有朋友,唯獨跟我還能說上幾句話。我是一個怪人,所以我吸引了怪人愿意對我掏心掏肺。雖然我并不喜歡看別人的日記,但已經(jīng)有五六個同學(xué)主動拿自己的日記給我看。不過這個珍珍并沒有對我掏心掏肺,她沒有拿自己的日記給我看,而是在某節(jié)體育課之后請我吃根冰糕,或者下課的時候拉我一起上廁所。
第一次喝啤酒,我們模仿大人的樣子,舉著酒瓶往喉嚨里狠命地灌。那時候覺得啤酒很苦,不好喝。其實現(xiàn)在也這么覺得。我們把啤酒灌進肚子里后,頭有些暈,但不嚴重,主要是肚子漲得厲害。我們相視而笑,現(xiàn)在想來并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去笑。珍珍蹲在一叢灌木邊,呆呆地不知在看什么。我坐在旁邊的石凳子上,用鞋子在地上胡亂摩擦。我們都不吭聲,一方面啤酒占了我們的肚子,另一方面天氣熱得我們頭腦發(fā)昏。一片熱寂中,珍珍突然問,你知道我家住哪里嗎?我想了想說,不知道嘢。她搖搖頭說,其實不重要。
珍珍是轉(zhuǎn)學(xué)生,被安排在班上最后一排。沒有同桌,孤零零地上了半學(xué)期的課,許多同學(xué)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她說我是第一個主動找她講話的人。我向來喜歡注意孤獨的人,覺得他們比熱鬧的人更有趣。某次下課,珍珍孤零零地趴在課桌上,我坐到她旁邊,問她怎么了。她說肚子疼。在我的印象中她的臉色一直黃黃的。我很懂事地沒再問什么,陪她一直坐到上課鈴響。我在班上不缺朋友,大多數(shù)時候我跟他們玩,偶爾才會跑去找珍珍聊幾句。珍珍不愛說話,我們聊的東西很有限。我對她一無所知,如果她也把日記給我看,或許我會知道得多一些。我也寫日記,但我從來不會給別人看。那些把日記給我看的人,雖然莫名其妙地信任我,但我認為是一種天真。
在花圃里喝著啤酒,珍珍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好像聽到了腳步聲。我說,有人的地方當然有腳步聲。她又搖搖頭,卷發(fā)一晃一晃的,與身邊的樹影呼應(yīng)著,仿佛是植物旁邊的動物。沉默了許久,她說,我挺害怕的。我竟然咯咯笑起來,說,珍珍,你太憂郁了,我們還小,不能想那么多。
然后,珍珍就不再說什么了。
這天是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們都放假在家。我忙著寫作業(yè)和喝綠豆湯。星期一到學(xué)校,就聽到一件事:珍珍割腕自殺了。
我開始為這件事找答案。后來聽到一個傳言,說珍珍自殺是因為被人搞大了肚子。我不認為這算一個什么答案,但我開始學(xué)會琢磨事情,我反復(fù)地想,珍珍那天晚上問我“你知道我家住哪里嗎”,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后悔當時沒有對她家“住哪里”表示感興趣,我甚至覺得如果我知道了她家住哪里,她就不會割腕了。
我很順利地讀完初中,順利地讀完高中,然后順利地考上了一所北方的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睡在我下鋪的是一個開朗的北方女孩。她頭發(fā)又短又粗,像刺猬一樣可愛。愛吃面條和土豆,成天嘰嘰喳喳,一笑起來就露出又白又大又整齊的牙齒,并且每次都露出兩排,絕無例外。她身材矮胖,眼睛小,加上刺猬頭,無論怎么開朗,都讓人覺得像一個無辜的小動物。
有一次我感冒了,沒去上課,宿舍里只剩我一個。外面下著雨,這使我很空虛,我空虛的時候就會變得脆弱,脆弱的時候會嘗試去干莫名其妙的事,比如我跳下床,坐在下鋪的碎花床單上,覺得很沒意思。就蹲下來,從床底下翻出一個皮箱子。我打開皮箱,在衣服、公仔、手電筒和舊雜志中找到一個本子。即使不打開,我也知道這是一本日記本。我太熟悉這種屬于日記本才有的私密氣息了。
令人意外,小動物一樣無辜的北方女孩一點也不無辜。她的日記本里有令人心驚肉跳的性幻想,也有陰暗惡毒的謾罵與詛咒。臟話和粗語淅淅瀝瀝,綿綿不絕,我忍不住朗誦了幾句,再配上窗外的嘀嗒雨聲,在感冒特有的一種眩暈里,我仿佛遭遇了詩。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開水,看熱氣在日記本上裊裊如煙,在北方的冬天,這是常有的景象。北方女孩寫了她的暴君父親,寫了她善良但不勇敢的母親,寫了企圖占她便宜的鄰居老頭,最后寫到了她的表哥,然后是珍珍。
噢,又一個叫“珍珍”的。我不明白世上怎么會有那么多叫“珍珍”的女孩。
北方女孩寫珍珍是表哥從爛貨里精挑細選出來的賤人。她在“賤人”后面加了五個感嘆號。她寫珍珍動不動就坐在表哥的大腿上,懷疑她屁股里裝了一個老鼠夾。寫表哥為珍珍一顆一顆地剝瓜子殼,把瓜子仁一粒一粒地送進她鮮紅的嘴唇里。她寫珍珍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頭,眼睛里卻長滿了刺刺的骨頭。
我在自己的笑聲里和感冒的昏沉里,一頁頁地看著日記。北方女孩的日記本充滿嫉妒和憤怒,與她平日里所呈現(xiàn)的判若兩人,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世界的看法。我認為這是很粗疏平常的事,每個人都不是別人可以想象的。但我把眼睛定在了一行字上:
表哥失戀了,喝醉酒跑到那個賤人樓下大喊大叫。表哥在門牌“幸福路32號”底下喊得嗓子都爛了,她也沒下來。
我順利地大學(xué)畢業(yè),順利地回到老家,順利地失業(yè)了。
我的高中同學(xué)小蘭和胖珍珍(瘦珍珍早已死去)跟我同時大學(xué)畢業(yè),但她們都有了去處。胖珍珍被安排在她父親的單位,一個銀行的營業(yè)廳。小蘭被安排考公務(wù)員,筆試過了,正等待面試。我沒有被安排在任何單位。珍珍和小蘭都有男朋友,我沒有。我們?nèi)齻€在一起談?wù)摰氖菚r髦衣服、工作、男朋友和正在放映的電影。偶爾也聊一聊張愛玲,但聊得很粗淺,主要是胖珍珍提起的,她說張愛玲很霸氣。我和小蘭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
珍珍個子高,小蘭說她應(yīng)該找一個高個子的丈夫。我說,夫妻兩個有一個高個子就夠了,不能浪費資源。珍珍說她男朋友就是高個子。小蘭問,你會跟他結(jié)婚嗎?珍珍說,你們還沒見過他吧,有空大家見個面。
大家都有空。小蘭沒帶男朋友來,她帶了一個追求者,男的,她說他很帥。整個晚上氣氛怪異,我有點煩,但笑得哈哈的,大家都喝了一點酒,在老家最有情調(diào)的一個小酒吧里。
珍珍的男朋友確實很高,也很瘦。珍珍在他旁邊更顯胖碩。整個晚上我一直坐在一張秋千椅上,雙手扶住兩邊的秋千繩,看著眼前的兩對情侶(小蘭和追求者之間算不算情侶持保留態(tài)度),說些不痛不癢的話。秋千椅不穩(wěn),坐在上面并不舒服,但我不想站起來。兩對情侶顯得矜持而愉快,隨著杯中酒勻速地被喝進肚子里,他們的話越來越多了,但話題仍陳舊而無聊。
珍珍穿著一件蕾絲邊黑色上衣,豆綠色筒裙,裙子底下兩條圓圓的粗腿踏實而真實。在我的記憶中,珍珍的腿是那天晚上最真實的存在,可以這么假設(shè),沒有珍珍的腿,就沒有那個夜晚。
小蘭很擅長裝扮自己,這也是她總有不少追求者的原因。眉眼精心描畫過,口紅恰到好處的紅。頭發(fā)燙得很有彈性,一浪一浪地細膩翻滾。墨綠色打底褲把兩條腿繃得纖細修長。
那時我還沒學(xué)會化妝,頭發(fā)隨意披著,穿著顯不出體型的寬松暗色上衣。我蕩著秋千,蕩出一陣歪歪扭扭的哀傷。哀傷的內(nèi)容,與我對未來的空洞想象有關(guān),是自憐自艾、嫉妒、無聊和玩世不恭的雜交物。
當兩對情侶談起自己的工作單位或?qū)⒁M入的工作單位時,我想到的卻是更加迷茫而深邃的問題:這個聚會為什么是五人,而不是四人或六人呢?為什么我會在這里?為什么他們中間會擠進來一個莫名其妙的我?
兩個小男人小心翼翼地喝了一點酒后,就開始抽起了煙。兩個小男人之間無話可說,兩個小女人之間也無話可說,但四人之間卻喋喋不休、細細碎碎、呵呵哈哈地說了一個晚上。誰也不知道交談是如何展開和疊合的。
珍珍幾乎每句話都有一個“方志偉”開頭,比如她說“方志偉,你覺得怎么樣”、“方志偉,這首歌很好聽”、“方志偉,洗手間在哪里你知道嗎”。
但方志偉從來不用“珍珍”開頭。他提到他單位的清閑,家里房子的再裝修,以及前女友的小鳥依人。珍珍始終淡淡地笑對方志偉。
方志偉臉色蒼白,雖然個子高,坐下或站著都窩著上身,儀態(tài)不好看,話不算多,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得很勤快。他突然遞給我一支煙,我不緊不慢地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煙。他把打火機遞給我。我吸了一口,吐到天上去。一邊說,我不愛煙,不愛抽,不愛抽煙。
在五人的聚會里,小蘭的追求者始終面目模糊。珍珍的男朋友方志偉有一張方臉,一個中正的鼻子,眼睛大,眼珠小,眼珠像水里的兩粒鵝卵石。小蘭的追求者穿白襯衫和黑西裝,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面的男人。方志偉穿黃色襯衫,下擺塞進咖啡色長褲里,顯然是一個雖沒見過什么世面卻渴望去見世面的男人。
方志偉的眼睛是什么時候從鵝卵石變成魚泡的,我一點都不記得,當然也不在乎,只有那個大鳥一樣依偎著他的珍珍才會在乎。但方志偉對珍珍的態(tài)度實在令人費解。那個晚上,珍珍的話挺多,她一開口,方志偉就把頭歪離她那邊。開始珍珍并未感覺到,后來也沒感覺到,也許永遠都感覺不到。
魚泡眼是所有眼睛里最不受歡迎的一種,它們長在方志偉的臉上,卻有著說不出來的協(xié)調(diào)感。小蘭的追求者喜歡談?wù)摴ぷ鞯氖虑?,他是一位人民教師,他問方志偉在哪里工作,后者回答得很輕飄,誰也不可能聽得到。珍珍替他重說了一遍,她像他的母親或保姆一樣,溫柔地說,他呀,他在醫(yī)院里做內(nèi)勤。小蘭的追求者想知道內(nèi)勤具體是做什么的,被小蘭打斷。小蘭的鞋跟可真高啊,我一個晚上都在替她的腳擔心。
我堅信五人聚會比任何一種聚會都無聊。酒吧放著爵士樂,老外歌手嗓子沙啞含混,像一顆橄欖在喉嚨里百轉(zhuǎn)千回了幾個世紀。我看著光鮮靚麗的小蘭以及她西裝革履的追求者,又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鞋上有明顯的污垢。我覺得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時間不算太晚,兩對情侶沒有誰提出離開。我認為他們應(yīng)該有下一場活動,做真正適合情侶的事。我決定說些什么,然后把一切結(jié)束掉。
于是我吐了一個不成形的煙圈,問他們中的兩個男人,喂,你們,嫖過娼嗎?
所有人都笑了。包括酒吧里的陌生人。但他們笑他們的,我們笑我們的。
小蘭和珍珍把笑收好,整理皮包準備離開。小蘭的追求者像貼身保鏢或哈巴狗一樣不離小蘭左右。只有方志偉意猶未盡,戀戀不舍地看著我,魚泡眼睜得很大,填滿鼓鼓的求知欲。
我揮揮手說,有空到S城(我上大學(xué)的城市),我?guī)銈內(nèi)ユ捂剑?/p>
方志偉哈哈哈哈大笑不止。其他人的表情掩沒在了夜色里。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輾轉(zhuǎn)了幾個城市,后來有個朋友介紹我到一個南方城市郊區(qū)的一家罐頭廠上班。這家罐頭廠不大,待遇也不算好,我稀罕的是可以包吃包住,要知道我東奔西走那么 久已經(jīng)受夠了租房子這種事。后來發(fā)現(xiàn)這家罐頭廠周邊環(huán)境不錯,依山傍水的,算是一個驚喜。最驚喜的是,罐頭廠員工不多,有多余的房間,這樣我就被安排住進了一個單人宿舍。
這家罐頭廠不但生產(chǎn)人吃的罐頭,也生產(chǎn)狗吃的罐頭。當然我屬于行政管理人員,不參與罐頭的直接制作,只是我注意到狗罐頭的包裝遠遠比人罐頭的包裝漂亮得多。
在罐頭廠待了兩個月后,我對周圍的環(huán)境比較熟悉了,與同事們也相處得比較融洽。每天下班后到廠里食堂吃飯,然后回到宿舍,看看書,洗漱一下,就可以睡覺了。這里的生活總體來講是平靜的,不帶一點波瀾。
有一天晚上我在宿舍看書,聽到隔壁有奇怪的聲響。像什么動物被另一個動物摔打的聲音,又像有一口痰被憋在喉嚨深處郁郁不得志的聲音。隔壁住著一個頗有姿色的中年婦女,我們曾經(jīng)寒暄過幾次,聽她說她老公孩子都在老家,她自己一個人跑出來打工。她曾經(jīng)問我一個人住害不害怕。我說,為什么要害怕?她說她剛來的時候很害怕,現(xiàn)在好多了。我說,害怕是一種主觀感覺,跟外界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又問,你是大學(xué)生,怎么不到大城市大公司去工作?怎么會跑到這種荒郊野嶺的鬼地方來?我說,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像飯粒一樣平凡而渺小。她愣了一下,可能是對我用“飯粒”這個比喻感到有些陌生吧。
她好像很渴望跟人說話,但是在我面前卻欲言又止的。她曾經(jīng)在下班后請我去她宿舍坐坐。她宿舍里雜物很多,像住了很久很久的樣子。我覺得自己被請到別人家做客,就有義務(wù)關(guān)心別人一下,于是就問,你想你老公和孩子嗎?她嘆了口氣說,怎么不想?然而卻沒有按一般人的常理那樣打開話匣子。
她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但臉上還殘留著姣好的五官輪廓,皮膚白白的,身材也頗有風(fēng)韻。我說,你年輕的時候一定很美吧?她笑了笑,搖搖頭,又點點頭,對我說,我是過來人,給你一個忠告吧。我笑著說好啊。她說,也沒什么,就是年輕的時候別太自以為是了,畢竟青春是很短暫的,有時候睡一覺第二天醒過來就老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興奮地說,你這么美,年輕時一定害過人,所以才說這樣的話。
她并沒有被我的笑聲感染,冷冷地說,你猜錯了,我沒有害人,我是被人害。
我覺得氣氛不太融洽,坐了一會兒就找個借口告辭了。之后也很少碰到她。
那天晚上隔壁的聲響雖然有些奇怪,但第二天我就忘了。
后來另一個同事跟我聊天,我無意中問起了隔壁女人的事,這個同事就告訴我關(guān)于她的一些事。原來她十幾年前就在這家罐頭廠上班,因為姿色出眾,被老板看上了,做了他的情婦。后來老板看上了更年輕的女人,就冷落了她。但她不甘心,一直不離開罐頭廠,老板拿她沒有辦法,即使她沒事可做,也得對她管吃管住。
這是一個極其俗套的故事,這個女人除了倔強之外,似乎也沒有什么意思。
那個同事還跟我說,老板其實是個好人。我問,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他說,老板愛狗,咱們廠狗罐頭的生產(chǎn)量是全市第一,質(zhì)量也是第一。他又說,老板前幾天丟了一條狗,難過得好幾天都沒來上班。
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隔壁發(fā)出的聲響,會不會跟老板的狗有關(guān)?
我問同事,老板養(yǎng)了幾條狗?
同事說,幾條我不知道,反正不少。而且每條狗都有名字,老板經(jīng)常牽著狗到廠區(qū)花園散步,嘴里有時喊“花花”,有時喊“甜甜”,有時喊“嬌嬌”,哈哈哈,好像都是女人的名字。對了,那只丟掉的狗,名字好像叫,叫什么珍珍的。
珍珍?我大吃一驚。
對,就叫珍珍。同事篤定地說。
上高中的時候,胖珍珍曾跟我說她有一個可怕的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后來小蘭問我是否知道珍珍的秘密。也就是說,小蘭也知道胖珍珍的秘密。
我記得,當初為了得到這個秘密,我到珍珍家里聽她嘮叨了幾個小時。珍珍一直在咳嗽,但我們把臉湊得很近。第二天我開始咳嗽,接著喉嚨發(fā)炎腫痛了一周。后來我總結(jié),這個秘密確實可怕,且深刻,且?guī)в胁《尽?/p>
當時珍珍喋喋不休地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胖嗎?我說,你其實不算胖。珍珍反復(fù)地說,她如何早熟,初中時就有如何多的男生注意她,并且給她寫情書。在這樣的氛圍下我鼓足勇氣承認她是個標準的美人。后來我總結(jié),這句恭維是我為了友誼作出的最大犧牲。
我原來可沒那么胖。珍珍說,我把這件事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別人。我趕緊點頭。
于是珍珍告訴了我這個可怕的秘密。這個秘密讓我難過了一個晚上。我沒想到珍珍是個悲劇人物,我原先一直以為悲劇總發(fā)生在美麗的瘦子身上。
后來珍珍說她要減肥,因為只有減了肥才能得到幸福。我不同意,我說幸福跟胖瘦沒有必然聯(lián)系,我還列舉了一些例子來證明這個論點。但珍珍沉迷在自己對幸福的概念里,而且她是不太懂邏輯的,小蘭也不懂邏輯,女人大多數(shù)都是感情動物。
我也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我從不告訴別人。這個秘密是:我很無聊,且我的無聊綿長而廣闊,抵抗無聊唯一的辦法,就是一頭扎進書堆里。胖珍珍家里有很多書,但她從來不看那些書,她說那些書是她父親的,她不會碰。我不管那些書是誰的,我想碰就碰。珍珍的父親從來都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而那些書卻在珍珍的房間里。我每次借走三四本書,看完再來珍珍家,還上次的書,然后繼續(xù)挑選這次要借的書。有時候我在珍珍家里聽到男人的咳嗽聲,是那種蒼老的咳嗽聲,這讓人憐憫。
珍珍也會時不時地顯露出對我的憐憫。她說你的工作怎么辦?或說你什么時候交男朋友?她會喋喋不休地提起這兩個問題,也許是因為她需要對朋友表示關(guān)心,也許是因為她需要讓對方銘記她擁有這兩樣?xùn)|西而對方?jīng)]有,也許是因為對方從來不回答她的問題,也許是因為對方回答了但她從來不記得。
五年后的這一天,我看到珍珍的男友方志偉在五年前寫給我的郵件,就不得不去想珍珍那個可怕的秘密。其實這個秘密無需回憶就輪廓鮮明。除了這個秘密,其他任何回憶都虛假得可憐。珍珍在我的回憶里注定再次遍體鱗傷。珍珍在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被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那個擁有蒼老咳嗽聲的男人強奸了,然后她失眠、吃藥,副作用就是發(fā)胖。
珍珍認識了方志偉,為他墮過胎,并且為他一次次地減肥,雖然她認為減肥是為了得到幸福,但我不明白為減肥丟了命,跟幸福有什么關(guān)系。
方志偉在珍珍死后,湮沒在人群里,結(jié)婚生子,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這些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只是覺得,任何幸福都不該太便宜。比如,五年前的那封郵件,不能總懸在上面,應(yīng)該有人用石頭把它砸下來。比如,五年前的珍珍,應(yīng)該像個真正的悲劇人物那樣,在五年后大放光芒。
我在罐頭廠待了半年就辭職了。有人問我是不是覺得沒有前途才離開的,我說我對前途并沒有什么想法,但對罐頭廠生產(chǎn)的罐頭漸漸有了想法。但我沒有告訴他,自從罐頭廠老板丟了那條叫“珍珍”的狗,我每次看到狗罐頭就會強迫性地認為珍珍就藏在這罐頭里面。
我再次失業(yè),到了另一個城市,因為工作很難找,我租了最便宜的房子,而且是跟三個陌生女孩合租。每天一醒過來就開始在各種報紙的夾縫里尋找招聘信息,打電話,或在網(wǎng)上投簡歷,等消息,或胡亂穿衣梳洗,搭公交車,然后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去面試。回到出租屋有時是前半夜,有時是后半夜。無論我回來得多晚,客廳都亮著燈,那三個女孩要么坐在沙發(fā)上邊嗑瓜子邊看電視,要么就坐在臥室床上嘰嘰喳喳地打牌。等我洗漱完畢準備上床睡覺時,她們才不慌不忙地開始梳妝打扮,用比普通話流利幾百倍的家鄉(xiāng)話說說笑笑。我聽不懂她們的家鄉(xiāng)話,每天晚上我只等著她們打扮完趕緊離開這個屋子,這樣夜晚才能徹底安靜下來,我才能捂上被子睡個好覺。
她們白天睡覺,夜里上班,很顯然是干特殊行業(yè)的,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雞”。跟她們合租房子,我早有心理準備,我們這個片區(qū)的房子是全市最廉價的,住在這里的大多是賭徒、混混、農(nóng)民工和雞。沒錯,住在這里挺危險。但我很窮,沒有工作,而且不愿回老家,所以我配得上這份危險。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上街,碰到一個算命先生,他說我命硬,心腸也硬,將來會很麻煩。我記得他頭戴一頂破氈帽,鼻子上還架著一副墨鏡,神氣十足,好像知曉天下事,跟算命先生的形象完全吻合。所以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活得胸有成竹的人。
合租時間長了,我跟她們漸漸熟了起來。我很難記住她們的名字,一是她們家鄉(xiāng)口音太重,二是她們這個行業(yè)一般都會用“藝名”。我搞不清她們的名字是真名還是藝名。她們中間有一個留著劉胡蘭式的齊耳短發(fā),看起來很樸素,走在街上完全沒人會覺得她是干這個的。她說現(xiàn)在流行清純,她這個樣子很受歡迎,有些客人還以為她是大學(xué)生。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陳素娟,名字也挺樸素。相比另外兩個濃妝艷抹的女孩,我更喜歡陳素娟一點。
有一天晚上陳素娟沒有上班,我們買了些啤酒和鹵味,邊喝邊聊。
陳素娟說,你工作怎么還沒找到啊?
我說,很難,沒準一直都找不到。
她說,早知道你就別讀什么大學(xué)。
我說,為什么?
她說,讀了大學(xué),人就有了傲氣,找不到工作,又沒法跟我們一樣,想低也低不下去。
我說,我可以低下去,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低很低了,不然怎么會住在這個鬼地方?
她說,你會不會看不起我們?
我說,我連工作都沒有,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你們?你們不要看不起我就好了。
她說,等我存夠錢,就不干了,回老家去。
我舉杯說,祝你成功!陳素娟!
她說,以后別叫我陳素娟,這個名字太土了。
我說,不土,我喜歡。
她說,但我有另外一個名字,叫珍珍。
我說,珍珍?
她說,珍珍,珍貴的珍。
我趕緊問,你老家有沒有一條街叫“幸福路”?
她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珍珍,我終于找到你了!
她說,你為什么要找我?你以前認識我?
我說,你家是不是在幸福路32號?
她說,不是,我家在農(nóng)村,幸福路是城市里的路名,而且我聽說很多城市都有幸福路。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我沮喪地點點頭,是的,我知道,很多女孩都叫珍珍。
收到方志偉五年前的那封郵件后,我做了一個夢。
我不知從哪里弄到了方志偉的電話,開門見山地問他,這五年,你嫖娼了嗎?
方志偉的聲音在電話里異常鮮活,仿佛剛剛吃了一顆甜潤潤的喉糖。
他說,呵呵,沒想到,沒想到是你。我還以為你早忘了我呢。
我幽幽地說,寒暄的話不必說,我只問你,你嫖娼了沒?
方志偉說,呵呵,你還是那么直接,哈哈,我喜歡。
我說,你他媽到底嫖了沒有?
方志偉說,你為什么不回我的信?
我說,我剛剛才收到這封信。
他大叫,天啊。
我說,我現(xiàn)在就給你回信,聽著,我在信上說,你害死了珍珍!你是殺人犯!
不,害死珍珍的人是你。方志偉幽幽地說,那天晚上見到你之后,我就不愛珍珍了。我什么都沒說,但她很敏感,她什么都知道。
不關(guān)我的事。我說。
珍珍很天真,她以為她瘦了就能變成你。他說。
珍珍是個好姑娘。我說。
珍珍是個好姑娘,但我煩透了。如果我沒認識你,我應(yīng)該會跟她結(jié)婚生孩子。他說。
不關(guān)我的事。
也不關(guān)我的事。
你心里沒有珍珍,你是一個嫖客。
我的確嫖了,感覺并不好,沒有想象中那么好。
沒有一件事情會比想象中更好,蠢貨!
我喜歡你罵我。方志偉幽幽地說。
你現(xiàn)在很幸福吧?
什么是幸福?他繼續(xù)幽幽地說。
在夢的下半部分,我把妓女珍珍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方志偉。方志偉問珍珍,你叫什么?珍珍說,我叫珍珍啊。方志偉在我的夢里大汗淋漓,如夢方醒……
另一個珍珍,走在幸福路上,走進一家酒吧,喝得爛醉,被兩個男人帶到酒店,她聽到他們的對話,一個說,她怎么喝那么多?另一個說,她真夠傻。一個又說,夠玩很久了。另一個又說,要玩?zhèn)€痛快。珍珍在心里說,蠢貨……第二天醒來,兩個男人看到床上有很多血,暗紅色的,陳舊的血。珍珍展示著手腕上的疤痕說,對不起,血都流干了……
敲門聲響起,打開門,服務(wù)生抱著一只小黃狗說,先生,這是您的早餐……
服務(wù)生脫下帽子,秀發(fā)柔順飄逸,原來是個女人,她扭頭就走,走得很快,快得要飛起來,就要離開所有人的視線了,突然回眸一笑,說,有空去幸福路找我……
我醒了。珍珍沒有變成真正的悲劇人物,我也沒有。
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