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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奈保爾的那兩天

2014-11-13 13:54麥家
西湖 2014年11期
關鍵詞:保爾母親

麥家

我最早看奈保爾的一本書是《米格爾街》,那時的譯本叫《米格爾大街》。好像是浙江文藝社出版的,白底子封面,黑體字書名,沒有腰封,沒有宣言,簡單至極的設計,默默無聞的登場,暗示這不是一本出版社力推的書。我看它是因為有朋友推薦,說這是一部“輕松又聰明”的小說,寫貧窮、落后的一條街、一群人,有第三世界的“體溫”。吸引我的是“聰明”之說。我一直覺得自己小說寫得笨,想變聰明。有一天,我把這本書和幾十瓶藍墨水一起買了回家。

那是2000年初夏,我剛遷新居,是一套當時并不多見的躍層,將近200平方。我從一年前開始裝修,親自設計、招工、買料、監(jiān)工,裝裝停停,修修改改,耗時一年多。樓上一層,從樓梯開始,全是我個人的地盤,樓道兩邊掛著藏式掛毯和掛盆,樓梯口吊著昏暗的馬燈,陽臺上種著一棵從大涼山移來的三角梅,書房里是我積攢了十多年的書:有些書跟我從福州出發(fā),去了南京、北京、西藏羊卓雍湖,現在終于安耽下來,無需舟車勞頓。我不相信自己還會再遷徙,還會買更寬敞的房子,因此我才會如此不計精力財力,大搞建設,不厭其煩。

其實煩惱每天都纏我,只是想到,既然要一輩子交給它,我理應為它吃苦受累。書房是我的天堂,連地板都是親自去鄉(xiāng)下買老房子拆下來的木料,請木匠現場做的。自己上漆,清漆里加了藍墨水,一遍一遍刷,刷成鋼青藍。比蔚藍的大海還要藍。深藍。我就是一遍一遍刷著地板,累了,去陽臺上抽煙、喝茶、看書。這個時間長達半個多月,我看的書至少有十幾本,但現在想得起來的只有這一本:《米格爾大街》。這本書果然是聰明,文筆清麗,幽默輕松,可以從任何地方開始讀,像畫冊。我頭一遍是通讀,后來是翻來讀,反復讀。像刷油漆一樣,刷多了,就長牢了,化不掉。記得一天,我就用刷地板剩的藍墨水寫了一則讀書筆記,其中有這樣一句:他們是如此卑微,卻又都如此快樂,像一群蜜蜂。當時我不知道,一年后這位作家將得諾貝爾文學獎,更不知道十四年后我們會在杭州見面。

那時我在成都,現在我居杭州。就是說,當時我也不知道,那套被我以為要廝守一輩子的房子,其實只陪了我七年,離一輩子太遠!現在,那一屋子地板依然藍得發(fā)青發(fā)亮,我卻只能在夢里見到它。我確實時常夢見它,因為那藍色里漆進了我太多汗水,也漆入了我不少美好記憶,我舍不得。

諾貝爾是地球上少有的幾個人造太陽之一,凡是有幸登上這個獎臺的人,必將不幸地在燦爛中裸露,每一根汗毛都會被聚光燈丈量,在口水里肥沃。關于奈保爾的口水仗,打得尤為激烈而持久,自私、貪財、刁蠻、嫖妓、對妻子無情、對情婦施虐、對朋友不義、對讀者輕蔑,等等,一個在生活中幾乎是令人憎恨的惡棍形象,在諾獎光輝照耀下脫穎而出,活靈活現。好在出版商和讀者不是道德家,書被一本本翻譯出版,一本本在市場上走俏。我就是躺在藍色的地板上一本本讀:《河灣》,《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印度三部曲”等,幾年間讀了七本書。不能說每一本都喜歡,但毫無疑問,我喜歡這個作家,雖然他和我的寫作風格截然不一。

我讀書有記筆記的習慣,有些直接記在書上。在他來杭州之前,我又翻看過去讀過的一些書,看到不少記錄。比如在《河灣》的第187頁,頁眉記著這樣一句話:報上說他有“毒舌”之稱,但他不是毒蛇,他“咬人”、放射毒液,是為治人于病,救人于難。在《幽暗的國度》的最后一頁,我寫道:寫這本書時奈保爾31歲,之前已經出版六本書。我馬上四十歲了,卻一本書都沒寫出來,愧愧愧!卡夫卡說,人類因為懶惰被逐出天堂,奈保爾不在其列。這本書里還夾著一小紙條,上面有兩句沒頭沒腦的話,一句是:虔誠也是一種天賦,他觸摸的世界帶給我的疼痛,與我腳下的土地是如此之近;另一句是:絕望不是死亡,但比死亡更死亡。我想這肯定是跟這本書有關。我本已忘記了這本書的內容,但這兩句話一下讓我接近了它,像開了門。閱讀的記憶會經常被淹沒,又會經常被喚醒。所以,一個飽讀詩書的人,正如飽經風霜的人,生活中時有靈性和感悟迸發(fā),其實不過是沉睡的記憶蘇醒而已。在《印度:受傷的文明》的第71頁,我寫道:他沒有忘記祖先,但已經被英國寵壞了,躺在一個英國爵士的榮譽里,沒有拐杖,起不來。有些記錄很長,有些記錄又過于瑣碎,這里就不一一列舉。

總的說,奈保爾是一個生活體驗很豐富、視野很廣闊、寫作很努力的作家。他已經出版二十七本書,至少有一半成為經典,被世界各國的人捧讀。讀他的作品,你也許不會感到被溫暖、激勵,很多方面他和庫切一樣,作品里有一股狠勁,一種深深的冷,讓人傷感,甚至絕望。他以恨來傳達愛,以絕望來把握希望。世界如斯,他心底如斯,他筆下如斯:種族歧視,文明沖突,愛恨交加,真假難辨;希望和絕望,如影相隨,在默默地勾結、斗爭。作為一個作家,奈保爾是忠誠的,一直在勤奮地思考、寫作,除了諾獎制造的短暫騷動,一切按部就班,波瀾不驚,往事和隨想,在安靜地交配、產卵。他寫作的坐標不是情節(jié)、故事,而是過去、內心、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對文學虛構,他有獨到的理解就是:虛構是文學的常規(guī)手段,但目的不是為了制造快樂,而是為了讓“真實”從庸碌生活中脫穎而出。他甚至說過:如果活著是為了快樂,對一個男人來說,只需要一個妓女;文學不是妓女,文學是圣人,我活著就是為它服務的。

那一天,當我抬著輪椅,氣喘吁吁、一步一停地走在靈隱寺的臺階上時,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話:現在他已經成圣人了,需要我們?yōu)樗?。確實,疾病把他按倒在輪椅上,削掉了他過往的鋒芒和乖張,如今他時常舉著小鹿和山羊的目光,三緘其口,沉默安詳,仿佛一尊佛。

高鐵縮短了杭州和上海的距離,但改變不了兩個城市的氣候,夏天溽濕、燠熱,即使立了秋,還有“十八秋老虎”,虎視眈眈蹲著。奈保爾此次來中國,主要是參加上海書展,大部分時間在上海,杭州只待了兩天兩夜,不到四十八小時。由于臨時橫事,我未能全程陪他。在相處不多的時間里,我們聊及不少話題:文學、美食、西湖、西溪濕地、氣候、媒體等。但記錄下來,他說的話記不滿一頁A4紙。他已經作別了過去的他,不再有宏聲高音,不再有如簧巧舌,不再有談鋒,不再有怨毒,甚至不再有表情、手勢。畢竟已經八十二歲,加之病魔纏身,更加之長途旅行和頻繁出席活動,疲倦像滯熱的濕氣一樣籠罩著他,包抄著他,粘在他身上,讓他顯得十足像一個高齡老人、虛弱病人,即使思緒萬千,也只能長話短說,點到為止。

我相信,思維沒有背叛他:自始至終,我沒見他說過一句胡話,或亂語。他只是丟失了體力,以致無力談笑,正如一個人無法在重負下跟人開懷暢敘一樣。他的情況就是這樣,體力都消耗在支撐沉重的身體上。相對于有限的體力,他的體重顯得無限的重了,即便坐在輪椅上,依然累不可支。臨別那天晚上,我去賓館和他道別,當時他已經躺在床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把手自如地舉起來,向我揮手示意,第一次看到他嘴角浮出粲然笑容,第一次聽到他發(fā)出常態(tài)的聲音,連貫地說出一句長長的話,對我致謝,向我母親問好。我知道,這是因為席夢思卸下了他自身的重負。

老人家確實老了,病了,乃至已經離不開床榻了。

可他顯然不服老,不愿向病魔低頭、飽受病榻奚落。他要掙脫病榻,走出門,去遙遠的地方:中國上海;去更遠的地方:杭州。

奈保爾是8月13日下午的晚間時候到杭州的。對生活在皇歷時間里的我母親來說,這一天是農歷七月十八。我母親和奈保爾是同齡人,平時身體很健康,每天早睡早起,洗菜掃地,喂雞養(yǎng)狗,忙得不亦樂乎。這一天她照例早早起了床,但接迎她的不是雷同的一天,而是和死神交戰(zhàn)的一天:一只野貓把她嚇死了!

我們家沒有養(yǎng)貓,以前也不見有貓來串過門,因為家里有狗,貓怕的。而且,我一直以為,貓也是怕生人的,見了生人會立即躥走,不可能任人踩踏。但這一天就怪了,貓在我家睡大覺,狗不管不顧;母親從臥室出來,準備去開客廳燈,一腳踩在這只死貓身上——鬼知道它中了什么邪,這么笨,會躲不掉一個八旬老人的腳板!貓驚叫著,像一道黑色閃電一樣奪路而逃,跳窗而去,同時把我母親的靈魂和心跳也帶走了。二姐說,她發(fā)現母親時,母親像一截木頭一樣筆直地橫在地上,摸不到心跳,任憑捶胸敲背、大呼大叫,都不起用場。好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母親心跳又憑空而來。二姐說,是一輛大卡車的喇叭聲把母親叫醒的。謝謝你司機兄弟!二姐說,母親心跳至少停止跳動了二十分鐘。醫(yī)生說,我母親的命真大。確實,二十分鐘,在陽間,還不夠趕到醫(yī)院,但在陰間,足以踏上不歸路。

先送縣醫(yī)院,下午三點轉到省醫(yī)院……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沒人告訴我,大家都瞞著我:家人,朋友,包括有關領導,都認為我在接待一位國際貴賓,是件大事情,不應該讓我分身擔心。

殊不知,我正愁死人呢。這一天,如果我去卜卦,一定是兇象。雖然母親這邊的事被人蠻橫地按了下去,但奈保爾這邊又生生地翹將起來:原定早上九點從上海出發(fā),趕到杭州吃午飯,卻一拖再拖,遲遲不上路。問緣故,說有意外。意外?什么意外?!再三問,終于吐露實情:早晨洗澡,不慎滑倒,左肩膀著地,現在醫(yī)院拍片檢查。事后我算了一下時間,兩位同齡老人幾乎是在同一時段倒地,被醫(yī)院召了去,怪不怪你說?

這一天,有點奇。

老年人進醫(yī)院,似小伙子進妓院,天曉得什么時辰能出來。我傻了,因為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同奈保爾有個公開對話活動,在杭州市圖書館500座的報告廳,活動預告已提前兩天登報,500張門票在第一時間被搶購一空?,F在對話的一方——尊貴的一方——在醫(yī)院拍片檢查,這可怎么辦?

沒辦法,只有燒香。

我們真燒了香:我和新經典文化有限公司董事長陳明俊兄;他是奈保爾全部著作在中國的唯一出版人,也是我和奈保爾此次見面的牽頭人。雖然我沒有尋過問,我直覺陳兄心中一定有佛。事實上,奈保爾夫婦都是虔誠的佛教徒。

也許是燒香靈驗了。

當天下午三點半鐘,奈保爾一行從上海啟程,將近四個小時后,出現在我們面前。盡管我對他身體狀況有所預知,但也許是臨時傷痛之故,我看到的樣子比我料想的要糟得多;他癱在車里,根本不能行動,下車時動用了賓館四位保安,他們小心翼翼,左右為難,像在搬弄一件易碎品。我上前跟他握手,手心里全是冷汗,涼颼颼的,且無一絲氣力,感覺像握了一塊肉。我說:“先生,我十二年前(其實是十四年,因緊張出現口誤)就認識你,當然不是真人,是你的書?!彼酥荒樸俱?,問我是什么書,聲音幽到經不起風碰。我說是《米格爾街》。他似笑非笑,目光迷離,半天張不開口。他夫人見了連忙接過話頭,對我說:“那是他早期的一本書,奈保爾很喜歡這本書?!蔽艺f:“我也很喜歡,一度把它當作我學習寫作的教材,看了很多遍?!彼K于說了句什么(翻譯沒有傳譯),一邊向我伸出手,好像在對我示意,其實是在兀自顫抖:越來越顫抖。我連忙又去握住它,只是為了讓它停止顫抖。但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在顫抖。

是的,接待這樣一位病弱交加的高齡貴賓是件冒險的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相比,六十四歲的奈保爾夫人高大,健碩,健談,怎么看都不像一個花甲老人。她是印巴人,大眼睛,濃眉毛,長睫毛;高聳的鼻梁、寬厚的鼻翼,像喜馬拉雅山一樣凸立;鼻翼左側綴著一粒碎鉆,在燈光下晶晶亮。她對人熱情,豪放,說話聲音高亢,粗獷,像在草原上長大的。另有一位男助理,三十來歲,曾經是銀行職員,因為崇敬先生,甘愿全職為他服務。他比我高整整一個頭,身板挺拔,身手敏捷,剃個小平頭,像個水手。沒有他倆,奈保爾也許只能困在病榻上,沖著英國的天花板,對遙遠的中國空思妄想?,F在可以說,奈保爾的中國行是圓滿的,這圓滿是靠這兩人的四只手合攏、圍成的。

好了,不管怎么說,奈保爾終于來了,我們都如釋重負。

就在這種情況下,人來了,我吊的心著地了,我妻子終于熬不住(已經熬了一整天),向我道明母親病重的實情。她心里也擔心有意外。不過她是矛盾的,一邊是擔心,另一邊也是擔心:對方遠道而來,且為國際貴賓,我當主人的豈能臨陣逃脫,甩手不管?我走了,整個場面抽了主心骨,萬一怠慢了貴賓,發(fā)脾氣,鬧情緒,耍大牌,取消明天活動,我又怎么收場?她盡量安慰我,母親病情穩(wěn)定,也有人陪護,我可以陪他們吃完飯再去看她。

開始我也這么思想,我不能走,走是失禮的,可能也是失策的。但在登車去餐館的一剎那,我改變了主意,直奔醫(yī)院……已經沒人為我服務,我只好親自開車。天已黑透,且下著雨。雨越下越大。關鍵是我身負多重壓力,心亂如麻,好幾次我眼前一片黑暗,車子只好當街停在那,只聽到雨刮器刷刷的聲音,好像車已拋錨。杭城本是小的,但那天晚上我覺得比非洲撒哈拉沙漠還要大,怎么也穿越不了。當我下車時,內褲都濕透,不是雨水,是汗。什么叫心急如焚,什么叫焦慮萬分,什么叫“壓力山大”,那天晚上我真正領教了。

母親的狀況還算好,但病因尚未查明,她身體里有地雷,不知埋在哪里。奈保爾那邊的情況似乎也好,正常地用了餐,回賓館睡覺了,沒有鬧情緒。但誰曉得這是不是真相?我知道,即使奈保爾已拂袖離去,他們也會瞞著我,像瞞著我母親病情一樣。想著奈保爾過往的一些做派,他鬧情緒完全有可能的。再說,他也有理由鬧情緒,我拖著這么病弱的身體和傷痛從老遠來踐約,你不領情,不感激,不顧大局,不辭而別,不像話……我就這么想著進入夢幻,看見奈保爾已經連夜返回上海。

這天晚上,我只睡了一個小時。睡不著。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盲目的恐懼和內疚中胡思亂想,浮想聯(lián)翩。一個念頭安慰了我,在母親生命安危面前,我有權放下任何禮數和利害,我有道德豁免權。另一個念頭也安慰了我,母親是給我生命的人,我有義務、有責任讓她的生命活得更健康、長久。這兩個念頭一起告訴我:即使奈保爾已連夜返回上海也不足惜,什么對話,什么貴賓,不過是名利場上的戲,說到底是為了滿足虛榮心。既然是虛榮心,丟了也罷,甚至我需要學習把它丟掉。

人在特定的時候總會有些特定的想法,正是這些想法讓我痛下決心:明日上午我還要留在醫(yī)院。母親病情不明,要做各種檢查,然后會診。家里雖然有幾位親人在,但都生活在鄉(xiāng)下,不會說普通話,進了城,像出了國,做什么都縮手縮腳,沒有自信,讓我也沒信心把母親交給他們。我要留在醫(yī)院,直到查明母親病情為止。如果病情嚴重,我也作好了單方面取消對話的準備。

按計劃,第二天上午我要陪奈保爾一行游覽西溪,中午在我家吃飯。我黎明前才睡著一會,醒來發(fā)現雨止了,天放晴。一夜雨水,塵埃落定,空氣清新得想張口喝,我昨日的霉運似乎也被雨水洗滌干凈。吃早飯時,妻子發(fā)來短信,說奈保爾昨夜休息得很好,現在精神不錯,他夫人很關心我母親病情,祝老人家早日康復。正準備回信,又跳出一句話:奈夫人說今天上午游西溪有我和陳總陪即可,你安心陪母,如病情穩(wěn),回來吃午飯。我的心情頓時像天氣一樣晴朗,幾個小時后,更是晴空萬里。幾項重要檢查出來,醫(yī)生跟我拍了胸脯,母親并無器質性病原,昨日的驚險是拉警報,挺過來就好了,目前決無生死之慮,讓我放心回家接客。

這時已十一點多,奈保爾他們已經游完西溪,準備去我家午餐。我立刻上路,以最快的速度和良好的心情趕回去。他們先我十分鐘到家,我進屋時一群人正在客廳里嘰嘰喳喳,奈保爾背對大門,坐在輪椅上,坐姿端正:不像昨天,四個保安也駕不住,像一潭泥。我走到他面前,果然見他有神氣,思路清,不及我開口,領先打問我母親病情。我說很好,并向他道歉。他說:“這不用道歉,要是我也會這樣,人只有一個母親?!蔽液芨袆樱先ノ账?,手暖暖的,軟軟的,像我母親的手。我說:“先生,我母親與你同齡,但沒你身體好,昨天差點去見莎士比亞了?!彼麚u頭說:“我也不好,希望我們都好,我和你母親?!蔽艺f:“這也是我的希望?!彼f:“謝謝?!?/p>

我想起昨夜夢中怒氣沖沖返回上海的奈保爾,心想,這又是虛驚一場,跟母親對我的驚嚇一樣。確實,奈保爾一點也沒有責怪我失禮,他非常體諒我,真心寬慰我,像個和藹可親的慈父。

午宴不豐盛,但頗具特色。奈保爾是美食家,對吃很講究,不吃肉;坐上輪椅后講究更多,因為沒有運動量,行動不便,有些食物不宜吃。為此,陳明俊專從海南請來一廚師(安妮寶貝的新作《得未曾有》的第一篇《搭花醞春》寫的就是他)為他掌勺;做了六道菜,沒有一絲肉,卻是道道有肉香魚鮮,不愧為名廚。他還帶來自釀的梨花酒,倒在杯中,米酒的色澤,梨花的異香,美酒的口感。聽說奈保爾愛喝酒,我倒上一杯請他品嘗。他端起酒杯看看又放下,說:“好酒,但我不能喝,因為下午要同你對話?!边@么節(jié)制,怎么有人說他是酒色之徒?

餐桌上有位蘇州客人,一女孩,叫瀟瀟,是我好友王堯的女兒。她在收集名人手跡,知道奈保爾要來我家,提前一天到我家等著。我們以為的“小事一樁”,卻被奈保爾助理明確拒絕,并不婉言。據說在歐洲,奈保爾一本簽名書可以賣幾千美金,要保這個身價,只有一個策略:盡量少給人簽書。我為瀟瀟白跑一趟遺憾,也為自己不能向老友交差難堪。明俊兄知情后,親自上陣同奈保爾說;先生聽了二話不說,向助理討來鋼筆,爽快地在瀟瀟的書上簽上大名,讓我又添驚喜。

接下來的七八個小時里,奈保爾以各種方式不斷地給我疊加慈祥、溫和、達理、體貼人這種印象,仿佛是有意要揭穿流言蜚語。在下午的對話會上,500人的報告廳座無虛席,奈保爾有問必答,包括一些刁鉆的提問。有讀者問:“你曾說過女性作家往往不如男作家,你不怕得罪女性嗎?”奈保爾說:“謝謝你給我機會申明,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我只是說不喜歡寫《傲慢與偏見》的那位女作家。”我想,他需要更正、澄清的謠傳一定更多,但他從不理睬。有些名人善于在媒體面前包裝自己,他不?!八麤]有時間做這些事?!彼蛉嗽谒较聦ξ艺f,“他認為一個作家最好的包裝是努力寫,不停地寫,爭取不斷超越自己?!?/p>

我把這句話記在筆記本上。

可惜,他本人對我說的很少,他太累了。

對話會結束,我們直接去了靈隱寺,這是奈保爾夫婦點名要去的。很遺憾,奈保爾最后未能親自去大雄寶殿給菩薩燒上一炷香。靈隱寺里四處是門檻、臺階,我們抬著輪椅過了一坎又一坎,前面依然還有一坎又一坎。終于,他搖頭了,要放棄。我們問他是不是累了,他說:“我不累,你們累了。我不能為了對菩薩表示虔誠,把你們累垮了?!彼埛蛉舜?。

我也燒了一炷,祈了一個愿,拜菩薩保佑我母親和這位英國老人健康長壽。通過短暫的接觸和交流,我出乎意料地愛上了這個被眾聲喧嘩、蜚短流長的老頭子;我對自己說:不管如何,我看到的是一個慈藹可敬的老人,一點不像傳說的那么怨毒、自私、古怪。也許是歲月改變了他,但終歸是他改變了自己,何況他的作品曾經照亮(改變)了無數人的心靈,而且仍將照亮(改變)更多的人。

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我來到他賓館床前話別,于是看到、聽到了如前所述的幾個“第一”。其實,他次日還要在杭州待大半天,只是我要走,去上海參加書展,中午有活動,必須起早出門。參加完書展,第二天要北上京城,參加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漢學家大會,然后又要南下廣州,參加南方國際文學周。這些活動早在幾個月前安排好,沒有不可抗的力量,我沒有理由缺席。

不用說,我得還要去跟一個人告別,就是母親。下午我已跟主治醫(yī)師電話聯(lián)系過,道明我將出差一周,行不行?醫(yī)生讓我放心走,便去辭別。到醫(yī)院已經十點多,母親本來就睡得早,今天又被一堆儀器輪番折騰,累得不行,睡得酣酣的,呼呼地打著鼾,像個孩子。我先在母親床前站著,實在太累,站不住,就找來凳子,在床前坐下,雙手扒在床上,枕著頭,一會就睡過去了。

我也太累了!

我知道,生活不該這樣,但生活就是這樣。

2014.8.2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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