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何處是故鄉(xiāng)
何處是故鄉(xiāng)——
當一個人扎下了根
像胡楊樹最終彎下干枯的枝條
我的臉浮上了另一棵樹的倒影
短或長,都是宿命 都要身臨其境
這個身心疲憊的人
忍受著寒風 酷暑 還有越來越多的塵埃
陷入這沙漠與綠洲之中虛擲光陰
體內(nèi)的血 流向親人的地平線
祖父的墳地 在等我的歌喉
等著我抓住飄散中的泥土
等著它倒空我 隨即又將我填滿
等著生命將在刪改中延續(xù)——
就像鋸子將樹木剖開
蕩漾著木器的倒影:木船、桌子和木桶……
啊 新疆的地理影響了我的一生
不會再有誰 在我身上醒來兩次
夜晚多么空曠
夜晚多么空曠
像一封打開很久的信
風收緊了榆樹的外衣
也收走了雨水中剛剛綻開的綠意
在這平常的一天這個夜晚
一切都像是剛剛好——
而平常的夜晚往往過于昂貴
使匿身的果實現(xiàn)出原形
但笑聲中黯然的悲哀和無用的茫然
不會漏出這個夜晚
不會漏出女主人的嘆息,廚房的油煙,鄰居們的爭吵
廢紙上的流水賬 以及
受苦人松開的憤怒
不會漏出稿紙靜靜的水底
那魚群般推動著的永不止息的波浪
——因為 在所有平常的夜晚
我早已將一座石頭山安置在了沉沉筆尖
發(fā)育史
我還沒有發(fā)育
人們就從我的身體里趕出一只猛獸
它沒有形狀 具有黑夜的屬性
靠體內(nèi)的湖泊止饑渴
但還沒長出四蹄
沒有人告訴我 它正在,或?qū)⒁蔀槭裁?/p>
總有一天 我會看清它的樣子
如認識自己
當它聳著肩 就像一枚被風裹挾的白云的核
有著秘密成熟的危險
在我可能的身體之上
正朝著兩個方向流亡
讓裸露的石頭有了心跳
熱血和回音一起成倍增長
孤獨影響了大平原
讓慢慢醒來的身體恢復著記憶
分解著,斂聚著內(nèi)在的激情
——讓我對這個平乏,殘缺的世界
仍有片刻的動容
那被承諾的——
嶄新的、尚未動用的辰光
我還沒有看見——
當河流的承諾變成了無量的沙粒
鳥兒銜著樹枝或石子
要將它填滿
當汗血馬在騎手的承諾中聳起了脊梁
上了鎖的馬廄閃亮
它在顫抖中咽下了遠處的一聲悶雷
當舊時光承諾咬住一些老人
加深了自身的幽黯
卻沒有線索告訴他們何時做一個被哀悼的人
當天鵝許諾給整個湖水一顆柔軟的心
游艇從它們的身旁中駛過
炫耀著暴力
當我見證過的愛情承諾給我多余的胸襟
但最終 我寫下的詩歌
不得不再另起一行
當一位兒童的承諾
是成年游方的僧侶最終歸入了夕照
——而落日就是鏡子 閃電在承諾中劈開了它
明亮的碎渣像整個世界在傾泄
有時落在于刀尖上
有時落在石頭上
而我是否要對嶄新的、尚未動用的辰光承諾更多?
那些尚未完成的,全部的生活
十四行
晚睡的人
如我 常常對著窗外馬路上的行人微笑
為這平安度過的一天
和即將到來的明天
風吹送著每一個路人到睡眠的角落
他們疲倦而困頓的臉
沿著蒙塵的街樹緩緩展開
一如展開這弱小的 掙扎的
被無盡命運拍打的細枝
路燈 有一瞬間的閃亮
只有我看見了
他們對著不說話的星空 草叢 溝渠
對著一整個黑夜的躊躇
悄悄伸出呼救的根須
人世間
在人世間
我似乎走得太快——
沒來得及成為寂靜的一部分
沒有來得及成為相愛的布谷鳥
詠唱無盡哀歌的一部分
甚至 也沒有讓我內(nèi)心的善
像此刻的雨水一樣
順著人類斜斜撤離的目光
平安 優(yōu)美地落下
我走得是這樣的快
越來越少的話語
比厭世者
更早說出內(nèi)在的死亡
我與你們
這是又一次
回憶起自己曾有過汁氣蓬勃的歲月
沒有經(jīng)常擦拭的時間輕盈
純潔如一個白晝
獨特而與你們相似
如今 漸漸成形的中年的我
愛著生活的困頓
那被情欲、饕餮和無止盡的欲望改變了的內(nèi)心
獨特而與你們相似
如你所見
終于有一天
她的力氣在消散
像冬日的爐火聚積著冷
她面容模糊 不愛行走
經(jīng)??床灰娮约旱挠白?不打聽
遠處發(fā)生的事
全然忘記了自己年輕時
曾參與過多少次自我毀滅的教育
現(xiàn)在 寂寞是她身體上唯一的飾品
冷風吹著的不再是勁草
仿佛命運本身
是的,如你所見——
她終于成為了
一個獨自的眾人 一個
平凡而無害的人
站在那里 真理一樣虛無
現(xiàn)在 她朝向我
像是朝向一個巨大的問號
像是要叫出我的名字
當世界還年輕的時候
當世界還年輕的時候
我愛著和她一樣的動蕩
愛著她的宿命,偏執(zhí)和被放逐 也愛著
中了暑的情欲 一些刺痛
一個無關心靈的手藝
以及一個短暫的信仰
它們 一起構(gòu)成了我的一生
當我遲暮
擰干身體多余的鹽分
空留胃里一枚饑餓的針
它曾經(jīng)尖銳 鋒利 對抗過生活的毒
現(xiàn)在 它越來越灰
把被渲染的和夸大的死給了我
一種叫悲傷的力量
在黃昏柳絲間的一絲震顫中
擁有了片刻的動容
像命運的另一面投影
一個無法說出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