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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失的卡諾

2014-11-13 10:54李清源
當(dāng)代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總小梁

李清源,本名李清曉。好文史,擅辭賦,寫寫專欄,編編劇本,而以小說最為用心。在《莽原》《四川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多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卡諾走失已五天。老總將賞格提到了五百元,情緒也從先前的躁怒變?yōu)榈吐?。他在酸枝木條案上寫完一首剛賦的詩,手提毛筆憂傷地望著我。

你說它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

我站在書桌旁看他寫字。老總的字枝枝杈杈,不拘一格,他自稱脫胎毛體,又融貫了他獨有的精氣神,所以大氣磅礴,讓人一望折服。有幾個字過于瀟灑,我認(rèn)不出,但我并無羞愧。我說:不用擔(dān)心,吉狗自有天相。

托你吉言!老總將毛筆擱到青瓷筆山上。這首詩寫得如何?

很好。

老總是個文化名士,不光會書法,還會寫詩,而且只寫舊體詩。那些詩在我看來近似打油,格律卻很嚴(yán)整。我經(jīng)常見他手捧平水韻譜,躲在辦公室里苦思冥想,神情凝重而痛苦。所以他看不起新詩,認(rèn)為新詩太好寫了,簡直就像拉稀。我想到他寫詩時的表情,恰如得了便秘。從難易程度上來說,便秘的確沒有拉稀來得快,那么根據(jù)等價原則,他蔑視新詩也有道理。他指尖點著條案,直勾勾盯著我?!昂芎谩眱蓚€字明顯不夠,他在等我具體評析如何好,有多好。我假裝遲鈍,轉(zhuǎn)身坐到了稍遠(yuǎn)處的沙發(fā)里,沒有迎合他。

當(dāng)我再次把眼光投到老總身上時,他也已坐到了辦公桌后巨大的老板椅里,抓起兩只文玩核桃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又丟到桌子上,脫下手腕上的念珠一顆顆摳弄起來。我要再寫一首律詩。他說。他瘦長的臉上依舊顯露著失望,下頜稀疏的小胡子亦不滿地抖動?;蛘咛钜皇自~,用慢調(diào)。慢詞更難寫,也更能表達(dá)我對卡諾的思念之情。五天五夜啊,卡諾也不知道在哪兒受苦,想想就受不了。媽的,大樓物業(yè)是吃干屎的,樓道里的攝像頭壞了也不修,明年的物業(yè)費不交了!還有皮二娟,那天晚上她走得最晚,為什么沒看好卡諾?她要負(fù)主要責(zé)任!一會兒讓辦公室通知她,叫她滾蛋!

在我所坐的沙發(fā)旁扶手上放著張36英寸的照片??ㄖZ在照片里呆萌無比,明透的陽光穿過白樺樹灑下來,它身上黃白兩色的毛亮絨絨的像云朵。這是小梁拍的。小梁是我的徒弟,喜歡攝影,但很業(yè)余,再好的單反在她手里也只能充傻瓜機使??ㄖZ這張照片,是她所有攝影作品里拍得最好、也最具藝術(shù)性的一張??ㄖZ失蹤之后,她把照片傳給老總。老總看得傷感不已,遂教她打印下來,打算掛在辦公室里,時時觀看以慰渴思。但是打印好后,他又改變了主意。他覺得把它掛到墻上就像遺像,太晦氣了。

老總抄起辦公桌上的保溫杯,喝了幾口水。保溫杯貌不驚人,但價值不菲,據(jù)說是養(yǎng)生大師按照太極原理親手打造,經(jīng)常使用能夠去病健體,扶正辟邪。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老總對此深信不疑。喝過水后,老總的情緒平復(fù)了些。

呃,邵維,你有事嗎?

我在沙發(fā)里欠了欠身。嗯,我……

哦對了,有個重要的事,我正想找你商量。來,你坐到這邊來。是這樣——

我坐到辦公桌對面一把藤椅上,將目光丟向桌面那沓文稿。文稿上壓著一張老總的名片,“通達(dá)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幾個字清晰可見。這是我們公司的名字。說起這個名,省城業(yè)界知者眾多,因為老總路子大,每年都能拿到不少羨殺同行的業(yè)務(wù)。省城文化公司繁如兩年前卡諾身上的虱子,大多經(jīng)營慘淡,寒酸得像皮包客,能雇七八個員工撐門面,就算是好玩家了。像我們公司這樣,分門別類地養(yǎng)著幾支團隊、三十多個員工,是非常罕見的。老總以此為榮,在所有公眾場合自我標(biāo)榜,談起同行時一副睥睨眾生的神氣,儼然是業(yè)界里的巨鱷,搞文化的大亨。

政府和國企的錢不好掙了,會務(wù)和演出業(yè)務(wù)也越來越少。這樣下去可不行。我想轉(zhuǎn)變一下經(jīng)營模式,對公司進(jìn)行相應(yīng)改造。影視制作部保留,但要裁人。會演部并入你的策劃部,統(tǒng)歸你管,但是也得裁人,具體裁誰你擬個名單。業(yè)務(wù)部要擴大,多招些業(yè)務(wù)員,大活兒要繼續(xù)爭取,小活兒也不能放過,只要多,也有賺頭。你看行不行?行的話我讓辦公室擬方案,明天開會宣布。

會演部總監(jiān)怎么安排?

讓他做策劃部副總監(jiān),當(dāng)你助手。呃,邵維,裁誰留誰你和他商量著定,我不干預(yù),但是皮二娟一定要趕走。

公司的頹勢為時已久。半年前我已建議精減人員,轉(zhuǎn)變經(jīng)營方式,老總嘴上認(rèn)同,但不施行。我知是因面子問題,對老總來說,公司的員工可以更換,但不能裁減,裁減就等于宣告經(jīng)營不善,傷害他文化大亨的形象。他今日終于接受現(xiàn)實,說明虛胖的場面已實在撐不下去。我看到他眼光已不是一貫的驕傲和倔強,而像回蕩不定的河水,混攪著無奈和迷茫的雜草。我猶豫了很久,要說的話在心肺之上、咽喉之下反復(fù)徘徊,最終緩緩地沉了下去。

我回到我的辦公室。一杯咖啡還沒喝完,皮二娟抱著一份策劃書走進(jìn)來。我的辦公室很小,是用毛玻璃在策劃部大工作室里分隔出來的十平方米空間。皮二娟將門小心地扣好,神情嚴(yán)肅地走到我面前。

你說了嗎?

沒有。

你真要辭職?

我將杯子放到桌子上,雙手拇指揉著太陽穴。嗯。

皮二娟陷入了沉默。我以為她在為我的將要離去而感傷,遂抬頭盯著她微笑,想要安慰幾句。她卻先于我說話了。

你要走,我很難過。她停頓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很薄,黯淡而無血色。可是,我不會跟你辭職的。

我的微笑仿佛風(fēng)干的標(biāo)本,硬邦邦地貼在臉上。千萬別,咱倆關(guān)系沒那么好,我也承受不起。我把咖啡杯重新端起來。有卡諾的消息嗎?

皮二娟搖頭。沒有。

我嘆了口氣,對她說:那就麻煩了!

皮二娟依舊懷抱著那份策劃書,上半身向我傾過來。一股廉價木瓜香皂的味道熱乎乎地涌入鼻孔。我覺得,賞格有點低了。她一副討論機密大事的模樣。我在網(wǎng)上查過,這種狗值三千多呢,老總才出五百,人家撿到了,拿去賣了也不會還給他。

皮二娟說得有道理??ㄖZ是只三歲多的威爾士柯基犬,體形矯健,毛色柔順,四條小腿短粗有力,跑起來一顛一顛的,可愛得教人心頭發(fā)癢。兩月前來過一個客戶,自稱是寵物狗專家,老總請他給卡諾估個價,他說至少能賣四五千塊。他的神態(tài)和語氣略帶諂媚和夸張,我想這個價錢肯定估得偏高,用以討好老總。老總將卡諾抱在懷里,拿臉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蹭來蹭去,親昵得如同玩弄剛出襁褓的兒子。事實上老總的確叫卡諾為兒子。他是跟一個女客戶學(xué)的。前年冬天我們?nèi)ヒ娨粋€國企副總,那位女士養(yǎng)一條巨大的狗,據(jù)介紹是愛爾蘭獵狼犬。我們老總跟女士交流了一些養(yǎng)狗心得,聽女士招呼狗時“兒子”“兒子”叫得響亮無比?;貋砺飞希峡倢δ悄飩儍旱男袨榻o予了毫不留情的嘲笑,但是一到公司,他就認(rèn)真研究起了卡諾的性別,當(dāng)確定是公狗后,“兒子”兩個字便千嬌百寵地從他嘴中跑了出來。

別說四五千,四五萬我也不賣。老總玩弄著卡諾,對寵物狗專家說:兒子是我的福星,我可不舍得賣它。

這番話是在老總辦公室說的。皮二娟是個小小的平面設(shè)計員,不經(jīng)召喚不能進(jìn)老總辦公室,所以也沒資格聽到這番話。她若知道卡諾對老總的重要意義,以及老總將卡諾走失的主要責(zé)任算到了她頭上,她肯定不會如此鎮(zhèn)靜。

我想起老總剛才的話。十幾分鐘內(nèi),他兩次聲明要把皮二娟趕走,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知道他是強調(diào)給我聽的,因為公司里的人都認(rèn)為我跟皮二娟關(guān)系不太一般。老總熱衷于特務(wù)式管理,鼓勵員工之間相互監(jiān)督與揭發(fā),因此對公司大小事情了如指掌,關(guān)于我和皮二娟說的話毫無疑問會傳到他耳朵里。前些天有一回他邀我喝茶,閑聊中說起皮二娟,他臉上堆滿了不懷好意的笑。

我聽說你跟她,啊,很親密呀,是不是?

你聽誰說的?

你的事兒能跑出我的眼?他摳弄著念珠,以悲憫的眼光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只誤入歧途的羔羊??龋劬S,你怎么看上她了?

這件事讓我很煩,很長時間內(nèi)對公司所有人都沒好氣,看誰都像是老總的耳目。今天老總對我的兩番強調(diào),意思很明顯,是在告誡我休想徇私情,皮二娟他趕定了。作為策劃部總監(jiān),我有決定手下員工去留的權(quán)利。皮二娟現(xiàn)在歸策劃部,說實話我并不支持趕她走,她還是有才的,比之前幾個平設(shè)做得都好。但是就算我替皮二娟辯護,也完全是基于公司利益考慮,而非我跟她有所謂的不一般關(guān)系。可是老總卻先將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強加到我頭上,然后警告我不要輕舉妄動。這簡直是羞辱。

不過坦白講,我這樣理解也有些自尋煩惱。老總在公司至高無上,呼喝員工如役牛馬,心情好的時候,對所有人都笑瞇瞇的,一旦惹他不高興,各種辱罵頓如挾裹堅實的牛糞,劈頭蓋臉傾瀉而出。所以只要他一來,公司上下皆惶恐如驚弓之鳥,無不希望能有隱身的本領(lǐng),除了做出成績向他邀功時現(xiàn)身,其余時間在他眼里都無形如空氣。我是全公司唯一的例外。因我不是求職而來,是老總親自邀請加盟的。我與老總是在三年前一次聚會上認(rèn)識,他讀過我的小說,我久聞他的大名,當(dāng)時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恰好彼時他公司的策劃總監(jiān)離職,而我也剛從一家雜志社出來,于是就在他的盛意邀請下,來此補缺做了他的策劃總監(jiān)。因有這個淵源,我們雖是雇傭關(guān)系,但更多時候彼此以朋友相待,所以在公司我享有一些特權(quán),在老總面前也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饒是如此,我也免不了挨他的罵,好幾次因事相爭,情急之下,他那些難聽話就像磚頭一樣丟了出來。但他大多會立即意識到不妥,主動緩和局面,嘻嘻哈哈地將不愉快抹過去。我一度很惱火,但知道他是罵人罵慣了,有時候把持不住,順口而出,于是也就釋然。譬如他今天強調(diào)的話,也許僅僅是希望我不要護著皮二娟,而沒有其他深意吧。

各部總監(jiān)都是老總的好學(xué)生,紛紛學(xué)會了強勢馭下,對手下員工頤指氣使。我之前離開那家雜志社,正是因為受不了趾高氣揚的編輯部主任,因此對公司這種管理文化深感不適。有幾次我去其他部門,見他們總監(jiān)正訓(xùn)人,就勸了幾句,不料惹得那幾個總監(jiān)很不高興,在背后罵我多管閑事。我只好恪守分際,專心經(jīng)營我的策劃部。

策劃部與影視制作部業(yè)務(wù)聯(lián)系最親密,經(jīng)常要做項目對接。五個月前,我們接到一單活兒,為某國企做個宣傳片。成片初審時,甲方提了很多意見,態(tài)度亦不太友好。制作部總監(jiān)憋了一肚子氣,打電話叫我去他部門討論修改方案。我端著咖啡走了過去。制作部總監(jiān)姓劉。我走進(jìn)劉總監(jiān)辦公室時,他正在發(fā)脾氣,雙腿大張箕坐在轉(zhuǎn)椅上,疾言厲色地痛罵一名女員工。我認(rèn)出那個員工是他部門的一名后期編輯。她垂頭而立,神情呆滯如泥偶,我在沙發(fā)上坐定,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在輕微地抽動。她的手纖瘦蒼白,跟臉頰一樣缺乏血色。劉總監(jiān)的吼聲像轟炸機一樣在小小的辦公室里激蕩,嗡嗡然震耳欲聾。

再給我搞砸,馬上收拾東西滾蛋!出去!

那名后期遂呆滯地出去了。我對劉總監(jiān)說,你這樣罵,把人都罵傻了。劉總監(jiān)點著煙說,天生就是個笨蛋,多罵罵也許能幫她開竅。劉總監(jiān)的辦公室格局跟我的相似,但他的房間是用透明玻璃隔的,貼上層單透膜,外面看不到里頭,而他坐在辦公室,手下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我跟他談著片子,眼光透過玻璃望出去,看到那個后期正在那里發(fā)呆,看不清她臉上的細(xì)節(jié),但見牙齒咬著下唇,似在強忍悲傷。我問劉總監(jiān):剛才那個后期叫什么?

皮二娟。

劉總監(jiān)來了電話,一接就是半天。我隔玻璃望著皮二娟。她依舊支肘伏在電腦桌上,不時用拳頭捶一下腦門,執(zhí)筆的右手則在一張A4紙上神經(jīng)質(zhì)似的不停劃動。劉總監(jiān)辦公桌旁墻壁上貼著一張員工通訊錄,我找到皮二娟的號碼,給她發(fā)了個短信。

開心些,不要讓工作影響心情!

發(fā)出之后,我喝著咖啡觀察她的反應(yīng)。她掏出手機看了看,好像有些納悶。公司各部門都貼有員工通訊錄,她疑惑片刻,起身走到通訊錄旁,一行行查找起來,眼光最后在一個名字上停住,低頭看看手機,再抬頭看看名單,猛然回頭向這邊望過來。當(dāng)然,她是看不到我的。我忍不住笑了笑。

接著我收到了她的回復(fù):謝謝邵總!

談完修改方案后,劉總監(jiān)送我出去。在走出他們部門前,我看了一眼皮二娟,想向她微笑示意。但她在電腦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好像在忙。

對我來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它如此小,幾乎算不上絮煩工作中的一個插曲。在茶館跟老總講述的時候,我也是一副稀松無謂的語氣。但是老總認(rèn)為沒這么簡單。他認(rèn)為一切事都有原因,正如毛老人家所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那么多挨批評的員工,為什么我唯獨對皮二娟表示關(guān)心?

老實說,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看上她什么呢?我對她既不了解,她長得也不漂亮。

但是她奶大呀。

老板哈哈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周圍茶客都往這邊張望。我擰眉不語。老總意識到了我的不悅,呵呵幾聲把笑收尾,欠身給我斟茶示好。

別不好意思,男人嘛,喜歡大奶不丟人,我也喜歡大奶。老總手捏雪茄笑瞇瞇地說:但是皮二娟這人不行,心理比較陰暗,你最好別招惹。

我相信老總對皮二娟的評判必有依據(jù)。很多員工自認(rèn)小人物,覺得與老總有千里之遙,個人的興趣愛好和行為老總必不關(guān)心。這種想法大錯特錯。老總有著超乎常人的控制欲,對公司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有密切監(jiān)視。他認(rèn)為必須了解員工們的思想動向及日常行為,才能及時發(fā)現(xiàn)對公司不利的因素,從而提前應(yīng)對,掌握主動,使公司管理立于不敗之地。在鼓勵員工之間相互監(jiān)督與揭發(fā)之外,他至少還有兩三種手段,具體都是什么,他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方便問,畢竟我是公司一員,從原則上說也屬于監(jiān)視對象,跟雇主討論他怎么控制我們,未免氣氛尷尬,彼此也不會感到愉快。但我知道,他在公司所有電腦上都裝有監(jiān)控軟件。這個秘密是我剛來時他不小心說漏的。他把他那臺用了一年多的筆記本送給我,讓我作辦公之用,在介紹了它的強大功能后,順口說這上頭沒裝監(jiān)控。他隨即就發(fā)現(xiàn)走嘴了,對我解釋說裝監(jiān)控是因為有些員工上班時間打游戲,聊QQ,需要對這些不良行為進(jìn)行監(jiān)督,然后囑咐我一定要保密。

在公司電腦上裝監(jiān)控軟件,是很多公司慣用的管理方式之一,沒什么可大驚小怪。但是直到這天,我才發(fā)現(xiàn)老總不僅通過軟件監(jiān)管員工上班打游戲和聊天,還查看他們的上網(wǎng)情況,并通過電腦使用記錄了解他們都干了些什么。我問老總為什么說皮二娟“心理比較陰暗”,他說:她經(jīng)常會瀏覽一些網(wǎng)站,看那種很變態(tài)的視頻,像虐貓啊、虐狗啊,還好看恐怖片,僵尸啊、蠱術(shù)啊之類的,呃喲,惡心死人。她還都是晚上加班的時候看,半夜三更大樓里黑乎乎的,她也不害怕。正常的女孩哪有這么大膽?你說,她是不是心理陰暗?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如果一個膽子比較大的內(nèi)向女孩看幾支另類視頻就代表心理陰暗,高高在上的老板躲在暗處偷窺人家女孩的隱私,又代表什么?這個問題自然不能拿出來跟老總探討,何況這位名士還擅長用雙重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事物。區(qū)區(qū)一個皮二娟,不值得為她與老總鬧得不愉快,只需要澄清傳言、還我一個清白就夠了。我告訴老總,我跟皮二娟真的沒有什么,我既不喜歡大奶,也不喜歡她身上其他的地方,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對眼,我跟她根本不對眼。老總把我的話當(dāng)成了狡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tài)。

不對眼你還要她?劉二跟我發(fā)了幾回牢騷,說你挖他制作部的墻腳,我給了他一包茶葉,替你安撫了。

我發(fā)覺事情發(fā)展得有點荒唐走板了。皮二娟此時已轉(zhuǎn)到我的策劃部,而且的確是我向劉總監(jiān)請求的,但事實卻不是老總想象的那樣。那天發(fā)短信安慰皮二娟之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互動,有一次我們在公司迎頭相遇,我還準(zhǔn)備微笑致意,她卻低著頭匆匆走開了,弄得我還有點小尷尬。一周之后的中午,吃過飯后,我照例在寫字樓一樓大廳休息區(qū)小坐。我坐在靠里的沙發(fā)上,旁邊有一盆鳳尾竹,戴上耳麥后,就安靜得只剩下音樂。我聽著音樂閉目養(yǎng)神,心里構(gòu)思著一篇小說。我感覺對面坐了一個人,這是公共場所,誰都可以坐下來休息,所以我并未在意。半個小時后,我結(jié)束冥想,準(zhǔn)備去公司,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居然是皮二娟。我禮貌性地對她一笑,說了聲“你好!”

皮二娟有些拘謹(jǐn)不安。那是小員工面對領(lǐng)導(dǎo)時的卑怯和窘惶。據(jù)她說她坐了四十多分鐘了,在等我睡醒,因為不敢打擾我休息。我說,有事嗎?她稍顯退縮,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仿佛以此來鼓動勇氣,然后才說:我想去你的策劃部。

因公司業(yè)務(wù)日漸下滑,漸漸顯得有些人浮于事,我的部里若有人離職,我就把職位削去,不再招聘補缺。今天上午剛有個平設(shè)找我談,說他有意辭職,我表示尊重,并打算在他去后按例減崗。沒想到他人還沒走,皮二娟就得到了消息。皮二娟看出我不太情愿,手忙腳亂地從包內(nèi)掏出一個U盤。她說她在大學(xué)主修的就是平面設(shè)計,而非影視后期,之所以應(yīng)聘公司后期,是工作難找,暫時將就?,F(xiàn)在既然策劃部需要平設(shè),她希望能轉(zhuǎn)崗過來,以便發(fā)揮專長。她把U盤遞給我,說里頭有她的平設(shè)作品,讓我看后再做決定。

我在辦公室的電腦上打開U盤。作品不多,但的確不錯,頗見功力。只是她的設(shè)計風(fēng)格比較另類,表現(xiàn)手法也有些怪異,某些背景和細(xì)節(jié)使人感覺不太舒服。當(dāng)然這也可以看作是她的獨特想象力和藝術(shù)個性吧。從藝術(shù)水平上來說,她與現(xiàn)有的三個平設(shè)相比毫不遜色,但也止于這個級別,要說多了不起,也談不上。我很猶豫。我不想在我的部里塞一個冗員,可是想到皮二娟迫切的神情,以及那天她在劉總監(jiān)的痛斥下神經(jīng)質(zhì)般抽動的手指,又覺百般不忍。劉總監(jiān)打過來電話,請我過去談個事兒。我不想見到皮二娟,怕辜負(fù)她眼巴巴的期望,就讓劉總監(jiān)過我這邊來。幾分鐘后,劉總監(jiān)氣鼓鼓地跨進(jìn)我的辦公室,嶄新的夾克上印著一大片水漬。我問他何事生氣,他憤怒地說:皮二娟那不長眼東西,我站那兒給你打電話,她端杯水就撞上來了,真他媽瞎了眼!

劉總監(jiān)罵著皮二娟,忍不住又扯起夾克觀察水漬,越看越生氣。不要她了,手頭的活兒一了,馬上趕她走!

我給他沖了杯咖啡,勸他消氣。也許是她沒看到你,不小心撞上去的,她是近視眼吧,我看她戴著眼鏡,鏡片還挺厚。

我這么大膘立那兒,就算近視一千度也該看到。她不是近視眼,是不長眼!

我微笑著看他喝咖啡??Х炔粺?,他像喝酒一樣一仰而盡。我這邊有個平設(shè)要辭職,向我推薦皮二娟,說她以前也是學(xué)平設(shè)的,給我看了她的平設(shè)作品,的確不錯,比她做的后期強多了。我閑閑地對劉總監(jiān)說:要不,讓她來我這兒吧。

劉總監(jiān)瞪著兩眼。真的假的?

我將筆記本推到他面前。劉總監(jiān)看了幾幅作品,大呼小叫起來:原來她擅長的不是后期,盡耽誤我事!你要是吧?趕緊領(lǐng)走趕緊領(lǐng)走!

就這樣,皮二娟頂替辭職的平設(shè),來到了我的策劃部。可是老總卻告訴我,劉二曾向他告狀,指責(zé)我挖他的墻腳。他兩個必有一人在說謊,但是考究這個并無意義。在公司里,較真兒的精神應(yīng)該放在工作上,而不是人際關(guān)系,否則將會不容于眾,早晚把自己弄得無立足之地。

我希望皮二娟也能明白這一點,那么就算她不得不離開這個公司,另謀高就時也將受用。但是現(xiàn)在,我實在沒有心情跟她談這些職場規(guī)則,教她應(yīng)該如何為人處世。她身上熱烘烘的香皂味道塞滿了我的鼻孔,使我有些窒息。我身子后傾,離她遠(yuǎn)了些,要過她抱著的文件。這是一份關(guān)于微電影的策劃案,由小梁具體負(fù)責(zé),她自己不送過來,卻讓皮二娟代勞。

老總的賞格的確有點低。我翻著策劃書,對皮二娟說:這兩天不忙,我給你放個假,你去找卡諾吧,找到的話,我再獎你一千塊錢。我抬起頭來盯著她。不要告訴別人!

這是我唯一能幫皮二娟做的事了。我看著她歡喜地走出辦公室,苦笑著搖了搖頭。老總本打算今天就讓她走人,我沒有正面替她辯護,而以她手頭有活未了為由,建議放到公司部門調(diào)整、集體裁人時一并處理。老總顯然等不了那么久,但是公司業(yè)務(wù)也不能不考慮,就定調(diào)等她做完手上的事,馬上打發(fā)她走。

但愿皮二娟有足夠好的運氣,能在老總正式下達(dá)開除命令前找到卡諾。我嘆了口氣,認(rèn)真閱讀起了策劃方案。這個策劃案是關(guān)于一部微電影的,一家企業(yè)有意以這種方式做宣傳。我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文案小梁,限她在今天中午之前完成。她趕在下班之前上交,還算守時。但我看了幾頁,越看越惱火:整個方案寫得稀爛,根本就是應(yīng)付塞責(zé)。難怪她自己不來,而讓皮二娟代交。

我站在辦公室門口,叫小梁過來。喊她的同時我掃了一眼工作室,皮二娟已經(jīng)不見了,想必已出去尋找卡諾。小梁是個二十七歲的女孩,長發(fā)大眼,長得挺漂亮,經(jīng)常參與公司大項目策劃,文案質(zhì)量也很高,因此被我倚重。不料今天這份策劃案卻爛到不可思議,我很不理解,板著臉讓她給個解釋。

小梁是我對她的稱呼。我對手下員工一般只稱名不道姓,唯獨叫她小梁。這也代表我對她另眼看待。小梁對我一貫尊敬,有時候做錯事挨批評,態(tài)度總是順從而誠懇。但是今天她卻表情倔強,一副叛逆的樣子,好像要破罐子破摔。我生氣了,瞪著她吆喝:你想干嗎?

她馬上回答:我想辭職!

我愣住了,第一反應(yīng)是她知道了我打算辭職的事,要與我共進(jìn)退。我一下子很感動,覺得不枉器重她一場??墒俏肄D(zhuǎn)念想,這件事除了皮二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皮二娟也發(fā)過誓不外傳,那么小梁是如何得知的?我定了定神,問小梁:為什么要辭職?

小梁說:我不想跟某人做同事。

原來是我想多了。自作多情是最讓人尷尬的事,好在只是自己心思,沒有流露出來惹人笑話。我問她不想跟誰做同事,小梁脫口而出說:皮二娟!我再次愣了一下。皮二娟不合群我是知道的,卻不知她與小梁竟有如此深的矛盾,以至于小梁要用出走的方式來表達(dá)厭憎??善婀值氖?,剛才不是皮二娟替她送的策劃案嗎?

那是她主動要送,我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拿走了。小梁鼓著嘴憤憤地嘀咕:真是自作多情!

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這么大仇恨?

不想說!你問她去!

小梁這句話完全是賭氣的口氣。我對手下態(tài)度友善,所以大家都不怎么怕我,尤其是小梁,仗著我的倚重,偶爾還會使個小性子,發(fā)個小脾氣。大家都知道她是我心腹,因此也多讓承著她。也許是平時縱慣了吧,以至于今天連我也不放在眼里。我皺起眉頭,對小梁說:我不管你們之間有什么矛盾,但是絕不允許因為私怨影響工作!

小梁說:我早就沒心工作了。

我怒火陡然升起,捏著策劃案抖了幾下。所以就這樣給我敷衍?

小梁扭過頭正視著我。我就是要寫得很爛,等我走的時候,你才不會留戀。她說:這個策劃案就是我的辭職信。

我抓起策劃案甩到她身上。給我重新寫!我吼道:只要我在這兒,你休想走!

小梁怔了一下。我從未這么大聲嚷叫過,也許她被嚇住了。一怔之后,她的眼淚突然沒頭沒腦地涌出來。我拉開抽屜找紙巾,剛把紙巾取出,她已彎腰撿起策劃案,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

我窩在椅子里發(fā)悶。如果要在皮二娟和小梁之間選擇,不管是從業(yè)務(wù)能力,對公司的重要性,還是從個人情感,我都偏向小梁。小梁是我來公司后招聘的第一個人,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業(yè)務(wù)骨干。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純粹,于公是上下級,于私是師徒,不惹風(fēng)不惹月,干凈清白。錢鍾書說兩根樹枝靠得近了,就有蜘蛛來拉網(wǎng)。但若男女都能潔身自好,不惹塵埃,蜘蛛就算想拉網(wǎng),也無從下足。

讓我郁悶的是,這個理論放到皮二娟身上卻不適用了。她來到我這里沒多久,我們關(guān)系不正常的傳言就沸聲四起。所以我疑心皮二娟在搗鬼,拿我對她的同情與照顧做文章,故意讓人誤會。每思及此,我心頭都會一陣厭煩。皮二娟很瘦,乳房卻莫名其妙地大,如同棍子上掛了兩只氣球,怪異而不協(xié)調(diào)。相貌也極普通,細(xì)眉小眼,鼻短而直,嘴唇薄而黯淡。從面相學(xué)來說,這大概代表命薄。至于裝束,來策劃部之前,我印象里她總是一身冷色調(diào)的衣服,把身體包得很嚴(yán)實,來到策劃部后,卻突然開始注意裝扮了,雖然依舊是地攤貨,但卻講究搭配,天乍一熱,就跟著女同事們換上了短裙黑絲。我猜這些必被同事們當(dāng)作了墜入愛河的表現(xiàn),而對象自然指向我這個賦予了她新生命的策劃部總監(jiān)。有一回劉總監(jiān)來策劃部,盯著皮二娟看了半天,走進(jìn)辦公室對我說:沒想到皮二娟這么風(fēng)騷,難怪你把她挖過來,有眼光!

我差點兒吐劉二一身。這種傳言越多,我就越不喜歡皮二娟。老總在茶館里跟我談話后,我對她的好感幾乎消失殆盡。尤其是隨著時間流逝,對她的了解漸漸加深,她的性格和為人也越來越明顯地呈現(xiàn)出來。她很孤僻,不懂與人為善,卻又自視甚高,與人說話時,眼角隨時流露出蔑視。那種蔑視生硬而刻意,仿佛帶刺的刀子,一刀能把人捅個半死。我不知道她是以前就如此,還是來我這兒后才變成了這樣子,心里很煩,也很無奈,但卻不好表露出來。

大家不喜歡她的另一原因,是她的審美癖好。她的電腦桌面經(jīng)常更換,換來換去都是些另類圖畫,陰寒、血腥,甚至邪惡,讓人感覺不適。但是她說那些都是繪畫大師們的名作,很有藝術(shù)性。一天晚上,我與她加班,中間休息了一會兒,我去衛(wèi)生間方便,回來時見她正專注地看視頻,走近一瞅,是恐怖片,一個視覺上極度惡心的僵尸正在吃人。我雖是男人,但膽子并不大,在漆黑陰幽的場所也會恐懼。我大呼小叫著讓她把視頻關(guān)掉。

皮二娟關(guān)掉視頻,笑嘻嘻地看著我。她的笑容在虛弱的燈光下顯得強勢而自信,以至于我?guī)缀跻獮樽约旱哪懶∪缡蟾械叫呃?。我摁著胃說:你怎么老愛看這種東西?

她說:說不上愛看。有時候精神壓力大,就看一會兒,減減壓。

減壓的方式很多。我忍著劇烈的不適說:以后要采用健康的方式,不要再看這些。

看恐怖片就不健康嗎?

至少不太正常。

愛看恐怖片的人太多了,你這樣說是要得罪人的!皮二娟說:但是沒關(guān)系,我聽你的。

還有,你的電腦桌面也換掉。別用那些病態(tài)的圖片,多看看積極明快的作品,比如凡·高的《向日葵》……

好,我馬上換。但是,你肯定沒看懂凡·高的《向日葵》。皮二娟再次笑起來。他筆下的向日葵大多是暗淡的,還有些干枯,反映了凡·高內(nèi)心的孤獨和無助,而不是什么積極明快。

唔,我不懂。我有些沒好氣。

還有啊,不是看上去另類的東西,就不是好東西。蒙克的《吶喊》把人畫得比鬼還難看,但是你不覺得很藝術(shù)嗎?

我吃力地笑了笑,說道:很多藝術(shù)我的確不懂。

皮二娟駁倒了我,顯得頗得意,立即動手把電腦桌面換成了《向日葵》。沒關(guān)系。她大度地說:只要你不喜歡,我就換掉。

這句話的意義比較豐富,包含著我不喜歡的內(nèi)容。但她能如此尊重我的意見,還是讓我欣慰。可是幾天后,她的電腦桌面又換了。這次是一幅東洋風(fēng)格的黑暗漫畫:背景陰森恐怖如地獄,開出幾枝妖異的花,帶刺的藤蔓像長蛇一樣扭曲盤旋,圍繞著一個穿緊身衣的女孩。女孩胸膛被剖開,雙手捧著血淋淋的心臟,神情靜穆地望向遠(yuǎn)方光亮的天空。我嘟噥了一聲:怎么老是弄這樣的東西?皮二娟不在,小梁聽到我的話,嬉笑說:這是皮大師自己的作品。皮大師是小梁她們給皮二娟起的綽號,諷刺她的自命不凡。這有些刻薄,而且無助于同事之間的和諧,但我無權(quán)限制大家的自由言論。小梁從對面繞過來,在皮二娟的文件夾里扒拉了一陣,抽出張折疊起來的A3紙遞給我。我將紙打開,果然是那幅畫。

小梁說:皮大師身上一股陰邪勁兒,跟她坐一塊兒,心里都瘆得慌。

此時是午休時間,工作室里只有我們兩個,所以小梁說話沒有顧忌。我看著那幅畫,心頭又涌起一點不適,遂折起來塞回了文件夾。她喜歡另類的東西。我說。

你喜歡嗎?

不喜歡。

不喜歡你要她干嗎?她設(shè)計水平也一般。

她在制作部都快被劉二罵傻了,想轉(zhuǎn)到這邊,正好有人辭職,就收留了。

你不是說有人辭職就削崗嗎?為什么食言?小梁屁股壓在電腦桌上,雙手撐著桌沿,似笑非笑地盯著我。你一定是喜歡她。

我瞪她一眼。不準(zhǔn)胡說!

小梁咯咯笑起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孤男她寡女,發(fā)生些故事也正常。但是我先說啊,我可不會叫她師娘。

我撿起一本雜志在她腦門上砸了一下,罵了聲:瘋言瘋語,沒大沒??!轉(zhuǎn)身回我辦公室去。小梁跟在我后頭走進(jìn)來,邊走邊說:師父,跟你開玩笑呢,別生氣呀師父。哎,師父,你說,皮大師為什么這么怪?

我撕開一袋速溶咖啡,倒進(jìn)杯子里,隨口說:可能跟生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吧。

嗯,我也這么想。也許她有個不幸的童年,也許受過嚴(yán)重的身心傷害。

所以你們要多理解她,多關(guān)心她,要讓她感到團隊的溫暖。

小梁撇了撇嘴,端起我的杯子去飲水機那兒給咖啡沖熱水,自己捧著喝起來。阿Q可憐吧,魯迅先生哀其不幸,還怒其不爭呢。要上彼岸,關(guān)鍵靠自渡,別人是幫不上忙的。她喝了幾口,然后把杯子放到我面前,說:不熱不涼,正好,喝吧。

小梁的舉動讓我有些驚訝,這樣的親密方式應(yīng)該說有些過了,但是看著她自然從容、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又疑心是我過敏。辦公室的落地窗旁養(yǎng)著一盆滴水觀音,小梁拈起旁邊的水壺澆了澆水,又?jǐn)[弄起了肥厚的葉子。小梁微胖,穿著白色的長袖T恤,上面散淡地染著幾枚素雅寫意的花,牛仔褲有些緊,把屁股裹得渾圓結(jié)實。小梁就是這樣的人,僅從背后看,便能感受到健康與陽光。外頭忽然傳來皮二娟的聲音。

卡諾,卡諾過來,來,姐姐喂你吃肉肉。

小梁扭頭看向我,無聲地大笑起來,笑意里充滿了譏誚。我忍不住也笑了。小梁捂住嘴又笑了一會兒,躺到滴水觀音旁的沙發(fā)上,懶懶地說:你跟她聊天去吧,我要睡會兒。

我說:也沒什么好聊的。

小梁說:怎么會沒什么聊?人生觀呀,世界觀呀,都是好話題。

工作室里的皮二娟忽然發(fā)出一聲驚叫,然后是金屬飯盒落地的咣當(dāng)聲。我忙沖進(jìn)去查看,只見皮二娟站在電腦桌上,驚慌失措地叫著“死卡諾,臭卡諾,滾,快滾……”卡諾則兇巴巴地嗚嗚叫著向她撲。我吆喝著卡諾跑過去。卡諾不為所動,依舊兇猛地往上撲。皮二娟以腳防御,一次次將它踢下去。我沖上前將卡諾抱住。卡諾在我懷中死命掙扎,沖桌子上狼狽不堪的皮二娟嗚叫不已。小梁也已跟過來,她撫摸著卡諾腦袋,“卡諾乖、卡諾不鬧”地哄著,剝了顆巧克力塞到卡諾嘴里??ㄖZ很快安靜下來。小梁將它抱起,親昵地說:走,卡諾,跟姐姐玩去。

皮二娟在桌子上尖叫:不能給狗吃巧克力,吃了會死的。

小梁瞟了她一眼,抱著卡諾走出工作室。我扶皮二娟跳下桌子。皮二娟兀自驚魂未定,黑絲襪多處被抓破,皮肉也有破損,有個爪印尤其深。她渾身顫抖,委屈地抽泣起來。死卡諾,我好心喂它肉吃,它不承情,反咬我!

我查看了一下傷情,對她說:得去醫(yī)院。

我陪皮二娟去的醫(yī)院。一路上皮二娟沉默不語,神色交織著委屈和不愿認(rèn)的倒霉。走進(jìn)醫(yī)院門診樓大廳,她拽了一下我的衣服,說:邵總,能借我點錢嗎?我沒錢了。等發(fā)工資就還你。

我說:這是卡諾咬的,算成工傷,醫(yī)療費用和狂犬疫苗的錢我給你報了。不過你可別想要賠償。

皮二娟立即歡喜起來,連聲向我道謝。事實上這筆錢后來我自己出了,若讓老總知道,不但不會答應(yīng),恐怕還要反治她激怒卡諾之罪。她的絲襪破得不能再穿,她去衛(wèi)生間脫掉丟進(jìn)了垃圾桶,走出來的時候,兩條雪白的腿在稍微陰暗的走廊里無比刺眼。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又給了她一百塊錢,賠償她的絲襪?;毓韭飞?,皮二娟神情輕松,話也多了,但扯來扯去無非是公司里的人與事。我們這個省城以熱衷挖路聞名全國,一年四季堵車,在北三環(huán)一個立交橋下,我們再次陷入停滯的車海。據(jù)說前頭出了車禍,一輛大車爆胎側(cè)翻,壓扁了旁邊的小車,車內(nèi)三人當(dāng)場身亡。我下車遙望了一下前后綿延無邊的甲殼,估計短時間內(nèi)無法脫身,不禁有些煩躁。皮二娟卻神態(tài)悠閑,微笑著坐在副駕駛上,取出手機放歌給我聽。我要打開車?yán)锏囊繇?,她阻止了?/p>

聽我這個!

她放的是佛樂,一個女士唱的《準(zhǔn)提咒》。山寨手機的音質(zhì)一般,但音量很大,聲音有點爆,破壞了佛樂空虛寂靜的質(zhì)地。但皮二娟聽得很陶醉,閉上眼睛作禪定狀。我有點好笑,想跟她聊聊佛樂打發(fā)時間,她卻將食指豎在嘴唇前噓了一聲。

別出聲,我在試著跟車禍里的死人交流。

她鄭重其事,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感覺有人在旁邊提著壺冰冷的水,從我頭頂澆下去,順著脊背一直流到腳跟,一層細(xì)小的雞皮疙瘩瞬間布滿皮膚。我喉頭發(fā)干,干咳了一聲,帶著點嘲笑說:你還有這本事?

皮二娟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我還沒找到打通人和鬼之間界限的那道門。

你相信有鬼?

皮二娟認(rèn)真地盯著我,雙手交疊,放在白森森的大腿上。蚯蚓沒有眼睛,你對它說世界上有光明,它絕對不會相信。蝸牛聽不到聲音,你告訴它世界上有美妙的音樂,它肯定說你撒謊。她說:這世界上肯定有什么東西,是我們?nèi)祟惛惺懿坏降?。它們就在我們身邊,但是我們?nèi)狈σ环N器官,所以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我們看不到它們,不等于它們就不存在,比如說鬼。

我聽得頭皮發(fā)麻,但無法否認(rèn),她的話頗有那么些道理,至少從邏輯上是成立的。我說:你是怎么想到這些的?

皮二娟笑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咧開的瞬間,閃露出兩顆小小的尖牙。如果你有過一學(xué)期沒說一句話的經(jīng)歷,你就會明白。她嘴中哈出一口氣,分不清是低微的嘆息,還是氣息較重的呼吸。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沒人愿意跟我說話,我就自己待著,天天瞎想。

她的語氣很平淡,并無半點哀怨憂傷,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但我卻聽得有些感傷。我們陷入沉默,只有佛樂在車廂里回響,干毛濕草的,仿佛還俗的尼姑在賣力唱經(jīng)。這曲終了,我對皮二娟說:說說你吧。

皮二娟將手機聲音調(diào)小。你想聽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你的家庭,你的童年。

我原以為這個話題會是皮二娟的敏感區(qū),她可能不會回避,但必會有所遲疑,因為調(diào)整情緒、啟動回憶、尋找適當(dāng)?shù)臄⑹銮锌凇㈠鄤e可以示人的故事、選擇陳述的語調(diào)與情感等等,都需要讓腦力緩沖的時間與空間。尤其是像皮二娟這樣性格比較怪的女孩,我甚至做好了她翻臉的心理準(zhǔn)備。不料她隨即就答話了,快得幾乎是不假思索。

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比較悲催而已。

然后她開始了講述,不緊不慢,時斷時續(xù),有時候會自嘲地笑一笑。大概情況是:她九歲的時候,她媽死了。十三歲的時候,她爸的腿摔斷了。從此她要自己賺錢養(yǎng)活她和她爸,她常常會為學(xué)費和她爸的醫(yī)藥費而煩惱,甚至想過去做妓女?,F(xiàn)在她帶著她爸租住在離公司十五里外的都市村莊,雖然依舊很艱苦,但總算餓不著肚子了。

主要情節(jié)不多,但是皮二娟的陳述里充滿細(xì)節(jié),二十多年的往事仿佛就在她眼前,點點滴滴絲縷畢見。她講述的時候語氣依舊很平淡,不喜不悲,面無表情。面無表情其實也是一種表情,仿佛波濤不興的大海,平靜的海面下往往蘊藏著更加深沉的酸楚與傷悲。后來車流終于活動了,我扶著方向盤,駕駛著我們這個甲殼,跟隨前頭的車輛在省城梗塞的血管里走走停停。我覺得我更像是在駕駛著一條船,在皮二娟淙淙陳述的河流上漂浮。

對了,我還有個姐姐。皮二娟說:但是我沒見到過,她死的時候我還沒出世。

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猜可能是被我奶奶扎死的。我們老家很窮,生個女孩是賠錢貨,大人就往她身上扎針,小孩慢慢就死了。但是我的運氣好,我生下來的時候,我奶奶已經(jīng)得了癱瘓,躺在床上不能動,想扎我也扎不成了。

皮二娟說著,嘻嘻笑了幾聲,好像在為逃過一劫而由衷慶幸和開心。我也笑了。我想象著那樣的情景:一個活死人一樣的老太婆癱在床上,兩只怨毒的眼死死盯著在她身邊爬來爬去的小女孩,想殺掉卻又無能為力。這個畫面讓我心頭不寒而栗。

我撿了條命,但是這條命實在太爛了。皮二娟將頭貼在靠背上,輕輕嘆了口氣。所有好東西都不屬于我,就連名字,皮二娟,也這么難聽。

此時已到公司樓下,皮二娟馬上換了一副表情,回復(fù)到那個略帶拘謹(jǐn)?shù)臓顟B(tài)。我停好車,與她一起上樓。老總抱著卡諾在公司里搖晃,看到我們兩個,眼光先落到皮二娟雪白的腿上。而卡諾則在他懷里,沖著皮二娟充滿敵意地嗚叫。這小東西性情本是極好的,跟所有員工都玩得很歡,不知怎么居然這么仇視皮二娟。我猜皮二娟中午肯定不只喂它吃肉,還做了別的什么激怒它的事。皮二娟見到老總已經(jīng)害怕,聽到卡諾的嗚叫,更是嚇得有點哆嗦,驚惶欲逃,卻又不敢動彈。我示意她回工作室,然后從老總懷里抱過卡諾,跟老總?cè)ニ霓k公室說話。

老總問我皮二娟的傷嚴(yán)不嚴(yán)重。我說無大礙,但有幾個傷口比較深。老總放下心來,大罵皮二娟那賤貨無緣無故挑逗卡諾,被咬純屬活該。我說皮二娟應(yīng)該也沒怎么惹卡諾,但是卡諾不知道為什么生氣了。老總哈哈笑起來:我忘了我忘了,她是你相好的,我罵她幾句你別介意啊,哎老弟,你別說,皮二娟的大腿還真他媽白。

老總有時候開玩笑毫無底線,身為下屬,我只能苦笑而已。卡諾安靜地臥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溫馴得像個嬰兒。我把手指插進(jìn)它的毛發(fā)里,輕輕撓它癢癢。它瞇著眼睛,舒服得要散架的樣子??ㄖZ在公司里尊貴無比,但卻有個苦出身。它是老總從街角垃圾堆旁撿回來的。當(dāng)時老總有幾個比較大的業(yè)務(wù)久談不下,心情煩躁,就邀請了幾個朋友去喝酒,其中有個省周易協(xié)會的副會長,老總叫他半仙。對這位半仙和他的占卜術(shù),老總平時調(diào)侃備至,但是一遇疑難,首先就會想到找他來算一算。半仙算過之后,斷定很快就會云開日出,叫老總放心。老總這才快活起來,與朋友們杯觥交錯,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飯店時夜已很深,半仙轉(zhuǎn)到街角垃圾堆旁排水,排完后踉蹌而回,告訴老總說那里有一只狗,是老總的福星吉祥物,叫老總抱回去好好養(yǎng)活。老總遂走過去看,只見垃圾堆里臥著一只小狗,在手機燈光下氣息奄奄,身上濕淋淋的,散發(fā)出濃郁的臊臭味,分明是半仙剛才尿上去的。老總扭頭就走。半仙說你要不把它帶回去,就別想轉(zhuǎn)運。老總疑心半仙是故意整他,以報平素羞辱之仇,但是不能轉(zhuǎn)運的詛咒實在恐怖,只好寧信其有,找一塊棕布將狗裹了起來。當(dāng)時我剛來不久,陪老總參加了當(dāng)晚的酒席。我們先把狗帶到一家寵物店,給它洗澡治療。老總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它身上嗶卟亂蹦的跳蚤,嘿嘿地笑起來。

好家伙,可真多啊,快比上咱省城文化公司的數(shù)量了!

老總詢問狗的品種,寵物醫(yī)生說是比較名貴的柯基犬。老總聽到“名貴”二字,態(tài)度就變化了,不再怕跳蚤,湊上前去仔細(xì)觀察醫(yī)生怎樣護理。不知是湊巧,還是果有命數(shù),老總那幾個業(yè)務(wù)真?zhèn)€相繼拿下了。老總以為神跡,遂對小柯基寵愛備至。他本想把已經(jīng)健康干凈的狗狗養(yǎng)到自己家,但他夫人愛貓,家里已有兩只金吉拉,拒絕狗狗入室,老總只好把它帶到了公司。一次我們?nèi)タХ瑞^,隨身帶著小狗。老總聽到一位帶狗的女士呼喊狗的名字,覺得有必要給自己的柯基狗也起個名。我本以為他要起個古典的,不料冥想了片刻后,他說:

就叫卡諾!

什么意思?

卡布基諾的簡稱??ú蓟Z代表濃烈的愛。他抱起小狗,在兩只大耳朵之間的腦門上親了一口??ㄖZ就是我的小可愛,哈哈。

的確,卡諾是個小可愛,不僅是老總的,也是公司所有人的。這只劫后重生的小家伙,給氣氛沉悶的公司帶來了可貴的輕松與快樂。一開始,大家因為它是老總的愛犬,對它懷有敬畏,就像對待少主一樣不敢輕易逗弄。但是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這只被命名為卡諾的狗狗毫無少爺?shù)募茏?,它不但忠誠,而且友善,與所有人都能玩得歡天喜地,甚至鍥而不舍地要跟打印機和仙人掌交朋友。它不給人制造麻煩,萬一誰有了麻煩,它反而會成為大家最好的替罪羊。甚至有人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跟卡諾搞好關(guān)系,就等于在老總那兒有了關(guān)節(jié)。所以公司上下人人愛卡諾,除了后來的皮二娟。

然而現(xiàn)在,卡諾卻不見了。此時正值公司艱難之秋,卡諾的失蹤,自然而然地被老總賦予了神秘主義的悲觀意義。他沒有明確說出這種擔(dān)憂,因為根據(jù)迷信的說法,壞話不能說出來,一說就會應(yīng)驗,但是那種憂慮和疑懼就像明信片一樣,明白無誤地印在老總的臉上。我猜想,這也是促使他下決心調(diào)整部門、精減員工的原因。這幾天來,老總明顯沒了耐心,動輒發(fā)火罵人,公司內(nèi)充斥著恐慌氣氛,全體員工噤若寒蟬。我勸老總放平心,也不要遷怒。他擺擺手打斷我的話。

你不懂我的心情。他說:糟透了,糟透了!

老總是個勇猛而倔強的人,天生驕傲,為人強勢,我以前幾乎從沒見過他有消極和頹唐的時候。他無力地躺在老板椅里,望著窗外陰霾密布的天空,默默地?fù)概种械哪钪?。我忽然覺得有些慚愧。在這個很可能是老總?cè)松匾拯c的時候,我卻只能看著他和公司一起下墜而無能為力,甚至還準(zhǔn)備辭職而去。從道義上講,我不該這么做,可是從感情上講……算了,感情受傷就受傷吧,為了朋友,自己委屈一下也無妨。——我試圖依舊把老總當(dāng)朋友。

所以,我跟老總談了些改組的細(xì)節(jié),就走出了他的辦公室,而把辭職的話咽了回去。當(dāng)然我一定會走了,等公司有所起色之后。此時此刻,我坐在我的辦公室里心亂如麻,尤其是當(dāng)我想到小梁做得稀爛的那個策劃案,以及她跟皮二娟之間嚴(yán)重影響到正常工作的矛盾沖突,更加煩得想摔東西。對了,還有裁人的事。老總決定要裁人,這正是我一直建議的,可是真讓我下手去裁,還真有點難做。會演部裁誰由將出任我副手的會演部總監(jiān)去定,不用我操心,但是策劃部這些人,跟我這么久,都有感情,我將全體名單列下,筆尖從一個個名字上滑過,看哪個都不忍心。老總常說我有婦人之仁,潛臺詞是我辦不了大事,看來他沒有說錯。我丟下筆看看表,十二點二十分,該去吃午飯了。工作室里空蕩蕩的,小梁仍在電腦前打字。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她在重寫策劃案,神情專注,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旁邊。我說:小梁!

小梁驚乍了一下,回頭看到是我,說了聲“師父”,回頭繼續(xù)打字。我說:吃飯去吧,吃完飯再寫。小梁停下來,盯著電腦說:我已經(jīng)誤事了,得趕出來,免得你再罵我。她的聲音有點低啞,還帶著點委屈。我說:再急也不差這幾十分鐘,起來,跟我去吃飯。小梁摳著指甲,幽幽說:我約了男朋友了。

我笑起來。那正好,我請你們倆。

我見過小梁的男朋友。她男朋友姓王,一米八幾的個頭,膚白偏胖,看上去肉乎乎的。他來過公司幾次,當(dāng)眾對小梁又親又摸,看得大家都笑。小梁罵聲“討厭”,也不覺得有什么難堪。小王嘴很溜,極能說,屬于見人熟那種。我請他倆吃過飯,他倆坐在我對面,小王的手就沒離開過小梁,滔滔不絕地講他倆的恩愛故事,還特愛夾帶些比較隱私的情節(jié)。這時小梁就會板著臉搗他一拳,而他嬉皮笑臉,不以為意。中間小梁去了一次衛(wèi)生間,小王又講起了他們的私事,說他們每次做愛都在兩小時以上,把小梁弄得死去活來;小梁最喜歡被他抱著邊走邊做,而且小梁性欲很強,還好他個頭夠大,能力夠棒,否則還真滿足不了她。小梁走回來,瞪著他問:你在說什么?

小王笑嘻嘻地說:在跟邵總談你的內(nèi)在美。

小梁看著我。師父,他沒瞎說吧?

我用紙巾擤了擤鼻子,對她說沒有。然后我掃了一眼小王那張堆滿淫蕩笑容的肉臉,厭惡之情像無邊無際的鳥群在我心頭飛過來飛過去,一直到飯局結(jié)束還沒飛完。小梁是個正派的女孩,甚至略顯傳統(tǒng),我不知她為何選了這么賤的一個男朋友。難道因為他性能力強,從而讓她癡迷?我發(fā)覺我操心太多了,她選他總是有原因的,只要她覺得值,別人的看法都是扯淡。

這天中午小王沒有來。到飯店后我一再催問,小梁才說并沒有約他。原來她還在跟我賭氣。我松了口氣,我也不想見到小王,他不來正好。我問小梁有沒有跟小王談過婚禮的事,年齡也不小了,該考慮結(jié)婚了。小梁說你還是先關(guān)心你自己吧。我說我跟你們不一樣。小梁說有什么不一樣,難道你是同性戀?我放聲一笑,對她說:你這是挑釁!小梁也撲哧笑了一下,瞬間又將臉板起來,說:我想跟他分手。

這是我這幾天聽到的最讓人愉快的話。我忍住表態(tài)支持的沖動,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小梁勾著頭死死盯著桌子上那杯果汁,就像盯著不共戴天的仇人。沉默了很久,她才說出一句: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笑了笑,原諒了她這句打擊面過寬的話。她不愿多說他們的事,而我也并不想聽,遂把話題帶開。

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影響情緒,才把策劃案弄得那么糟?

是,也不全是。我就是不想在這個公司了。

因為皮二娟?

對!

你們究竟有什么矛盾,讓你這么惱火?

沒有矛盾,就是看她不順眼。

我笑了笑,沒再追問。我知道過一會兒她一定會自己說。服務(wù)員將我們點的菜和米飯端上來,一樣樣陳列在餐桌上。服務(wù)員一走,小梁就說起來了。

她一來策劃部,就對同事們指手畫腳,以你的心腹自居,想盡了法兒叫人認(rèn)為跟你關(guān)系不一般。你們不一般就不一般唄,也不關(guān)我什么事兒,可是她還敵視我,好像我會影響你們的好事。更好笑的是她還傳言,說我吃她的醋。天吶,還要不要臉!就憑她那個樣子,有醋讓我吃嗎?她說著,仰起頭翻了我一眼,嘴唇似笑非笑,神色里帶著一點驕傲。我要想下手,哪兒輪得到她,哼!

我聽得哭笑不得,感覺事情有些亂套。小梁繼續(xù)說下去:她這人很陰,大家都知道,孤僻得很,喜歡些另類的東西。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不光陰,還邪。有一次我在她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個紙人,畫的就是我,身上射了很多箭。我悄悄放回去,過幾天再看,箭又多了幾支,原來她一天射我一箭。哈,什么年代了,還用這種野蠻人的巫蠱手段整人!

我忽然想起幾個月前的一件事。一次我去劉二部門審片,在地上撿到一張紙,紙上畫的人很明顯是劉二,渾身上下萬箭攢簇。當(dāng)時我以為是他們部的誰搞的惡作劇,戲弄他們頭兒,遂在一笑之后撕碎丟進(jìn)了垃圾桶?,F(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該也是皮二娟的杰作了。實不曾想她竟然熱衷于玩這種游戲,老總說她心理陰暗,看來也不冤枉。我開始同情起小梁來。

小梁說:跟這種人當(dāng)同事,天天待在一起,早晚把人惡心死。所以我不干了。

小梁說完,埋頭大口大口吃起了飯,好像飯菜是皮二娟,要把她吃掉泄憤。我悶了一會兒,對她說:你不能走。

小梁不僅是我的助手,還是我屬意的接班人。我不可能在這個公司干一輩子,而小梁的資質(zhì)的確不錯,所以我一開始就把她當(dāng)接班人來培養(yǎng)。這個計劃我只放在心里,而沒對任何人講過,包括小梁。我告訴小梁,我過些天就會辭職,走以前要向老總推薦她,我希望她能替代我,挑起策劃部的大梁;而皮二娟,老總已經(jīng)決定要把她開除。

小梁聽我說完,神色有點呆呆的。她伸手去端果汁,不小心把杯子弄翻了,黃色的橙汁傾灑到餐桌上,哩哩啦啦地流下地面。小梁抽幾張餐紙手忙腳亂地擦拭,然后正襟危坐,隔著餐桌認(rèn)真地盯著我。

你為什么要辭職?

我說:在這兒待的時間太長了,我想換換環(huán)境。

我是撒謊。我要辭職,是因為我覺得在公司已經(jīng)無法再待下去了。最近有一件事,弄得我和老總頗有點不愉快。這件事與皮二娟有關(guān)。皮二娟一月工資兩千五,這半年來公司業(yè)務(wù)不多,獎金很有限。這點錢是她和她父親全部收入,而她父親據(jù)說還長年吃藥,可想而知她的生活有多拮據(jù)。一個多月前,有個做企業(yè)的朋友找我閑聊,有意讓我?guī)兔ψ鲆惶仔麄鲀?。我就把這個活兒私下里給了皮二娟,讓她賺個外快。不料此事被老總發(fā)現(xiàn)了,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問我知不知道皮二娟在接私活兒。我這才意識到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忘了公司電腦上裝有監(jiān)控軟件。老總是個在規(guī)則面前冷酷無情的人,拿皮二娟的窮困生存來求情是不管用的,我只好把責(zé)任都承擔(dān)起來,自請?zhí)幏?。老總玩弄著核桃,盯著我長時間不說話。核桃在他手掌間嘩嘩作響,把氣氛攪弄得非常難堪。老總盯了我半天,突然笑起來。

你和皮二娟到底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沒什么關(guān)系,她是我手下,如此而已。

如果她是你相好,這事就算了,給你個面子,放她一馬。既然你們沒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公司員工,那就按公司規(guī)矩辦吧。通知辦公室,扣發(fā)本月工資,馬上開除,然后通報各部門,以儆效尤!

我深知開除對于皮二娟意味著什么。我望著不懷好意的老總,向他認(rèn)輸了。我說:好吧,我承認(rèn),我跟她關(guān)系比較特別。

老總拍桌子大笑起來。招了吧?我就知道你這貨不老實!不過你的口味可夠特別了,放著身邊如花似玉的女徒弟不動,去吃那根怪不拉唧的草。

表面上看這件事就算完了,但我知道老總心里必然已存芥蒂,畢竟在一個以盈利為唯一目的的公司里,員工利用公司的資源接私活兒是不可容忍的。老總雖然看上去對我依舊信任,但這種信任已不復(fù)是以前的肝膽相照,而蒙上了一層寬宏大度、不咎既往的色彩。這種感覺令人很不舒服。我沒把這事告訴皮二娟,而是把我的筆記本借給她,讓她下班后做活兒,絕不能用公司的電腦?;顑鹤鐾旰?,我將朋友給的報酬全送給她。她高興得有點手足無措,一定要請我吃飯。盛情難卻,我就答應(yīng)了。我們在她租住的城中村找了個小夜市,她有意鋪張一下,被我拒絕,僅點了幾個小菜。她又要了幾瓶啤酒。她開瓶蓋很小心,倒酒的姿勢也謹(jǐn)慎得像做化學(xué)實驗時往量杯里倒不穩(wěn)定液體??吹贸鏊矚g喝啤酒,酒量也必不錯。每次干杯后,她總要仰著頭控控杯子,將最后一滴酒也納入口中。三瓶之后,皮二娟有點微醺,略顯亢奮地對我說:邵總,我以后要跟著你好好干,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說:我要辭職了。

我本不想對她說這個,可能是因為當(dāng)時的氣氛吧,這個秘密不由自主就跑出來。皮二娟很吃驚,聽我說完原因之后,又變得神情消沉。她問我什么時候辭職,我說還沒定,決定之后一定會告訴你,但是請你保密,不要告訴別人。

促使我決定辭職的,除了這件事,還有一個原因。我發(fā)現(xiàn)老總近來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在一起閑聊的時候,他總是不經(jīng)意就扯到我做過的事,而這些事他原本是不應(yīng)該知道的。這在以前是沒有的,也就是說,這幾個月來,要么是老總把我也納入了監(jiān)控范圍,要么就是我手下出了奸細(xì)。用老總常用的話說:這種感覺實在糟透了!所以我要走,沒有商量的余地。

小梁隔著餐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好像在判斷我那些話的真實性。她的眼很大,明亮有神,會讓男人一不小心就跌進(jìn)去那種。我躲開她的眼光,叫服務(wù)員給她再拿一杯橙汁。

不要了。她說著,抓起我面前那瓶綠茶,倒了一半在她的杯子里。你真要走?

嗯。

那我跟你一起走。

我心頭一時熱潮翻滾。小梁啊,果然不枉我器重她一場!額頭上的汗流入眼角,澀澀的催人生淚。我抽出張餐紙,擦拭著汗水,笑說:傻丫頭,又不是旅游,帶你一起去。好好在這兒干,給我守好攤子,說不定過段時間我就回來了。

那好吧。你一定得回來,不能騙我。小梁挑起一團米飯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過了一會兒,她閑閑地問:師父,你辭職這事,有沒有其他人知道?

除了你,只有皮二娟知道。

噢……小梁將這個語氣詞拉得起伏悠長,臉上籠罩起一抹冷笑。我知道了,你們是要私奔呢!

我在桌子下狠狠踢她一腳。她馬上踢了回來。我正待發(fā)作,老總的電話打了過來。他正在綠城大酒店跟幾個朋友談事情,讓我馬上趕過去。我對小梁說了聲“回頭再跟你算賬!”結(jié)了賬趕去綠城大酒店。那幾個所謂的“朋友”,據(jù)稱都是影視界的名家大腕,接過名片一張張看去,一個都沒聽說過。他們策劃拍一部史詩抗戰(zhàn)劇,其中一人跟老總相熟,遂邀老總共襄盛舉。影視圈里活躍著無數(shù)不靠譜的混子,聊了一個小時后,我覺得這些人比混子強不到哪兒去。老總大概也有此感,早已經(jīng)顯得心不在焉。氣氛已經(jīng)不對了,那幾個人還在沒話找話地扯,看樣子是想耗到天黑讓老總請頓飯。老總越來越不耐煩,盯著我說:公司里有事嗎?

我看了看表。正要提醒你呢,陳總半個小時后到公司,跟你談合同的事。

老總馬上起身向大師們表示歉意,一一握手告辭,帶著我揚長而去。在車上他問我這伙人如何,我說看上去像混子。老總撫須大笑,說道:英雄所見略同啊,我讓你來,就是幫我鑒定鑒定他們的貨色,再救我出去。這些走江湖的破落戶們!

老總正自放浪形骸,身體突然哆嗦了一下,臉色亦頓時發(fā)白。我問怎么了。他說:不知怎么回事,這幾天身上突然就會一疼,像針扎一下。我最怕針了。真是邪門兒。

有多久了?

從卡諾失蹤以后。老總臉色驀然一寒,緊張地盯著我。你說,會不會是有人在虐待卡諾?比如說,拿針扎它!

這句話像驚雷一樣從我腦門上轟隆隆滾過。我遞給他一瓶水,賠笑說:想多了。對了,我有個建議,是不是把卡諾的賞格提高一些?五百塊錢的吸引力不夠大。

老總喝了幾口水,臉色漸漸好轉(zhuǎn)。我問過半仙了,讓他算一卦,看卡諾在哪兒,能不能回來。這貨不算,他說卡諾的出現(xiàn)是天意,現(xiàn)在失蹤,也是天意,如果有緣,它會回來,如果不回來,說明緣分已盡。老總沮喪地說:天意的事兒,不是錢能決定的,就連那五百塊錢賞格,他也教我撤掉。

我說:這些迷信的話,不能當(dāng)真。

老總說: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聽天由命吧。他說著,將靠背放倒,躺下去閉目養(yǎng)起了神。幾分鐘后,他忽然又說:邵維,我有個預(yù)感,可能不正確。

什么預(yù)感?

我覺得卡諾是被皮二娟弄走了。

我沒有說話。老總回家休息,而我則去了公司。小梁還在忙策劃案。小梁一旦全力以赴,做事就又快又好,下午下班之后,她又加了兩個小時班,一份高質(zhì)量的策劃方案就完成了。我稍做修改,然后與她一起吃過晚飯,開車送她回去。途經(jīng)一個園林,小梁說:師父,咱去散散步吧,里頭有一片鳳凰樹,正在開花。我說:不行,你今天太累,需要休息,再說天這么黑,花開再好也看不清。小梁就不說話了。

我并非不想陪小梁散步,實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我將小梁送到他們小區(qū)外,驅(qū)車直奔皮二娟租住的城中村。我把車停在村口一片空地上,走進(jìn)人流如裹的街道。這是省城最大的城中村,據(jù)說不久就要整體改造,所有人都將遷走。那天皮二娟請我吃飯,并沒有帶我去她家做客,她說太臟不方便,只給我指了一下她家所在的區(qū)域。這個區(qū)域相當(dāng)大,我在那些密如蛛網(wǎng)的街道里穿來穿去,發(fā)現(xiàn)要找到她住的地方幾乎是妄想,何況我還想搞個突然襲擊。遍地叢生的樓房如同無數(shù)個龐大的蜂房,天知道她藏在其中的哪個小洞穴里!

街道里一溜兒燒烤攤,桌凳鋪滿了半條街。我從那些油兮兮的桌子之間走過,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人。這人是我以前的手下,皮二娟頂替了他位置的那名平設(shè)。他姓金。我叫了他名字,他看到我,顯得很驚喜,執(zhí)意要拽我坐下喝幾杯。這也算是我親睦管理的好結(jié)果,其他部門的人離職后,再見到他們總監(jiān),往往眼睛充血,恨不得拔刀相砍。小金與皮二娟是同學(xué),一前一后應(yīng)聘到我們公司,但他們在公司時來往并不多,也幾乎沒人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的淵源。皮二娟在向我請求轉(zhuǎn)到策劃部之后,又請小金幫忙推薦。小金也的確看同學(xué)之誼找我推薦了,此時我已決定要她,正好給了他一個順?biāo)饲椤?/p>

小金給我倒上啤酒,抓著烤肉一串接一串地讓,熱情得讓我招架不住。他問我來這兒干嗎,我說一個朋友住這附近,剛拜訪完出來。我意欲將話題引到皮二娟身上,從他口中打聽她的住所,小金已先提起她來。小金說:邵總,皮二娟干得怎樣?沒給我丟人吧?

我說:干得挺好,比著你稍差了一點。

于是我們就聊起了她。小金走時,公司尚無我和皮二娟的傳言,他以為我與她亦不過是上下級關(guān)系,遂敞開說起了他所知的事。小金所說的與皮二娟的自述大體相似,但對兩個最主要的情節(jié)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說法:皮二娟她媽不是死了,而是跟別的男人跑了。她爸的腿也不是摔斷的,而是好色勾搭別人老婆,被人堵上門打斷的。

可能跟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她不大跟人說話,整天神神叨叨的,也沒人跟她玩。她太苦了,早晚要被那個老不死的爸拖死。我跟你說,邵總。小金湊到我面前,以手圈嘴壓低嗓門說:她經(jīng)常半夜去街上捉流浪貓流浪狗,拿回去宰了吃。她不舍得花錢買肉。

我想到了卡諾,陡然心慌得厲害。我說:你知道她住哪兒嗎?我想去她家看看,去慰問一下。

小金說:知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說:還是我自己去吧,她這人太敏感,去人多怕她多想。

也是。她就是太孤僻了,不跟人來往。邵總,你得多幫幫她。

我?guī)е〗饘懙牡刂?,在繞錯了三次路之后,終于找到了正確的地方。這是一個極其偏僻的所在,一排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老平房,黑黢黢地夾在兩棟破樓房之間。我手里提著在超市買的五斤牛肉,向左數(shù)第四個門走去。房門關(guān)著,但有細(xì)細(xì)一束光從門板的縫隙里透出來。我聽到一陣狗叫的聲音,急促低沉而又凄哀至極,分明是臨死時被捂住嘴的絕望之鳴。我急忙走過去,輕輕撩開破舊的竹門簾,趴在門縫上往里偷窺。

我看到了什么?

皮二娟坐在房間正中的凳子上,手握尖刀,正賣力地割一只小狗的脖子。那是一只黑色的卷毛狗,——還好,不是卡諾!——此時哀鳴已停,想必喉嚨已經(jīng)被割斷。房間里太熱,皮二娟上身只戴著胸罩,皮膚白得像石灰。旁邊的輪椅上斜趴著一個半禿頭的男人,一只手搭在皮二娟身上,一邊看割狗,一邊在她肩背上摩來摩去。

我頭暈得厲害。房間里所能看到的一切東西扭曲變形,變成一顆子彈,穿過門板的縫隙射進(jìn)我的眼睛。我將牛肉掛到門把手上,頭重腳輕地走出漆黑的深巷,向著路燈通明的地方跑過去。

第二天皮二娟沒有來上班。八點鐘時我收到她的短信,說繼續(xù)去找卡諾,今天不來公司了。短信來時,我剛與小梁走出公司大樓,準(zhǔn)備去甲方公司談策劃案。雖是早晨,陽光已經(jīng)曬得柏油發(fā)軟,樓前沒有樹木和其他能夠遮陽的東西,我用手遮著手機,眼睛幾乎貼到屏幕上,才看清短信的文字。

上午的陳述會是小梁完成的。我要讓她著手挑大梁,而且,我腦子里亂如粥麻,實在無心向甲方闡述關(guān)于方案的甲乙丙丁。小梁陳述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卡諾的命運,昨晚所見那一幕亦如強迫癥患者的記憶,在腦海里一遍遍閃現(xiàn)。小梁的陳述很成功,甲方同意了方案,單等微電影腳本完成,就簽合同開始拍攝。這是一個二十萬的活兒,雖然標(biāo)值不大,但在公司業(yè)務(wù)的冬天,任何一個十萬元以上的單子都彌足珍貴。小梁首秀得勝,非常開心,圓潤的臉上霞光流動,眉宇眼梢神采飛揚。但我一直精神不振,懨懨的不想說話。小梁漸漸有些不高興了,嘟著嘴說:師父。

嗯?

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成功?

怎么會!

那你為什么不高興?

我心里在高興啊。

你都沒祝賀我!

我盯著前頭那輛車骯臟的屁股,說:這是你應(yīng)該做的。

小梁還要爭辯,老總的電話適時而來。老總問我在哪兒,我說剛從甲方公司出來,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然后告訴他我們中標(biāo)了。老總哦了一聲,語氣聽起來很冷淡,全無應(yīng)有的喜悅。他說:回公司后到我辦公室一趟。

我心頭涌起不祥之感?;氐焦竞?,我匆匆走進(jìn)老總辦公室。老總正在寫字,條案上鋪著一張六尺全開的宣紙,宣紙上有張A4紙,上頭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我湊上去看了一下,是首《沁園春》,想必是老總新賦的詞。老總指指沙發(fā),示意我坐等。我便坐到茶案前的沙發(fā)上煮茶以待。老總足足寫了半個多小時才完工,昂首挺胸地立在條案前,提著毛筆反復(fù)端詳,覺得滿意后,方放下筆走過來。

咱們兄弟有話直說。他坐到對面的沙發(fā)上,接過我沏好的茶呷了一口。你是不是想辭職?

我腦殼里轟一聲響,然后漫天飛舞著六個字:他怎么知道的?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我措手不及,期期艾艾地說:有這個想法……

老總捏著小小的冰片瓷茶杯,兩只眼像眼鏡蛇一樣盯著我。為什么想辭職?他問。但是不等我回答,他馬上又說:呃,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jīng)心生去意。咱兩個亦師亦友這么多年,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稟性,絕對不勉強人做事。你想離開,說明心已不在這里,我完全尊重。今天下午開會宣布部門調(diào)整和裁員事宜,開完會后你就可以走了。

我何嘗想到事情竟然轉(zhuǎn)折得這么快,自己還在逡巡徘徊,擔(dān)心一走了之太傷感情,這邊已經(jīng)宣布我被解雇了。我嘴唇干得厲害,喝了杯茶,勉強笑著點點頭。

要不這樣吧。我說:裁人是個得罪人的事,反正我要走了,就讓我來做,等部門調(diào)整到位之后,我再離開。

謝謝你臨走還在替公司著想。老總說:但是不用這樣做。你認(rèn)為裁人是得罪人的事,我倒認(rèn)為裁人是施恩惠的事。公司依靠的是留下的這一批人,而不是裁掉的那一批,對于能留下的這一批人來說,負(fù)責(zé)裁員的人是他們的恩人,他們都要承他的情。

盡管氣氛已不融洽,也不適合探討人生哲學(xué),但是老總這番話還是如醍醐灌頂,使我深受啟迪。這一刻我頗有些后悔辭職的決定,跟著老總,的確能學(xué)到不少可以終身受益的東西。我給他斟上茶,權(quán)作致敬之意。

我走以后,業(yè)務(wù)上不能斷層,我推薦小梁接替我,她已經(jīng)可以挑大梁了,手頭這個案子就是她一手完成的,做得很漂亮。同事們也都比較認(rèn)同她。

呃,公司會考慮。

另外。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皮二娟雖然不夠出色,但對公司也有用,而且這份工作對她非常重要。希望兄長能看我個薄面,讓她留下。

老總笑了。你如果叫我老總,我絕對不留;你叫我兄長,臨走前這么托付,放心,我一定留著。

我向老總點點頭,胸懷最后一點感激。謝謝!我說:如果沒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老總起身送我出門。我伸手去開門,老總搶先抓住了拉手。他另一只手拍拍我肩膀,又狠狠摟了我一下。兄弟,你傷了哥哥的心!老總說。他的聲調(diào)變得有些憂傷。不管以前你說過什么,做過什么,我都可以視而不見,但你還是要走!他拉開門,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將我送出門外。以后就算不在這兒了,希望咱們還是好兄弟,好朋友,有空時就多回來看看,公司和我隨時歡迎你。

老總說完,朝我揮揮手,砰一聲將門關(guān)上。我心臟一跳,忽覺孤獨和無助,仿佛整個世界把我關(guān)在了門外。我回味著老總的話回到策劃部,小梁正跟同事嘰嘰喳喳說笑,看到我神情陰郁地走回來,就跟進(jìn)辦公室,問我怎么了。我強顏歡笑,說我的辭呈老總批準(zhǔn)了。小梁很吃驚的樣子,正待說話,老總辦公室主任跑過來,喚小梁去見老總。這說明老總接受了我的推薦。我略感欣慰,望著肥綠的滴水觀音發(fā)了會兒呆,然后給皮二娟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下午公司有重要會議,讓她馬上趕回來,不得遲誤。皮二娟那邊聲音嘈雜,聽上去好像是在菜市場。她問我是什么會,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還要說什么,我已經(jīng)將電話掛斷。

半個小時后,小梁表情復(fù)雜地走進(jìn)來。我在收拾自己的東西,沒有理她。她蹭到我身邊,說:師父!她的聲音又軟又膩,如同端午節(jié)含糖的粽子。我說干嗎?她說:老總讓我接你的班,但是策劃部要跟會演部合并,我只能先當(dāng)副總監(jiān)。

我說:這也不錯了,會演部總監(jiān)比你資歷高,你一下子上太快,難以服眾。

小梁說:我知道。老總說了,等以后公司業(yè)務(wù)上來,這兩個部還是要分開,讓我單獨管理策劃部。

我停下手,坐到辦公桌上,抱臂看著小梁。小梁被我看得有點心虛。怎么了師父?你生氣了?

我笑了。傻丫頭,你是我的徒弟,我為你高興呢。你要好好做,不要辜負(fù)老總重托。

小梁用力點點頭。我讓她坐下,將數(shù)年來的管理經(jīng)驗與業(yè)務(wù)心得全盤傳授給她,然后又將策劃部大小事務(wù)逐一交割。完了以后已到下班時間。小梁要請我去吃飯,我說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把她推出了辦公室。

我的確是累了,連頭發(fā)和指甲都渴望著酣然一睡,但是躺在沙發(fā)上后,卻輾轉(zhuǎn)不能成眠。知道我有意辭職的只有皮二娟和小梁,而她們兩個我相信都不會出賣我,那么是誰告訴的老總?另外老總說不管以前我說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視而不見,這又是什么意思?看來我之前的判斷是正確的,我的手下一定有人當(dāng)了老總的細(xì)作。皮二娟和小梁可能不夠謹(jǐn)慎,被細(xì)作獲取了我要離去的信息,于是報告給了老總。

我不是睚眥必報的人,但我要挖出這個細(xì)作,替小梁掃清道路。

員工們大都去吃飯了,公司里靜若空谷。我來到老總辦公室,掏出鑰匙打開門,悄然閃了進(jìn)去。我因經(jīng)常出入老總辦公室,為了方便辦事,也為了表示對我的信任,老總特地命人給我配了把鑰匙。不料此時派上了這樣的用場。我走到老總辦公桌前,發(fā)現(xiàn)電腦主機還在嗡嗡作響。老總經(jīng)常不關(guān)電腦就離開,沒想到這次方便了我。我打開顯示屏,只見層層疊疊點開了許多網(wǎng)頁。我依次查看。其中有個微博的網(wǎng)頁,博主名叫“黑夜里的貓”,頭像赫然是皮二娟電腦桌面的微縮版。我心中如貓抓一般,急忙看下去,然后一切都明白了。

這個“細(xì)作”,原來就是皮二娟!她在微博上記錄了她與我在公司的幾乎所有事,包括接私活兒和我平時的行跡。最諷刺的是,她那些日記還都是以情意綿綿的語言寫出,時有幽怨和惆悵。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翻看著那些微博,不知該恨她,還是該憐她。

公司改組暨動員大會在下午兩點準(zhǔn)時召開。皮二娟在最后一分鐘撞進(jìn)會場。我坐在老總旁邊,冷冷掃了一眼風(fēng)塵仆仆的她,心下松了口氣。老總替我的離職圓場,說我另有高就,難以挽留,只好忍痛割愛。我的眼光從皮二娟身上掠過,看到她圓瞪雙眼,滿臉沮喪和失落。會后,我繼續(xù)收拾東西,給小梁騰地方。皮二娟拿著一張紙推門走進(jìn)來。我瞥她一眼,說:進(jìn)別人房間要先敲門!皮二娟低著頭退進(jìn)去,敲了敲門,再次走進(jìn)來。她站在辦公桌旁,看著我收拾東西,說:沒想到這么快。

我淡淡地說:早晚的事。

可是你說過你遞辭呈前會先告訴我。

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皮二娟擺弄著手里的紙,說:我說過,我是不會跟你辭職的。

我再次聽到她說這句話,氣得笑起來。不用的。我說:你好好工作,爭取有個遠(yuǎn)大前途。

我相信皮二娟能夠聽出我話里的譏誚,但她神情不為所動。她將手中那張紙遞給我。這是我畫的畫,送給你。

我接過來展開。這幅畫再熟悉不過了,正是她電腦桌面和縮小版微博頭像的原作。我真想一把扯個粉碎,但并沒有,而是折疊起來放到了桌子上。謝謝!我說。

她笑了一下,想幫我收拾東西,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收拾完了。她站在那兒,終于覺得有些沒趣,薄薄的嘴唇囁嚅了一下,說:昨天晚上有人在我家門口掛了一袋牛肉。抬起頭來盯著我。是不是你?

我只顧在飲水機旁接水,不置可否。

我猜就是你,別人沒人會給我送肉。她說:你看到什么沒有?

沒有。我說道。昨晚那一幕像烏賊一樣強硬地擠進(jìn)我的腦海,令我一陣惡心。你的門反鎖著,我以為你睡了,就沒打擾。

我看到她明顯松了口氣。我家里臟死了,就算我沒睡,也不讓你進(jìn)。對了,卡諾還沒找到,我跑了小半個城市……她說著話,發(fā)現(xiàn)我的眼神不對。她是聰明的,應(yīng)該看出那是難以形容的厭憎。她盯著我,小心翼翼地說:你怎么了?

告訴我,卡諾有沒有被你吃掉?

皮二娟的臉色一下子白得像紙。不,應(yīng)該說白得像僵尸。她的嘴唇哆嗦著哆嗦著,終于擠出一句話。你還說你什么也沒看到?

我說:我實在不想看到。

皮二娟的身子也哆嗦起來,碩大的乳房因為哆嗦而瑟瑟顫動。我想起了那只在她身上揉搓爬動的手,擰著眉頭閉上了眼,聽見她說:我沒有吃卡諾。我擺擺手示意她出去。然后我聽到釘掌的皮鞋跟撞擊地板的聲音。在她走出辦公室前,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等一下。我叫住她:拜托把你的微博隱藏起來。

皮二娟扶住門回過頭來。我沒有微博。

我冷笑。那就怪了,難道有人在替你寫?

皮二娟說:你說清楚,什么意思?

我打開筆記本,搜出那個微博,向皮二娟一推。皮二娟疑惑地走過來看。翻了幾頁后,她臉上的驚訝漸漸變得鎮(zhèn)靜,到最后簡直成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抬起頭對我說:這不是我。

那是誰?

你會知道的。

她說完就出去了。我捧著杯子,坐在沙發(fā)里不住冷笑,一直冷笑到發(fā)現(xiàn)自己像傻。我將杯里的水傾灑到滴水觀音的葉子上,抱起箱子準(zhǔn)備離開。皮二娟那幅畫就在箱子旁丟著,我猶豫了一下,撿起來折了幾折,塞進(jìn)褲袋里。小梁正在跟手下的人說著什么,沒有注意到我。這正好,我可以安安靜靜地離開。我乘電梯下降,走出朝夕與共三年的大樓,來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嗯,我現(xiàn)在是個無業(yè)人士了。我開著車插進(jìn)車流,打開音樂,聽著陳奕迅懷舊的歌,在省城縱橫交錯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太陽沒入樓叢的時候,我路過昨天晚上那個園林。前方有個十字路口,園林的大門就開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門前有個小小的廣場。雖然還早,已有大媽們開始占場地。此時正亮紅燈,我停車等待,忽然聽到一陣狗叫的聲音。聲音因遙遠(yuǎn)而微弱,但又因過于熟悉而使聽覺神經(jīng)對它有足夠的敏感。我扭過頭,透過車窗向左手對面的園林大門望過去,只見一只柯基犬從園林門口歡蹦亂跳地跑出來,黃白相雜的長毛軟蓬蓬的像云朵。

嗬,親愛的,你猜它是誰?

它是卡諾!

卡諾歡快地從園林中跑出來,就像一個天使,讓人看得心頭發(fā)癢。此時此刻,如果老總在這兒,我打賭他會打著滾兒,甚至翻著跟頭跑過去,然后抱起卡諾,用各種肉麻的方式?jīng)]完沒了地親吻它??墒蔷o接著,我發(fā)現(xiàn)小天使的脖子上套著一個項圈,上面連著一根長長的繩子??ㄖZ在往前跑,把繩子那頭的人牽出門來。是個細(xì)挑的女孩,暮色已起,看不清長相,但從臉部輪廓判斷,應(yīng)該比較漂亮。我不認(rèn)識她。但是摟著她腰的那個一米八幾的微胖男人,真巧,我認(rèn)得!

左轉(zhuǎn)向的綠燈終于亮了,車流緩緩向前滾動。我急得想從前頭的車上軋過去。我將車停到路邊,越過隔離欄橫穿車河,跑向?qū)γ娴男V場。然而時間已經(jīng)浪費得太多,我站在廣場正中四處尋覓,卡諾和那對男女已經(jīng)不見了。

但是沒關(guān)系,我是無業(yè)人員,有的是時間。除了被套上項圈,卡諾看上去一切都好,并沒受什么虐待,所以我可以耐心地、從容地,甚至不緊不慢地尋找,直到找到為止。我沒有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總,那個微胖男是小梁的男朋友小王,我不知卡諾怎么到了他手里,但必定與小梁有關(guān)系。我雖對小梁開始產(chǎn)生濃烈的懷疑,但她畢竟是我徒弟,我要保護她。

這天晚上,我給小梁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也沒接。直到午夜將近,我已昏昏欲睡時,小梁才回過來電話。她說她跟朋友K歌去了,K廳太吵,沒聽到手機響。然后她抱怨我不接她的電話,她本來要約我一起去的,但是打了兩個電話都沒通。她下午五點鐘左右的確給我打過電話,我也的確沒接。當(dāng)時我正游著車河,推想一些可能與她有關(guān)的事情。小梁問我在哪兒,打電話有什么事。我說我見到小王了,還有卡諾。小梁說:師父你說什么?我說:你已經(jīng)聽清我說的什么了,別急,慢慢想想該怎么回答我。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后聽到小梁低啞的聲音。對不起,師父,卡諾是我抱走的。

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天晚上皮二娟加班。我討厭她,想給她找點麻煩。

我嘆了口氣。我其實希望她死不承認(rèn),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為此不惜狡辯,詭辯,乃至強辯。那樣的話,我也可以勸自己相信我的徒弟還是以前那個純粹的姑娘。她的坦白讓我難過。我說:皮二娟已經(jīng)很麻煩了,你也該收手了。把卡諾帶回去吧,就說是在街上找到的。

我本來就想過幾天就送回去,可是小王說他把卡諾弄丟了。我急得要死,跟他大吵了一架,差點要分手。可是你看到他和卡諾在一起,他騙了我。我饒不了他!

我苦笑。本來我想告訴她,卡諾已經(jīng)被小王送給了別的女孩,但我知道這對于小梁來說意味著什么。她剛挑大梁,手上還有項目在做,正在關(guān)鍵時刻,我不想她過多受這件事的影響。小梁用兇狠的口吻發(fā)過誓后,換用乞求的語氣對我說:師父,你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我說:很晚了,去睡吧。

次日天微亮,我便驅(qū)車趕到園林。小廣場上已經(jīng)歌聲喧天,數(shù)路大媽群雄割據(jù),將廣場全部占領(lǐng)。我守在門口,一直等到白日升起,大媽散潮,也沒見到卡諾。我并不著急,反正短期內(nèi)我還不想面對失業(yè)帶來的現(xiàn)實問題,尋找卡諾是我最好的逃避方式。十點左右,我去了一趟廁所。我昨晚和今晨都沒吃東西,不知為何卻有些腹瀉。然而快意之后,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沒有手紙。我在衣袋里摸來摸去,摸出一張反復(fù)折疊的A3紙。是皮二娟的畫,臨別相贈的禮物。我因?qū)λ羞^某些誤解以及我徒弟給她帶來的麻煩,對皮二娟的印象已略有改觀,但是一想到她,那些令人惡心的畫面就會瞬息塞滿腦海。我將畫打開,掃了一眼,然后對折起來,準(zhǔn)備當(dāng)手紙用。一個紙角翹起來,展現(xiàn)出幾只寫意的飛鳥,翅膀很長,呈不太規(guī)則的“V”字形。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飛鳥相連,組成了“S”“W”兩個字母?!癝W”,豈不是我名字“邵維”的縮寫?我將畫再次展開。少女捧著心臟,舉向遠(yuǎn)方光亮的天空,而“SW”的飛鳥,正是飛翔在那片光亮的天空之上。

這幅曾經(jīng)被我認(rèn)為陰邪的畫作,原來有著如此晦澀的隱喻。皮二娟在用它對我說一句不可說出口的話!

但我并未感動。我甚至有點厭惡,將它折起來撕成碎片,丟進(jìn)了下水道。然后在手紙桶里揀了張比較干凈的湊合著使用。走出廁所,我在園林里到處逛,聽到有狗叫,就趕過去瞅幾眼。后來我走到一片鳳凰樹旁。鳳凰樹果然正在開花,如大片丹霞覆蓋在綠葉之上,看上去的確賞心悅目。我想,也許應(yīng)該找個時間,與小梁來這里散散步,最好是傍晚,天上的云霞與樹上的丹霞相互映襯,必會更加絢麗也更有詩意。我掏出手機,打算拍張照片,給小梁傳過去。

剛掏出手機,便收到一封短信。是皮二娟發(fā)來的。她說:我已知道“黑夜里的貓”是誰。我嘆了口氣。如果“黑夜里的貓”真的不是皮二娟,我想我也猜出了她是誰,而且我隱約能夠理解她為什么要那么做。如今事情已經(jīng)過去,再糾纏那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反而更生煩惱。我沒有回復(fù)皮二娟,舉起手機對準(zhǔn)花紅葉綠的鳳凰樹,準(zhǔn)備拍照。此時又一陣狗吠傳入耳朵?!强ㄖZ!

我回過頭,只見卡諾正從花間小徑上向我奔來,繩子拖在地上,而在數(shù)丈之外,昨天所見那個女子正尖叫著追趕,高跟鞋踩在石子鋪的路面上,顫顫巍巍不能速行。必是卡諾看到我,掙開女子的牽扯沖過來了。我大叫:卡諾!單膝跪到地上,張開雙臂迎接這個歸來的天使??ㄖZ撲到我懷里,頭頂著我脖頸蹭來蹭去。

女子風(fēng)擺楊柳一樣跑到我面前,從地上撿起繩子,喘吁吁地看著我和卡諾。

這狗是我的!

我抱著卡諾,盯著面前這位妖嬈的女子。她應(yīng)該是少婦,三十來歲,雪紡連衣裙包裹著近乎完美的曲線,相貌亦美,但妝太濃了,顯得一身脂粉氣。我說: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嗎?

小萌。

不,它叫卡諾。卡諾,給叔叔叫一聲。

卡諾響亮地叫起來。

少婦說:你想干嗎?

難道你看不出它跟我的關(guān)系?我說:這是我的狗,七天前在我們公司被盜,我們正滿城尋找,沒想到居然在你這兒。我們已經(jīng)報案了。法律規(guī)定三千元可以入刑,卡諾至少值五千元。你看吧,咱們是報警讓警察來解決?還是讓我把卡諾帶走?

少婦說:這是別人送我的。

那個人是不是叫小王?我把繩子從她手里奪過來,盤到我手掌上。我們本來就懷疑是他干的,你趕緊叫他去自首,別等警察上門去抓,那樣就不好看了。

少婦顯得很驚惶,手捉手呆了一會兒,說:這事兒我也不清楚,既然狗是你的,你就拿走吧。看了一眼卡諾,扭頭慌張地走了。卡諾突然從我身上跳下去,歡叫著去追少婦。我忙放松繩子,跟在后面追過去??ㄖZ追上少婦,圍著它轉(zhuǎn)圈,繩子遂將少婦纏住。少婦發(fā)急,手忙腳亂地跳出來,揉了揉卡諾的脖子。小萌,以后咱們不能一起玩了,再見了。少婦說罷,匆匆穿過花徑,閃到一叢灌木后去了。

卡諾還要趕,被我拽住,便站在徑中,呆呆望著少婦遠(yuǎn)去的方向,小神情仿佛有點失落。這個沒心眼兒的家伙,竟然跟壞人交上了朋友!我用手機給卡諾拍了張照片,準(zhǔn)備傳給小梁,告訴她已經(jīng)找到卡諾。卻又收到一條短信,還是皮二娟發(fā)來的。我懶洋洋地打開,看到三個字:我愛你!

我皺起眉頭,嘟噥了一聲:搞什么?隨手將短信刪掉。我將卡諾的照片給小梁發(fā)過去,附上一句話:卡諾安好。好好工作!然后牽著卡諾在園林里逍遙游逛。逛了大約十分鐘,把一條小徑走到頭,我掏出手機,還沒看到小梁的回復(fù)。也許她正在忙,無暇回話吧。又是部門調(diào)整,又是裁人,又要推進(jìn)新項目,她才剛挑大梁,肯定會忙得四腳朝天。我想象著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笑意不由自主地涌上臉龐。我翻出老總的電話號碼,向他報告好消息。在我撥出號碼之前,老總的電話先打過來了。

邵維,你在哪兒?

在一個園林溜達(dá)。你猜我跟誰在一起?

不管你跟誰在一起,馬上回公司來,出事兒了。

什么事?

皮二娟跟小梁在公司吵鬧,說小梁陷害她,拿硫酸潑了小梁一臉,估計嚴(yán)重毀容。皮二娟行兇后逃到樓頂,擺弄了幾下手機,然后跳樓自殺了。

我拽著卡諾向園林外沖去??ㄖZ以為我要跟它玩耍,看到岔道就要鉆進(jìn)去,結(jié)果被繩子帶住脖子,一次次滾翻在地。我要抱它,不料自己也摔了一跤,膝蓋磕在石子上,皮開肉綻之處血液滾淌而出。我顧不上它,抱起卡諾跑出了園林。當(dāng)我打開車門,將卡諾塞進(jìn)去時,慌亂之心漸漸安定下來。我坐到駕駛座上,拉上車門,將鑰匙插進(jìn)去,手卻停滯在那兒沒有擰動。

我真的要去嗎?去有什么用?那些注定無比殘忍的場面我能承受得了么?

我緩緩地靠在座背上,無力地閉上了眼睛??ㄖZ跳過來,長長的舌頭親昵地舔舔我的手背,然后爬到我身上,舔我臉上滾滾而下的水珠。它舔了兩下,就不再舔,汪汪叫了幾聲,跳到副駕駛席上去了。

卡諾,是不是我的淚太苦太澀?

兩天后的下午,我約老總在一家咖啡館見面。老總對我沒有聽從召喚趕回公司表示了理解??ㄖZ安靜地臥在他膝上。他溫存地?fù)崦ㄖZ柔軟的毛,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他懇請我回去,公司正值多事之秋,需要我?guī)兔Υ蚶?,否則策劃部就癱瘓了,現(xiàn)有業(yè)務(wù)也無法推進(jìn)。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太陽正處一天中最熱火的時候,但是光線被棕茶色的玻璃攔截,只透過一層淡淡的影子,軟弱地灑在老總身上。

你知道我的性格,朋友有難,我一定會全力以赴。我說:可是,兄長,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還如何回得去?

老總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我們默然對坐,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然后離開了咖啡館。老總戴著圓邊休閑遮陽帽,懷抱卡諾,頂著陽光走向二百米外的停車場。我站在咖啡館外的棕櫚樹下,看著他慢慢走遠(yuǎn)??ㄖZ一直回頭盯著我,我向它擺擺手,它朝我叫了一聲。

我的車已委托人轉(zhuǎn)賣。我打的回到住處,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途經(jīng)人民醫(yī)院。人民醫(yī)院的大樓高大雄偉,仿佛一座灰色的城堡。我望著人流涌動的醫(yī)院大門發(fā)了會兒呆。小梁正在這兒住院。昨天中午我去看望了她。我沒有帶花,帶著卡諾。她臉上纏滿紗布,仿佛木乃伊。還好眼睛無大礙,依舊清澈明亮。我抱起卡諾給她看。她將卡諾撥開,兩只眼睛死死盯著我。我以為她不能說話,原來能,只是發(fā)音不便,聲音斷續(xù)而低沉。

師父。她說:你給策劃部帶來了一只魔鬼!

我無言以對,抽出紙巾蘸拭她眼角涌出的淚。她家人環(huán)列病床周圍,一個個情緒焦躁,大聲討論如何向公司索賠。我坐了一會兒,沒有看到小王,覺得也不適合再待下去,就帶著卡諾離開了。

我?guī)е欣顏淼礁哞F站。有個朋友在北京開了家圖書公司,我去投奔他。高鐵仿佛巨蟒,疾駛在華北平原呆板無趣的原野之間。過保定時,我收到一封短信。是小梁發(fā)來的。短信也是三個字:我恨你!

我對著那三個字發(fā)了會兒怔,然后將它輕輕刪除。我望向窗外。枯燥的風(fēng)景和千篇一律的村莊像煙霧一樣在眼前一閃而過。這是多么快的速度!那些愛,那些恨,那些生死,那些情仇,那些難拆難寫的是非恩怨與風(fēng)花雪月,請回吧,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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