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林,大學學歷,高級經(jīng)濟師,長期在工廠的經(jīng)濟部門工作,一直保持著對文學的關注和熱愛。曾發(fā)表過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詩歌(安徽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安徽省亳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
老虎不是東北虎,也不是華南虎。老虎是我兒時的玩伴,也是我小學的同學。在我最初的記憶里,老虎那雙眼睛清澈澈的、水汪汪的,溫順得很,也羞澀得很,像個女孩子一樣。在鄉(xiāng)下,膽小溫順的男孩子是被人認為沒有出息的。也許正是他長了這雙眼睛,他爹才給他起了個老虎這個小名。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爹其實也是個很老實的鄉(xiāng)下男人,整天佝僂著腰,瘦瘦的,木訥得像根木樁,一天到晚也聽不到他能說幾句話。雖然那時農村都很窮,但我還是感覺老虎家似乎更貧寒些,好像也就兩床被子,而且補得花紅柳綠的。他娘得一種肺氣病,一入冬就不能出工干活了,整日間靠在堂屋東門框邊半瞇著眼曬太陽,更多的時候是躺在床上,長一聲短一聲不停地咳著。村里的孩子很少有人到老虎家來玩,都說他娘那病傳染人,孩子們也害怕,誰想得了那整日咳嗽的怪病呢?我算是來他家最多的,因為我母親在村東頭的小學里教書,我是隨母親住在學校里的,并不算村里的孩子。母親有時也管我,但我與老虎是好朋友,總是偷偷地來。每當我來他家玩時,老虎眼里的那汪水就泛出光來,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老虎的娘和他爹也都很喜歡我,從他們的眼里我能看出來的,盡管那時我也就八九歲。老虎家養(yǎng)了一只小狗,那只小狗見到我異常熱情,眼里也是放光。那年冬天,我的一只腳趾頭凍傷了,總喜歡到他家讓這只小狗在陽光下嘬我凍硬的趾頭。小狗的嘴是溫熱的,薄薄的舌頭柔軟得像棉花團一樣,嘬得癢癢的,魂都像飛起來一樣。它嘬呀嘬呀,是那么投入,擰著尾巴,連尾巴上的勁都用上呢。我總是一邊和老虎說話,一邊任其嘬著,只要不喊它停下,它就一直嘬下去,仿佛我那個凍壞了的趾頭是塊能當飽的肉。
那是個吃山芋的困難年代,這條狗當然更沒有細糧可吃,長得又瘦又小,用當今的話說骨感很強。有一天,老虎爹喚著狗,喊上老虎和我,扛著抓鉤,一步三顛地往莊后他家的自留地走去。我和老虎好奇而悠閑地跟在他爹和小狗后面,不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到了他家的自留地中間,明顯地感覺寒風還是有些刺骨的。老虎的爹停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就掄起抓鉤刨坑。老虎問了一聲,刨坑干嗎?他爹并沒有理他。小狗也十分好奇地偎在他爹的腿邊,似乎也想問一問到底為什么要刨這個坑呢。
不大一會兒,一個二尺多深的坑就刨好了。這時,只見老虎他爹輪起抓鉤,冷不防照著小狗的頭砸去。小狗抽搐著,黑白相間的眼珠清晰可見,猩紅的舌頭露出在外面。抓鉤再次落下,三根磨得锃亮的鉤尖把小狗拉入坑中,迅速掩埋。
“你這是干啥?”我驚呆了。
“這狗長不成了,四禿子家明天給個小狼狗,剛生下就比它大!這狗吃了我家?guī)资枭接?,還得讓它肥田吶!”老虎他爹滿是牛皮癬的臉頓時變得那么兇殘,腮幫子使勁鼓搗著。
老虎突然捂著臉,驚叫一聲,跑開了。我也不敢再看,背過臉,淚如泉涌。
多少年后,我不經(jīng)意走到那小狗的遇難處,目光都不敢凝視那個地方。想到小狗最后絕望的目光、簌簌的舌頭,我的心和腳趾都會疼?,F(xiàn)在回想起來,也就是從這件事后,老虎明顯變了。他變得不再說什么話,像他爹一樣,眼睛有些呆滯,還常常驚恐地轉動,一動一動的,怪嚇人的。兩年后,我的母親就調到集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了,我也離開了這個村小學,從此就與老虎分開了。
我們經(jīng)歷的那個年代,許多事是不按人們的正常思維發(fā)展的。我在鎮(zhèn)上讀完初中,學校就開始不上課了。雖然后來又進了縣城的高中,但終究還是沒有上完,就又被下放到了農村。再后來,又被招工進了縣化肥廠當工人。這期間我一直沒有再見過老虎,但他那雙眼睛卻時不時在我面前出現(xiàn)。老虎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我曾試著打聽過幾次,但都沒有確切的消息。
很快到了一九七六年。那是一個多事的年頭,我感覺自己像被什么東西牽著一樣,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很快就過去了兩三年。后來,我被抽調到了工業(yè)局,后來又去黨校脫產學習兩年,從此就走上了行政崗位。那些年確實感覺有許多事要做,整天忙忙碌碌,心情也快活得很。這期間竟幾乎就沒有再想起過老虎。
再次見到老虎時,卻是始料不及的,事先一點征兆也沒有。那年,我已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了。那是小麥抽穗的時候吧,我們到山東濟寧學習物流建設。這次學習是市長參觀了那里的物流后展開的,他還說那里有一個我們縣的樂老板做得不小,要我們爭取引回來,讓他鳳還巢,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我們出發(fā)時,局里的辦公室主任小鮑說,那里的樂老板聽說家鄉(xiāng)人去考察,高興得很,提前作了準備,當天晚上要吃全驢宴,喝山東孔府家,晚上聽豫劇《打金枝》,宵夜后住那里最高檔的星級酒店。
車子一路行駛,我一直在推測著這個樂老板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會在濟寧發(fā)展得那么好。小鮑見我好像有心思,就問我在想什么。他提前與樂老板那邊聯(lián)系過,應該知道得多一些,我就問他這個樂老板的情況。小鮑顯然也了解不深,只說聽縣委辦的秘書講過一些:這個樂老板也沒啥文化,就是膽子大,多年前就闖到青島碼頭做裝卸工,后來因為敢打,竟控制了碼頭裝卸的活兒,再后來就發(fā)財了唄。但如何又在濟寧做起物流卻并不了解。知道了這些,我心里就有不少失望。說到底就是一個碼頭混混,說不定還有黑社會性質,這種人的企業(yè)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般人是沒法學習的。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們才到濟寧地界。樂老板的轎車果真在下路口等著。我們的車子停下來,下了車,這個樂老板就迎了上來。小鮑剛開口介紹,我就突然一驚:這人怎么像我小時候的玩伴老虎!
樂老板看到我,顯然也吃了一驚,我們兩個人都愣在了那里,伸出的右手也都停在了空中。
“你?你是余森林!”他先開口了。
“啊,你是樂老虎嗎?”我也大聲地問道。
老虎張開雙臂向我撲來,抱住我大笑著說:“啊,真是你??!”
“你,你怎么改名了?”我一邊拍著他厚厚的背,一邊問。
“老虎多難聽啊,我改成樂寅了!”老虎把我抱得更緊了。
老虎姓樂,學名和小名連根倒,叫樂虎??隙ㄊ乾F(xiàn)在出息了,嫌虎字土氣,就改成寅了。
老虎非拉我坐上他的車,走在前面。車子很快進了城郊一個工業(yè)園區(qū)的深處,若明若暗地走了幾段曲線。像是在一個湖面上,“至尊驢圣”的霓虹大字光怪陸離,十分夸張。車子停下來,老虎像是來到自己的家庭農莊,如數(shù)家珍:驢的品種,滋補價值,八大味如何拌料,如何做阿膠,若干年前的一位南下老縣長如何每日驢肉不離嘴……
宴會開席沒有多久,老虎就喝得有些多了。他噴著酒氣,一嘴牙全露出,笑得如同驢叫似的說:“以后嫂子罵我,你可要為我開脫?。 ?/p>
我不解,喝著茶,瞪著他。
老虎把頭又扭回來了,兩眼放光,大笑了足足三分鐘,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他又伸出手胡亂比畫了幾下,只不過笑聲減弱了一些,甚至有些嗚咽的感覺:“哥啊,你說咱辦事可是高效率????就那一會工夫,相當于在南方開放城市打一炮的工夫,把那兩只大眼睛雙眼皮的小驢給大卸八塊了?!?/p>
我沒有聽明白他大著舌頭說出的話,就問:“你說的是什么呀?”
老虎又瞪著眼說:“他媽的,那個廚師真是利索,看那動作殺人也就是仨倆回合,雁過無痕!可惜你們那輛車的后備廂太小了,只能裝下驢身子,其他部分送給廚師了。你回去后,吃一個月的驢宴吧!”
“你是說又給我們殺了一頭小驢?”我驚愕地問。
這次考察基本是在酒醉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到他的那個“樂寅物流”停車場看了一圈,其他時間都被老虎要挾式地逛景點和喝酒了。用老虎的話說:“啥物流公司,組織一些社會車輛,能控制著貨源就行了!”從兩天多的交流中,雖然老虎在我面前一直謙虛地說自己沒有多少錢,但從他那有些詭譎的眼睛里,我判斷他是掙了不少錢的。也許這些錢來路有些可疑,但他畢竟成功了。從市里幾位作陪的領導的話里,我也相信自己的這個判斷。
臨別的時候,我鄭重地和老虎談了,要他回家鄉(xiāng)發(fā)展。這是領導的交代,我必須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尤其他又是我的發(fā)小,如果引不回去,真是不好向上面交代的。但從他支支吾吾的話語和躲閃的眼睛里,我感覺他不太可能回家鄉(xiāng)投資。房間里就我們兩個人,慢慢地,他說話也就沒有了遮掩,用得意的眼睛看著我,小聲說:“這里的豬都被我快喂熟了,也快喂肥了!”
啊,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虎早已不是我們小時候的老虎了,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陌生和陰郁。他知道如何和官場打交道了,他更知道企業(yè)與官場的規(guī)則與門道兒了。我還能再說什么呢,只能盡量勸他,間或有幾分吹噓地說:“你回家鄉(xiāng)發(fā)展有我呢,你還不相信我的能力!”
老虎肯定沒把我的話當真,最多是半信半疑,但嘴里卻發(fā)著誓地說:“你放心,我肯定會回家鄉(xiāng)投資的!”
這次考察回來后,老虎偶爾給我打個電話,多是喝酒后打過來的。他并不談公司的什么事,無非是讓我有時間再去,或者在電話里回憶一些我們童年的事兒。有一次,我們說著說著竟說到了他家那只小狗。剛說了幾句,他便不再說話,話筒里傳過來很粗的喘氣聲。停了一分多鐘,他才又開口說,那件事改變了他。如果不是他爹當時砸死那條小狗,也許他今天不是這個樣子。放下電話,我也陷入了沉思。老虎的爹和娘早就去世了,但老虎談到他爹時,話里明顯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情緒。我在想,如果沒有那件事,老虎可能依然是那個膽小的樣子,他也就不可能從鄉(xiāng)下走出去,弄成今天的事業(yè),是這條小狗的命改變了他。我不知道,老虎現(xiàn)在對那條小狗的遭遇是如何想的,我?guī)状蜗雴査踔炼紡堥_了嘴,但還是沒有說出來。
兩年后的正月,老虎回來了。
他給我?guī)Я瞬簧贃|西,弄得我心里很不好意思,總覺得欠了他太多。那天我請他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喝得很多,我?guī)缀醪皇∪耸铝恕T诰谱郎?,他要我答應一件事,說是二月二那天他的“樂寅生物科技公司”剪彩,一定要讓我代表家鄉(xiāng)出席。當時我是沒法拒絕的,一是酒喝到了那個份兒上,再者我是經(jīng)委主任,我能去他會很有面子。做企業(yè)的人哪個不要面子呢,面子有時就是資本就是金錢。我最終答應了下來。老虎顯然十分高興,我們又碰了三個大杯,結果兩個人都醉得像瘋了一樣,又說又唱的。
雖然臨去的前兩天我猶豫過,但還是敵不過老虎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我在二月初一那天出發(fā)了。
二月二,龍?zhí)ь^。這是一個充滿希望和夢想的好日子。
老虎陪我吃過早飯,就不停地打電話,顯然是在落實參加剪彩的領導們能否按時來。我就讓他的秘書小劉陪我先到開發(fā)區(qū)的“樂寅生物科技公司”旁邊走一走。老虎嚴肅地對小劉說:“你一定把余主任陪好了!別忘了剪彩的時間!”
我在小劉的陪同下,來到開發(fā)區(qū)。開發(fā)區(qū)入駐的企業(yè)并不多,幾條剛修好不久的大路隔出一塊塊的方格,不少方格里還種著麥子。地頭上的薺薺菜、馬齒莧、野薄荷、野油菜星星點點地綠得扎眼。我不禁放慢了腳步,對路邊的薺薺菜多看幾眼。
這時,一對小夫妻拉著一頭鵝黃顏色的小牛,向我們迎面走過來。離我們還有幾米遠的時候,女人大方地說:“你們是到樂寅公司來檢查的吧?聽說樂寅公司今天開業(yè)要試機子?!边@個地方的人面對干部或城里人,總是主動跟你打招呼,問此問彼,為你帶路,頗具一種原始的質樸。
我沒聽明白她的話,就問:“什么試機子?”
女人疑惑地看著我,又說:“就是要殺一批牛,俺害怕。鎮(zhèn)里當初鼓勵俺養(yǎng)牛,俺就怕這個結果?!?/p>
我望著眼前這頭小牛,皮毛鵝黃鵝黃的,倆眼珠子銅鈴一樣圓,腚上對應著兩顆銅錢一樣的痣,很是可愛。
男人見我專注地看著這頭小牛,就開口說:“俺這頭小牛是去年七夕出生的,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出生時,小孩娘還掐一把鮮花拴在它的黃毛上。家里要不是急著用錢還信用社的款,俺才不會把它牽來呢!”
小劉撫摸著那小牛,驚奇著:“去年七月七出生?我女兒也是那天出生呢?!?/p>
女人瞅了一眼小劉,心疼地說:“鎮(zhèn)長說啦,這樂寅公司還有個育肥期,吃的都是康師傅方便面做的料,可好呢!秋后還要選一些體形勻稱的比美,聽說出色的牛還要運到國家農展館展覽。你也幫俺說說,俺這小牛還不到一歲呢,千萬今天可別宰了!”
我還想再安慰面前這對小夫妻兩句,小劉就謙恭地插話說:“余主任,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往回返吧。”我看了一眼小劉,又看了一眼面前那頭小黃牛,沒再說什么,就折了回去。
儀式現(xiàn)場鑼鼓喧天,彩虹門和氣球把氣氛渲染得喜氣熱烈。儀式正式開始,老虎先以董事長的名義介紹了公司的情況、創(chuàng)辦的經(jīng)過及各級領導的支持,雖然都是套話,他卻講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的。接著,是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的講話,基本上就是報紙文件上的那些話,比如本地推進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的力度大、效果好,新增了稅收,轉移了農村剩余勞動力,也讓留守兒童得到了母愛。最后充滿期待地講了樂寅公司的前景,并要求新的一年再投兩個億,擴大到六條生產線等。
接下來就是剪彩,同時奏樂、放鞭炮,把氣氛推向高潮。
主持人宣布儀式結束,老虎就在前面帶路,帶領主席臺上的我們向車間走去。剛走了幾步,他就向跟在旁邊的秘書小劉說:“你快去麗水飯店看看,活狗要現(xiàn)殺,驢要現(xiàn)殺,驢鞭一定要清燉!”說罷,他不好意思地向身旁的副市長和我笑了一下。副市長就笑著說:“你個老樂啊,就喜歡這樣生猛著吃,小心這些畜生的報應!”
老虎大笑著說:“我現(xiàn)在干的就是讓畜生恨的事,一會到了車間,你們可不要說我這人心有些狠??!”大家就跟著笑。
第一站來到的是吊宰車間。
這條吊宰線是本地的一名能工巧匠偷偷參觀了漯河肉聯(lián)廠后制作的,據(jù)說比買成套設備要省下二十萬。進入充滿鐵銹味的車間,卻見當班工人的目光呆滯、寂寥。這時,一頭小牛被傳送帶送到噴淋器下。水柱噴下來,小黃牛不停地打著戰(zhàn),但卻驚得一聲都沒叫,一對大眼珠下流出了淚水。我猛的一驚,這不正是那頭七月七出生的小黃牛嗎!這時,小黃牛在不均勻的水柱噴淋下,瞪大恐慌的眼睛,隨著它蹄下液壓“舞臺”的轉動,我清晰地看到小黃牛腚上兩只銅錢一樣的痣……
我不忍再看,就把眼向右一瞥,便看到墻上署名“樂寅”的兩句話:
千萬頭牛倒下去,
千百個人富起來。
老虎一邊指著被噴淋的小牛,一邊得意地說這是他發(fā)明的快樂屠宰法,他要讓小牛們悠閑地走進“天堂”。為此,他還成立了一個動物心理學會,自任會長,準備在長白山搞一次高規(guī)格的論壇,專門研究如何讓這些牛們快樂地死去。這顯然是他順口說的。我覺得眼前的老虎越來越陌生。
因為是開業(yè)儀式,老虎說再讓我們走一趟具有“核心競爭力”的屠宰通道。走在前面的副市長不停地點著頭,后面的人也嘖嘖稱贊,老虎表現(xiàn)得很興奮,兩眼放著光,儼然是很得意的。他又開始大聲介紹道,他是動用了許多聲光電的手段,請來名導演、名舞美、名作曲、名設計院、名畫家設計的這條線呢,花了六千多萬。說到這時,他就討好地對副市長說:“市長,你要可安排經(jīng)委多給我點項目補貼呀,我這是標準的科技投入!”副市長就鄭重地點著頭。
老虎見副市長首肯,就更高興了。他說,這是一條出國線,每年送出十八個月大的母牛五萬頭。十八個月的母牛,一個月不少一個月不多,這個年齡是肉質最美期。
人群中不知是誰冒出一句傷感的話:“哎呀,正當青春年少!”
老虎并沒在意這句話,而是接著說,你聽這曼妙輕柔的曲子,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小牛在明星的歌唱下死去,也該知足了。
接下來,前面便是叫“五彩草原”的流水線,車間被改造成圓頂形,燈光照出天穹、藍天、白云、無際草原,音樂也變得更纏綿。老虎說,小牛們到這里就經(jīng)不住誘惑了,會義無反顧地競相往前走。這時,一臺升降機把剛才那頭小黃牛沉了下來,沉到剛露牛頭時,一條切刀突然從旁邊伸出來,猛地插進小牛的脖子里。
從吊宰車間出來,老虎就對身后的記者和隨從說:“下面的提取車間是公司的核心機密,請你們到鋼化車間等著,這個車間只能讓領導參觀了!”這時,就有人勸著跟在后面的人。
當然,我是要隨同而去的??偣惨簿推甙藗€人,都是市里和縣里的領導。車間不大,但門是封閉的。門打開后,我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偣惨簿褪畞韨€鐵架子,每個架子內都固定著一頭濕漉漉的小牛,每頭小牛前都有兩位穿著白大褂的婦女。這時,老虎介紹說,這些全是剛出生不到24小時的公牛犢,它們一口奶都不能吃的,只有這樣采出的血才能合乎標準。
我心里有些發(fā)緊,這是我從沒聽過也沒見過的場面。再向前走,一個胖女工正開始對固定好的小牛動手。她熟練地給小牛頸部消毒,然后切開頸部,用力一拉,頸動脈就從肌肉中暴露出來,滅菌導管插入進去,鮮紅的血便開始向無菌瓶內淌去。我的心收得越來越緊,被這殘忍的場面弄得快要吐了。
這時,老虎似乎更興奮。他說,這些血經(jīng)過下一道分離程序就出血清了,血清就是我們常說的名藥斯普林。副市長顯然對這個藥十分了解,就笑著說:“這藥可以提高免疫力,是白血病、腫瘤等惡性病、癌癥的必用藥呢!”老虎就討好地說:“還是市長見識多,是的是的!”
我再向剛才那頭小??慈r,發(fā)現(xiàn)小牛犢正驚恐地望著我,渾身抖得不行了,慢慢地軟了下來,頭歪在了鐵架子上。這時,老虎又說:“唉,一頭乳牛抽不出多少血。”
副市長看了一眼老虎說:“你小子還想賺多少???這胎牛肉、牛皮都是能賣高價錢的?!崩匣骸澳鞘?,那是。牛肉才大補呢!”副市長又說:“樂老板沒少吃吧!”老虎笑著說:“是呢。你看我這身體,都是吃這東西補的。放心,我給各位都預備好了!”
這時,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吐了,快步走出這個車間。車間外綠草茵茵,微風中幾只麻雀從面前飛掠過去。我嘔吐了幾聲,并沒有吐出什么,就掏出一支煙點上。吐了一口煙,我想到我們對動物的生命太殘忍了,早先人們宰殺動物時還要禱告一番,這是人們對動物的不安和憐憫,而現(xiàn)在呢,人們一點悲憫之心也沒有了,為了金錢竟可以對剛出生的生命都這般冷漠。
老虎很快也帶著副市長出來了。他見我臉色不好,就笑著說:“老同學,是不是覺得我殘忍???可這些都是畜生,為了給人治病,為了經(jīng)濟發(fā)展,我們也只能如此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又吐一口煙,沒有接話。這時,老虎又說:“最后一個車間了,走吧?!?/p>
副市長見我沒有說話,就打趣道:“看不出余主任也還挺悲憫的呢!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肉強食。達爾文早有定論了?!蔽覐娦α艘幌?,隨他們向前走去。
鋼化車間其實就是一個雞蛋的孵化車間。一排排孵化床里放著正在孵化的雞蛋。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正在納悶時,老虎就隨手拿起一個雞蛋,往孵化床上一摔,一只血肉模糊的雞仔露了出來。老虎說:“什么時候停電是關鍵,早了就嫩,晚上就硬!這東西可是壯陽的好物件啊?!?/p>
我心里突然想,老虎啊老虎,你怎么凈做這樣的事呢?都是把這些動物的生命扼殺在最初的階段。這鋼化車間簡直就是雞仔們的停尸房啊。
儀式結束后,我?guī)缀鯖]有吃下去飯,但卻喝了不少酒。當時胃里一直向上翻,只有喝下酒才會舒服些。吃過飯,我就立即離開了。老虎送的乳牛肉和鋼化蛋我一個也不要,都讓隨行的小鮑拿去分給了別人,我實在不能再見那些東西。
從此以后,我就懶得再和老虎聯(lián)系了。有時一想到他,就想到那頭流著淚慢慢軟下來的小牛和那血淋淋的雞仔。人與人就是這樣,有的人并沒有惡意,可他偶爾做的一件事卻會讓別人徹底改變對他的看法,以至斷送交往和友誼。接下來的幾年,老虎也時不時給我打電話,但我心里卻沒有了以前的感覺,甚至對他有了說不出的反感。我知道這樣做并沒有道理,但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一想到他這個人,就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
日子就這樣流水一樣過去。去年,我突然聽說老虎得病了,說是瘋牛病。這種病應該與我見過的羊角風差不多,犯病時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有時還哇哇怪叫。聽到他得這病時,我立即就想肯定是遭到了報應。其實,我這樣想他是有些不夠意思的。說真的,老虎并沒有感覺到我對他的冷漠,相反他每次打電話時都相當熱情。慢慢地,我對他的態(tài)度也有了些改變,是不是覺得他得到了報應,自己就從心里開始原諒他了呢?我真說不清。
其實,雖然我心里有些原諒了老虎,但還是并不打算見他的。可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躲都躲不開。最終,在去年春天我又一次見到了老虎,這次是在九華山。我正好路過那里,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是打聽到了我的行程。我在電話里推托了一會兒,但他用懇求的語氣說:“我在這里拿了百十畝地,要建山泉酒體驗區(qū)和開發(fā)房地產,老同學一定得來給我掌掌眼!”
還能再說什么呢,最終我答應了下來。
老虎在收費站道口等著我。下車后,我感覺他變了不少,已經(jīng)看不出當年那乍富得意的影子,顯得有些文雅了。我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心想人是可以改變,尤其這些做企業(yè)的,走過了原始積累后,至少表面上的素質也在提升。
老虎一身名牌休閑裝,站在林肯車旁,右邊是一個手捧鮮花年齡難辨的女人。上車后,車子向九華山腳行駛。夕陽余暉之下,遠處的景色在暮鼓聲中煞是溫馨。車子在一處寺院般的建筑前停下來。
老虎沉穩(wěn)地陪著我走進餐廳。餐廳里已經(jīng)有五六個人在那里打著牌,見我們進來,都立即起身,熱情地迎過來。老虎一一介紹了他們的身份,然后讓那個瘦瘦的副市長先落座,讓我坐主賓的位置。我注意著老虎的一言一行,覺得他沉穩(wěn)多了,成熟多了,心里便更生出不少好感。
起菜了。幾道涼菜后,接著上來的都是九華的特產:炒黃精、石斑魚、山雞、野豬什么的。幾杯酒下肚后,老虎就興奮起來,話也多了,也沒有了剛才的節(jié)制和小心。酒桌上的氣氛也熱鬧起來。
老虎端起一杯酒,是要敬我的。但他并沒有立即就敬,而且對對面那個女人說:“來,我們一起敬咱哥一杯酒。你快點安排把大菜上來!”我心里一愣,立即就明白了,對面那個剛才給我獻花的女人,應該是老虎剛找的老婆吧。女人端起酒杯走過來,我也不好意思地端起了酒杯。
這杯酒喝后,一個戴著高高的白帽的廚師推著不銹鋼的工作臺走過來。老虎就笑著對我說,“哥,這活烤澳龍是正宗的西式做法。廚師長是澳洲留學回來的!”
這時,被叫作廚師長的小伙子介紹說:這澳洲龍蝦是速凍休眠之后,從萬里之遙空運輾轉一天送來的,放在燒烤的鐵板上,解凍后復活……
我望了一眼被涂上奶油的龍蝦,見它有點不知所措,蜷縮著、扭動著。心里很不是個滋味。這個老虎啊,就是喜歡這種殘忍的吃東西!心里的反感又突然生出來。
老虎覺察到我神情的變化,就又端起酒杯不好意思地說,“哥,這沒有啥的,這樣吃才鮮呢!我再敬哥一杯!”
在我猶豫的當口,老虎已經(jīng)把手里滿滿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我看著眼前這只正蜷曲著、扭動著的龍蝦,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那頭被采血的小牛:正兩眼驚恐地望著我,渾身也抖得不行,慢慢地軟了下來……
這時,我把端起的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