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貴

——我對城市文學的理解

哲 貴

二○○六年，我開始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信河街系列小說”時，并沒有考慮它屬于城市文學還是鄉(xiāng)土文學，但有兩點已非常明確：第一，信河街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名稱，泛指一條街道、一個社區(qū)、一座有濃郁特點的城市甚至是一個飛速膨脹的國家，也就是說，它從地理概念上屬于城市。第二，我要描寫和刻畫的是一個從事商業(yè)活動的成功群體，這些人被稱為時代英雄，而我要探討的是這些英雄生活背后所要面對的巨大精神問題。我覺得，他們的精神問題可能就是這個時代的問題。

現在如果有人問我，我大約還是不能確定寫出的作品就是城市文學。我不知道別的創(chuàng)作者對兩者的理解，在我的文學實踐中，兩者似乎沒有非此即彼的界限。當然，這可能跟我所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跟我關注的對象更有關。

坦率地說，我生活的地方——溫州——城鄉(xiāng)界限已很模糊，甚至可以說已無界限，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第一，從穿衣打扮上，包括言談舉止和外貌氣質上，你已無法辨別哪一個是城市人哪一個是農村人，大家?guī)缀跏峭粫r間在同一商場購買了同一款式的流行服飾，發(fā)達的現代信息，抹平了城鄉(xiāng)之間原有的距離，大家在同一時間接收到信息，體現到行動上也就步調一致了。第二，汽車的擁堵已成為現在城市的一大特征，但是，你到溫州的鄉(xiāng)村看看，路上或者各家門口也都停滿了轎車，而且，你可能還會發(fā)現，鄉(xiāng)村公路上飛馳的豪車數量一點也不比城市里少。第三，現代以來，城鄉(xiāng)生活習慣不同的一個主要原因緣于住房，城市以樓房為主，鄉(xiāng)村則都是自建的通天房。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住房結構的差異，導致了城市人和鄉(xiāng)村人生活習慣、思維習慣、觀察世界的方法包括人生觀的差異，可是，現在的鄉(xiāng)村人都住上了樓房，住房的差異性不見了，兩者的人生觀已經高度一致。第四，自有記載以來，城鄉(xiāng)的差別，最大的莫過于農與商或者是農與工與商的差別，鄉(xiāng)村自古是生產商品的器官(有少部分手工業(yè)者)，而城市是銷售流通商品的器官，集聚全部商人和大部分手工業(yè)者。我覺得，正是這一點造成了城鄉(xiāng)最原始的快與慢、親與疏、向下與向上、向內與向外的差異，也正是這一點導致了鄉(xiāng)村人和城市人思想和行動上的不同。然而，這種差異在我生活的地方已經湮滅，生產功能已統(tǒng)一置換成流通功能，現在的鄉(xiāng)村更像一個巨大工廠或流動市場，跟現代城市進行無縫對接，兩者連成一體了。

這就是我的生活環(huán)境，當然，我最想表達的并不是這種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這可能跟城市文學的發(fā)展會有一定關系，但對我的創(chuàng)作來說，或者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在這種生活環(huán)境中“信河街人”身份的遷徙，以及由于這種遷徙而帶來的心靈裂變。

評論家金理曾寫過一篇關于我的評論文章：

在打火機限流片上如何打出六微米的小孔(《責任人》)；工廠要造抽水馬桶，唐小河在設計過程中考慮了從內壁坡度到沖洗孔大小等整個構造(《雕塑》)；廚師黃伏特悉心掌握各種選料知識：“東海的黃魚在每年的七八月份最好，因為過了這個季節(jié)，它們就要過冬了，在過冬前，要把身體養(yǎng)肥”，“鴿子要選落地鴿，剛出生八到十五天的鴿子，肋骨和頭蓋骨都是軟的”(《牛腩面》)……窮形盡相地寫技藝、寫各行各業(yè)的知識，這是哲貴小說非常突出的特征。他樂此不疲，也許正是為了追究王安憶每常強調的“經驗的真實性和邏輯的嚴密性”。

我猜測哲貴的用心不止于此。《跑路》中曾經描寫過胡衛(wèi)東的手：“那是一雙粗壯厚實的手，也是一雙布滿老繭的手，那是他長期做皮鞋的結果。”你能夠想象：曾經在刺鼻的作坊里，通過無數道量腳、批皮、打膠、合針等工序，在這雙手上所誕生的皮鞋肯定如海量般難以計數。這是哲貴筆下這群成功人士的特殊性：他們都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工匠、手藝人，他們自身親歷了從傳統(tǒng)作坊轉向現代工廠的打拼，他們一直不脫離甚至熱愛著具體的勞動過程?！杜ｋ蠲妗分械狞S伏特，每天辛苦出入于菜場、庖廚間，他覺得在自己的行業(yè)里“他就是一個藝術家”。這多少有點“技近乎道”的意思了，往前追溯恐怕就是《莊子》里那些手工匠人，潛心于物，通過具體的勞作而上窺那潛隱于萬象中的“道”?！敦熑稳恕分悬S徒手克服身心危機的關鍵之一，正在于回復手藝人的本色，用鎳片親手配制出一副眼鏡，“拿出全身的本事，也傾注了自己的感情，就像當年設計限流片的小沖床一樣，一點一點地把這副眼鏡做出來了”，如其所言，這個制作眼鏡的過程，“也就是給我自己治病”。這大概就是胡蘭成說的“一器亦有人世之思”；也就是沈從文說的：小木匠作手藝，“除勞動外還有個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關系”。

好的評論家能見人所未見。我確實有意設置了小說中這些人物的手工藝者身份，因為緊隨其后，這些人物有了另一種身份——商人，或者是成功的商人。正如金理所說，我讓這些手工藝者“潛心于物”，他們自有“與世界最基本的打交道方式”，那“道”也會通過具體的勞作而回返、護持匠人的生命。但是，當他們的身份轉換成商人時，便遇到了另一種“道”，一種是“潛心于物”，一種是“外化為形”，一靜一動，在這兩種“道”的沖突中，導致人物內心的裂變，這種裂變反映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使人物和所處世界的關系變得緊張，更主要的是，人物和自己的關系變得不可調和。

我不敢說這種處理方式是我的發(fā)明，但確是我多年來思考的一種實踐。

必須說一說我為什么這么專心致志地創(chuàng)作富人群體的小說，這還是跟我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我生在溫州，長在溫州，我親眼看著這三十多年來溫州的飛速發(fā)展，我親眼看著我身邊的一批朋友成為百萬、千萬甚至億萬富翁，我知道他們是怎么富起來的，在很多時候，我其實也參與其中，我知道他們所有的快樂，他們的快樂其實在很多時候也是我的快樂。我跟他們沒有隔閡。但是，這些都是表面的現象。普天下的人都知道溫州人有錢，知道溫州富翁多，溫州的別墅多，而且貴?？墒牵l看見溫州富翁們的哭泣了？沒有。誰知道溫州的富翁們?yōu)槭裁纯奁?？不知道。誰知道他們的精神世界里裝著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們的人生出了問題，他們的精神世界也出了問題。這個問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可能是中國的，也可能是全人類的。因為誰都知道，這幾十年來，中國發(fā)生了什么，改變了什么。這些改變，首先體現在這些富人身上。我想，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溫州人，一個寫作者，我有責任把我的視角伸到他們的精神世界里，把我的發(fā)現告訴世人。所以，起碼在這一階段，我的寫作視角會一直關注這個領域，當然，我以后的寫作視角會拓寬，但對富人階層精神的探究依然會是我的保留節(jié)目。

我覺得當今中國，甚至世界，城市化已是主流，而城市化又以商業(yè)化為表征，因此，商人被史無前例地推到前臺，他們成了這個世界的中心。世界是平衡的，一旦有了中心，平衡就被打破了。這種失衡必然反映在他們的精神上，這正是我文學之路的切入口。

通過文學，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那些人物脫下盔甲跟我傾心交談，我與這些人物血肉相連，榮辱與共。

我是深懷理解之情來看待小說中的人物的，他們被譽為“創(chuàng)造這個時代的人”，恰恰相反，在我的認識里，他們是“被這個時代綁架的人”，他們還沒有進入商業(yè)文明的思想準備，卻被強力推到前臺，他們的思維和感情依然停留在農業(yè)和工業(yè)時代，這正是他們備受煎熬的起源。

我是這么認為的：在這個時代，我小說里的人物代表了最前沿的文明，另一種可能是，他們也成了這個時代的試驗品。這正是我關注和刻畫他們的原因。我覺得，他們身上的疼痛，或許正是社會的疼痛，他們身上的悲哀，或許正是歷史的悲哀。當然，這種疼痛和悲哀首先是我的。

二○一四年四月三日于溫州

(責任編輯 韓春燕)

哲貴，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金屬心》、《信河街傳奇》、長篇小說《迷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