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斌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南宋傅幹《注坡詞》、何士信《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馀》在注解東坡詞時頻繁引用杜詩,這一鮮明的時代特征值得我們關注和思考。
據(jù)李劍亮《宋詞詮釋學論稿》,傅幹《注坡詞》中注文共計有932條,據(jù)筆者手工翻檢統(tǒng)計,傅幹《注坡詞》中有91條注文引用杜詩,占到將近10%。傅幹博聞強識、旁征博引,《注坡詞》所征引的文獻,涉及先秦至唐宋時期的經(jīng)、史、子、集各領域。據(jù)趙曉蘭、佟博《傅干〈注坡詞〉三題》一文統(tǒng)計,《注坡詞》征引之典籍,有經(jīng)部8種41篇,史部8種96篇,子部110余種,集部作家李白、杜甫等120余人;僅就唐詩而言,就征引有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韓愈、李商隱、陸龜蒙、羅虬、鄭谷、杜牧、皮日休、李賀、張籍、盧仝等詩人的詩句。因此,杜詩占比10%,是相當有分量的數(shù)字。傅幹《注坡詞》中引征杜詩較多的東坡詞,如《哨遍》(睡起畫堂)有4條,《臨江仙》(樽酒何人懷李白)、《南歌子》(帶酒沖山雨)、《浣溪沙》(醉夢醺醺曉未蘇)均有3條。傅幹《注坡詞》中引征的杜詩多達78首,其中,引征頻率較高的杜詩,如《九日藍田崔氏莊》引4次,《聽楊氏歌》、《陪李金吾花下飲》均引3次。
在《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馀》中有東坡詞26首,其中,《洞仙歌》(冰肌玉骨)、《阮郎歸》(綠槐高柳咽新蟬)、《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南鄉(xiāng)子》(霜降水痕收)、《西江月》(點點樓頭細雨)、《行香子》(北望平川)、《滿庭芳》(香叆雕盤)八首東坡詞的11條注文引征了杜詩,涉及杜詩12首,平均每注三首東坡詞引用2首杜詩,這一頻率也是相當高的?!对鲂薰{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馀》中引征杜詩較多的東坡詞,如《洞仙歌》(冰肌玉骨)有3條,《阮郎歸》(綠槐高柳咽新蟬)、《行香子》(北望平川)均有2條。
傅幹《注坡詞》、《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馀》中“偏重杜詩”的時代特征,可以引發(fā)的兩個維度的思考。其一是南宋人對杜詩的“接受熱”,其二是蘇軾本人對杜詩的接受。蘇軾本人對杜詩的接受,體現(xiàn)在詩學批評、詩歌創(chuàng)作、詞體創(chuàng)作等方面。詩學批評上對杜詩的接受,對其詩詞創(chuàng)作上對杜詩的接受必然有所影響,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觀念是緊密聯(lián)系的,思想觀念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
北宋時期,蘇軾之前,王安石對杜詩給予很高的評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四引《陳輔之詩話》云:“荊公嘗言:‘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蘇軾詩學批評上對杜詩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在詩史地位的推崇、藝術手法的品評兩個方面。
蘇軾對杜詩詩史地位的推崇,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李、杜詩篇齊名。蘇軾《次韻張安道讀杜詩》云:“誰知杜陵杰,名與謫仙高。掃地收千軌,爭標看兩艘……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迂疏無事業(yè),醉飽死游遨。簡牘儀刑在,兒童篆刻勞。”清汪師韓《蘇詩選評》中評“誰知杜陵杰”句云:“轉(zhuǎn)入杜陵,只用‘杰’字一言之褒,而其起衰式靡,立極千古者已意無不盡。”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中,“名與謫仙高”,王文誥案語云:“李、杜詩可齊名,人非齊名也”;“掃地收千軌,爭標看兩艘”兩句,王案云:“謂甫已兼諸家之長,獨與太白相抗”;“巨筆屠龍手”,王案云:“此句讀杜斷語,找足題面”;“醉飽死游遨”,王案云:“醉指李,飽指杜”;“簡牘儀刑在”,王案云:“謂李、杜文章,其表見者如此也?!庇郑K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云:“李太白、杜子美以其英瑋絕世之資,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有間遠韻,而才不逮意?!?/p>
其二,杜詩備諸家體、集大成。蘇軾《辨杜子美〈杜鵑〉詩》中云:“子美詩,備諸家體。”陳師道《后山詩話》載:“蘇子瞻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庇州d:“子瞻謂杜詩、韓文、顏書、左史,皆集大成者也?!?/p>
其三,杜詩是無法超越的高峰。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云:“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碧K軾《王定國詩集敘》中云:“若夫發(fā)于性而止于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蘇軾之所以如此推崇杜詩的詩史地位,一方面在于自身積極入世的人生觀以及杜詩中的人文情懷與人格精神。楊勝寬《從崇杜到慕陶——論蘇軾人生與藝術的演進》中云:“蘇軾早年就有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其對杜詩中所表現(xiàn)的憂國憂民和寧愿擔荷天下人苦難的情懷表示認同,并對杜甫的‘兼濟’型人格高度推崇,則是必然的……在蘇軾看來,杜甫能成為千百年來最偉大的詩人,成功的秘訣……在他雖然一己窮愁潦倒,終身不為世用,卻每飯必念君國,始終以憂國憂民的詩人情懷,以同情黎民百姓的血淚,寫成他的一首詩‘詩史’般的作品。其他詩人難以成就杜甫似的偉大,恰恰在于不具備杜甫寬廣的胸襟和悲憫的情懷。’”另一方面,與杜詩中高超嫻熟的藝術手法密切相關。
與詩史地位上推崇杜詩密切相聯(lián)系,蘇軾對杜詩進行細致研讀,進而品評其中的煉字、對仗等藝術手法。
杜詩的煉字之法,為人稱道。如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卷一引王得臣《王彥輔詩話》云:“子美詩……非特意語天出,尤工于用字,故卓然為一代冠,而歷世千百,膾炙人口。”蘇軾品評杜詩的煉字手法,如其《書諸集改字》云:
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辈删罩?,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于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余云:“鷗不解‘沒’?!备淖鳌安ā?。二詩改此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按,“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句。在蘇軾看來,“沒”字,寫白鷗“滅于煙波間”,與陶淵明詩中的“見”字一樣,寫得有神氣、有意境。
蘇軾品評杜詩的對仗手法,如其《書子美云安詩》云:“‘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此老杜云安縣詩也。非親到其處,不知此詩之工?!卑矗皟蛇吷侥竞?,終日子規(guī)啼”,杜甫《子規(guī)》詩中頷聯(lián)。其工,在于對仗之巧,“兩邊”對“終日”,空間對時間;“山木”對“子規(guī)”,草木對鳥獸;“合”對“啼”,視覺對聽覺。
再如蘇軾《評七言麗句》云:“七言之偉麗者,杜子美云:‘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五更曉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爾后寂寥無聞焉?!卑矗胞惥洹?,即儷句,對偶句。劉勰《文心雕龍·麗辭》:“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薄办浩烊张埳邉?,宮殿風微燕雀高”,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中頷聯(lián),“旌旗”對“宮殿”,是視覺;“日暖”對“風微”是觸覺;“龍蛇動”對“燕雀高”,一動一靜?!拔甯慕锹暠瘔眩龒{星河影動搖”,杜甫《閣夜》中頷聯(lián),“五更”對“三峽”,時間對空間;“鼓角”對“星河”,一聽覺一視覺,“聲悲壯”對“影動搖”,一主觀感受,一客觀景象。
研讀、品評杜詩之后,在詩詞等創(chuàng)作上自然而然地會潛移默化地受其影響。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云:“用語相同,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p>
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杜詩的接受,主要表現(xiàn)在用杜詩成句、用杜詩字面、用杜詩語意、學杜詩手法四個方面。
蘇軾原封不動地用杜詩成句,如其《送小本禪師赴法云》詩中“是身如浮云,安得限南北”,用杜甫《別贊上人》詩中成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六云:“《送小本禪師赴法云》云:‘是身如浮云,安得限南北。’此二句乃老杜《別贊上人》詩中全語?!?/p>
蘇軾用杜詩成句是靈活自如的,必要時會改動杜詩的個別用字。如其《登常山絕頂廣麗亭》詩中“相將叫虞舜”句,用杜詩《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中“回首叫虞舜”成句,僅兩字之差。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云:“杜子美《登慈恩寺塔》云:‘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宴昆侖丘?!说云涓F高極遠之趣……然而叫虞舜、惜瑤池,不為無意也……東坡《登常山絕頂廣麗亭》云:‘西望穆陵關,東望瑯邪臺……相將叫虞舜,遂欲歸蓬萊?!?/p>
再如,蘇軾《江月五首》中“一更山吐月”、“二更山吐月”、“三更山吐月”、“四更山吐月”、“五更山吐月”,用杜甫《月》詩中“四更山吐月”成句。其詩序云:“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舜沤窠^唱也。因其句作五首,仍以‘殘夜水明樓’為韻?!庇枚旁姵删溥B作五詩,可見蘇軾對其之酷愛。
所謂用字面,系指字面雖同,語意并不同。蘇軾用杜詩字面,如其《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三中“不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句,用杜詩《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中“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字面。楊萬里《誠齋詩話》云:“詩家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最為妙法……老杜有詩云:‘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瘱|坡則云:‘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p>
再如,蘇軾《聞洮西捷報》詩中“已覺談笑無西戎”句,用杜詩《觀安西兵過赴關中待命二首》其二中“談笑無河北”字面。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云:“杜甫《觀安西過兵》詩云:‘談笑無河北,心肝奉至尊。’故東坡亦云:‘似聞指揮筑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p>
蘇軾善于融合杜詩句意為詩句,如《和柳子玉過陳絕糧二首》其二中“燈火青熒語夜深”句,用杜詩《移居公安山館》中“山鬼吹燈滅,廚人語夜闌”句意。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一云:“東坡詩云:‘圖書跌宕悲年老,燈火青熒語夜深?!鲇诶隙拧畯N人語夜闌’之意?!?/p>
再如,蘇軾《柳氏二外甥求筆跡二首》其一中“讀書萬卷始通神”句,用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句意。
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學杜詩手法,有學煉字之法、對仗之法等。學杜詩煉字之法,如其《壽星院寒碧軒》詩中“日高山蟬抱葉響”句,學杜詩《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四中“抱葉寒蟬靜”句的煉字之法。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云:“蘇文忠公詩,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鍵甚密。再來杭州《壽星院寒碧軒》詩,句句切題,而未嘗拘,其云:‘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⒈谈髟谄渲?。第五句‘日高山蟬抱葉響’,頗似無意,而杜詩云:‘抱葉寒蟬靜’,并葉言之,寒亦在其中矣。”
學杜詩對仗之法,如蘇詩用杜詩《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中“別來頭并白,相見眼終青”的對偶之法,以“青眼”對“白頭”。阮閱《詩話總龜》卷九載:
詩云:“讀書頭欲白,相對眼終青?!薄吧砀f事已頭白,相對百年終眼青?!薄翱寸R白頭知我老,平生青眼為君明?!薄肮嗜讼嘁娚星嘌?,新貴即今多白頭。”“江山萬里盡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薄鞍最^逢國士,青眼酒尊開?!贝似?、谷所為,用“青眼”對“白頭”者非一,而工拙亦各有差。老杜亦云:“別來頭并白,相見眼終青?!?/p>
再如,蘇軾《題真州范氏溪堂》詩學杜甫《絕句四首》其三的對仗之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引曾慥《高齋詩話》云:
子美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東坡《題真州范氏溪堂》詩云:“白水滿時雙鷺下,綠槐高處一蟬吟,酒醒門外三竿日,臥看溪南十畝陰?!鄙w用老杜詩意也。
按,曾慥所謂“用老杜詩意”,是指深得杜詩的對仗之妙。“兩個黃鸝”、“一行白鷺”,“雙鷺”、“一蟬”,同是數(shù)字對;“翠柳”、“青天”,“白水”、“綠槐”,同是色彩對;“鳴”、“上”,“下”、“吟”,同是動詞對,且均是聽覺與視覺相對;“西嶺”、“東吳”,“門外”、“溪南”,同是方位對;“千秋”、“萬里”,“三竿”、“十畝”,同是數(shù)字對,且均是時間對空間;“雪”、“船”,“日”、“陰”,同是景物對,且均是天上對地上。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云:“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這是從東坡詞題材的廣泛性、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豐富性、詞境的開闊性等層面而言的。實際上,“東坡詞頗似老杜詩”,還表現(xiàn)在蘇軾詞體創(chuàng)作中對杜詩的接受。劉慶云《杜詩對宋詞影響管窺》一文中云:“杜甫對宋代詞人及其詞作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其對宋詞之影響非止一端,而是多方面的?!本吞K軾而言,東坡詞對杜詩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在集杜詩句、用杜詩成句、用杜詩語意、用杜詩字面、學杜詩手法五個方面。其中,以用杜詩語意最為多見,亦最為靈活多樣。
(1)集杜詩句
蘇軾《定風波·集古句作墨竹詞》(雨洗娟娟嫩葉光)中,“雨洗娟娟嫩葉光,風吹細細綠筠香”、“秀色亂侵書帙晚”、“清陰微過酒尊涼”句,源于杜甫《嚴鄭公宅同詠竹得香字》詩中“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句,僅增添數(shù)字而已。
蘇軾《南鄉(xiāng)子·集句》(悵望送春杯)中,“漸老逢春能幾回”句,出自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四:“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痹獠粍?。
蘇軾《南鄉(xiāng)子·集句》(何處倚闌干)中,“老去愁來強自寬”句,出自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眱H兩字之差。
蘇軾原封不動地用杜詩成句,如《臨江仙》(四大從來都遍滿)中,“曾巔余落日”句,用杜甫《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其一中原句。
蘇軾通過改動、增刪個別用字而用杜詩成句,如《臨江仙》(多病休文都瘦損)中,“佳人不見董嬌嬈”句,與杜甫《戲題惱郝使君兄》中“佳人屢出董嬌嬈”相比,僅“屢出”作“不見”?!抖聪筛琛?冰肌玉骨)中,“試問夜如何”,與杜詩《春宿左省》中“數(shù)問夜如何”句,僅一字之差?!稘M江紅》(江漢西來)中,“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句,“錦江春色”出自杜甫《登高》中“錦江春色來天地”句?!妒淖印?白酒新開九醞)中,“狂夫老更狂”,出自杜甫《狂夫》中“自笑狂夫老更狂”句?!度罾蓺w》(綠槐高柳咽新蟬)中,“瓊珠碎卻圓”句,與杜甫《宇文晁尚書之甥崔彧司業(yè)之孫尚書之子重泛鄭監(jiān)前湖》中“棹拂荷珠碎卻圓”句相比,僅少“棹拂”兩字,“荷珠”作“瓊珠”?!镀兴_蠻》(繡簾高卷傾城出)中,“遺響下清虛”句,與杜甫《聽楊氏歌》中“響下清虛里”句相比,減一字又增一字?!朵较场?風卷珠簾自上鉤)中,首句與杜甫《月》中“風簾自上鉤”句相比,僅將“風簾”增為“風卷珠簾”。
蘇軾《行香子》(北望平川)中,“香霧縈鬟”句,用杜甫《月夜》詩中“香霧云鬟濕”字面,然(“然”刪去)兩“香”字意思有別,杜詩寫閨中妻子的發(fā)香,蘇詞寫盱眙第一山上都梁香草的香味。
蘇軾《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中,“素面常嫌粉涴”句,用杜甫《虢國夫人》中“卻嫌脂粉污顏色”字面,杜詩寫人,蘇詞寫梅。
蘇軾《南鄉(xiāng)子》(寒雀滿疏籬)中,“座客無氈醉不知”句,“座客無氈”出自杜甫《戲簡贈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yè)淵明》中“坐客寒無氈”句。
蘇軾《千秋歲》(淺霜侵鬢)中,“花映花奴肉”句,用杜甫《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近呈蘇渙侍御》中“紅顏白面花映肉”字面。
蘇軾《西江月》(莫嘆平原落落)中,“白發(fā)千莖相送,深杯百罰休辭”,“白發(fā)千莖”、“深杯百罰”出自杜甫《樂游原歌》中“數(shù)莖白發(fā)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句。
蘇軾《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中,“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句,“杖藜徐步”出自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五中“杖藜徐步立芳洲”句。
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中,“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句,出自杜甫《月》中“人間月影清”句。
用杜詩語意較多的東坡詞,有《沁園春》(孤館燈青)、《減字木蘭花》(惟熊佳夢)、《南歌子》(帶酒沖山雨)等。
蘇軾《沁園春》(孤館燈青)中,“世路無窮,勞生有限”句,用杜甫《春歸》中“世路雖多梗,吾生亦有涯”句意;“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句,用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句意;“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樽前”句,用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四中“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句意。
蘇軾《減字木蘭花》(惟熊佳夢)中,“惟熊佳夢,釋氏老君親抱送”、“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用杜甫《徐卿二子歌》中“徐卿二子生奇絕,感應吉夢向追隨”、“孔子釋氏親報送,盡是天上麒麟兒”、“大兒九齡色清澈,秋水為神玉為骨”、“小兒五歲氣食牛,滿堂賓客皆回頭”句意。
蘇軾《南歌子》(帶酒沖山雨)中,“和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報天明”句,用杜甫《偪側(cè)行,贈畢曜》中“曉來急雨春風顛,睡美不聞鐘鼓傳”句意,“老去才都盡”,反用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中“老去才難盡”句意。
東坡詞中所用語意較多的杜詩,有《九日藍田崔氏莊》、《羌村三首》其一、《春日憶李白》、《聽楊氏歌》、《所思》等。
用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中句意,如蘇軾《西江月》(點點樓頭細雨)中“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句,反用其中“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句意。按,張綖《草堂詩馀后集別錄》云:“《西江月》尾句‘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翻老杜詩,則意度曠達,超越千古矣?!痹偃?,《千秋歲》(淺霜侵綠)中“明年人縱健,此會應難復”句,《醉蓬萊》(笑勞生一夢)中“仍把紫菊紅萸,細看重嗅”句,《浣溪沙》(白雪清詞出坐間)中“不知重會是何年,茱萸仔細更重看”句,《浣溪沙》(縹緲危樓紫翠間)中“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句,均用其中“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句意。
用杜甫《羌村三首》其一中句意,如《醉落魄》(輕云微月)中“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用其中“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句意。再如,《浣溪沙》(一別姑蘇已四年)中“夜闌相對夢魂間”句,《臨江仙》(樽酒何人懷李白)中“夜闌對酒,依舊夢魂中”句,《滿庭芳》(三十三年,今誰存者)中“居士先生老矣,真夢里、相對殘釭”句,均用其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句意。
用杜甫《春日憶李白》中句意,如《臨江仙》(樽酒何人懷李白)中“樽酒何人懷李白,草堂遙指江東”,用其中“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句意。再如,《畫堂春》(柳花飛處麥搖波)中“濟南何在暮云多”句,用其中“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句意。
用杜甫《聽楊氏歌》中句意,如《定風波》(誰羨人間琢玉郎)中“盡道清歌傳皓齒”,《菩薩蠻》(繡簾高卷傾城出)中“皓齒發(fā)清歌”句,均用其中“佳人絕代歌,獨立發(fā)皓齒”句意。
用《杜甫所思》中句意,如《永遇樂》(長憶別時)中“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句,《江城子》(天涯流落思無窮)中“欲寄相思千點淚,留不到,楚江東”句,均用其中“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句意。
蘇軾詞體創(chuàng)作學杜詩手法,有學杜詩煉字之法、比喻之法等。學杜詩的煉字之法,如《阮郎歸》(綠槐高柳咽新蟬)中,“榴花開欲燃”句,用“燃”字形容花色之紅艷,學杜甫《絕句二首》其二中“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句;《行香子》(一葉舟輕)中,“魚翻藻鑒”句,用“翻”字描寫水中之魚的動態(tài),學杜甫《絕句六首》其四中“隔巢黃鳥并,翻藻白魚跳”句;《哨遍》(睡起畫堂)中,“見乳燕、捎蝶過繁枝”,“捎”字用法,學杜甫《重過何氏五首》其一中“花妥鶯捎蝶”句。
學杜詩比喻之法,如《西江月》(別夢已隨流水)中,“淚巾猶裛香泉”,以泉喻淚,學杜甫《杜鵑》詩中“淚下如迸泉”句;《西江月》(昨夜扁舟京口)中,“使君才氣卷波瀾”,用波瀾喻才氣、才情之大,學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中“文章曹植波瀾闊”句;《永遇樂》(長憶別時)中,“明月如水”句,以水喻月光,學用杜甫《江月》中“江月光于水”句;《虞美人》(湖山信是東南美)中,用琉璃喻水色,“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學杜甫《渼陂行》“波濤萬頃堆琉璃”句;《醉落魄》(醉醒醒醉)中,“濃斟琥珀香浮蟻”,以琥珀喻酒色,以浮蟻喻浮醅,學杜甫《鄭駙馬宅宴洞中》中“春酒杯濃琥珀薄”句、《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nèi)諸公》中“浮蟻仍臘味”句。
綜上所述,蘇軾對杜詩的接受,是多層面、全方位的。在思想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上是緊密聯(lián)系、一脈相承的,在詩歌、詞體創(chuàng)作上是同中見異、異中見同的。在詩學批評上,蘇軾非常推崇杜詩,通過對杜詩的仔細研讀,總結(jié)、探討其中的創(chuàng)作技巧,進而將其運用到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去。從學習杜詩這一視角看,蘇軾的詩詞創(chuàng)作有相同之處,無論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詞體創(chuàng)作中,蘇軾都用杜詩成句、用杜詩字面、用杜詩語意、學杜詩手法。實際上,以杜詩入詞,是蘇軾“以詩為詞”的一個重要方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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