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良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江蘇 南京 210013）

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說：“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zhàn)斗，但因為常常取法于英國的隨筆（Essay），所以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于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來明明是更分明的掙扎和戰(zhàn)斗，因為這原是萌芽于‘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現(xiàn)在的趨勢，卻在特別提倡那和舊文章相合之點，雍容，漂亮，縝密，就是要它成為‘小擺設(shè)’，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這‘小擺設(shè)’，由粗暴而變?yōu)轱L雅了?！边@一段話，道出現(xiàn)代散文（小品文）“掙扎和戰(zhàn)斗”之一面品質(zhì)的同時，也明確地指出了現(xiàn)代散文因“常常取法于英國的隨筆”而“帶一點幽默和雍容”的特點及其這一特點在當時“和舊文章相合”以致一脈而下的“趨勢”。

散文“成為‘小擺設(shè)’，供雅人的摩挲”，尤其是供“青年摩挲”，以致“由粗暴而變?yōu)轱L雅”，魯迅是不大意愿的。魯迅說話的背景是1930年代初，此時《語絲》已經(jīng)?？盼膲s三年時間。就是幾年之間，時代的巨變和心態(tài)的位移，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語絲體”散文作家于身份裂變后心靈自審之下話語書寫的雍容一面。不可否認，“語絲體”散文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確存有“萌芽于‘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掙扎和戰(zhàn)斗”的抵抗話語的品質(zhì)。然而，只要把時間稍微拉長，當以一種后視角度來努力考察，魯迅這段話恰恰提示了在抵抗話語的“主流”之余，“語絲體”散文主體雍容話語的實際存在以及“非主流”的可貴。

雍容是話語主體特定心理涵蘊制約下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論及“語絲體”散文創(chuàng)作主體，我們能夠看出這一同人群體在1920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化時空下文化身份的裂變：一方面，五四延續(xù)而來的革命者身份使他們激蕩著批評社會批評文明的責任心，另一方面，時代政治風云的高壓和五四新文化群體的分道揚鑣驅(qū)使他們走向內(nèi)心自我書寫一己精神。

不可否認，魯迅發(fā)表于《語絲》上散文的大部分都是雜文體色，充分體現(xiàn)了其作為斗士的金剛怒目的一面。但是，我們必須看到這顆偉大心靈平靜蘊深、寬柔有容的一面，《野草》中大部分文本可作如是觀。例如詩性散文《雪》中一開始便寫到：“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想到南國的溫暖，卻以疑問開篇，醒人閱讀。接下去這樣描寫江南雪之“滋潤美艷”：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于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jié)，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涂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

這一段江南落雪景象的描寫，一派深情筆調(diào)。有研究者做出如此闡釋：“這是怎樣一番山花爛漫、生機盎然的景象啊！在這幅‘冬花雪野’圖中，使人感到了春天的溫暖和生活的快樂。魯迅描繪了這幅圖后，又繪聲繪色地再現(xiàn)了江南雪天孩子們塑雪羅漢的歡樂情景。他為孩子們稚氣天真的創(chuàng)造而歡愉，也為雪羅漢的消融壞掉而惋惜。在這些‘江南的雪’的情景描寫中，魯迅傾注了自己多少向往、景慕的深情！美好的圖景，深寓了追求美好理想的心境?！弊鳛橐黄淳笆闱榈奈谋荆?924年12月30日，魯迅日記有“雨雪……下午霽，夜復雪”的記述），行文中無論是描寫還是敘事，都是那樣的從容隨便、有條不紊。最后，于“朔方的雪花”的鮮明對比之中顯露自己強烈的個性色彩：“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钡珨⑹觥八贩降难┗ā保N藉冷酷與反抗之外有斗爭拒絕之意；濃彩描繪“朔方的雪”，涵容“溫暖”與“快樂”之余存雍容敦厚之態(tài)。綿中藏力，相反相成。

魯迅此類描寫、敘述中兼有議論的“語絲”文章，比例不為小。就是《野草》第一篇描寫夢境的《好的故事》同樣呈現(xiàn)如此雍容話語形態(tài)。先寫自己在辭舊迎新的“鞭爆的繁響”的“昏沉的夜”里，一邊看書，一邊進入夢境，以至于“燈火漸漸地縮小”和石油把燈罩熏得很昏暗而皆不察。看似漫不經(jīng)心、隨筆帶至，然而社會的現(xiàn)實況味已輕輕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讀者亦在如此平淡的敘述中因感覺不到直接顯在的濃烈灼熱而漸漸不自覺間一同進入作者的“夢境”，得以感受“好的故事”：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fā)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jīng)過的河，都是如此。

“魯迅筆下的江南水鄉(xiāng)這樣綺麗、美好，這樣親切、動人，其中充滿了作者對紹興家鄉(xiāng)風物人情的眷念和熱愛。”“在這里，描寫的是睡夢中自然景物的變幻，抒發(fā)的卻是現(xiàn)實中內(nèi)心感情的追求，寄托了魯迅更幽遠的思緒?！比绻苓M一步注意到文本當中“我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現(xiàn)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的結(jié)構(gòu)連綴以及“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現(xiàn)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的重復強調(diào)功能，我們更能夠感受到文尾夢境醒來追夢而不得的合理性：“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里了?！比膹目磿鴮懫穑P隨夢走，縱意閑書，又仿佛隨意涂抹，看似沒有任何章法與技巧。但細致的讀者能夠發(fā)現(xiàn)這里以不見技巧的高妙技巧營構(gòu)了一篇沒有故事的“好的故事”，雍容閑散背后有銘心刻骨的技巧與深意。

其實，我們也可以比較魯迅于《語絲》散文同期創(chuàng)作的其它散文文本，發(fā)現(xiàn)雍容話語于其人生同一階段的顯在。散文集《朝花夕拾》是魯迅于《語絲》周刊之外領(lǐng)銜創(chuàng)辦主持的《莽原》上陸續(xù)刊載結(jié)下的果實。作為回憶性散文，《朝花夕拾》內(nèi)里篇章既各自獨立，又連貫成體；從傳記散文角度看，行文活潑自由，篇篇優(yōu)美。其話語形式，有一種“縱意而談，放得開，收得攏的雍容品格”?！瓣P(guān)于這種雍容的寫作風格，魯迅在寫《朝花夕拾》的當年曾經(jīng)對一個青年作者說過：要鍛煉撒開手，只要抓住轡頭，就不怕放野馬。過于拘謹，要防止走上‘小擺設(shè)’的絕路。這說明魯迅確實是有意形成一種雍容的寫作風格，而他所追求的雍容又是和作為紳士階層‘小擺設(shè)’的雍容涇渭分明的?！薄叭鲩_手”是一種能力，“抓住轡頭”是要點，“放野馬”就是雍容一態(tài)?！冻ㄏκ啊泛汀兑安荨穬蓚€集子是魯迅被迫離開北平南下時期，心理相對壓抑逼仄而回歸個體懷舊與心靈自審之特定心境下的產(chǎn)物，壓抑一定程度上得以紓解，逼仄變得相對寬緩，雖不能說活潑溫暖，但雍容之態(tài)已然。

談到“語絲體”散文的雍容話語，尤不能不提涉周作人。在現(xiàn)代散文的發(fā)展過程中，《語絲》無疑是繼《新青年》后散文一體新的重要的生長點。時人梁遇春曾經(jīng)在《小品文選》之“序”中說：“有了《晨報副刊》，有了《語絲》，才有周作人先生的小品文字，魯迅先生的雜感”。然而，《語絲》時期周氏兄弟身上體現(xiàn)了豐富的歷史復雜性。魯迅對自我生命的關(guān)注充滿著矛盾和痛苦，以及反抗絕望的悲劇性；而周作人緣于政治文化和親情反目擠壓下的內(nèi)心世界則存在著兩個“鬼”：“流氓鬼”與“紳士鬼”。對自己人格的矛盾糾結(jié)，周作人是這樣描述的：“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zhí)政還是意見不甚協(xié)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占了優(yōu)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斗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墒撬⒉蛔哌h，只在街頭街尾探望，他看紳士領(lǐng)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于擺臭架子，于是他又趕出來大罵道”，“我對于兩者都有點舍不得，我愛紳士的態(tài)度與流氓的精神”。這兩個鬼有時又被周作人自己稱為“叛徒”與“隱士”。

在進入《語絲》的前一年（即1923年），周作人在《尋路的人》一文中已經(jīng)表露了五四退潮后的心境：“我是尋路的人。我日日走著路尋路；終于還未知道這路的方向?！薄奥返慕K點是死。我們便掙扎著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掙扎著?！绷炎冎小皩ぢ返娜恕钡纳矸菡J同已然出現(xiàn)危機，內(nèi)心的迷茫驅(qū)使周作人日趨歸于日常生活。兩年之后，周作人在《雨天的書》“自序二”中，那種于彷徨中尋出路卻不得幾乎了無痕跡，他對自己所要走的道路似乎已經(jīng)胸有成竹——走向“自己的園地”，從而做出一系列“平和沖淡”的文章。在《澤瀉集》“序”中他明確否定了“載道”而突出了“言志”：“近幾年來我才學寫文章，但是成績不很佳。因為出身貧賤，幼時沒有好好地讀過書，后來所學的本業(yè)又與文學完全無緣，想來寫什么批評文字，非但是身分不相應(yīng)，也實在是徒勞的事。這個自覺卻是不久就得到。近來所寫只是感想小篇，但使能夠表得出我自己的一部分，便已滿足，絕無載道或傳法的意思。有友人問及，在這些隨便寫的文章里有那幾篇是最好的，我漸愧無以應(yīng)。但是轉(zhuǎn)側(cè)一想，雖然夠不上說好，自己覺得比較地中意，能夠表現(xiàn)出一點當時的情思與趣味的，也還有三五篇?！边@“三五篇”大概也就是指《故鄉(xiāng)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談酒》、《烏篷船》和《苦雨》等。很明顯，1920年代中期，周作人幾乎完成了由“叛徒”向“隱士”的裂變。

《故鄉(xiāng)的野菜》是周作人小品散文征引材料分量最多的篇章之一。從浙東婦幼視搜采薺菜為“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自然地引出兒歌“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從姊姊的婚嫁引出“頗有風雅的傳說”，從古籍《西湖游覽志》說“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桃李羞繁華”到古籍《清嘉錄》所載古時把薺菜花“置灶陘上”來驅(qū)螞蟻和置于“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的習俗，從兒歌“黃花麥果韌結(jié)結(jié)，關(guān)得大門自要吃。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到日本《俳句大辭典》有關(guān)記述、再到“花紫紅色，數(shù)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緊扣三種野菜，古今中外，周作人以淵博的學識和高超的腕力，把兒歌、古籍、諺語以及國外典籍中有關(guān)上述三種野菜的記述自然地融合為一體，徐徐而來，娓娓誘人。一千一百來字的短文，引文卻占據(jù)了近四分之一，然而卻毫無酸腐與炫耀之姿，只有隨意從容、文雅大方之態(tài)。而《北京的茶食》一文，則從買來的日本書《我的書翰》中的點心說漾開去，比較日本茶食，言及“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吐露自己雅致生活之態(tài)度：“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924年2月的北京時空，陰霾如磐，上述兩文既不存有于現(xiàn)實世界的灰心，也了無苦悶生存的絕望，而是于生活中領(lǐng)受平常生活的詩意，一股淺淺的溫暖的憂傷自然蕩漾，甚至可以說是把痛苦艱難內(nèi)化為美麗的存在，鍛冶和強化了一己生命。生活情趣之摹寫中隱現(xiàn)的絲縷幸福感覺映現(xiàn)作家在命運之神面前保持了一種孤獨、宏大而莊嚴的貴族姿勢。靜水流深，雍容典雅的精神內(nèi)里，我們暗嗅到周作人話語里面的脈脈馨香。

緊承而下，《喝茶》、《談酒》、《烏篷船》等文本進一步表現(xiàn)出主體地雍容之態(tài)?！稙跖翊芬詴朋w的形式，寫給自己，“收信人與寫信人是同一人，可以看作是作者寂寞的靈魂的內(nèi)心對白?！贝蟛糠秩丝吹酱宋拈e適之風，但我更愿意以雍容形容之。談家鄉(xiāng)的烏篷船，從小處、平凡處構(gòu)建文學話語，并非表明作家的狹隘與平常。從船的名稱、形制到陳設(shè)，再到船的功用和坐船的樂趣，一路寫來，真實而無拘束。娓娓說道，恰如與“良朋話舊”?！墩劸啤?，于“這個年頭兒，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入筆，談到做酒、飲酒、“我”之于酒，最后論曰：“照我說來，酒的趣味只是在飲的時候，我想悅樂大抵在做的這一剎那，倘若說是陶然那也當是杯在口的一刻罷。醉了，困倦了，或者應(yīng)當休息一會兒，也是很安舒的，卻未必能說酒的真趣是在此間?；杳裕瑝趑|，囈語，或是忘卻現(xiàn)世憂患之一法門；其實這也是有限的，倒還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還要強大?！憋嬀疲臼乾嵭?、常見而平凡的人間事相，在這里卻能夠被敘寫為具有一種特殊韻味的。語言及語言所蕩漾出來的氣氛里氤氳一股不急不緊、雍容典雅，讀來超凡脫俗而底蘊十足。尤其是《喝茶》一文，真是得文雅大方之道、現(xiàn)從容不迫之勢。從徐志摩講“吃茶”起興，承認“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shù)。”比較了綠茶紅茶之別，慢條斯理道出自己的“喝茶之意”、“喝茶之道”：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yīng)當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zhì)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jù)上田恭輔氏考據(jù)，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jù)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guān)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干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yīng)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這一段被眾人以沖淡名之的文字，成為現(xiàn)代小品文的經(jīng)典代表。讀如此話語，我們好似看到一位元氣在心、心清香嗅、端坐如泥塑神的妙人，一派晉陶（淵明）氣象?！八靥幰阅?，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周作人確有司空圖所言“沖淡”品格，但我們實在不能回避這沖淡之余的自然與沉著、典雅與疏野?！案┦凹词恰?、“幽人空山”、“綠林野屋”、“落日氣清”、“書之歲華”、“其曰可讀”、“若其天放”、“如是得之”?！伴e適”有其自身極其復雜的話語運作模式及其發(fā)展脈絡(luò)，它需要長期的文化浸潤和訓練才能達到，“閑適”中必須有“自我”。然而，只要從一己之情感脈絡(luò)出發(fā)，超越具體的人與事，延及對整個人類、甚至宇宙的思考，顯示出對事物的本質(zhì)和普遍性的把握能力，那么，文章就會因為浸染了濃厚的文化底色而脫小離凡、趨大就深，滲進自我主觀情絲感受的作品也就形成富有張力的藝術(shù)空間和超脫的文化氣韻，一脈雍容自然籠罩全篇。

很明顯，同現(xiàn)雍容，周作人和魯迅是不同的。因外力的擠逼而退還內(nèi)心的魯迅，雍容是紓解寬緩緊張精神的結(jié)果；戰(zhàn)場退卻漸趨“隱士”的周作人，雍容成為品味生活超然世外的習慣。郁達夫曾說：“周作人的文體，又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過于繁瑣，但仔細一讀，卻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讀完之后，還想翻轉(zhuǎn)來從頭再讀的?！薄八诳诼暵曉谡f自己是一個中庸的人，若把中庸當作智慧感情的平衡，立身處世的不茍來解，那或者還可以說得過去；若把中庸當作了普通的說法，以為他是一個善于迎合，庸庸碌碌的人，那我們可就受了他的騙了?！敝茏魅耸菓蚜巳碎g溫愛似無意似有意地摹寫心里心外，手法之文雅、心智之高邁、氣度之雍容，幅長而不令人煩嫌，倒是過目難忘。

還有，郁達夫言及的周作人的“中庸”自評，亦可以幫助我們更深理解“語絲體”散文的雍容品格。中、中庸以及中和在中國哲學和美學史上是相鄰近的概念。中和之美是中國古代極為重要的美學范疇。在中國美學史上，實際上存在著既有本質(zhì)區(qū)別也有一定聯(lián)系的兩種中和之美，即作為普遍藝術(shù)和諧觀的中和之美（以《樂記》為代表）與作為特定藝術(shù)風格論的中和之美（“溫柔敦厚”之屬）?？梢姡喝荽_顯中和之美。“‘雍容’，本指人的神態(tài)大方，從容不迫。《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漢書·薛宣傳》：‘宣為人好威儀，進止雍容。’‘雍’本意和諧，《書·無逸》：‘言乃雍’。當指人或文學作品外在形式與內(nèi)在精神一致顯示出平和的大氣度，心胸寬，不急躁，少鋒芒?！敝苁闲值転榇淼摹罢Z絲體”散文，博大深厚的胸懷使現(xiàn)代散文有了寬廣和氣度，不能說包容萬有。但他們筆下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往往于無聲的靜穆中，啟示和澄明了風云時代里面苦惱、沖突或絕望的心靈，顯示出博大、包容、平等與仁慈。在抵抗色彩之余，也能看到現(xiàn)代知識分子于精神獨立、健全人格以及探求真理等方面的積極努力以及這種努力成為語絲同人實現(xiàn)自我精神救贖通途的可能。同時“語絲體”散文也正因上述雍容話語之姿，成為富于個性的文體：敘述的從容、美妙的意境、詩化的語言和真摯的感情。這是一種“平實”中帶有“詩意”，“雍容”中含了“智慧”，“溫和”中蓄著“熾熱”的文體?！叭绻沂且粋€幾個世紀以后的文學史家，當我審視整個二十世紀文壇上光怪離奇的流派更迭時，我想，無論如何，我總是要感到困惑不已的。差不多整整一百年，文藝的殿堂失去了雍容和壯嚴，變得喧囂而潦亂。最虔誠的圣徒和最玩世不恭的浪子都在這里發(fā)出的聲音居然同樣的刺耳?！庇纱丝磥?，相對偏激的整體時代話語之中更見“語絲體”散文雍容話語的可貴魅力。換言之，正是雍容話語，使“語絲體”散文給讀者留下堅硬閱讀之余的另一種感受：仿佛春天里與作者一起輕松愉快地散步，也似于嚴寒的北方棉衣在身、溫暖在心。

〔注釋〕

①此三篇文章分別載于《語絲》第7、85、107期。

②詳細論述可參見張國慶《論中和之美》（《文藝研究》1988年3期，18-28頁）、《中和之美的幾種常見表現(xiàn)形式》（《文藝研究》1992年4期，23-29頁）等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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