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平
跑吧,兔子!李慶西《小故事》序
黃子平
線性敘事和解構(gòu)敘事表面看來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設(shè)計,其實都是讀者閱讀的結(jié)果
那年月焚書坑儒,鬧書荒,這一代人讀書不易;饑不擇食,逮到哪本讀哪本。據(jù)說慶西當(dāng)年到手一本《農(nóng)業(yè)機械維修手冊》,硬是從目錄到正文到插圖里外鉆研了個透徹,至今家里修個吸塵器什么的,還是他的活兒。若是碰到中外小說,那就得排隊輪候。有好心人將司湯達的《紅與黑》拆成一二十沓重新裝訂,以加快流通速度?;麨榱愕拈喿x經(jīng)驗有點詭異了:“記得是于連被砍了頭又好端端地在侯爵府上混事,打碎了日本花瓶撒丫子跑回埃里葉去爬德瑞那夫人臥室窗子,真叫跌宕起伏,真叫大開大闔,每人讀的版本都不一樣,隨機取組的個性化閱讀——這能排列出多少個組合?真是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個于連·黑索爾,后現(xiàn)代?那是刀耕火種的后現(xiàn)代,那感覺不就是時空錯位顛倒乾坤嗎,你說是顛覆也好,創(chuàng)造性誤讀也好,反正當(dāng)年的草根閱讀本身就是一個故事,起初拆開的《紅與黑》湊一塊兒還是完整的一部,后來慢慢缺了幾沓,于是那漫漶之處就拉出了空檔,沒有了瓦勒諾先生更好,于連還少了點羈絆,作興更拓開了閱讀的想象空間?!?/p>
線性敘事和解構(gòu)敘事表面看來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設(shè)計,其實都是讀者閱讀的結(jié)果。所以,反向的閱讀策略也是可行的——譬如,把李慶西的這部《小故事》讀成一部長篇小說,一部煌煌大著,又會怎樣呢?一個叫“兔子”的主人公構(gòu)成了敘事的主線:童年的兔子,跟著療養(yǎng)院總務(wù)科的父親伺弄菜園子;讀中學(xué)的兔子,文理各科成績優(yōu)異上課卻老是走神;在北大荒插隊的兔子,在松花江畔的夜晚吹著憂傷的口琴;退休后做“住家男”的兔子,在菜場里跟熟識的攤販閑聊天。其間又穿插了一些無名無姓身份不明的“他”或“她”,神出鬼沒,若隱若現(xiàn),把“他”或“她”的所見所憶所思所讀(尤其是所讀),把無數(shù)的“時間碎片”,鑲嵌到被稱為“世界”和“革命”這樣的宏大框架里,既是破碎解構(gòu)的,又是線性整全的。如此暴露出《小故事》的創(chuàng)作野心,正不可謂之“小”。
慶西的拿手絕招是把日常市井俚俗場景,跟歷史哲學(xué)思考天衣無縫地拼接起來,將浮淺與深刻、嚴肅和詼諧無與倫比地融為一爐
慶西的拿手絕招是把日常市井俚俗場景,跟歷史哲學(xué)思考天衣無縫地拼接起來,將浮淺與深刻、嚴肅和詼諧無與倫比地融為一爐,反而成就了莊子式的“逍遙游”大境界,卻又如此緊貼大地,緊貼現(xiàn)實,緊貼時代。那個在天橋下彈吉他賣唱的小伙子:“我跟你說,這日子沒法過……”破舊的背囊里幾乎全是書。他在讀《羅馬盛衰原因論》。拾荒老頭說你讀那么多書怎么也混成個盲流,搖滾歌手吼天吼地唱道:“我跟你說……其實說了也白說,一百年的蹉跎,幾輩子修不成正果!”那個職業(yè)殺手(“剛剛在駐馬店干了一票”)一邊撕著燒雞,一邊討論漢語方言里的第一人稱代詞:張口就帶出一個后鼻音ng(?),更顯得畏葸。如,山東話讀“ngan”(俺),陜西話讀“nge”(額),客家話讀“ngai”(崖),還有寧波話讀“ngo”,紹興話讀“nga”……只有皇上的那個“朕”字真叫擲地有聲。在亂得不能再亂的醫(yī)院輸液部(腹瀉患者的導(dǎo)管沒準插到掛著牛皮癬的藥瓶),敘述者安排了房地產(chǎn)演說家和飯局中介人的交響:“……那又招誰惹誰了?靠!沒有國家資本主義就沒有老百姓的社會主義!”“我說……明兒咱們小范圍內(nèi)吃個飯,就你們幾個局長加上我和老鄭……老趙嘛,您知道他就那點破事兒……嘻嘻,沒錯,老時間,老地方,餐后還是老節(jié)目……”
在這一片世俗的紛擾和喧囂之上,穿插其間類乎“讀書筆記”的篇章就帶出一種蒼涼和凝重。與當(dāng)代許多不閱讀只創(chuàng)作的作家不同,李慶西是既創(chuàng)作又閱讀的作家,毋寧說,他是閱讀多于寫作的作家(且不提他幾十年的編輯生涯,“我花在別人的書上的時間遠多于自己的書”)。倘若依這些“筆記”列出一個書單,會是很長很長:卡森·麥卡勒斯的《心是孤獨的獵手》;哈羅德·品特的《房間》;索爾·貝婁的名篇《尋找格林先生》和《貢薩加詩稿》;博爾赫斯的《等待》和《阿韋利諾·阿雷東多》;庫切的自傳體小說《夏日》和《兇年紀事》;印度女作家阿蘭達蒂·洛伊的《微物之神》;印度作家阿拉文德·阿迪加的《白老虎》;尼采的《不合時宜的觀察》;韋伯的《以學(xué)術(shù)為業(yè)》;等等等等。注意:這些“閱讀筆記”出自小說的人物“他”之手,而不是作者本人之手。人物在“故事”里閱讀,閱讀又影響了或轉(zhuǎn)換為“故事”。這一虛構(gòu)的敘述層次非常重要,將書本中的故事和小說的故事“藝術(shù)地”打通了。
牛仔拔刀子斗毆的酒吧,加上沉思冥想的圖書館,對了,這是博爾赫斯。慶西心儀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畢生思考的問題是,如何理性地思考這個混亂的世界?20世紀文學(xué)的主流是用語言的紊亂、事件的雜湊和潛意識的探索來和生存的混亂相對應(yīng),而博爾赫斯則反其道而行之,堅持認為世界是由智力空間的形狀和形象所建構(gòu)的,從而發(fā)展出他小說的簡潔詩學(xué),堅持用一種智性的精神秩序來克服世界的混亂??柧S諾說,博爾赫斯在四十歲的時候,找到了一種方法,“把他自己發(fā)明為一個作家”。也就是說,他假定自己最想寫的那本書,早就寫好了,早就由他人寫好了。此后“他的每一個文本,都通過援引來自某個想象或真實的圖書館的書籍,而加倍擴大或多倍擴大其空間。這些被援引的書籍,要么是古典的,要么是不為人知的,要么根本就是杜撰的”。如此,就形成了文學(xué)世界和經(jīng)驗世界之間永恒的價值循環(huán)。文學(xué)文本留下了一些意象,一些情境,一些母題因子,像回聲般互相震顫著,積淀到集體記憶中,而且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會被認出。
李慶西的方法在多大程度受到博爾赫斯的啟發(fā)不好說,但我們看到《小故事》里“潛在文本”有如萬斛泉水隨地涌出,隨心所欲地“援引”進兔子的生活世界。僅舉《心獄》這一篇為例:敘述者有點疑神疑鬼,疑心受到了有關(guān)方面的監(jiān)視。這兩天,街邊的小吃攤也換了,做雞蛋煎餅的走了,來了賣肉夾饃的娘們。他把老婆拽到窗簾旁,悄聲說,看見那些人了嗎?人家干活管你什么事兒!看樣子絕對不正常。老婆撇嘴道,你總是胡思亂想。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遠遠的,有人牽一條寵物狗走過,那狗在馬路牙子上尋尋覓覓,嗅來嗅去。似乎,一切都非??梢伞K肫痿斞傅目袢苏f過,“我怕得有理?!睆摹犊袢巳沼洝分苯泳吞搅恕短K聯(lián)的心靈》:一九四五年初冬,以賽亞·伯林在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拜訪阿赫瑪托娃。他們徹夜長談。她問起流亡西方的俄國作家,說到大清洗與集中營……說到罹難的古米廖夫和曼德爾施塔姆,女詩人肝腸寸斷,泣不成聲。伯林的敘述有時變得猶猶豫豫。阿赫瑪托娃身上有一種殉道精神,乃以感受苦難的方式不斷對現(xiàn)實進行控訴。城管來了,在跟肉夾饃娘們打情罵俏。阿赫瑪托娃可謂一根筋,畢竟是貴族范兒。他想起“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倉廩足而知禮儀”的圣賢之言。可是圣賢又說“為富不仁”、“肉食者鄙”。真是凡事一說即落言筌。窗外綠枝搖曳,肉夾饃娘們笑得震天動地。
這一代閱讀者中,如慶西般讀書之多,之雜,之深,不在少數(shù)。但很少人能像他這樣,把觸類旁通的閱讀轉(zhuǎn)換為“故事”,構(gòu)筑為小徑交叉的敘事花園。
經(jīng)歷了文化禁錮的年月,這一代人的閱讀如饑似渴,因而是真正的閱讀,于是閱讀常常溢出為寫作。從那貧乏荒涼的青春年代,這一代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圖書館,就是卡爾維諾所說的“那種向外部開放,向‘真?zhèn)尾幻鳌臅_放的圖書館,‘真?zhèn)尾幻鳌@個詞的語源學(xué)意義是‘隱藏’。文學(xué)就是尋找隱藏在遠方的、改變已知之書的價值和意義的那本書。就是一股拉力,拉你去重新發(fā)現(xiàn)或者發(fā)明新的真?zhèn)尾幻鞯臅薄Hふ?,去發(fā)現(xiàn),去發(fā)明新的真?zhèn)尾幻鞯哪潜緯?,這是文學(xué)的宿命,也是這一代閱讀者和寫作者的宿命。路漫漫,其修遠兮,咱還得接著跑啊,跑吧,兔子!
編輯/張定浩
去尋找,去發(fā)現(xiàn),去發(fā)明新的真?zhèn)尾幻鞯哪潜緯?,這是文學(xué)的宿命,也是這一代閱讀者和寫作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