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英
喊 魂
□徐建英
從我記事起,湖村人有意無意愛跟我說:你是你爹撿的!
他們說:那日潘河上跑水,魚跟著泄洪道往潘河下溢,你爹拿著漁叉在河下叉魚。那天你爹的運氣特別好,岸上擺了白花花一大片。就在這時,上游漂來一只大木盆,盆中放了一個漂亮的女嬰,你爹當(dāng)時就扔了漁叉,魚都顧不上要,把你抱回了家。
這個版本初時我并不相信,我們湖村的大人最愛嚇唬細(xì)伢時說那個誰是從哪兒哪兒撿來的。但說的人多了,說的次數(shù)多了,我忍不住問我娘:我當(dāng)真是我爹撿來的?娘聽了當(dāng)即怔了一下,神情很不自然,但她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個傻二丫真是撿來的呢!娘接著又說,你爹當(dāng)時叉了一天的魚,累得乏,一路抱你回家時手都酸了。
我姐大丫此時靠在門外捂嘴偷笑。
娘見我嘴巴翹得高高的,停了笑,作勢找掃帚要打大丫。大丫嚇得趕緊往外鉆。隨后娘對我說,二丫你真?zhèn)€是傻丫頭,我都生了你大丫姐,還撿你這丫頭片子做甚?你是我親生的呢。
我立時破涕而笑。
但大丫從此沒事時老愛沖我喊:二丫,二丫,你是爹從潘河撿來的野伢子,嘻嘻……
我很生氣,幾次找大丫打架,但每次都輸。
那個賣冰棒的跛子再來湖村時,我偷偷把大丫曬在太陽下晾的新涼鞋提了出去。然后在大丫哭著找新涼鞋時,我伙同大胖娟子他們躲在屋后吃冰棒,嘰嘰喳喳地笑得不亦樂乎。
娘找到我,盯著我紅彤彤的嘴,又看到屋后那堆冰棒紙,臉色鐵青。在她轉(zhuǎn)身找掃帚時,我趕緊和大胖娟子他們一起從后院門溜了。
大胖說:你娘逮上了,準(zhǔn)揍扁你!
娟子說:二丫你別難過,我悄悄聽到我娘跟人嘮話時說,你爹把你從潘河撿來時,你娘哭了很久!撿了你,她就不能再去生兒子了。
我很難過。整個下午,我就躲在潘河的河灣里,玩水、摸魚、捉蝦……到娘找到我時,天都黑透了。
晚上娘還沒來得及揍我,我就頭痛,發(fā)燒,說胡話。連著幾天在衛(wèi)生站打針吃藥都不見好轉(zhuǎn),每晚高燒說胡話。娘整夜整夜地抱著我哭,最后在奶奶的勸說下,娘提了一大堆禮物背著我去村頭找神婆“三相公”。
娘從前不信“三相公”,一向都繞著她家走。
三相公把我放在椅子上,又翻開我的眼皮細(xì)看,隨后手指頭在指節(jié)上點點掐掐,最后說我被潘河中的淹水鬼纏了身,丟了魂。
娘信以為真,回家就把雞蛋煮熟,剝開蛋殼繞在我臉上來回滾圈。又把油燈剔亮,在我枕頭底下放一把剪刀,然后和三相公一起去潘河,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娘的聲音從潘河傳來:二丫呀!你在潘河嚇了回呀—
迷糊中我也聽到三相公的聲音:回來了呀!
聽見娘又叫:二丫呀!你在潘河嚇了回呀—
三相公又答:二丫回來了呀!
喚聲越來越近,娘走近我的床頭,輕輕地把懷中的什么東西放在我的心口,掖緊被窩,輕拍著:我的二丫在這,我的二丫回來了嘍!
迷迷糊糊中,我的眼淚卻淌濕一大片枕頭。早聽別人說:細(xì)伢子在野外失了魂,只有親娘喚才能把魂魄招回來,別人喊,會把魂魄嚇跑,而細(xì)伢子也就沒命活了。而我,是爹從潘河上撿來的野伢子!
潘河邊又傳來娘的聲音,二丫呀!你在潘河里嚇了回呀—
三相公的聲音接著又響起……
那一夜,娘沙啞的聲音在潘河邊來來回回響起,直到天亮,直到我迷迷糊糊睡熟。
因為這場突來的病,我逃過了一通海揍。但大丫從此記上我偷她涼鞋兌冰棒的仇,更甚地沖我喊:二丫,二丫,你是爹從潘河撿來的野伢子,嘻嘻……
我不甘示弱,也沖著她喊:大丫,大丫,你是爹從潘河撿來的野伢子。爹那天拿著叉在潘河下游叉魚,那天運氣特別好,岸上擺了白花花一片,就在這時,上游漂來一只大木盆,盆中放了兩個女嬰,一個叫大丫,一個叫二丫,嘻嘻……
娘在院中里聽到,邊作勢找掃帚,邊比比劃劃地打著手語—娘自那晚為我喊魂后,聲帶就拉壞了!因為娘聽“三相公”說:就算不是親娘,只要娘心在,魂魄是能喊回來的。
(原載《金山》2013年第11期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