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岸

小說天下梅花簪子

小岸

“二十四，打掃家戶地；二十五，擔(dān)水磨豆腐；二十六，大人孩童洗個澡；二十七，饃饃黃蒸一笸籮……”

快過年了，莊上人家每天都在忙活。二十七后晌，慶生娘也劈柴燒火，挽起袖子開始蒸饃了。慶生蹲在鍋臺邊，給娘打下手，聽娘吩咐，往灶里添柴火。娘蒸的饃是用玉茭面、米面，摻合半碗白面蒸出來的雜面饃饃，顏色發(fā)黃，口感綿細(xì)，比平素吃的糙面窩頭好吃多了。除了雜面饃饃，娘還蒸了一鍋黃蒸。黃蒸就是包了小豆餡兒的玉茭面窩頭，肚里有了內(nèi)容，不叫窩頭了，換了個名稱。小豆餡兒里添了糖精，吃到嘴里有一絲淡淡的甜味。慶生希望再甜些，央告娘多添幾粒糖精。娘不允，說糖精不能多吃。娘還說，鄰村有個婦人尋死，吃了一包糖精，甜死了。

“人還有甜死的？”慶生不信。

“可不，啥樣的死法都有吶?！蹦锩嗣c生的頭。慶生前額留著一排馬鬃兒，后頭刮剃得光光的。

娘喜歡摸慶生的頭，摸起來沒夠。慶生知道這是因?yàn)槟锎娮詡€兒，要不，娘咋不摸別家小子的頭吶。

剛出鍋的饃饃冒著騰騰熱氣，慶生使勁抿緊嘴唇，才不至于淌出口水。娘趁熱用筷子蘸上顏色，在饃饃中間點(diǎn)個紅。娘說了，點(diǎn)了紅的饃饃和黃蒸都得除夕貢獻(xiàn)了老祖宗和各路神仙后，家里人才能吃?，F(xiàn)在可不敢吃，若吃了，就造孽了。

“啥叫造孽？”慶生問娘。

“這個嘛……這個嘛……就是造孽嘛……”娘咕嘰了半天，也說不出個長短。

娘時常把造孽掛在嘴邊。慶生吃飯時不小心漏出顆米粒，娘就說：“造孽呀?！倍鸺业拈|女蓮花上茅房偷家里的毛頭紙擦屁股，被娘看到了，連連嘖嘴：“造孽呀?！痹谀镅劾?，古往今來，都是拿土坷垃擦屁股的，誰肯糟蹋毛頭紙呀！凡此種種，在娘的嘴里，都是造孽?？删烤股妒窃炷?，娘也說不出個究竟。

慶生央告娘：“娘，過年咱家蒸一個全白面饃饃吧，掰成三瓣，爹吃一瓣，你吃一瓣，我吃一瓣。白面饃饃到底啥滋味？我想嘗一嘗?！?/p>

娘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慶生嘻嘻笑了，他猜到娘一定又要說造孽了，果不其然，娘說：“造孽呀，哪敢囫圇吃白面饃饃了，統(tǒng)共半升白面，往后不過了？”

慶生聽蓮花說，李貴才家過年蒸的是白面饃饃，全白面的，暄騰騰的，就像一團(tuán)一團(tuán)圓溜溜的白棉花，好看死了。莊里只有李貴才家敢吃白面饃饃，難道他家就不怕造孽嗎？慶生想不通，他想問娘，嘴巴動了動，沒問出口。他怕娘答不出，娘指定答不出。李貴才家是莊上頂闊氣的人家，住著青磚瓦房，闊氣人家是不怕造孽的吧。聽說，他家人睡覺鋪棉褥子。睡覺不鋪席子鋪棉褥子，到了娘嘴里，恐怕又是造孽了。慶生家炕上只鋪著張顏色暗黃的葦席，打慶生記事起，睡覺就是裸身子滾在光席子上面。

慶生只有冬天在家，過了年，天氣轉(zhuǎn)暖，他就走了。他在遼州楊財主家放羊，八歲就去放羊了，已經(jīng)放了兩年，今年，他十歲了。莊里人說虛歲，按實(shí)際年頭算，慶生其實(shí)才八歲半?yún)取?/p>

慶生在家也沒閑著，進(jìn)山砍柴，下溝挑水。莊里沒水，吃水要到溝里擔(dān)，挑一擔(dān)水，來回繞彎要好幾里山路。慶生究竟年歲小，娘挑大桶，他只能挑小桶，就這還踉踉蹌蹌走不穩(wěn)，娘笑他一路濺出去的水比挑回家的還多。再擔(dān)水時，慶生小心翼翼，邁著碎步，生怕桶里的水濺出去，娘又笑他走路像個小腳媳婦。他氣惱極了，娘總是取笑他。

砍了柴，挑了水，慶生還抽空去刮小果樹的樹皮，鏟墻根底的咸土。樹皮和咸土積了不少，堆在柴房。娘大呼：“小祖宗呀，你當(dāng)咱家開染房，賣咸土呀！”

樹皮是給娘用來當(dāng)染料的，娘舍不得買染料，織了粗布用熬果樹皮的水煮一煮，晾干，布就成灰色了。咸土是當(dāng)鹽用的，煮過咸土的水澄清了，倒進(jìn)鍋里做和子飯，吃起來咸津津的，能省幾粒鹽巴。莊戶人窮，只得絞盡腦汁想法子省錢，娘在這方面頂頂精明，她還會用煮黑豆皮的水染布，黑豆皮能染出灰黑色的布。

慶生還去河灘拾了一筐雞蛋大小的鵝卵石擱到茅廁。慶生心疼娘，娘有一回上茅廁用玉茭葉擦屁股，把屁股劃破了，流了好些血，他撿圓石頭回來，就是讓娘上茅廁擦屁股用的。娘呸他：“倒運(yùn)鬼孩子操這些閑心也不怕人笑話?！币估?，慶生聽到娘壓低聲音對爹說：“慶生瞅見我褲襠的血了，問咋回事，我哄騙他擦屁股擦破了，他就撿回一堆圓石頭讓我擦屁股。甚人下甚種，你的小子跟你活脫脫的，將來也是個疼媳婦的漢?！?/p>

慶生瞇著眼，佯裝睡著了。娘做甚要哄騙他呢？娘的屁股做甚要流血呢？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翻了個身，他就睡熟了。

慶生爹在窯灣下窯砸斷了腿，窯上管事的給了三個大洋把他抬回家。打那以后，爹就癱在炕上不能動了，隔三差五還得去藥鋪?zhàn)ニ?，成了個藥罐子，靠藥養(yǎng)著。比慶生年長兩歲的姐姐春苗被送到了十里外的劉家溝當(dāng)童養(yǎng)媳，小小年紀(jì)在婆家挨打受氣，吃苦受罪。娘每年去看她一次，回來就嗚嗚咽咽哭半宿，說春苗兩手都開裂了，敞露著一道一道血口子，還得在冰涼的河水里洗全家人的衣裳。

爹癱了，家里的頂梁柱倒了，慶生只得去放羊，既能糊了自己的嘴，一年下來也能給家里賺兩吊錢。家里的勞力只剩娘一個人，挑水、煮飯、砍柴、種地，黑夜舍不得睡覺，點(diǎn)著油燈紡花織布納鞋底。娘早早地就老了，背駝了，腰彎了。白天不見她喊累，夜里睡覺，慶生常聽到睡夢中的娘嘴里發(fā)出“唉呀唉呀”的嘆息聲，好像哪里疼似的，又像是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的。慶生爹疼老婆，眼睜睜看著老婆受苦，自己使不上勁、幫不上忙，哭天搶地不活了。慶生娘摟緊男人哭著說：“只要你有口氣，只要咱家全全乎乎活著，就比啥都強(qiáng)。你要死了，我們就真成了孤兒寡母，任人欺負(fù)了?！?/p>

慶生爹讓老婆教他紡花，織布，納鞋墊。他每天偎在炕頭做這些婦人家的營生，倒也不鬧著尋死了。

慶生恨不得快點(diǎn)長大，長大了就能分擔(dān)爹和娘的苦了。

大年初一到了，慶生換上娘給他準(zhǔn)備的一雙新棉鞋。鞋底是爹納的，鞋幫子是黑豆皮染的灰粗布，瞧著笨笨的，穿著卻暖和。

初一的早飯吃得遲，娘做了一鍋漂著麻油花的雜菜湯，里面煮著山藥片、黃豆芽、海帶、莜面干糧條。這樣豐盛的早餐，一年只這一次。娘把稠的舀到慶生和爹的碗里，自己喝稀的。爹把自己碗里的海帶和莜面干糧條撈出來，搛到娘碗里。娘呢，又一而再地搛還給他。兩人推推讓讓，不像夫妻，倒像親戚。娘還炒了兩個雞蛋，香噴噴的，聞著就讓人掉口水。爹和娘一筷子也不碰炒雞蛋，他們照舊吃平日吃慣的腌酸菜。慶生讓娘吃雞蛋，娘嫌腥，吃不慣。爹也說腥，吃不慣。這么好吃的東西咋就腥了？慶生不管他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炒雞蛋，舍不得一下吃完。真好吃啊，咋這么好吃呢？娘不時敲一下他的筷子：“少吃些，少吃些，留著也是你的?！睉c生說：“要是天天過年，那該有多好啊！”爹笑道：“臭小子，想得美呢，天天過年，還不把家吃塌了?！?/p>

娘放下碗：“不知春苗今早吃啥？”

爹說：“吃上你不用惦記她，大過年的，人家還能讓她餓著？”

慶生說：“李貴才家過年吃白面饃饃，俺姐婆家會不會也吃白面饃饃？”

“拉倒吧，你姐婆家也是個窮光景，只不過比咱家略強(qiáng)些罷了?！蹦锬ㄑ蹨I，“那年春天實(shí)在熬不下了，半筐長芽的山藥蛋就把她換走了?？墒牵心前肟鹕剿幍?，你爹和你才能活下來，你姐也能尋條活路?？上鍪莻€傻子，春苗往后的日子沒盼頭。”

慶生說：“以后咱能不能再用半筐山藥蛋把姐換回來？”

娘說：“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凈瞎想?！?/p>

慶生說：“半筐山藥蛋不行，咱用一筐，一筐不行，咱用兩筐。等我長大了，有的是力氣，我下窯去掙錢，再把姐換回來?！?/p>

娘嘆了口氣說：“回不來了，進(jìn)了人家的門，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

姐姐沒給慶生留下多少印象，姐姐離開家時，他才五歲。娘說，以后要帶他上姐姐家認(rèn)門。啥時去認(rèn)門呢？娘說，等他長大了。長大是啥時呢？娘說，長大嘛，就是長成一個后生。咋就長成后生了？娘說，開始長胡子就是后生了。啥時長胡子呢？慶生摸著光光的下巴，他覺得長大離他太遠(yuǎn)了，遠(yuǎn)得仿佛一輩子都夠不著。

二嬸領(lǐng)著蓮花來拜年，一進(jìn)院子就隔窗喊：“嫂子，嫂子?！?/p>

娘起身應(yīng)聲：“他二嬸來了，快進(jìn)屋坐?！边呎f邊把慶生尚未吃凈的炒雞蛋端到顯眼處，酸菜迅捷撤下，藏掖進(jìn)鍋灶。

二嬸是慶生出了三服未出五服的嬸子，鄰院住著，與娘慣熟得很。娘不待見二嬸，但二嬸沒事就往這邊跑，總不能往外攆吧。二嬸瞥了一眼炕桌上的飯菜，高聲說：“吃罷了？”

娘邊拾掇碗筷邊說：“吃罷了，吃罷了?！?/p>

二嬸說：“沒捏扁食？”

娘說：“沒捏沒捏，沒個幫手，捏一簸箕扁食得折騰兩個時辰?！?/p>

二嬸顯擺似的：“俺家吃的是扁食，蓮花爹割了二兩肉?！?/p>

慶生聽到這兒，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這個細(xì)微的動作被娘瞅見了，也被二嬸瞧見了。二嬸嘴角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娘微微蹙了蹙眉。

蓮花爹在灣里背炭，手里能掙幾個活錢，二嬸家的光景比慶生家好許多。逢年過節(jié)，她就戴上她最喜歡炫耀的銀簪子，銀簪子插在腦后，顫悠悠的。娘的發(fā)髻上也插著簪子，卻是鐵打的，磨得又黑又亮。每次娘看到二嬸的簪子，心里都會疼半天。

娘原本也有一枚銀簪子，比二嬸的更好看，上面還星星點(diǎn)點(diǎn)綴著瓦藍(lán)和赭紅的琉璃。娘的銀簪子是慶生爹娶她時的聘禮，唯一一件實(shí)打?qū)嵉闹靛X首飾，可惜送了人。

慶生家的土坯房是新壘的，還不到一年。前年秋天，鬧日本鬼子，舊房子被燒了。掃蕩風(fēng)聲一來，村民們挑著家當(dāng)逃進(jìn)山里避難。風(fēng)聲一過，返回村上，看見房子被燒得一塌糊涂。莊上有四五十戶人家，燒了房子的近一半。慶生娘聽說，凡燒了房子的人家，都是和維持會沒拉上關(guān)系的。為了壘新房子，家里欠下一屁股債。鬼子就像抽瘋似的，指不定哪天突擊清鄉(xiāng)、掃蕩，帶隊(duì)的都是維持會的。慶生娘托親靠友找到一個認(rèn)識維持會的人，是個拐了七道彎八道梁的親戚。對方說，光說情不占先，總得表示表示。說罷上上下下打量娘，半開玩笑道：“論說你年歲不老，卻糙眉耷眼不像個婦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興許人家能看上你?！蹦餂]好氣地“呸”一聲，耍笑著回應(yīng)：“拾掇你娘個頭哇。”話是這么說，娘還是犯了愁，貼不了身子也得貼錢物，不然，人家哪肯白白幫襯咱。家里四下尋不到值錢的物件，慶生娘就忍痛把那支簪子送出去了，比起燒房子的損失，銀簪子算得了什么？得虧那支簪子立了功，后來鬼子又鬧過兩回，說是搜捕當(dāng)兵的，但是一個當(dāng)兵的也沒抓住，早跑光了，好在慶生家的房子安然無恙。那些屢次被燒的人家，罵老天爺瞎了眼，偏心眼，柿子專撿軟的捏。他們罵錯了對象，捏軟柿子的哪里是老天爺嘛，明明是日本鬼子，明明是維持會的狗腿子。咳，娘說，這年頭就是這樣，人越窮，越讓人欺。

“娘，日本人作啥來禍害咱？”慶生不明白。

娘說：“他們是來抓當(dāng)兵的?！?/p>

“當(dāng)兵的不是都跑了嗎？”

“跑了也要抓嘛?！?/p>

“他們抓當(dāng)兵的就是了，做啥燒咱的房子。”

娘想了想，說：“不知道，大概是嚇唬咱，不讓咱窩藏當(dāng)兵的。”

爹說：“日本人是想霸占這兒，搬到咱們這兒住?！?/p>

慶生不相信：“咱這兒有啥好的？”

慶生在遼州楊財主家放羊時見過日本鬼子。東家交待過，碰上當(dāng)兵的，甭管穿黃皮的，還是穿灰皮的，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就算丟幾只羊，也不怪罪他們。有一次，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當(dāng)兵的過來，就趕緊把羊趕進(jìn)山窩里，自己趴在山頭望。那伙人穿著黃皮，戴著手套，闊氣得很。羊倌告訴他，那就是日本鬼子。

爹說：“日本國是個屁大點(diǎn)的地方，人卻多得像螞蟻，實(shí)在擠不下了，就想霸占咱們國家。咱們國家也有軍隊(duì)，不愿意讓他們霸占，于是，兩邊就打起來了。”

“啥時才能打完呢？”慶生很憂慮。

爹搖搖頭：“不知道，總有一天會打完的吧?！?/p>

娘有一次梳頭插簪子的時候咬著牙說：“咱家那個簪子不定戴在哪個拾了便宜的婆姨頭上了?！蹦镞€詛咒戴了她簪子的女人頭發(fā)掉光，變成禿腦袋，戴簪子時插進(jìn)皮肉里。爹聽了不高興，說娘啥時心腸變壞了，戴簪子的婦人不定是哪個，人家與咱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該咒的是日本鬼子，要不是他們?nèi)宕蔚満?，簪子也送不出去。娘聽不得爹?shù)落她，頭也不梳了，把梳頭的篦子摔在地下，披頭散發(fā)哭鬧起來?！拔倚哪c壞，我是個毒婦，你就不該娶我這個毒婦，更不該送我那個簪子?！蹦锏臏I眼就像被簪子捅破了，淚水汩汩淌出來，越淌越多。娘索性坐到地上嚎起來：“我的簪子呀，我這輩子獨(dú)一個念想呀！”爹慌了神，不敢再吱聲。慶生蹲下身子拉娘的胳膊，拿手巾擦娘的淚。娘越發(fā)嚎哭得厲害了，還把他摟在懷里：“娘的小子呀，你不知道娘命苦呀，娘的簪子被人搶了啊！”

慶生聽著娘的哭訴，陪著娘哭起來。他暗暗下定決心，不就一枚簪子嘛，往后長成后生了，有更多力氣攬錢了，一定給娘打一支明光瓦亮的銀簪子。不止銀簪子，還要打銀鐲子、銀耳墜、銀戒指、銀項(xiàng)鏈，讓娘全身披掛，招搖顯擺；不止讓隔壁二嬸眼紅，還要讓全村女人眼紅，讓李貴才家的老婆也眼紅。

開了春，慶生背著娘給拾掇好的鋪蓋卷跟著鄰村的羊倌郭貴又下遼州了。娘照舊送他到村口，站在山梁上，看著慶生的身影漸漸變成個小黑點(diǎn)。慶生也是幾步一回頭，看著山梁上的娘越來越小。母子倆互相瞅望著，直到再也不見對方。

楊財主家伙食不好，但是管飽，伙計們說起來還是贊聲比罵聲多。慶生每天早上都吃三個糙面窩頭，喝一大碗寡得能照見人影的小米湯，肚子撐得圓鼓鼓的，敲上去砰砰響。旁人取笑他：“你這小子人不大，咋恁能吃？吃了不見長，個頭還是板凳高?！睉c生回罵：“你才板凳高?！贝蠹揖托α耍膊缓退嬢^。

晌午放羊不回來，東家給每人帶了干糧，照舊是三個糙面窩頭，還有一小塊咸菜疙瘩。慶生人小，只給帶兩個窩頭，他不依，說兩個不夠吃，發(fā)放干糧的白他幾眼，瞧他人小可憐，終于也肯給三個。

楊財主家的羊圈在山上，去時要經(jīng)過一座廢棄的破窯，說是廢了，但還住著兩個外鄉(xiāng)人。外鄉(xiāng)人在那兒支著爐火打鐵，窯洞被改成了一個鐵匠鋪，附近的村人時常光顧。羊倌通常會把自己的三個窩頭留下兩個，另一個賣給打鐵的，一個窩頭換一個小錢，有一個算一個。兩個打鐵的都是男人，不知是不會蒸窩頭呢，還是不愿蒸。他們買賣公平，心照不宣，一手交錢，一手交窩頭，約定不把這事傳揚(yáng)出去。不然，東家知道了，鬧起來，臉上不好看。

慶生呢，起初也和其他羊倌一樣，手里留兩個窩頭，賣一個；漸漸地，他只留一個，賣兩個；再后來，索性一個也舍不得吃，三個全都換成小錢。郭貴罵他顧錢不顧命，但也管不了他。天氣漸漸熱了，季節(jié)越來越好，山上能摘到野果充饑，餓急了還偷偷吃草。他覺得，羊能吃草，人咋就不能吃呢？于是，他也吃草。不過，他吃草的時候，不讓其他羊倌看到，不然又要挨罵了。羊倌們真以為他年紀(jì)小，早上吃飽，晌午不餓，能挺到黑夜。

一天三個小錢，初時零零碎碎不起眼，久了，積少成多，串起來有兩吊了。郭貴怕慶生把錢弄丟，囑他將錢捎回家。慶生卻不肯，藏著掖著，把兩吊錢卷在懷里，夜里睡覺，摟得緊緊的，不松手。天熱，兩吊小錢兒被他捂得摸著汗津津，聞著臭烘烘的。郭貴當(dāng)他是想找時機(jī)到鎮(zhèn)上吃香的喝辣的，可瞅他一貫的財迷相，哪像肯大吃二喝的主兒。又當(dāng)他想給自己置身好行頭，臘月過年穿回家。他聽?wèi)c生念叨過，很眼氣旁人披的羊皮襖。

郭貴猜錯了，慶生從牙縫里摳出的小錢是想給娘打簪子，過年帶回去，給娘一個驚喜。他打問過了，攢滿二十吊小錢，就夠打一支小巧別致的銀簪子。他連花樣兒都想好了，楊財主家出了門的二姑娘有一次坐毛驢回娘家，半道上與慶生和羊倌們正好撞見了。二姑娘雖是嫁出去不久的新媳婦，眉眼卻好不到哪兒去，長著一雙燎泡眼，眼皮子像被滾水燙過，鼓起兩個水泡。還有脖子，竟是半縮的，斜坐在毛驢上，身子就像個矮冬瓜。郭貴見慶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二姑娘的背影，一動不動，十分疑惑。他小聲說：“楊財主家的閨女一個比一個丑，沒一個展掛順眼的，你這屁大點(diǎn)的孩子沒見過女人咋的？瞅起來沒完沒了了？”慶生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郭貴哪里知道，慶生稀罕的不是矮冬瓜樣的二姑娘，而是她腦后插著的那支簪子。哦，那支簪子喲，那支簪子喲，顫忽悠悠的，一步三搖，搖到了慶生的心窩子，把慶生的心搖亂了。

郭貴生怕慶生把錢弄丟了，就嚇唬他：“你要不聽我的，我就差人告訴你娘，說你偷著攢私錢，不給家里捎?！焙谜f歹說，慶生這才依了郭貴的話，把幾吊子錢兌換成幾枚大銅板，以郭貴名義保存到東家柜上，用時再取出來。

夏天羊出圈，夜里在莊稼地過夜，羊倌們黑夜也不回去睡，四下里守在羊群邊，提防夜里有狼叼羊。慶生人小，羊倌們心不壞，總是把好位置留給他，不是背后有堵墻能靠著打盹，就是支個柴草窩，讓他有個歇息地。不過，可不能睡死過去，稍有動靜就得站起來揮鞭子、點(diǎn)火把。羊倌們說，狼是欺軟怕硬的家伙，你越怕它，它膽子越大，你吼幾嗓子，甩幾鞭子，動靜一大，狼就嚇跑了。

送飯的傍晚時分過來，晚飯常是小米倭瓜撈飯，甜軟適宜，好吃得很，但也有個壞處，不耐饑。送飯的還會把第二天的窩頭留下，照例是早晨三個，晌午三個，慶生只有五個。不管他如何鬧將、糾纏，人家就是不肯多給，說他人小，吃不了。以前郭貴他們還幫他說話，說他人雖小，卻是長身體的年紀(jì)，飯量大，現(xiàn)在大家曉得他摳摳索索，忍饑挨餓，不吃干糧，留著賣小錢，尤其是賣的小錢還不捎回家，不知打甚主意，眾人心里嫌厭他，哪還肯幫他說話。只他獨(dú)一個在那里纏鬧，說：“在下面吃飯，每早都能吃三個窩頭，如今在山上，咋就少了？”人家撇撇嘴，說：“先前你吃三個，是狠勁兒占肚子，把晌午的省下來，別當(dāng)我們不知道，你把干糧弄到哪兒了？”郭貴們聽了這話，臉上也都掛不住，怕把他們給打鐵兄弟賣干糧的事說破了。慶生也頓時啞了，不敢多言，委委屈屈收下五個窩頭。夜里，郭貴們耐不住饑，總要把第二天的窩頭啃掉一個，慶生忍著不吃，窩頭照舊攢下來，裝在布袋里。

自打夜里看羊場，東家每天差人把飯送到地頭，慶生和幾個羊倌白天黑夜守著羊群，不回村里睡覺，也沒機(jī)會把窩頭賣給打鐵的弟兄倆。正是伏天，窩頭若不及時吃掉，連續(xù)放兩天，就會生出一層小綠毛。慶生急得不得了，除去自己吃的，小布袋里的窩頭已經(jīng)積了八九個，郭貴他們想吃他的，慶生割肉般獻(xiàn)出兩個。郭貴感嘆：“啥時能敞開肚皮吃頓飽飯呢？”另一個則挑剔地說：“若說吃窩頭，吃頓飽的也不難，東家在伙食上沒克扣過咱。若是敞開肚皮吃頓肉扁食，想吃多少吃多少，那才叫稀罕呢！”旁一個說：“肉扁食有啥好的，肉菜拉面才好，指頭粗的拉面，海帶粉條大肉片，吃時撒一層蔥花，就一瓣大蒜，我的娘喲，不活了。”慶生被他們調(diào)弄得嘴里都是唾沫，別過頭，小心地咽下嘴里的唾沫。慶生過年隨娘走親戚，吃過肉扁食，是扁食湯，一只碗里只有兩三個。娘把自己碗里的也撥拉到他碗里，娘不吃肉，說肉腥氣重。娘不吃肉是假的，娘是想讓他吃?？上缘锰?，沒嘗出啥滋味，囫圇兩口就吞進(jìn)肚里了。肉菜拉面卻從未吃過，趕廟時見有賣的。拉面的好把式，站在鍋邊，手里團(tuán)著一把面，左抻右拽，前后拉扯，腰身還隨著手里的面一搖一擺，像耍把戲的，一把細(xì)如頭繩的面條就甩進(jìn)了滾水鍋。郭貴他們說的拉面是小開條，和廟會上賣的不一樣，聽說，闊氣人家逢年過節(jié)常吃小開條。慶生家里吃過最好的飯菜是蕎面，菜里飄著肉星，在他眼里，那就已經(jīng)是好吃得不得了的東西了，至于肉菜拉面，離他太遠(yuǎn)了，想也別想。

后半夜，萬籟俱寂，羊群擠成一團(tuán)沉睡，羊倌們還在輪換著休息。慶生望著天上的星星，掐算著時辰，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他站起身，抖掉身上披蓋的干草，干草沾了露水，濕漉漉的。這些干草都是白天曬在日頭下干透，夜里搭在身上當(dāng)被子蓋的。慶生背起身上的小布袋，貓著腰，做賊似的，悄悄離開地頭。拐了兩個彎，打量郭貴他們就是睜開眼也瞅不見自己了，這才撒開腳丫子朝山下跑。他預(yù)備趕在天亮前，把窩頭賣給打鐵的兄弟倆，再偷偷返回。

在慶生馬不停蹄趕夜路時，身后傳來異樣的響動，有點(diǎn)像人的喘息聲，又不完全像。難道是鬼？慶生身子一哆嗦，差點(diǎn)跌倒在地，兩條腿軟綿綿的，一步也邁不開了。他不敢回頭，娘說過，人的頭上和肩膀上排列著三把火，火是陽氣，是讓鬼害怕的東西，有這三把火，鬼就斗不過人，如果一回頭，陽氣就跑了，鬼就會趁機(jī)上了你的身。被鬼上了身的人就不再是自己了，一切行動都得聽鬼指揮，鬼讓你跳崖你就跳崖，鬼讓你放火你就放火，鬼讓你殺人你就殺人?？墒悄镉终f過，鬼不害好人，只害壞人。他不是壞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鬼怎么會害他呢？他的頭上冒出一層一層汗，不知是嚇的，還是剛才一路小跑累的。他不敢抬手擦汗，汗液順著腦門淌下來，一道一道淌過眼窩，淌過臉頰，淌過耳根，像是毛毛蟲蠕動著爬過，又癢又難受。山風(fēng)吹在臉上，冷嗖嗖的，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想哭，但是，恐懼把他的眼淚嚇跑了，兩只眼睛干巴巴的，一滴淚也沒有。

遠(yuǎn)方的山巒漸漸顯出輪廓，夜晚像水浸了的墨汁，黑得不那么純粹了，不那么恐怖了。身后的響聲更近了，慶生閉上眼睛，他努力撐著自己兩條腿，他感覺這兩條腿也不是自己的了，它們一點(diǎn)兒勁也沒有了，像是中間折斷的棍子，隨時都會塌下去。他巴望“鬼”的眼睛壞了，瞧不見他，繞開他走。鬼和人一樣，也有瞎子吧？他后悔了，那幾個窩頭真應(yīng)該吃掉。郭貴罵得對，他是財迷到家了，鉆到錢眼里了，要錢不要命了?，F(xiàn)在后悔也晚了，世上沒有后悔藥。世上為啥沒有后悔藥呢？他要有本事制出后悔藥，不定有多少人買呢！后悔藥怎么制呢？他閉著眼睛苦思冥想，注意力不知不覺轉(zhuǎn)移。當(dāng)他的思緒再次回到當(dāng)下的處境時，恐懼又迅即攫緊了他。身后的動靜越來越近，似乎有個龐然大物遲滯而緩慢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路邊的草葉發(fā)出的聲響。他仍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回頭，不回頭，他憋緊呼吸，屏聲斂氣，絕不回頭。

夜晚已經(jīng)走干凈了，天色大亮，他懷揣布袋里的干糧，沒有繼續(xù)朝前走，而是返身回羊臥地。他不能讓其他羊倌發(fā)現(xiàn)他半夜溜出去賣干糧。他雖然歲數(shù)小，但也知輕重。他負(fù)責(zé)看守羊群，四個角的羊臥地，一個角守著一個人，他走了，他守的角就少了一個人，不出事不要緊，出了事，丟了羊，他就對不住大家。他算準(zhǔn)不出事才跑的，但就算不出事，他也不能讓大家知道他半夜溜走過。那幾個羊倌之前也有開溜的，半夜跑去睡女人。慶生見過那女人，眉眼倒不丑，只是臉上生著麻子，頭發(fā)梳得光光的，腦后也插著一支簪子。慶生留意過那簪子，不像銀的，但工藝好，鑲著雕花的圖案，比娘的鐵簪子好看。麻臉女人住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坡上，她男人是個矬子，比她還矮一頭。他們說，她男人是武大郎，伺候不了她，她只好讓外面男人伺候她。他們還感嘆麻臉女人的手段高，把他們賣干糧換的小錢都睡走了。他們嘴上說再不去了，可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腿。

那回半夜溜去睡麻臉女人的羊倌被郭貴發(fā)現(xiàn)了，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說他分不清輕重。白天說一聲，瞅空去睡一下，他們都能理解，夜里人手少，再缺這個少那個的，真要丟幾只羊，一年的工錢就打水漂了。溜走的羊倌也很羞愧，立誓說再不敢了。

慶生其實(shí)還不明白睡女人是做甚，聽郭貴罵，睡女人并不是丟臉的事，丟臉的是為了睡女人半夜溜走。慶生不是去睡女人，他是為了賣干糧。為了賣窩頭溜走也是丟臉的事，可能比睡女人更丟臉。慶生不想挨罵，他得趕在被他們發(fā)現(xiàn)之前回到羊臥地。

慶生很僥幸，當(dāng)他回到羊場時，果真沒被發(fā)現(xiàn)。郭貴在對面揚(yáng)鞭子喊嗓子唱山曲，慶生正好貓著腰溜回羊臥地。郭貴愛唱歌，清晨總要吼幾嗓子醒腦。

慶生攢的窩頭沒處賣，一個個死氣了，生了綠毛，有了異味。他把綠毛除干凈，悄悄吃了，卻吃壞了肚子，拉了幾泡稀湯樣的屎。東家依舊照例送飯上山，新窩頭慶生就不攢了，一點(diǎn)兒不剩塞進(jìn)肚子。比他先前吃得飽了，腿腳得勁兒，經(jīng)過一個夏天，個頭竄高了些。

轉(zhuǎn)眼天冷了，羊開始回圈，慶生又開始饑一頓飽一頓地攢窩頭換小錢兒。趕在臘月歇假前，慶生如愿以償?shù)卦阪?zhèn)上給娘打了一枚時興的銀簪子。銀匠手巧，在簪子上雕刻著幾朵鏤空的梅花，花瓣上鑲了赭紅的琉璃。慶生怕自己人小，銀匠搗鬼，特意叫郭貴陪他去，郭貴這才知曉他忍饑挨餓攢錢串兒原來竟為一枚簪子。郭貴唬他：“你娘知道你晌午不吃飯就為打這個玩意兒，一定咒死你了?！睉c生嘻嘻笑道：“你知道個甚，娘嘴上罵，心里是喜的，她先前有支簪子弄沒了，難受，一直想再要一支呢?！惫F是個光棍，還沒娶上老婆，他說：“我將來有了娃，能像你一樣孝順爹娘就好了?！?/p>

臘月初八，早起喝過熱乎乎的臘八粥，羊倌們便揣東家給的工錢還有幾個雜面窩頭，興沖沖地上路回家了。慶生與他們不同的是，他懷里還揣著一樣?xùn)|西，雕著梅花的銀簪子。西北風(fēng)刮得緊，慶生衣裳薄，蹣跚在雪地里，東倒西歪像個紙糊的小人兒。他與郭貴一路，遼州到莊上四十多里山路，到了晌午，郭貴就把窩頭吃了，慶生還不吃。郭貴唾他：“你個挨刀的娃，簪子也打了，咋還不吃，省著又換小錢呀？冰天雪地的，你到哪兒換小錢？”慶生嘻嘻笑道：“我想捎回家給爹吃，讓爹嘗嘗楊財主家的窩頭和自家的有啥不一樣?！?/p>

郭貴說：“我吃你看，心里不落忍。”

慶生把頭轉(zhuǎn)一邊：“我不看，我真不餓，我這肚皮已經(jīng)習(xí)慣晌午不吃東西了，吃了反而不舒坦?！?/p>

郭貴沒好氣地掰了一塊窩頭給他：“拉倒吧，你好賴吃點(diǎn)，天冷，肚里沒貨熬不住?！?/p>

慶生忸忸怩怩不接，窩頭塊掉到了雪地里，郭貴動了氣：“你個討吃鬼娃子，跟你一道走真受制，反正快到家了，我懶得搭理你，你自己走哇?！闭f著，邊嚼窩頭邊大步朝前走，把慶生一個人甩到了后頭。

慶生嘻嘻笑著趕緊把掉在地里的半塊窩頭撿起來，狼吞虎咽地嚼進(jìn)嘴里。吃罷窩頭，他又捧了雪塞進(jìn)嘴里解渴，冰涼的雪在嘴里慢慢融化成水，順著咽喉流進(jìn)肚子，寒津津的，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兒。娘說過，雪是天地間的精靈，雪水是最干凈的水。雪天做飯，娘總是捧一堆雪到鍋里，灶里的火燃起來，它們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化成了水。下了雪，就不用挑水了，只需把干凈的雪存到水甕。這是慶生最喜做的營生，雪天，他總要爬上房頂。房頂?shù)难┳詈?，也最干凈。他把雪用簸箕挖進(jìn)桶里，娘再把桶里的雪倒進(jìn)水甕。

雪越下越大，像撕碎的紙片。再往前走，就是郭貴家的村子了。郭貴走得早已看不見人影了，這個家伙，臨到家了，把他撂下自己走了。他肯定是也想家了，他也有娘，他娘是個孤老婆子。過了郭貴家的村子，慶生家的莊上就到了。娘拿捏不準(zhǔn)他哪天回來，這幾天恐怕天天都在圪梁上他呢。翻過前面的山丘，娘在圪梁上就能見他了。

慶生想像著見到娘的情景：先伸手在娘的腰上摟一把，繼而，他又擔(dān)心自己個頭長高了，只怕?lián)Р蛔∧锏难蔷蛽锏陌虬?，把娘攬到懷里，狠狠地攬一下。他決定先不告訴娘簪子的事，等到黑夜臨睡前，悄悄把簪子擱到娘的枕頭邊，放到一個醒目的位置，讓娘眼一瞅就能瞧得見。他該怎樣告訴娘這支簪子的來歷呢？那些饑腸轆轆的時光，無數(shù)次趕著羊群險些餓得昏倒在地。鐵匠鋪兄弟的挑剔，有時三個窩頭才給他兩枚小錢兒，還有郭貴們的譏諷嘲謔。不，當(dāng)然不能告訴娘這些。他已經(jīng)想好了，簪子是撿的。在哪兒撿的？路上撿的。哪條路撿的？去遼州城的路上撿的。去遼州城做甚了？去城里看熱鬧。沒尋尋丟了簪子的婦人？尋了，在丟的地兒等了好久，等不到，只好自己拿了。娘一定信以為真。

翻過前面的山丘就能看到娘了，慶生長吁一口氣，腳步不由得加快了。雪仍舊不緊不慢地飛舞著，不時鉆進(jìn)慶生的脖頸，寒嗖嗖的。他背的行李本來不重，此刻卻像藏了秤砣壓著他的背。白茫茫大地上，除了幾棵孤獨(dú)的樹，瞅不見一個行人。慶生覺得嗓子癢癢的，忍不住蹲下身子咳嗽。雪地里多了幾片鮮紅的花瓣，像梅花，像娘簪子上的梅花。奇怪，哪里來的花瓣？慶生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它們與雪是融合在一起的，一捏，連手都成紅的了。他吃了一驚，忍不住再次咳嗽起來，花瓣立時又密密地添了一層。他著了急，急忙起身。他想快些翻過山丘，翻過山丘，娘就能見他了?？墒?，山丘怎么越來越遠(yuǎn)呢？仿佛他在走的同時，山丘也在向前走。這是怎么回事呢？他越走越急，越急越覺得山丘離他很遠(yuǎn)。這怎么行哪？娘還在那邊等著他呢，慶生邁開大步越走越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竟然飄了起來。天呢，他竟然會飛了。他興奮不已，張開手臂，在空中飛起來。他想快點(diǎn)飛到娘的身邊，告訴她，他會飛了，會飛了。他要飛到娘的身邊，把梅花簪子親手插到娘的發(fā)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