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小說天下紅橡木床
王天麗
一
范西知道這張床價值不菲,雖然他就是個在朝暉小區(qū)拾破爛的。床被折成幾部分,堆放在垃圾箱旁,擺明是不要了。這是一張舒適的雙人床,足有兩米長、一米八寬。幾乎還和新的一樣,上好的木料,原木色的油漆,露出紅橡木本來的紋路,床頭是用上等的牛皮包裹。一起被扔出來了的,還有個絲絨面的大床墊。
朝暉小區(qū)有一千零八戶人家,算是個中等規(guī)模的小區(qū)。范西掰著指頭算過,舊區(qū)又叫北區(qū),一幢樓六層四個單元,一單元十二戶,共四十八戶人家,有六幢這樣的樓。新區(qū)又叫南區(qū),小高層一幢樓十二層六個單元,一單元二十四戶,一幢樓就有一百四十四戶,不大的地方擠了五幢樓。在小區(qū)中心,有個花園,花園中心是個八角涼亭,圍著花園和涼亭,有四幢獨立的帶前廳后院的兩層小洋樓。這一片原是一家化肥廠,曾經(jīng)一半是廠區(qū),一半是家屬區(qū)。八九十年代,化肥廠倒閉了,廠區(qū)賣給了朝暉地產(chǎn)公司,就建成了一片住宅。
每幢樓前有兩至三個垃圾桶,全小區(qū)共有三十四個垃圾桶,每個桶要裝滿垃圾少說也得五六十斤,一天下來這個小區(qū)能產(chǎn)生上千斤各種各樣的生活垃圾。范西的工作是從清晨五點鐘開始,守在垃圾房前等清運車將上千斤的垃圾運出小區(qū),然后再將三十四只裝了頭一天垃圾的垃圾桶清倒干凈。簡單地吃過早飯后,將整理出能回收的物品裝上板車送到六七里以外的城郊廢品回收站。下午他在垃圾房整理分撿垃圾,埋頭俯身在成堆的、散發(fā)著臭氣的垃圾里,尋找還能回收的啤酒瓶、飲料瓶、報紙、紙箱、廢銅爛鐵,還有一些半新不舊的衣物。這活兒一干就是三年,如果有一天耽擱了,小區(qū)垃圾箱里的廢棄物就會像爆開的米花溢在四周,垃圾箱就成了野貓、野狗、老鼠、蟑螂、蠅蟲的天下。范西想,城里人就是能“造”、能浪費,吃的、用的遠沒有扔得多,多好的物件也不珍惜,比如這紅橡木的床!
范家祖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如果不是一時沖動犯糊涂,范西應該還是守著幾畝田地,守著老婆孩子,過著安生的日子??客恋剡^日子,不丟人,雖然排在末尾,卻是個上九流。讀過幾年私塾的范老爺子總是這么說?,F(xiàn)在范西是一個成日蓬頭垢面,拿著暫住證,住在地下室,從垃圾里撿生活的城市流浪人,就如同一只圍著垃圾箱找食物的流浪狗。
九十年代是范西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因為那時代正趕上了中國城市房產(chǎn)開發(fā)的黃金期。朝暉房產(chǎn)的老板范朝暉,是范西家的一個親戚,他就是在這個年代發(fā)家致富的。
在什家溝鄉(xiāng)流傳著范朝暉的傳奇故事。一個扛著鋪蓋卷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沒幾年就摸出了門道,自己帶人組了包工隊,后來就有了自己的房產(chǎn)公司,再往后就成了有幾家分公司的大老板。每年冬天范朝暉都去老家什家溝子鄉(xiāng)招工人,他短小肥圓的身體穿著嶄新的西裝,粗脖子上扎著鮮艷的領(lǐng)帶,滾圓的手腕上戴塊亮閃閃的金表,胳膊下夾了個皮包。村里人都看見了,包里全是百元大鈔票。有了錢撐腰桿的范朝暉,走路姿勢比縣里下來的干部還牛氣,在村里走一遭,不用太多言語,各家各戶青壯年勞力就動了心思。春天,南風才把白龍山頂上的云吹散去,露出一小片一小片睛空,柳河邊的土地上才泛出星星點點的綠,什家溝子的男人拍打了身上的黃土,撂下整片等著耕耘下種的土地,告別父母妻小,扛了鋪蓋卷,急吼吼地去城里蓋房子發(fā)家致富去了。范西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論起輩分,朝暉得管范西叫表舅爺,但是范西知道這個年頭誰有錢誰就是爺。范西一家在什家溝沒什么地位,輩分雖高,人丁卻不旺,到了范西這輩他成了單傳,好不容易才結(jié)了婚。如今上有二老高堂,下有一兒一女,本來范西就只想一門心思貼著墻根走路,壓著身子種莊稼,好歹混個平常日子。
范西不想離開什家溝,除了舍不得媳婦和一雙兒女,更重要的是舍不得家里這十幾畝土地。什家溝是塊風水寶地,村東面臨著柳河,北面靠著白龍山,一年四季時令分明,土地肥得攥一把就出油,不用掏大力氣,十幾畝地里夏天收一茬麥子,秋后又收一茬花生和地瓜,一家人一年的嚼谷就有了,再養(yǎng)點家畜,平日閑了上山挖點草藥貼補家用,生活雖不富裕,卻也過的自在和踏實。再說,一雙老人也讓他放心不下,圣人說:父母在,不遠游。
人比人,心里就少了分平靜,多了幾分躁氣。眼看著村里同齡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幾年下來就翻蓋了房,有人還給媳婦捎回了金項鏈,媳婦小曼嘴上沒說什么,但眼睛就往人家的脖頸上,心里羨慕得不行。范西一顆安分的心動蕩起來,自己都三十多了,老不趁這幾年出去闖一下,以后更沒機會了。這么一想,圣人的話也拋在了腦后,夜里躺在熱騰騰的炕上就睡不著,范西翻騰了一陣子就狠狠踢了踢躺在一旁扯呼嚕的媳婦:“說多少回,少添些柴,少添些柴,這炕燙得,能烙熟餅子。”
媳婦小曼閉著眼睛一笑,一翻身就把暄騰騰的熱身子覆在范西身上:“熱死你個熊人,睡不著,還能想個啥!”
“你下去,沉得像個死豬,熱死人,煩人!”范西一改往日的好脾氣,一下將小曼掀到一側(cè)。過一好陣子,范西才對身邊賭氣的小曼說:“你說我是不是也跟他們?nèi)コ抢锷w房子?村里的壯勞力去了大半,過了二月二就走,去平城,大城市,蓋樓房,掙大錢?!笨跉馐巧塘康模睦镆呀?jīng)鐵定了。他就是個嘴上不多說心里做事的人,主意就這么定了。他躺在滾燙的炕上,心里就開了鍋,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座城池,密密麻麻的高樓,望不到邊。
“種房子和種地就是一回事,都是地里刨食?!背瘯煀A著鼓鼓的牛皮包,揮動著戴金表的圓滾滾的手腕說,“新房起來,舊房就得拆,就像舊莊稼割了,種新莊稼,一個道理??傊?,干不完的活,掙不完的錢。我掙了錢了不能忘了鄉(xiāng)親,跟我干能有啥不放心的,除了開工錢,還管吃管住,管往返車票。”
朝暉說得很形象,他把蓋房子說成是“種房子”。范西覺得有道理,一邊想著,一邊又摟過小曼的身體。小曼身上比炕上還熱,綿軟得很,舒坦得很,女人就是男人的炕,就是男人的地,但范西決定去城里開墾一片更大的地,去“種房子”。
二月二一過,村里十幾個青壯年就上路了,車票是朝暉給買好的。范西帶了一套被褥和幾件換洗衣服,被褥是小曼新做的,范西勸小曼不要做新的,干活的工地上又臟又亂,用新被褥就糟蹋了。小曼不同意,說白天干活受罪,晚上就得睡好。說這話時還撲在范西懷里哭了一鼻子,范西差點兒就被這個女人哭得邁不開雙腿了。范西下決心無論如何也得出去闖闖,混個三五年,回來給爹娘翻蓋一下老屋子,給小曼打一套人前能戴出來晃瞎眼睛的金首飾,然后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伺候地里的莊稼,反正這莊稼地沒長腿,哪兒也跑不了。
火車快進站時,范西就看出了平城氣派不凡。鐵道兩邊一幢挨著一幢的樓房,工廠連著工廠,一個個高煙囪大口大口地吐著青煙,只是太擁擠,像是沒有人住的地方,寬路窄巷里都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車。等火車“哐哐當當”停穩(wěn),坐了兩天一宿火車的范西支楞著一頭亂發(fā),抬著麻木的雙腳,跟同村的幾個人下了綠皮車。接著,幾個人就像一罐牙膏似地被擠上站臺,擠下通道,擠出車站,周邊螞蟻一般的人群,各種吆喝聲此起彼伏,搞得范西暈了頭,氣都喘不勻了。好在同行的人里大多數(shù)都是兩三年前就出來打工的,熟門熟路,范西挑著行李緊跟著,一步都不敢慢下來。出了人擠人的車站廣場,他們又上公交車。公交車行駛了十多站,才到了范西他們打工的地點。
范西去過縣城,開春買種子、買化肥,領(lǐng)著老娘瞧過幾次病,帶著小曼和孩子照過一張“全家?!?,過年時去買點年貨,一年總要去幾回??h城就夠大了,人多,車多,樓房多。平城就更大了,坐公車十幾站路,從西頭還沒走到東頭。聽著范西“嘖嘖”咂舌,同伙中有人說這也就走了平城的一個角,平城有幾十個縣城大。難怪朝暉在這兒“種”了好幾年的房都沒“種”滿。
工地有十幾畝地大,四周用鐵板圍了起來。去年挖好的地基裸露著,水泥、砂石、鋼筋堆了一地,打樁機、卷揚機、升降機、攪拌機像饑餓多時的怪獸一樣立著,等待蘇醒,等著發(fā)出身體里的嘶吼。
工地一角兩排簡易的磚房就是工人的宿舍。范西鉆進工房,心里就涼了一半:床是用碎磚塊和爛木板搭起來的,一間大通鋪能躺二十幾個人。汗味、屁味、臭腳丫味、餿泔水味充斥四周。小曼縫的這床新被褥算是糟蹋了。
二
范西見過這張床,雖然他只是個朝暉小區(qū)收垃圾的,但好東西他見過,在城里混這些年,就算“毛”沒落下,見識還是長了些。尤其是這張床,他認得,中院別墅區(qū),二號樓獨門獨院兩層小洋樓里丟出的物件。那女人住進來時,添置了不少高檔家具。這張橡木床曾由四個搬運工抬著上了二樓的臥室,范西幫忙抬了幾個物件,捎帶著收了家具的包裝箱。住戶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妖嬈但有點憔悴,瘦窄的臉孔,因睡眠不好,大大的眼睛下有一片青暈。她身上穿的黑色綢緞旗袍,繡著水綠色的荷葉和淡粉的荷花,腳蹬一雙金色的高跟鞋,亮閃閃的那衣服放在農(nóng)村只有在戲臺上能穿出來。女人扭動著瘦小腰胯,站在樓梯上一遍遍吩咐搬運工人要小心,不要碰壞了一屋名貴的家具和擺設(shè)。整幢屋子裝修得富麗堂皇,客廳里閃著水光的水晶燈映在另一面墻的大鏡子里。范西瞄一眼鏡子,有個衣衫破爛、頭發(fā)蓬松、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也在鏡子里。按說他還不到四十歲,可鏡子里的他少說也有五十了。那張床被擱在二樓一間朝陽的房間里,房間鋪了厚實的地毯,猩紅色底印金色圖案的窗簾垂在地上,窗外是一個寬大的露天陽臺。那女人讓進門的搬運工每人腳上套了兩層塑料袋。范西套了塑料袋的腳踩在厚厚的綿軟的地毯上,還是感覺到一絲暖和。外面是個雪天,范西的腳上的鞋是從垃圾堆里淘來的,左腳一側(cè)開了線,浸了冰雪。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那女人搬來時也是冬天。
今年冬天,范西還是沒回老家什家溝,一個人住在朝暉小區(qū)租來的一間地下室里。
范西連著三年沒有回老家過年了。同村的小增每年回老家之前都會來看看他。
半下午,小增在冰冷的垃圾房里找著范西時,范西正在分撿“破爛”。天空下起了灰撲撲的小雪,陰沉沉的,太陽仿佛提前下了班。小區(qū)里淘氣的孩子將點燃的炮竹扔進垃圾桶,炸得破爛飛出好遠,嚇得一只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野貓,貼著地面溜走了。范西忙完,在垃圾房的水龍頭那兒洗了手和臉,帶著小增到小區(qū)門口的飯館吃了一頓羊肉餃子,然后又買了兩瓶酒和一袋花生回到地下室,接著喝酒聊天。見到小增,范西很高興,要不是小增來看他,他都沒意識到快到年根了。
當年同村一起出來打工的十來個人,小增、范西、林水三個人走得近些,他們分在一個班組,做過模板工、泥瓦工和木工,工程一開始他們支模板、拆模板,后期做門窗、刷油漆。范西多少有點手藝,會看圖紙,就成了木工隊的小領(lǐng)班,主要負責做門窗、刷油漆,活兒輕巧些。小增和林水當時還是模板工,每日在大太陽底下支模板、拆模板,最累最苦,掙得不多。時間一長,在范西眼里兩人人品就分出個上下,小增人老實也講義氣,范西就讓他跟著自己做門窗,傳給他些木工手藝。林水是個油浮不牢靠的人,范西始終對他有戒心,另外范西還知道小林有賭博的壞毛病。
范西離開后,小增成了建筑隊里木工頭,有技術(shù),待遇也好了起來。小增自然不忘師傅的恩情,一年總來探望幾回,特別是明天要回老家了,來跟師傅告?zhèn)€別。小增知道范西今年又不回了。
范西住的地下室原來是個倉庫,面積不小,有一個朝外的小氣窗,透著點光亮,房里生了一只煤火爐,鐵皮煙囪就從小氣窗探出去。屋子里有一張桌,一只柜子,都是缺胳膊少腿兒,油膩膩的,不知是從哪兒撿來的破爛貨。房子一角還有幾麻袋沒處理掉的瓶子和廢舊報紙。一張床顯眼地擺在屋子里,幾乎占據(jù)了地下室的一半空間。
“好床,這木頭,好東西?!毙≡雒嗣差^,敲敲床幫,“做工好,油漆也好。哥,你有錢了,有這好東西了?!毙≡雠呐拇矇|小心地坐在床邊,又摸了摸床頭包裹的皮子。
“好啥,沒人要,我撿的。”范西解釋道。
“撿的?這么好的東西也往外扔?”小增不解。
“喝酒,喝酒。”范西把話岔開,往兩只不太干凈的玻璃杯里倒?jié)M酒,用右手殘存的兩個指頭夾起來,遞到小增面前。
四年前,范西在工房里干活,被電刨子打掉了三根指頭。那一幕就像在昨天,小增一看到師傅的手,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接過酒杯,連忙抓起一雙筷子遞到范西手里。范西用兩根指頭捏起筷子,熟練地夾起一顆花生。
兩人聊了點建筑工地的事,算計著朝暉已在城里蓋了六七個小區(qū),蓋了上千幢樓房了。小增罵朝暉黑了心,今年工錢只發(fā)了半年的,要不是大伙吵著要回去過年,恐怕這點錢都發(fā)不下來?;钤絹碓讲缓酶闪耍瘯熞灰娝麄兙涂薷F,實際上誰都知道他發(fā)了大財了,大小老婆有好幾個,他的兩兒子都送到國外上學去了。
“人一有錢,心腸就硬了,六親不認,論起來我還是他當家子,這個龜孫,誰都不認了,見人就想喝血。人就是這樣,可以一起吃苦,就是不能一起吃肉。還是你好,離開是對的,如今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毙≡鲆彩遣粍倬屏Γ瑤妆葡露抢悟}就多了。
幾杯酒下了肚,范西覺得身上熱了起來,望望小氣窗外,幾片灰色的雪花打在灰蒙蒙的窗子上,屋里一股潮悶的煤煙味道。他突然想起什么來,起身從柜子里的破衣服里掏出來一卷錢遞給小增:“過年,給俺爹媽上個墳,燒些紙錢,記住別買面額太大的。上月是俺爹的忌日,俺在路口燒了錢,前幾天我又夢見俺爹了,埋怨俺沒去看他們,還說前幾日燒的紙錢面額太大,沒等到他手里,就被半道上的野鬼搶跑了?!?/p>
范西眼圈紅了,他用兩個指頭夾著杯子和小增的酒杯碰碰,又說:“剩下兩錢,要能碰上小曼,給她,就說給孩子買件衣裳?!?/p>
小增也喝得有點飄了:“那邊世道也不好,大鬼也欺負小鬼哩?!?/p>
“咱們出來七個年頭了吧,你不尋思回去種地?”范西突然嚴肅地問小增,接著又說,“我是回不去了,爹媽沒了,媳婦也跟人跑了,倆孩子都姓別人的姓了,你呢?城里有啥混的?城里沒有咱們這種人呆的地方,像朝暉這樣的是幾輩子才出一個,心夠黑,手夠狠,你我能比?這些年我盡尋思過去了,還是種地好,莊稼人過的日子,牢靠?!闭f著環(huán)顧了陰暗的地下室,狠狠地咳了口痰。
小增咕咚一聲咽了酒,辣得直咧嘴,臉漲成了豬肝色:“哥,你以為我不想回家?這幾年沒掙幾個錢。人要是運數(shù)不好,這兒掙來錢,那兒就有個窟窿等錢來填。朝暉這孫子這些年欠了我三四萬,我走了,還能要回來?再說回去干啥,種地?哪還有地讓你種!村里的好地都賣給人家蓋工廠了,剩下的地,也種不出莊稼了??h城專家到咱村里化驗過,說咱村的地被污染了,有毒,種出的莊稼也有毒。你爹媽為啥得了癌?這幾年村里各家都有人得怪病,不明不白就得癌,以前哪有幾個得這病的?專家說是因為土地污染了,工廠排出的臟水都有毒。哪兒還有地可以種!回家,你以為你還有家?種地,你以為還有地?你是沒見著柳河快干了,白龍山也禿了?!毙≡鲞种旖?,聲音像哭了一樣難聽。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花生米丟進嘴里,嚼著也不是個味兒。小增突然想起什么,說道:“林水那狗東西回村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那個孽畜遭了報應,在外面賭博輸了個光勾子,為了還賭債賣了一只腰子,現(xiàn)在是廢人一個。聽人說他還去給你爹媽墳上磕頭了,管個球用!誰都知道,那兩萬塊錢是他偷了你的!要不你能沒了手指頭?!我這回要看見他,就要了他的命!”
范西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動,殘疾的手指上的疤痕紅得發(fā)亮,兩個指頭端了酒杯,顫了一會兒。三個斷指頭,無名指和小指被切得光溜溜的,中指只剩了一半。那斷指的痛又像閃電一樣打在心上,范西幾乎又嗅到了血腥味。當初范西計算著切了無名指和小指還能拿東西,但電刨子不小心偏了,中指也被削了一半。七級傷殘,范西拿到了五萬元的賠償金,償還了父母治病家里落下的饑荒。如果不是林水偷了他一年的工錢,找朝暉又借不出錢來,他也下不了這個狠心。小曼來信要錢,說爹媽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了親戚三萬元,沒人可以再借了。小曼信上說:“就是知道這病治不好,也不能看著老人病著不治?!狈段鲾€了一年的工錢兩萬元,藏在小曼給他縫的被子里,但被林水偷了去,林水染上了好賭的壞毛病,輸了個精光。錢沒了,林水人也跑得不見影了。這些年,范西一心想著要再見這個狗雜種,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要他一只手。范西的仇恨在心里長了“牙”,這些年這“牙”每夜都撕扯著他的身體,撕扯著他的心肝。
“半死的人了,理他呢,過去了!就算要了他的命,手指頭還能回來嗎?”范西像是對酒杯和殘缺的手掌,說了一句連自己都沒想過的醉話,好像梗在心里仇恨的“牙”隨著這句話吐出來了,他這是怎么了,心里的恨啥時間不見了?是因為有了一張床,睡了幾個暖和覺嗎?
兩瓶酒都下肚了。小增啥時候走的,范西有點迷糊。
范西和衣躺在紅橡木床上,酒勁上來了,從身體里往外熱,一時間像睡在了自己家的火炕上,睡在自家女人的身旁。小曼,這可真是一張寬大舒適的好床呢!
三
那張床是美國紅橡木的,包裝上印著呢,原產(chǎn)地:美國加利福尼亞。木質(zhì)細膩堅硬,敲著聲音清脆。范西做過木工,他知道這是好木頭、好手藝。
范西出了事故后,拿了五萬元的賠償金。麻繩捆扎的硬邦邦的五摞子百元大鈔,還了村里人的欠款,剩下的留給爹娘治病,眼瞅著剩下不多的錢和老人所剩無幾的命一起填進了沒底的黑窟窿里。小曼提出了分手,領(lǐng)著一兒一女回了娘家,沒多久就又嫁人了。范西尋思著是自己害了小曼,原本想出去混好點,讓一家人過好點,可命運就是這么不濟。想著小曼拖著一兒一女能嫁個啥好人家!范西心里不好受!
范西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但工地是回不去了。朝暉看在親戚的面上介紹他到這個小區(qū)收廢品。范西租下一間地下室,暫且有個住處。這一住就三年。
收廢品比在工地上打零工還強點,雖說是個讓人瞧不起的營生,但自己已經(jīng)是個殘疾人了,憑自己的力氣掙口飯也不失一個出路。
小區(qū)上有千戶人家,每日扔出的垃圾都能裝滿所有的垃圾箱,只要范西不辭辛苦,一天撿上百只瓶子、上百斤廢紙,再加上一些舊家具、家電,能收入幾十元錢。慢慢的,范西還兼一些修理搬運的小活,收入就有了保障,一個人維持溫飽還稍有節(jié)余。
時間長了范西心里就有了一本賬。舊區(qū)大多住的是化肥廠的舊職工,退休、下崗的居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垃圾箱里也沒什么可挑撿的,但凡是能賣出點錢的物件,都被各家存放著。新區(qū)大多是一些上班族,垃圾的內(nèi)容也豐富得多,各種飲料瓶、包裝盒,過了期的食品,半新不舊的過了時的衣物,還能用的舊家電等。他們過著快節(jié)奏、高消耗的生活。中間的別墅區(qū)卻是一派神秘低調(diào),連垃圾也那么神秘,包裝得嚴實,規(gu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垃圾處桶邊上,大多是一些舊衣物和家電。范西淘撿垃圾舊貨的重點區(qū)域也放在了中院的別墅區(qū),他在收垃圾時還時不時在各家單元門上塞一兩張名片,上面印了舊物回收和水電維修的字樣,留下他的聯(lián)系電話。
第二次見到那張床,是一個下午。電話打過來的是一個女人,問能不能修理一下水管,很著急的聲音。開門的仍是那個女人,身上裹了一件浴衣,頭發(fā)濕漉漉的。那女人遞給他一雙鞋套,并沒有太多的話,指了指二樓臥室里的衛(wèi)生間。一地的水,包在墻里的一截水管爆裂了,位置不好操作,范西在房子里找到總閘關(guān)了水,又把墻上木板卸了,把破損管子截去,費了不少時間。上下一瞧,整個屋子仍是氣派華麗,生活用品應有盡有,但可以感覺出來只有這女人一人在住,沒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跡。衛(wèi)生間很大,快有范西住的地下室大了,安置了碩大的白色如玉的按摩浴缸,垂著金色流蘇吊墜的水晶燈,墻面和地面是深藍鑲金邊的玻璃馬賽克,一面帶鏡子的梳妝臺,黑色大理石臺面上擺滿了各種洗浴用品,香氣和濕氣混雜著。門外那間臥室擺放那張紅橡木床,床上鋪了柔軟華麗的錦被,寬大厚實的床墊微微下陷,是有人剛躺過的痕跡。那女人在樓下客廳打電話,高高低低的聲音似乎在抱怨什么人。
“沒有用,天天一個人,哪天死了也沒人知道……唔,好了,不說了,我寄去的錢省著用吧,小弟上學夠用了,姐的腿要去看,拖不得……”女人哀怨的聲音,一會兒低下去,一會兒高上來,普通話里夾雜了外地口音,如果沒聽錯,那地方離什家溝不遠。出了什家溝往東十一二里路有個文官村,相傳這個村里出了個大文人,在朝廷做過大官,人家都說文官村女人都漂亮。范西小時候常去,那時候他的父親除了種地,還做小生意,走鄉(xiāng)串戶地賣點小雜貨,一頭擔著范西,一頭擔著個上下四層的貨箱,針頭線腦、胭脂水粉、紐扣布頭等,林林總總的有上百樣貨物。停在村里破舊的大石磨邊,父親吆喝幾嗓子,村里的女人就三三兩兩地聚攏了,你一言我一語,或挑物件,或打趣坐在前筐里發(fā)呆的范西,范西總被那些女人們說話的聲音迷惑。那里的女人說話像唱戲,有的字會拖一個很長的音,有的字在鼻腔里轉(zhuǎn)半天,送一半,咽一半,讓人聽了心里莫名地發(fā)起癢來。
范西回憶起在這個小區(qū)兩年了竟很少見的這個女人,好像她悄悄地躲藏在這里,連房間都很少出。只是見過每月一兩次會有一輛黑色的車停在樓門前,停一個晚上,天蒙蒙亮時就開走,因為正是清晨清運公司收垃圾的時間,范西注意過,一個中年男人,穿得很體面,開著車無聲地駛出小區(qū)。那是輛好車,范西聽人說過,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很小,那車像從冰面上溜過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微弱的晨光里。
這么一所華麗的大房子,一張大床,一個女人住著未免有些冷清,不吉利。范西瞥見客廳的大鏡子里女子薄得像紙一樣的身影。那女人見范西干完活,停了電話。走進浴室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范西有些為難:“四十元就夠了,我找不開。”
“不用找了,拿去吧!”女人兩只纖細的指頭夾著票子遞到范西臉前面。她的手很蒼白,指甲染得通紅。
范西像被羞辱了:“一個小區(qū),幫忙也是應該的,沒有零錢就不要了?!闭f完就走到門外低下頭脫下那鞋套。范西看見女人裸露的腳踝上系了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城里女人金貴,金鏈子都系在腳脖子上,小曼只想要一條金鏈子戴在脖子上。
那女人遲疑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歉意:“不巧,沒零錢了,要不再煩你跑一趟,給我買一包煙?”
范西將香煙和剩下的零錢卷在一起按下門鈴后,放在臺階上。
此后,那女人仍舊是很少露面,好壞也算個老鄉(xiāng)哩,那一次竟然是最后一面。范西偶爾會記起那女人半是鄉(xiāng)音半是普通話、揚起又落下的聲調(diào)來。
救護車閃著燈,怪聲叫著闖進小區(qū),停在別墅區(qū)二號樓前面。范西正在一個垃圾箱里翻撿,半夜有流浪貓來覓過食,盛有食物的塑料袋被撕扯得很零亂,范西從一個紙盒里掏出一雙半新的皮鞋。
擔架從樓里抬出來,上面躺著一個人,全身蒙著白布單,兩只發(fā)青發(fā)紫的腳露在外面,一只腳踝上系了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在太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范西的眼睛疼了一下。
不知從哪兒出來的一群人,圍了救護車?!俺粤税裁咚?,死了有兩天了,躺在床上睡著了一樣,是鐘點工發(fā)現(xiàn)的?!?/p>
不知為什么,范西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床,厚實的床墊上一個小小的下陷,柔軟華麗的錦緞被子。
再也沒有黑色小車停在二號樓前。樓房像是在沒人住了,門窗閉得死死的,垃圾桶里怪異地干凈著,什么也沒有。
大概有半年光景,入秋時分,范西在垃圾箱旁看到了那個拆成幾大塊的紅橡木床和那個充氣床墊,伴在一旁的還有一堆新家具包裝盒,顯然這里有了新住戶。二號樓的窗子打開了,裝修的電鉆聲凄慘地怪叫著。小曼,城里人真讓人想不明白,好日子也有過膩的時候。
四
范西分了四次才把床搬進了地下室。扔了怪可惜,那是張好床。他把床支了起來,占據(jù)了半個房間,寬大的床都能睡下一家好幾口人。
范西小心翼翼地躺在上面,那感覺像是躺在柔軟的草垛上,其實也不像,像小曼的身子上,也不是,應該是溫暖的云朵,有些飄忽忽的,像是醉了一樣,整個身子向地下室低矮的頂棚飄去。
沒有這張床之前,他用幾只木箱拼湊在一起,鋪了當年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被褥。七個年頭,被面子早沒了當年的顏色,被里子破了好幾處,露出的棉花都是黑的了。拼湊的床,人躺上總是說不出的難受,硌人、冰涼,睡到半夜都暖不過身子。
現(xiàn)如今,范西睡在陌生卻寬大舒適的橡木床上,有說不上來的溫暖和踏實,竟然做起了夢。夢里柳河邊大片田地里莊稼發(fā)芽、拔節(jié)、抽穗、成熟,那些莊稼一直長,發(fā)著呼呼的聲音,長過頭頂、長過樹頂、長過山頂、長到天上去了,莊稼腰間結(jié)出一個個碩大的果實,走近看那果實原來是一座座樓房,有門有窗,窗里有燈光,有人影在晃動。
他覺得日子竟因為一張床和以往不一樣起來。
二十三,糖瓜粘。這天下午他給一家擦洗油煙機時,想起來小曾該到家了。今兒是小年,按老規(guī)矩,什家溝家家戶戶都要祭灶、放鞭炮、煮餃子!城里人怎么祭灶,他還真不知道。
一收工,范西就躲進地下室,在煤爐上燒水煮點面,糊弄飽肚子,又燒開一壺水。加了兩塊蜂窩煤,為了讓煤燒慢點,他還捂了一鏟半濕的煤屑,就睡下了。一張床對一個人很重要,范西干活時都在想著這張床,直到躺下來才覺得踏實了。自從離開什家溝,睡過工棚的木板床,睡過地下室的木箱子上,從沒想過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張柔軟的床。
冬天了,有個溫暖的床,日子要好過許多。
年跟前,小區(qū)里的人也比以往忙碌多了,家家清掃收拾房屋、買年貨,扔的垃圾比平時多出好幾倍。范西的活兒多起來,收入也多了。每日睡覺前,躺在床上暖和過身子的范西,腦子也活泛起來,他開始在腦海里盤算起以后的日子,他想再攢些錢,在街對面的集市上租個攤位。范西打聽了好多次,兩萬可以租一個兩米的柜臺,做個小賣買,賣些家用的小五金。攢幾年錢興許也能在城里買個二手房,不要多大,能安下一張床就行,總不能像個耗子一樣,住一輩子地下室。再往后,也許還能成個家。什家溝,他是回不去了,十幾畝地也被別人種上了,得有個長遠的計劃,生活要繼續(xù)。
冬天,夜長了起來,外面有雪,撲撲地下下停停。風卷起地面的積雪,像是沒人收留的流浪漢,撥棱了墻根的荒草,刮蹭著地下室小窗,又轉(zhuǎn)向樓前,鉆進樓道,鉆進地下室。
范西每日睡覺前都會將鐵皮門拴上,但是今天冷風吹進來時,范西發(fā)現(xiàn)門是半掩的。她啥時進來的?竟沒一點兒聲音。大冷的天她身上穿著一件綢緞旗袍,繡著荷葉和荷花。范西第一次見這女人時她就是這身打扮,像是殮入棺材的新尸,頭發(fā)是剛洗過的,濕漉漉地貼在瘦小憔悴的臉上,眼下一片睡不好覺留下的青暈。她走進來時,范西正倚著床頭抽一天中的最后一只煙,盤算著明年的生計。
女人赤著一雙蒼白的腳,腳踝上仍舊拴了一條金鏈子,她走過來,仿佛范西是空氣一般。她摸了摸橡木床,嘆了一口氣坐在床邊,耷拉了頭發(fā)一聲不語。鐵皮爐里的火苗奄奄一息,閃出一點點微光,冷氣從四面襲來,范西拿煙的手顫動不休。
好一陣子兒,范西用凍僵的聲音說:“抽煙吧!”女人不吭聲,伸出骨瘦如柴的、染了紅指甲的手,接過范西點著的煙,深深地吸了起來。
“放不下啥,人世一遭,受罪了,你不該有留戀?!狈段鞑恢趺从址潘上聛?,“我是什家溝的,離你老家不遠吧。”
女人點點頭。
“回去吧,現(xiàn)在沒有牽掛了,回家去看看,家里還有沒有人,要我捎話嗎?”
女人并不看范西。
“外面不容易,早些時候咋不回去?農(nóng)村里雖說生活條件差,但日子過得踏實?!狈段飨氩黄鹱约涸趺淳徒蛔e人的哄騙,從村里出來了,一出來就是七年,想回的時候竟然回不去了。
女人垂下濕冷的頭發(fā),用蒼白的手摸索著厚厚的床墊,黑發(fā)掩映下的嘴角有一絲淡淡的、雪花一樣冰涼的笑意。
女人站起來,身影紙片似地晃動,從半掩的門縫間消失,像一道清白的月光。
范西的煙燃到了指頭上。剛才的鏡頭像電影,莫不是鬼吧?應該是吧,年紀輕輕的,冷清清地死在外面,不甘心吧!是我做了個夢吧。他使勁住后靠了靠身子,背上、腰上、脖子上發(fā)冷、發(fā)緊,他想靠得再舒服一點兒,但他的后背抵到一塊硬東西,木頭?磚塊?在水牛皮包裹的床頭里,硬硬地硌在他的背上。他下了床,搬開床頭,扒開牛皮,有一個布包裹,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摞摞鈔票,共五摞,每一摞都用麻繩捆扎結(jié)實,范西知道這是五萬,當年他用三根指頭換的也是這個數(shù),也是這樣的五摞。范西倒吸一口冷氣,比遇見鬼還感到害怕。
他在屋子里踱步,又走到鐵皮門處聽了很久,風在外面的走廊里呼吸、嘆息、呻吟,老女人一般自語,地下室里只有快熄的爐火泄出一點光亮,忽明忽暗。小小的方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雪停了,地下厚厚的一層,沒有人的蹤跡,動物的足跡也沒有。對面的一幢樓擠著另一幢樓,凍僵了一般挺立著,張著黑色的嘴,睜著黑色的眼,藏著睡覺人凍硬的發(fā)黑發(fā)沉的夢。真是個寂靜的夜。
那些鈔票一摞摞擺在寬大的床上,范西又觸摸了一遍,硬硬的。
也許又是個夢,也許明天這一切都會消失!女人、鈔票、紅橡木床,這些本身就不真實的東西。范西的頭嗡嗡地響,尖銳如電鋸的聲音,他聞著發(fā)甜的煤煙子味道,像血的味道。范西躺在橡木床上眼皮沉沉地想睡去,想著一切都等到天亮夢醒以后再揭曉。小曼,小曼,興許我還能回去呢。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