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聰
(吉林大學 行政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17世紀以來盛行于西方政治思想中的自由主義內部各個流派紛繁復雜,權利始終是自由主義的中心話語,是自由主義永恒而又嬗變的主題。謂之“永恒”是指權利的核心地位在自由主義話語中未曾改變;謂之“嬗變”是指權利的內容和論證方式在自由主義長河中的歷史流變??v觀自由主義的歷史演進過程,從自然法基礎上的“自然權利”到洛克的“財產權”的捍衛(wèi);從羅爾斯基于個人權利的平等設計的正義理論,再到諾齊克的“個人權利”神圣不可侵犯,乃至德沃金的“認真對待權利”??梢姡瑥墓诺渥杂芍髁x到新自由主義,權利始終作為核心觀念構成了自由主義理論的基石,自由主義以權利為核心構建其理論大廈。自由主義是彰顯自由和權利理念的思想流派,到了20世紀70年代盛行的新自由主義直接被稱為 “權利優(yōu)先論”或“權利基礎論”。但權利優(yōu)先性思想并非是近幾十年才提出來,其思想萌芽早在自由主義初期的自然權利理論中就已見端倪。
霍布斯和洛克究竟何者為自由主義鼻祖姑且不論,有一點毋庸置疑:無論是霍布斯還是洛克,自然權利都是其自由主義啟蒙思想中的核心內容。自然權利最早出現(xiàn)在斯賓諾莎的著作中,后經(jīng)霍布斯、洛克等思想家的進一步發(fā)展,最終成為西方政治哲學史上一套完備的自然權利理論體系。霍布斯可謂是 “現(xiàn)代個人權利傳統(tǒng)的奠基人,是第一位以權利思想完全取代正義范疇的哲學家?!保?](P75)洛克在繼承斯賓諾莎和霍布斯自然權利思想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自然權利理論,其思想在理論和實踐中影響巨大,并成為自然權利的主流。他也因此被認為是自然權利理論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如施特勞斯認為洛克是最為著名和影響最大的現(xiàn)代自然權利理論的導師。[2](P168)以霍布斯、洛克為代表的自然權利理論開啟了現(xiàn)代權利觀念的先河,從自然權利的起源到自然權利的內容和價值都體現(xiàn)了權利優(yōu)先性,為自由主義“權利優(yōu)先論”思想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自然狀態(tài)是自然權利的前提,研究自然權利就必然論及自然狀態(tài)。早期自由主義自然權利理論的思想家霍布斯、洛克都是以自然狀態(tài)為原點闡述其自然權利理論的。在自由主義開啟者(以霍布斯、洛克為代表)的視野中,自然狀態(tài)就是人類自然而然地處于其中的狀態(tài),是一種沒有公共政治權力的無政府狀態(tài),是史前社會狀態(tài),也是自然權利產生的前提條件。
在霍布斯看來,自然狀態(tài)是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混亂無序的戰(zhàn)爭狀態(tài)。首先,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們都是基于理性判斷的自私自利者,每個人都希望按照自己的本性去生活來保存自己,這就必然導致人與人之間的沖突甚至戰(zhàn)爭。其次,自然狀態(tài)下人們都擁有自然權利和自由,即“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意愿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因此,這種自由就是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保?](P97)最后,理性教導人們不能單憑自己的意愿行事,只有每個人都遵守一種共同的規(guī)則,即根據(jù)理性所建立的自然法,才能擺脫人人各自為戰(zhàn)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從而達到保存自身的目的?;舨妓构擦谐隽硕l自然法規(guī)則,概括說來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通過自然法約束每個人的自然權利,以達到人類社會的和諧有序。
與霍布斯不同,洛克眼中的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自由、平等的和平狀態(tài)。首先,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tài),人們在自然法的范圍內按照其認為合適的辦法決定其行動并處理其財產和人身,無需得到任何人的許可或服從于任何人的意志。其次,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平等的狀態(tài),沒有一個人享有多于別人的權力,人人平等,因為人們所享有的一切權力和管轄權都是相互的,人們毫無差別地生來就享有自然提供給人們的一切同樣的有利條件,能夠運用相同的身心能力行動,人與人之間不存在從屬或受制關系。[4](P5)再次,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們天然地擁有自然權利,即平等地享有支配自己人身和財產的權利。最后,自然狀態(tài)中的權利得到自然法的保障以保護自然狀態(tài)下人們的各項權利不受侵犯。正如洛克指出的,為約束所有的人不侵犯他人的權利,每個人都遵守以維護和平和保衛(wèi)全人類為宗旨的自然法,并賦予每個人執(zhí)行自然法的權力,以懲罰那些違反自然法的人,這種執(zhí)行權以制止違反自然法為度,[4](P7)每個人都平等地享有執(zhí)行自然法的權力。
無論是霍布斯混亂無序的自然狀態(tài)還是洛克和平共處的自然狀態(tài),自然狀態(tài)都是自然法的邏輯起點。中世紀著名的自然法理論家圣托馬斯·阿奎那將自然法視為溝通永恒法與人法之間的“心靈通道”,整個宇宙共同體都受著神圣自然理性之管轄。自然理性之光就是神圣之光留在我們心里的印跡,我們用以分辨是非善惡,我們將上帝對受造物的這種合理指導稱之為永恒之律。因此,自然法就是理性的造物所分享的永恒之律。[5](P36)自然法是上帝賴以啟迪人類理性的法律。盡管中世紀的自然法思想充滿了神學和神秘主義色彩,但它使得肇始于斯多葛學派的自然法和自然權利理論得到了繼承和拓展。格勞秀斯作為近代自然權利理論的奠基人,指出,“自然權利是正當理性的命令,根據(jù)行為是否符合于合理的自然來判斷其在道德上的必要性?!保?](P85)格勞秀斯從“人是理性的社會性的動物”這基本立場出發(fā),將自然法看作是人類行為所應當遵循的規(guī)則,否定神意對人類行為的作用,賦予了自然法以理性主義的特征,在自然法世俗化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成為近代自然法的開端。
自然權利是人在自然狀態(tài)中與生俱來的,自然法是自然之法、理性之律。到底是自然權利先于自然法還是自然法的產生早于自然權利,與其說這一題是關于知識的問題,不如說是關于歷史的問題;與其說是關于歷史的問題,不如說是關于理論假設的問題。
在霍布斯看來,自然權利與自然法彼此之間是一種相互矛盾的關系。自然權利是人們在政治社會之前具有的天賦自由和權利,它意味著個人要求絕對的自由,盡一切可能占有盡可能多的資源,為達此目的,甚至不惜用血腥的方式來實現(xiàn)。[3](P211)“但自然權利——人們的天賦自由則可以由民法加以剝奪和限制,甚至可以說,制訂法律的目的就是要限制這種自由,否則就不可能有任何和平存在。世界之所以要有法律不是為了別的,就只是要以一種方式限制個人的天賦自由,使他們不互相傷害而互相協(xié)助,并聯(lián)合起來防御共同的敵人。 ”[3](P208)自然法限制和約束人們自然狀態(tài)中的自然權利,限制個人過分的欲望和自由,以不侵犯到他人的自由和權利為限,以使人們之間和諧相處,擺脫戰(zhàn)爭狀態(tài)。由于自然法是為了保障自然權利的實現(xiàn)才產生的,自然權利是自然法產生的前提條件。從此種邏輯來看,自然權利先于約束自然權利的自然法。
洛克認為,自然法背后存在理性、自然和圣經(jīng)三個訴求(appeal)。[8](P100)首先,自然法是神圣的神之意志的法令,洛克將自然法看作神的意志或上帝。其次,洛克還將自然法等同于理性本身,理性是人們在執(zhí)行上級權力的法律中發(fā)現(xiàn)而非形成,理性引導人們的行為。同時,洛克認為理性也是自然的,人類對自然的奉行體現(xiàn)出其自然和真正理性的存在方式和行為方式。最后,洛克又將自然和理性等同于圣經(jīng)。因此,在洛克看來,自然狀態(tài)中的自然法既是理性的、自然的,同時也是神圣的,遵守自然法就是人們服從于理性的、自然的、神圣的命令,人們在自然法的約束和規(guī)范下有序的生活。
自然權利植根于自然法背后的理性、自然和圣經(jīng)這三個訴求,如果這些訴求之間以及這些訴求與自然法之間的關系不明確的話,那么自然法與自然權利的關系也不明確。盡管洛克對于自然、理性和圣經(jīng)三者之間的關系也沒有完全明晰,但洛克仍認為“‘自然法’應該與自然權利相區(qū)別,因為權利基于我們能夠自由使用某物這一事實,而法律則是命令或禁止做某件事情。 ”[7](P111)自然權利與自然法不屬于同一概念范疇,前者意指人基于內在自主意識之行為的能力,而后者則是指從外在施加義務性限制。洛克的這一概念模型要求自然權利先于自然法,并且自然權利是自然法的基礎。神圣上帝意志是先在的,自然權利是天賦的,自然法正是建立在這一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基礎之上。自然法在自然權利理論體系中最終依賴于神圣的上帝意志,相對于自然權利而言,自然法處于派生的或第二性的地位,而自然權利則是基礎性的、第一位的。洛克因此成為權利優(yōu)先性這一新自由主義權利原則之啟蒙者。[8](P100-107)
權利神圣不可侵犯是以諾齊克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權利優(yōu)先性的現(xiàn)代原則,然而,早在幾個世紀之前的自然權利觀念中就已經(jīng)產生這一權利優(yōu)先思想雛形?;舨妓沟淖匀粰嗬碚摶诿總€人趨利避害的天性而享有絕對的自由以保存自己的生命;洛克的自然權利理論中每個人都平等地享有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等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自然權利。
生命權是人類在自然狀態(tài)中的首要自然權利,是其他一切自然權利的基礎和前提。沒有生命權,人類及其自然權利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保護人類生存是自然法的首要宗旨?;舨妓箯膶θ诵缘姆治鲋械贸鋈说奶煨跃褪且H约?,他在對第一條自然法進行闡述時,把自然權利概括為利用一切可能的辦法來保衛(wèi)我們自己。[3](P98)自然狀態(tài)中的每一個人都竭盡全力保護其身體和生命免受侵害,這種權利應當是無條件的、絕對的,甚至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和方式。他在《論公民》中也提到自然權利的首要基礎就是每個人都盡其可能地保護他的生命,生命權是自然權利的首要定義。
洛克也認為,就自然理性來說,人類一出生就享有生存權利,每人對他自己的人身享有一種絕對的所有權,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不享有這種權利。[4](P18-19)在洛克看來,由于人的理性,每個人都是其自身的所有者,對自身享有首要的生存權利,這就意味著任何人都不能侵犯他人的生命權,生命權是人在自然狀態(tài)中得以生存下去的基本條件,具有絕對性和不可剝奪性。因此,在霍布斯所謂令人恐懼、可怕的人們之間各自為戰(zhàn)的野蠻狀態(tài)中也好,在洛克所謂和平共處的自然狀態(tài)中也罷,生命權都是首要的自然權利。
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享有平等的自由權,自由權是一項基本的自然權利?;舨妓箤⑷说淖匀粰嗬醋魇?,人運用一切其自身判斷和理性而認為最適合的手段來保全自身自由,從這一點來看,自由是霍布斯自然權利觀的核心要素,也是自然權利的本質屬性。可以從兩點來理解這種自由權:首先,霍布斯認為每個人都是自身利益的裁決者,每個人“按照自己所有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行使自由權,享有“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3](P97)其次,這種自由權是平等的,人們相互之間平等地享有自由權。盡管“平等”一詞并未直接出現(xiàn)在霍布斯的自然權利中,但平等的思想和理念卻蘊含其中。例如霍布斯提出的自然法則第九條中提到“第一個人都應當承認他人與自己生而平等,……”[3](P92)因此,正是由于每個人都平等地享有保全自己的自由權,并且這種自由權是無限制的,才導致人與人之間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于是為確保人們的生存安全就有必要建立一個利維坦式的國家對人們的自由權進行一定的限制。
洛克也主張既然一切人在自然上天生都是自由的,除他自己同意或認可以外,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受制于任何世俗的權力和政治權力,[4](P74)“人的自然自由,就是不受人間任何上級權力的約束,不處在人們的意志或立法權之下,只以自然法作為他的準繩。 ”[4](P16)因此,這種每個人都享有的平等的自由權是一種廣泛的基本的排他性的自然權利。所有人都有自主行為的絕對自由,自由不僅僅意味著人在自然狀態(tài)中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某些事情的權利,還在于這種自由能排除他人的恣意干涉;不但排除任何他人的侵犯,還排除包括政府在內的政治權力的干涉。
在自然權利思想家中最重視財產權的非洛克莫屬。洛克不但將財產權視為一項上帝賦予人類的自然權利,他甚至還認為財產權是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最為核心和重要的自然權利。
首先,財產權先于國家和政府。財產權早在公民社會制度之前就已出現(xiàn),與生命、自由等自然權利一樣,都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權利。他認為每個人生來就有雙重的權利:第一是人身自由的權利,別人沒有權力加以干涉,只能由他自己自由支配;第二是和他的弟兄共同繼承其父親財物的權利,[4](P116-117)其中,第一項權利是自由權,第二項權利就是財產權,洛克將財產權與自由權并列為人生來就有的自然權利。在這個意義上,財產權先于國家和政府,國家和政府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人們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權,當政府任意侵犯人們的權利,尤其是財產權時,就違反了建立政府的宗旨,人民可以通過抵抗或革命來推翻這個政府。財產權不必依賴于國家和政府的認可和授權,是人所固有的自然屬性。
其次,私有財產權具有排他性。盛行于17世紀歐洲政治思想中有兩種不同的權利觀念:格勞秀斯、霍布斯、菲爾默和普芬道夫等思想家擁護的權利“私有”觀念和來自托馬斯主義(Thomist)自然法傳統(tǒng)的權利“共有”觀念。[9](P64-79ff)根據(jù)權利共有觀念,對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自然生產的所有資源都是上帝賦予人類的物品,皆為全體人類所共有,所有人都享有使用共有財產的同時不排除他人也享有同等的權利。然而“只要他使任何東西脫離自然所提供的和那個東西所處的狀態(tài),他就已經(jīng)摻進他的勞動,在這上面參加他自己所有的某些東西,因而使它成為他的財產……從而排斥了其他人的共同權利”,“勞動使它們同公共的東西有所區(qū)別,勞動在萬物之母的自然所已完成的作業(yè)上面加上一些東西,這樣它們就成為他的私有的權利了?!保?](P19)處于自然狀態(tài)中的共有財產由于施加了勞動而成為勞動者的私有財產,通過個人的勞動就能確立私有財產權。我們是自己行為的所有者,我們對自由和自己行為產生的結果也擁有排他性的權利,因此,勞動成為財產權排他性的基本條件。洛克在《政府論》中提到:人們“不受控制地享受自然法的一切權利和利益……可以保有他的所有物——即他的生命、自由和財產——不受他人的損害和侵犯?!保?](P53)財產權是每個平等主體享有的權利,排除任何他人的干涉。因為,“他們的人身基于自然的權利是自由的,他們所有的財產無論多少,是他們自己的,并且由他們自己處理,而不是聽憑征服者處理,否則它就不成其為財產了”,[4](P118)這表明財產權不但排除任何他人的侵犯,也排除國家和政府的干涉。盡管洛克的財產權利理論繼承了格勞秀斯和普芬道夫的思想家的財產權思想,但他更加強調財產權的絕對性和排他性。這為后來自由主義“私權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觀念播種下思想的種子,此為洛克財產權的深刻價值之體現(xiàn)。
隨著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運動的興起,以格勞秀斯、霍布斯、普芬道夫、洛克等為代表的一批自然法理論家迅速涌現(xiàn),盡管他們的自然法和自然權利思想各有不同,但相同的是對自由、平等和權利等價值理念的關注。由于這些價值理念的根本在于人的主體性的發(fā)現(xiàn),即頌揚人的自然本性,強調人的尊嚴和價值。這些人之為人所擁有的平等、自私、自利、自主、自尊、自衛(wèi)等“自然本性”源于自然,而又為人的理性所指引,因此被16、17世紀的自然法學家稱之為自然權利。自然權利出自“本性”和“自然”,并由自然法這個超驗的權威所支持。又因為本性是人所共有,表達了人之為人的基本規(guī)定,自然權利也被學者看作人權。[10](P128)由于自然權利遵循了人的理性,表達了人的需求,發(fā)現(xiàn)了人在世俗世界的主體性,自然權利在這個意義上奠定了現(xiàn)代權利原則中最根本的因素,即人的價值。
人們?yōu)楸Wo生命、自由和財產權,通過社會契約的形式組建政府。政府成立后,人們仍然要服從規(guī)范人之權利和義務的自然法和享有自然權利。政府不能創(chuàng)設或授予任何權利,也不得侵犯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享有的自然權利。對保護(preservation)這一概念,相對于霍布斯所理解的生命保存而言,洛克的理解更為寬泛,不僅包含對于不可剝奪的生命權的保護,還包含對于社會合作的闡釋。霍布斯認為,任何類型的穩(wěn)定政府比自然狀態(tài)更可取,而洛克則主張如果一些政府比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使其更難于實現(xiàn)人們的價值,那么這種政府就應該遭到反對。洛克還認為個人保存可以更充分地激發(fā)公民社會的形成,而很少在沒有對意愿、便利或需求進行說明的情況下提及保存、生存或者需要的滿足。[8](P118)在他看來,人們享有自然權利的根本前提在于其在自由意志基礎上的需求,滿足和實現(xiàn)人的各種合理需求是自然權利的根本價值,而人的需求又包含了人之生命、自由、財產等內在需求以及社會合作等外在需求。
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首先要有生存和維持生命的需求,這是人之價值實現(xiàn)的前提;其次,人也有要基于其自主意愿自由行為的需求,這是人之價值實現(xiàn)的根本;最后,人還應要有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私有財產的需求,這是人之價值實現(xiàn)的條件。生存需求、自由意志和行動需求以及財產的需求是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享有自然權利的來源。如伊恩·夏皮羅(Ian Shapiro)指出的,“洛克非常期望一種正常的狀態(tài),即每個人的生存需求都能得到滿足,即使在自然狀態(tài)中上帝也會滿足人們的諸多需要以及他們從共有財產(the common)中的需求。洛克在很多地方都融入了這幾點需求,盡管他最終作為一個主張各種‘基本’需求的‘自然主義者’,認為這一點在很大程度上與實踐中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無關,但這種對自由和私有財產需求的保護要比純粹的身體上的生存需求更為廣泛?!保?](P120)因為土地和地球上的一切都是上帝提供給人們用來維持其生存和舒適生活需要的,人的內在需求不僅僅指生存需要,還包括一切用來滿足人之生存和生活所需要的條件,比如對財產的需求。
正是為了滿足人類的這些天然需求,才產生了自然權利。為了更好地滿足和實現(xiàn)這些需求,人們通過社會契約的方式組成政府,由政府來保護每個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等權利。但存在的實際問題是,每個人的合理需求能否得到平等實現(xiàn),人的內在需要與他人富有之間的矛盾如何協(xié)調?例如,一個溫飽問題無法解決的人,是否可以主張使用他人用不盡的財富?洛克認為,在需求迫切的情況下,人們對他人的財富擁有一種道德權利,然而這卻有悖于每個人通過誠實勞動獲得的財富以及從祖先那里公平繼承所得的財富享有所有權這一法律原則。洛克給出的解釋是,允許人們不成比例和不等額地占有某些物品或財富,在不傷害他人的情形下可通過接受金銀的方法正當?shù)負碛谐^其使用范圍的財產。洛克支持圈占土地,因為那些企圖將其財富最大化的人們?yōu)樯鐣蓡T帶來了較高的生產效率而造福了全人類。[8](P119-121)這為新自由主義思想家羅爾斯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分配正義問題埋下了伏筆。
洛克認為,上帝把人設計成一種傾向于群體生活的社會性的動物,即“上帝既把人造成這樣一種動物,根據(jù)上帝的判斷他不宜于單獨生活,就使他處于必要、方便和愛好的強烈要求下,迫使他加入社會,并使他具有理智和語言以便繼續(xù)社會生活并享受社會生活”。[4](P48)洛克認為人們存在于“一個有必要按類別形成的共同體”之中,憑借語言這種區(qū)別于動物的社會性功能在人們之間進行社會交往。社會交往是人們合群性的外在需求,每個人以個人能力通過社會交往形成社會組織或共同體,為全體社會成員創(chuàng)造大量社會產品,允許所有人的需求和愿望的普遍發(fā)展,并通過每個人社會能力和責任的自我實現(xiàn)來促進共同體的社會性發(fā)展。然而洛克眼中的共同體與奧克肖特“聯(lián)合(societas)”觀念有異曲同工之處,而不同于亞里士多德式的共同體,奧克肖特將“聯(lián)合”看作是人的社會條件。這種聯(lián)合是“不是一種關于共同行動的實質關系,而是一種關于規(guī)則的形式關系,在這種關系的紐帶中每個人都追求自身利益,或與他人一起尋求共同的期望,對行為規(guī)則權威的一種持續(xù)認可使人們之間關聯(lián)起來,他們不關心追求或實現(xiàn)任何目標。 ”[11](P245ff)
霍布斯和洛克都將其權利目的理論立基于人的需求,并將愿望等同于需要而成為操作上的有效需求觀念。這就為18世紀晚期在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盛行的多元主義的目標而非現(xiàn)實主義的目標提供了觀念基礎,也使權利理論在擺脫了植根于倫理學的經(jīng)驗主義觀念的客觀利益理論之后,走向“純粹”主觀主義的權利理論,為自由主義權利觀發(fā)展成為權利優(yōu)先性原則開辟了道路。[8](P147-148)
以霍布斯、洛克為代表的自然法思想家所提出的自然權利理論是人類思想史上第一個完備且系統(tǒng)的權利理論體系,是啟蒙時期自然權利思想對權利優(yōu)先性觀念的體系化表達。從對自然法和自然權利起源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自然權利先于自然法,自然法以自然權利為基礎;從對自然權利內容的探討中提出生命權的不可剝奪,自由權的排他性以及財產權的神圣不可侵犯;從對自然權利目的和價值的追尋中發(fā)現(xiàn)人的主體性,并以實現(xiàn)人之內在需求和外在需求為基礎構建自然權利及社會契約論的理論大廈。自然權利理論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它以人的自然、理性為基點研究人的權利,權利不僅是政治權力和政府在理論邏輯上的起源,而且處于社會價值的首要或優(yōu)先地位,從而確立了權利優(yōu)先性的自由主義權利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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