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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白角度看《紅樓夢》對張愛玲小說的影響

·張福萍·

《紅樓夢》對白對張愛玲小說對白的影響，分為直接套用式的句式，使用率較高的句式，具有紅樓筆法的句式，以人物相似度為基礎(chǔ)的發(fā)展句式四個部分。這種影響顯示了其從自覺吸收到自行創(chuàng)造的過程。張愛玲一生對《紅樓夢》的熱愛幾近癡狂，再加上她本人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與藝術(shù)秉賦，是其能夠成功將《紅樓夢》的對白與句式吸收與發(fā)展到自己作品中的原因。

對白 《紅樓夢》 張愛玲

引 言

20世紀(jì)最后20年，隨著張愛玲熱的興起，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的關(guān)系研究也逐漸受到學(xué)界關(guān)注。此時期此項研究的主要特點是基于宏觀層面的研究，對于微觀與具體性方面的研究甚少。從21世紀(jì)開始至今，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受到了較為廣泛的關(guān)注，論述的角度向微觀化方向發(fā)展，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悲劇精神對比；第二類是藝術(shù)手法對比；第三類是人物形象對比。在這種宏觀至微觀的對比中，學(xué)界一致認(rèn)同：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受到了《紅樓夢》的影響，且這種影響還尤為深刻與典型。

在張愛玲與《紅樓夢》關(guān)系研究的將近40篇論文中，以“從對白角度研究兩者關(guān)系”作為論題的文章甚少，且只有少數(shù)兩三篇會偶爾零星地涉及到此論題，一般都出現(xiàn)在“語言比較”的論題中。比如，曹芝兵的《〈紅樓夢〉與張愛玲小說敘事風(fēng)格語言比較》一文，主要從“亦雅亦俗”的角度論述兩者語言風(fēng)格的接近性；易靜的《論張愛玲小說集〈傳奇〉里的紅樓筆法》，用第三部分一小節(jié)的篇幅談到了“對白的套用與發(fā)展”，主要篇幅是談悲劇精神與人物塑造的發(fā)展。本文擬從“對白”此一微觀角度來談《紅樓夢》對張愛玲小說的影響?！都t樓夢》中的對白對張愛玲小說對白的影響，分為直接套用式的句式，使用率較高的句式，具有紅樓筆法的句式，以人物相似度為基礎(chǔ)的發(fā)展句式四個部分。這種影響顯示了其從自覺吸收到自行創(chuàng)造的過程。張愛玲一生對《紅樓夢》(以下簡稱《紅》)的熱愛幾近癡狂，再加上她本人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與藝術(shù)秉賦，是其能夠成功將《紅樓夢》的對白與句式吸收與發(fā)展到自已作品中的原因。

一、直接套用的句式

張愛玲小說中對《紅》直接套用的句式有很多，比如“水晶心肝玻璃人”(一同出現(xiàn)在《紅》第四十五回與《第一爐香》里)；“痰迷心竅，豬油蒙了心”(出現(xiàn)在《紅》第六十八回、七十四回、三十六回與《傾城之戀》里)；“叫我哪一只眼睛看得上你”(出現(xiàn)在《紅》第三十五回與《連環(huán)套》里)。這里詳舉三例：

1.沒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

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么‘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寶玉生了襲人的悶氣，要給蕙香改名。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版，下同。)

我這里不是你走動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第一爐香》中梁太太諷刺葛薇龍。《張愛玲全集》，北京出版集團(tuán)公司2012年版，下同。)

2.《紅》中罵青年女性為“小蹄子、浪蹄子、蹄子”的例子很多：

呸，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臉呢。(《紅》第三十七回中秋紋得了賞回來，晴雯罵秋紋眼淺，又同時諷刺襲人。)

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紅》第五十二回平兒對晴雯的稱呼。)

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紅》第五十二回晴雯罵偷東西的墜兒，并將她趕了出去。)

在張愛玲的小說《第一爐香》里，描寫睇睇與睨兒的打鬧時，直接模仿套用了“浪蹄子”與“蹄子”一詞：“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就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

3.你別枉擔(dān)了這個虛名

晴雯嗚咽道：“有什么可說的！……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dān)了虛名……我當(dāng)日也另有個道理?！?《紅》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大觀園，寶玉探病。)

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dān)了這個虛名！”(《傾城之戀》中范柳原惡毒地笑流蘇。)

二、使用率比較高的句式

1.仔細(xì)……

“仔細(xì)……”一句式，是在《紅》中用得相當(dāng)多的句式。比如：

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xì)你的皮！”(《紅》第六回鳳姐對來借炕屏的賈蓉所說。)

寶玉大吃一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紙錢進(jìn)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仔細(xì)你的肉！”(《紅》第五十八回一婆子對在園子里燒紙錢的藕官所說。)

“仔細(xì)”一詞的第二個語義為“當(dāng)心，小心”，此項語義用得很少。晁代金與于永港在其論文《〈紅樓夢〉中仔細(xì)句的多角度考察》一文中指出：“檢索明清時期的其他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這種用法非常少見”①，但《紅》中卻使用很多，同時也被張愛玲用得極有風(fēng)味，活靈活現(xiàn)。如下文：

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xì)揭你的皮！”(《金鎖記》里趙嬤嬤聽到小雙與鳳蕭閑談后說。)

米蘭摸不著頭腦，小寒攥著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陽臺上去，指著地上一攤稀爛的楊梅道：“除了你，沒有別人！水果皮胡桃殼摔下來不算數(shù)，索性把這東西的溜溜望我頭上拋！幸而沒有弄臟我衣服，不然，仔細(xì)你的皮！”(《心經(jīng)》中小寒教訓(xùn)米蘭。)

2.……不成？

“……不成？”是《紅》中用得非常多的句式。笠原理在其論文《紅樓夢疑問句式研究》一文中指出，其比例在“前80回占70例”②。它“不是疑問語氣詞，但用在句末，可表示推測或反問的語氣”③。如下文：

鴛鴦道：“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紅》第四十六中鴛鴦被逼嫁給賈赦時，鴛鴦反抗。)

秋桐便氣的哭罵道：“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yǎng)!一年半載養(yǎng)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紅》第六十九回尤二姐腹中男胎死了后，秋桐撒潑。)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紅》第三十四回襲人提醒王夫人不要讓寶玉總在姐妹中來往。)

這一句式語意短而精，語氣爽快尖利，形成很有特色的反問式口語。現(xiàn)代人很少用到此句式，但獨張愛玲將這種句式延續(xù)了下來。如下文：

白流蘇冷笑道：“……依你說，當(dāng)初那些法律手續(xù)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傾城之戀》中白公館嫌棄且想趕走流蘇時，流蘇反抗時所說。)

睨兒“啪”一聲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第一爐香》中處事圓滑的睨兒在與喬琪打情罵俏。)

這種使用率高而又被張愛玲套用的句式，還有“沒的……”、“偏生……”等等。此類句式的活學(xué)活用，讓我們看到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嫻熟自然地操著道地的紅樓夢腔……似乎有著天然的紅樓血統(tǒng)”④。

綜合以上直接套用的與使用率較高的兩類句式進(jìn)行分析，從內(nèi)容上看，這兩類的句式大多數(shù)為《紅》里的罵詞。一方面，這些罵詞與具體主人公結(jié)合起來，成為極具審美特質(zhì)的語言而具有了相當(dāng)?shù)摹敖?jīng)典性”；另一方面，出生于舊式大家族中的張愛玲，其作品象《紅》一樣也著力于寫一個大家庭中復(fù)雜紛繁的關(guān)系，且也著力于揭示表面上浪漫、平靜，實質(zhì)卻很冷酷、尖銳的人際關(guān)系。正是因為這種契合性，所以這些經(jīng)典罵詞幾乎一一都被張愛玲吸收進(jìn)了自已的作品里。

從形式上看，這兩類句式的特點是短小精辟?！胺睆?fù)的句式雖能容納更多的信息量，但短小精悍的句子卻在突出表達(dá)重點信息方面更勝一籌?！雹菟?，張愛玲對于這類句式的套用不僅有順手拈來之感，且為人物增色不少。

三、具有紅樓筆法的句式

以上兩類，可以說是對《紅》對白的直接套用，而以下的第三類與第四類不再是直接套用，也不是刻意模仿，而是從寫作方法，從根上學(xué)習(xí)紅樓筆法。這種紅樓筆法的學(xué)習(xí)，能很自然地符合人物的口吻與神韻。例如以下幾例：

1.《紅》中給人印象深刻的寫法莫過于鳳姐的出場。鳳姐式出場的寫法無疑是為了突出與渲染主人公的重要性與特殊性。它有以下特點：第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第二，未語先笑。

一語未完，只聽后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yuǎn)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紅》第三回黛玉眼中的王熙鳳。)

《金鎖記》是張愛玲小說的名篇，曹七巧作為《金鎖記》中最重要人物的出場，可以說完全是“鳳姐式”的：

那曹七巧也不坐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fù)我們，欺負(fù)誰？”

這段話顯現(xiàn)了鳳姐式出場“未語先笑”的特點，傳出了人物尖酸潑辣的腔調(diào)，正如鳳姐讓林黛玉感到“放誕無禮”一樣，曹七巧的上場也讓人感覺到“來者不善”之想。

2.賈寶玉作為《紅》中極為重要的人物，其出場的寫法也令人關(guān)注。作者在寫賈寶玉時用了一種特有的寫法：主人公還未曾出現(xiàn)，便由多人對其進(jìn)行描述與評價，在層層鋪墊中起到先抑后揚的效果。先是王夫人告誡黛玉以后不要睬他：“我有一個孽根禍胎，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比缓髷⑹鲼煊褡约旱挠∠螅骸邦B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再后又是王夫人再次警告：“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他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紅》第三回林黛玉從眾人嘴里知道的寶玉。)

因這種寫法的特有性與高妙性，張愛玲在其小說對白中也多次使用了這種寫法。曹七巧未出場前，其形象便由下人小雙與鳳蕭的對話中一一透露出來，讓讀者能先有所了解，引起強烈的好奇心。

“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里是開麻油店的?！@里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原來是姨奶奶的，后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里沒個當(dāng)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爺?！?《金鎖記》)

無獨有偶，《第一爐香》中梁太太出場也是此法：梁太太未出場前，通過葛薇龍的視角，在兩位下人的閑聊中也先透露了梁太太的一些信息。例如：“想不到她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姑母……算起來是年過半百的人?！边@種寫法的屢次出現(xiàn)，見出張愛玲深諳紅樓筆法。

3.通過一個集中對白的場景，展現(xiàn)與構(gòu)建復(fù)雜紛繁的人物關(guān)系。

張愛玲對紅樓筆法的繼承與發(fā)展是多方面的，例如對深刻悲劇意識的繼承與發(fā)展；對日常生活細(xì)膩綿密的敘述等等。但與本文主題有關(guān)的部分，則是通過一個集中對白的場景，展現(xiàn)與構(gòu)建其復(fù)雜紛繁的人物關(guān)系。這種片段在《紅》中有不少?！都t》第三回林黛玉進(jìn)賈府一節(jié)中，就是通過一次集中的場合及里面的對白，便將各種關(guān)系揭示了出來。例如通過王熙鳳在眾人都斂聲屏氣時卻“未語先笑”，寫出了其“放誕無禮”；通過“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的對白入木三分描繪了王熙鳳察言觀色、機變逢迎的本領(lǐng)，揭示了她在賈府中得寵的原因；還通過賈母戲謔的對白“你管叫他‘鳳辣子’就是了”，寫出了賈母對王熙鳳的寵愛；通過眾人的對白，寫出了賈寶玉受寵的地位與其性格的頑劣與乖張，又在多處顯現(xiàn)了林黛玉小心謹(jǐn)慎的言行；通過“月錢放過了不曾”，“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等對白展現(xiàn)了王夫人雖不露鋒芒卻是榮國府的當(dāng)家主婦等等。

張愛玲在長期熟讀《紅》的情況下，也有如此展開小說中人物關(guān)系的寫法。比如《金鎖記》開篇由兩個丫鬟的對話推出姜公館里的核心人物曹七巧，緊接著，一個平常的晨醒對白場景，就將婆媳、姑嫂，妯娌、叔嫂、夫妻、主仆等諸多關(guān)系精彩呈現(xiàn)。再如《傾城之戀》中由徐太太來通報消息后，就由一個白流蘇回不回去的問題展開了對白，將家里的三爺、四爺、四奶奶、白老太太等諸多人物全部托出，展現(xiàn)出復(fù)雜尖銳的人際關(guān)系，請看下文：

“……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徐太太未走，三爺便急著表明態(tài)度，說明三爺在家中帶頭便要將白流蘇趕走。)

“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xiàn)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么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這段話揭示出三爺將白流蘇的錢花光后，毫不留情地嫌棄白流蘇。)

“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氐侥锛襾恚垡姷媚锛揖鸵獢」饬恕焐膾咧阈?！”(花光了白流蘇的錢，還倒打一耙的四奶奶相當(dāng)惡毒。)

“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dāng)家，心里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白老太太避重就輕的態(tài)度顯示出其對流蘇沒有足夠的同情，流蘇的境況可想而知。)

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fù)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yǎng)活你一輩子也是應(yīng)該的。”(只有外人徐太太對白流蘇還有幾分同情。)

張愛玲這種展現(xiàn)大家庭關(guān)系的集中對白場景的形成，究其根本原因在于她與《紅》的作者一樣，來自一個這樣的舊式大家庭，她不過是反復(fù)而藝術(shù)地寫下了她血液里所熟知的一切——

“她那位身在海外、眼下不知落腳何處的母親，那位吸鴉片、娶姨太、曾經(jīng)聲言要打死她、現(xiàn)已斷了來往的父親，她的不得志的郁郁而終的祖父(張佩綸)，她那個漂亮然而不爭氣的弟弟。甚至她也許還會想到更遠(yuǎn)，想到?jīng)]有見過面，而常在親戚口中聽到的外曾祖父(李鴻章)或是‘相府老太太’”⑥。

四、以人物相似度為基礎(chǔ)的發(fā)展句式

1.白流蘇向白太太求助的對白是林黛玉夢中向賈母求助對白的發(fā)展，都顯示了孤苦無依中的無助與抗?fàn)帯１热纾?/p>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jīng)。”(《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被逼著去給死去的前夫守寡而向母親求助時，母親所說。)

“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跪在母親床前，向母親哀求。)

這幅情景與《紅》中第八十二回里林黛玉夢中跪在賈母前哀求的情節(jié)極其相似：

“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里分外的閑錢，只求老太太救我?！次夷锓萆?，也該庇護(hù)些?！?《紅》第八十二回黛玉夢中懇求賈母。)

“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終非了局?！?在夢中賈母的回答。)

雖然對白沒有完全相同，但依然非常明顯地讓我們看到了白流蘇與林黛玉倆位人物在處境上有一定的相似度。她們都寄人籬下，她們都只能依靠這個家族中唯一的一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外祖母。這種孤苦無依中的無助與抗?fàn)幷莻z人的共同特點，所以在求助的情節(jié)上便產(chǎn)生了一種回應(yīng)的感覺。

2.白流蘇與林黛玉在對待愛情上都表現(xiàn)得極度自尊，所以在一步步的對白上，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倆人在戀愛過程中，除了都曾有過掉頭就走或者往外就走的行為外，也都曾有罵對方說“廢話”或者“胡說”的言語。請看下例中的“胡說”與“廢話”何其相似。

“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傾城之戀》中范柳原對白流蘇所說。)

“偏有這些廢話!”(流蘇對范柳原啐道。)

再看《紅》第二十三回，林黛玉與賈寶玉共讀《西廂》時：

“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寶玉對黛玉所說。)

“你這該死的胡說！……學(xué)這混話來欺負(fù)我……?！?黛玉回罵寶玉。)

這種類似的場景在《紅》與張愛玲小說中還有幾處。林黛玉與白流蘇兩位都具有較強的自我與個性意識，她們在寄人籬下的情形下想獲得自已的愛情與婚姻，這使得她們在愛情面前不僅表現(xiàn)得堅忍，而且表現(xiàn)得很焦慮。本來對于愛情對象所說的情話，應(yīng)該心里更釋然，但又礙于大家閨秀的角色與當(dāng)時的“兒女是不能有私情的”社會禮儀規(guī)范，竟至于采取同樣的棒殺態(tài)度——既想聽又不能聽。在這里，張愛玲將所看到的《紅樓夢》已融化在人物的血肉里了。

3.范柳原與寶玉也有幾分相似，他們都與世俗有不融合之感，都是真情的追尋者，因而在相關(guān)的對白中都顯示出幾分癡心與急切之感。例如范柳原一直試圖尋求甚至乞求得到流蘇的理解：

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zhí)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再看《紅》第三十二回，寶玉對寶釵、湘云、襲人等規(guī)勸他要好好讀書走“仕途”很反感，他對襲人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面對賈府的主流與正統(tǒng)思想，只有林黛玉一個人不說這樣的“混帳話”，寶玉的這兩句話是在黛玉的理解與肯定下對仕途經(jīng)濟徹底決裂的宣言。

可見，范柳原與賈寶玉都將愛情當(dāng)成一種更高的精神追求，盡管這兩段話無一字重復(fù)，卻都是一個意思，要求對方“懂得自已”。范柳原因為對方不懂自已而失望，賈寶玉因為只有對方懂得自已而堅守這份愛情。表面上看，兩人都是富家子弟，且在玩世不恭中離經(jīng)叛道，但在現(xiàn)實中卻都追求真我，在愛情上尋求心靈的契合。如果說，范柳原在這種追求“懂得我”的愛情時，還帶有些婚姻上自私功利性的話，那么賈寶玉所追求的“懂得我”的愛情時，顯得更詩意與超凡脫俗。

4.鴛鴦與七巧都被命運捉弄。一位是被逼著嫁給老而荒淫的賈赦，一位是嫁給了有錢但卻殘廢的二少爺。當(dāng)又見到導(dǎo)致她們這種命運的兄嫂時，她們的話竟然如出一轍，但又不是原樣照搬。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熱了，也把我送進(jìn)了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紅》第四十六回鴛鴦對兄嫂所說。)

“我靠你幫忙，我也倒霉了！我早把你們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斗不過他們，你往那里邊一倒，頭一縮，死活隨我去?！?《金鎖記》中七巧對兄嫂所說。)

她們的這段話從口吻、人物關(guān)系、個性刻劃都十分相似。但鴛鴦與七巧倆人都是在自已的處境中說出這段話，倆人的抗?fàn)幵诒举|(zhì)上還是有些不同。鴛鴦的抗?fàn)幘哂袆傉髦镜男再|(zhì)，而七巧的抗?fàn)巹t有畸形之感，表面要強，但骨子里軟弱。

張愛玲是一位相當(dāng)有才華且創(chuàng)作頗豐的作家，在對《紅》幾近癡狂的熱愛中，她所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不自覺的吸收與轉(zhuǎn)移了《紅》的氣息，是主體寫作過程中很正常且自然的事情。除了上述例子，還有其他小說中的人物與《紅》中有一定相似度，如《第一爐香》里的梁太太與王熙鳳神似，在人物對白上口角犀利，愛理不理；睇睇有幾分晴雯的氣質(zhì)，對白顯得又俏又利等等。

綜 述

在研究張愛玲的各大傳記中，余斌所著的《張愛玲傳》是較為權(quán)威的版本。書中寫道：

“張愛玲1921年9月在坐落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里出生，以后她在祖國大陸生活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租界的地面上度過的?！雹摺霸谒齼蓺q時她的家搬到了天津?！雹唷鞍藲q的時候，她們家又搬回到上海。”⑨

張愛玲先后在上海黃毛小學(xué)，上海圣瑪麗亞女校讀完中小學(xué)，又于1939年考入香港大學(xué)。“1942年12月，日本人進(jìn)攻香港，中斷了她埋首書本的學(xué)生生活，幾年前因為歐戰(zhàn)，她未能如愿去英國讀書，這一次她畢業(yè)后赴英國深造的計劃再次受挫。不過對她不久以后就將開始的寫作生涯而言，學(xué)業(yè)的中斷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雹?/p>

張愛玲出生于上海，大部分時間是在上海長大，然后有香港讀書的重要經(jīng)歷，熟悉張愛玲作品的人都知道她是以上海、廣東、香港等地的人為寫作對象的。但在張愛玲作品里的人物卻一律操著滿口《紅樓夢》式的京片子，可見其受《紅樓夢》影響之深。

十幾歲的時候，張愛玲便捧著《紅樓夢》狂讀，并且自己記錄過讀《紅樓夢》的經(jīng)歷。她說：“只這年齡而頭一回讀，讀到第八十一回，什么‘四美釣游魚’等等，忽覺‘天日無光，百樣無味’而感到那是‘另一個世界’！”就這一點，紅學(xué)家周汝昌評價道：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初次接觸《紅樓》這樣的書，即能感到曹筆與高續(xù)是那么霄壤天淵之懸殊大異，你怎么解釋？是誰‘教’給了她要區(qū)別？是什么機器統(tǒng)計出‘詞匯’差異表讓她知曉了‘科學(xué)數(shù)據(jù)’？都不相干。”

她在那部考論《紅樓夢》的專著《紅樓夢魘》中，有極其精彩的話，“我惟一的資格實在是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彼喑镣吹嘏小都t樓夢》的續(xù)篇是“《紅樓夢》被庸俗化了”，“《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xù)貂成了附骨之疽——請原諒我這混雜的比喻”。以上例子，均可看出張愛玲對《紅樓夢》是如何地精熟。正如她自己所說，《金瓶梅》與《紅樓夢》，“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紅樓夢》”。

十四歲那年，張愛玲寫了一部長篇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抄本。如果《摩登紅樓夢》還只是對《紅樓夢》感興趣，那么1997年張愛玲出版二十萬字的精深研究之作《紅樓夢魘》時，則顯示了她長期致力于此的造詣。如果把張愛玲的一生以1963年為中線，那么張愛玲把她的前半生交給了小說，而后半生則交給了《紅樓夢》。

張愛玲一生對《紅樓夢》的熱愛，給了她文學(xué)風(fēng)格至深的影響。當(dāng)然，對于張愛玲而言，有時簡直將《紅》看成了唯一的樣榜，即使是在寫非北京人時，也處處都充斥著京片子的腔調(diào)，甚至有時生硬地照搬《紅》中的對白，產(chǎn)生千篇一律的模式感。

注：

① 晁代金、于永港《〈紅樓夢〉中仔細(xì)句的多角度考察》，《宜賓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0期。

②③ 笠原理《紅樓夢疑問句式研究》，山東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17頁。

④ 計文君《張愛玲的“紅樓家數(shù)”》，《紅樓夢學(xué)刊》2010年第四輯。

⑤ 祝敏《明清小說中被動式與處置式套用句式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33頁。

⑥⑦⑧⑨⑩ 余斌《張愛玲傳》，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3、6、6、7、84頁。

責(zé)任編輯：魏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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