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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恩實任“荊府紀善”時間校論
·李軍·
吳承恩實任“荊府紀善”的史實,蔡鐵鷹先生已有專文論證,可為定讞。但對于實任時間,蔡先生的論述則有誤。今考,據(jù)時任長興知縣的歸有光所作之《乞休申文》、《又乞休文》及《乞致仕疏》,可知隆慶二年六月時,以長興縣丞身份入獄的吳承恩此時尚為待罪之身,故吳承恩當于隆慶二年秋冬方洗清冤屈,由長興縣丞改調荊府紀善,所以他的實際到任時間當為隆慶二年年底或轉年年初,非蔡先生所論的隆慶二年春。
吳承恩 歸有光 荊府紀善 實任時間
學術的發(fā)展有“前修未密,后出轉精”的現(xiàn)象①。古典小說領域,對較為接受的《西游記》作者吳承恩的研究,正體現(xiàn)了這一局面。上世紀后期,蘇興先生的《吳承恩年譜》與劉修業(yè)、劉懷玉先生的《吳承恩詩文集箋校》先后問世,較之半世紀前魯迅、胡適先生的研究,無疑更為詳實。而對于吳承恩最后仕歷及與《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關系,在蘇、劉諸先生“前修”的基礎上,蔡鐵鷹先生著力甚勤,1989年發(fā)表《吳承恩“荊府紀善”之任與〈西游記〉》②,1997年發(fā)表《〈西游記〉作者確為吳承恩辨〉》③,2006年經(jīng)深思熟慮,又發(fā)表了《關于〈西游記〉定型的相關推定——吳承恩實任“荊府紀善”詳考》(以下簡稱“《詳考》”)④。三篇論文皆以吳承恩的《宴鳳凰臺》詩為核心,通過文本分析與實地考察,認為從詩中地勢、景物的描寫上看,此“鳳凰臺”地屬荊王府所在的蘄州而非人們耳熟的南京;從其莊重恭謹?shù)娘L格上看,詩應作于赴任荊府后的同僚接風宴上,故吳承恩非如蘇興所言未曾赴任,而是到過蘄州,實任了荊府紀善之職。對實任與否的這一全面考察與分析,蔡先生所論,可作定讞。至于蔡先生由吳的實任而一步分析、推斷小說中“玉華國”的情節(jié)設計與描寫,正是荊王府的折射,人物設置與吳的這次任職關系密切,這些論述,有理有據(jù)而逐篇深入,對于論證吳承恩的《西游記》通行本的作者身份,也足以提供有力的佐證。所謂“后出轉精”,當不外乎此也。
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對于這次實任的時間問題,蔡先生的論述卻有不嚴密之處,尤其《詳考》一文,重點在時間上著手,一改前兩篇的簡略推測與大概說法,首次加以明確化,但其失誤就更為明顯,所以需要加以校正。在蘇興先生的研究基礎上,蔡氏1989年的文章認為吳“如果赴蘄,當在隆慶二年至四年之間?!雹?997年的文章?lián)Q作推測吳于“隆慶元年底或二年”受職并赴蘄⑥,從而寫下《宴鳳凰臺》一詩。2006年的《詳考》一文,則更弦易轍,通過糾正蘇先生之紕繆,肯定地將吳承恩實任荊府的時間定于隆慶二年春,在此基礎上認為吳因此有較長空閑時間寫定《西游記》并留于王府待梓。完稿與待梓情況是否如蔡所言,可暫且不論,但必須指出的是蔡先生對吳承恩實任荊府時間的推理與判斷有誤。本文認為,吳承恩的改派荊府,當在隆慶二年秋冬間,其實任應在該年年底或次年年初,以下試詳論之。
吳承恩由長興縣丞改任荊府紀善的時間,蘇興先生分析認為長興舊職撤于隆慶二年春之后,荊府新職約授于隆慶三年,所以在《吳承恩年譜》“隆慶三年己巳”條下系曰:“約在本年有荊府紀善之補?!雹卟惕F鷹先生則在《詳考》中,第一次正面分析吳的入獄與實任王職時間,不同意蘇興先生的撤職與補職時間分析,對吳的撤任時間與補授新職時間、實際就任時間,經(jīng)過一番考論后總括說:
(隆慶元年冬)在長興經(jīng)歷一段無妄之災后,吳承恩獲得了“荊府紀善”職務的補償。隆慶二年春,他到達了長江邊上的荊王府,在那里度過了兩年多的閑散生活并完成了《西游記》的最后寫定。⑧
蔡先生的論述依據(jù),是根據(jù)歸有光《乞休申文》與《再乞休文》(按,實為《又乞休文》)而著手考訂,斷定吳承恩的蒙冤入獄時間為隆慶元年冬,并在此基礎上推理說:“按照歸有光《乞休申文》的說法,吳承恩被捕的事傳得很快,不久京師就知道了”,正因為如此,曾保薦吳的友人李春芳再度施以援手:“隆慶元年李春芳已入閣為宰輔,這時的他為受牽連的吳承恩改派任職,應是順理成章”,所以《詳考》判斷吳承恩很快被李解救,“補任荊府紀善顯然就是在隆慶二年的春天?!雹岽苏摽此蒲灾袚?jù)(暫且視此處“補任”為“實任”同義語),然而通過審讀歸氏兩篇乞休文及其他文獻,即知蔡論似是而非,難以成立。
吳承恩于嘉靖四十五年任長興縣丞,同年歸有光到任長興知縣,這一史實經(jīng)蘇興先生《吳承恩年譜》的考定,已成定論;歸有光的兩篇乞休文中所言“(縣)丞”即為吳承恩——這一點蘇興先生也已援引文獻作了論定。⑩故判斷吳承恩的改調時間與后續(xù)的實任時間,關鍵處就可借助于歸有光兩篇乞休文的寫作時間上。
首先我們先看看歸有光兩篇乞休公文涉及吳承恩的語句:
署印與丞之以贓敗也,由其發(fā)狂自宣露,囚服跪首于太守之前。昨有歲貢自京還者,言京師皆已知之。今被訪逮,——即其發(fā)狂,乃職尚在北河時也。今府中藉藉歸咎于職,若然,則察院不當訪人耶?又因緣其所訪之自而欲扳以為讎耶?……被訪官不自服罪,而欲甘心于職。(《乞休申文》)
署印官與縣丞被察院蒙訪逮,職前入覲在途,彼事已敗,特以察院訪單委悉,疑以謂縣中有言,恨之切骨。(《又乞休文》)
從文中對縣丞吳承恩被訪逮的敘述來看,當歸有光向上級先后遞交這兩份乞休公文時,吳氏尚未洗清冤屈,與署印官尚同列“贓敗”之名而且“不自服罪”。因其之敗,長興縣正官——知縣歸有光亦并指責,故歸氏甚至認為自己的被咎,或者就是吳承恩恨己切骨而“欲扳以為讎”(按,此即吳承恩“不諧于長官”之說的由來)。因此,可以肯定,歸氏乞休之時,吳承恩還屬待罪之身,所以吳承恩此時不可能、也不應該被授新職了。
其次,《乞休申文》作為時間判斷論據(jù),我們需要確定的是:其本身作于何時?這與歸有光入覲后的職務變動有關。歸氏兩文中所涉“入覲”,乃明王朝制定的地方長官三年一次的進京朝覲考察之行,歸氏此行,時在隆慶元年丁卯冬,蔡鐵鷹先生《詳考》中已根據(jù)明制分析確定,糾正了蘇先生《年譜》中誤認為隆慶二年春的判斷。但是,歸的入覲雖發(fā)生于隆慶元年冬,卻并不意味著乞休文就成于本年冬,因為一個顯見的事實就是歸文以“自京還者”之語稱呼提供京師里關于案件發(fā)展新況的歲貢生員,——這意味著歸有光此時已身在浙江。經(jīng)歷了在京朝賀正旦、接受吏部考察以及長途返程后,歸氏上《乞休申文》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在隆慶元年冬內,李春芳也不可能如蔡先生所認為的那樣很快就知曉友人蒙冤之事并加以援救,使吳承恩轉年春就能得授新職并到任蘄州。
那么,歸氏上《乞休申文》到底是何時呢?《乞》之文本實際已給予了解決此問的線索。該文起首即為:“職近者被命改除,即日當歸田里,不復有仕進之念矣?!笨梢娺@兩份乞休文作于他由長興知縣改任他職后所作??贾T《震川先生集》本身,所謂“被命改除”,乃謂隆慶二年六月歸氏由長興知縣改任順德通判之事。而在此之前的隆慶二年四月,歸有光已入覲回任長興。這段仕歷經(jīng)過,歸有光本人于隆慶四年由順德通判入賀萬壽節(jié)時,為申請改調入職國子監(jiān)而上《乞改調疏》,該疏即對自己的升任順德通判前后事宜有詳細回顧:
臣于嘉靖四十四年會試中式,蒙先皇帝收錄,賜臣同進士出身,除授浙江湖州府長興縣知縣。自以平生受國家養(yǎng)育之恩,亦欲少竭涓埃,以圖報稱于萬一。念百里之寄,實非容易,臣謹守教條,悉意撫循,……然泥古而不通于時務,信心而不達乎人情,功効蔑聞,罪過山積。幸荷圣明不加罪譴,曲賜保全,于隆慶二年六月十八日升臣順徳府通判。終以駑蹇,不任驅策,黽勉在官,虛糜廩祿,審已量力,甘自退廢。又自念髫齔厲志,白首不衰,方國家收錄人才之日,臣不忍自棄于造化生成之外。
此段文字即明言長興之任后歸氏“被命改除”的時間為隆慶二年六月。而歸氏之仕歷,此疏亦作言明:由進士授長興知縣,遷順德通判,期間有過“甘自退廢”與“不忍自棄”的動搖。而所謂“甘自退廢”者,即指本年改除之命下后“當歸田里,不復有仕進之念矣”的乞休之事。歸氏以進士任“百里之寄”的知縣職,為縣級正官,升任時亦應為正官,而新職之“通判”,為府級佐貳官,負責馬政,故這次職務變動,明升實降?!睹魇贰w有光傳》即明確評曰:“明世,進士為令無遷倅者,名為遷,實重抑之也。”因此,這一升轉某種意義上乃歸氏所憤憤不平的“歸咎于職”之處理結果,故令歸氏大不得意,直言:“今茲之調,實由讒邪之中傷,中朝士大夫,蓋猶不忍遂棄之,而置于此也?!笔且詺w氏失望之下,憤然向負責位屬上級的按察司分巡道道員兩次遞交申請致仕的《乞休申文》。其前后文字所反復申告者,乃自己在長興任上的勤事與恤民和自己所受的中傷與憤懣。
在遞交《乞休申文》的同時,歸有光又向主管王朝人事的吏部呈送了《乞致仕疏》。該疏即為我們提供了歸氏入覲后返程長興的情況,其語曰:
臣于嘉靖四十五年蒙恩賜同進士出身,除授某官。隆慶二年四月內朝覲回任。今蒙升授某官,于某月日領到吏部文憑一道,即離任至原籍某府某縣。不意痰火忽作,延醫(yī)治未痊,見今病勢侵尋,不能前邁,伏乞圣恩容臣休致。
乞休兩文,因呈交的是道員,故只自稱“職”而出語直切;此奏疏則名義上面對的是皇帝,故自稱“臣”,申請致仕的因由則換作托病,未敢直接明言。而此疏所反映的仕歷,正為隆慶二年中的變動,故此疏為“升授”順德通判之后所作。王錫爵的《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亦可作為旁證,其文敘歸氏因體恤小民而得罪長興豪宗后,“有蜚語聞,將中以考功法。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得順德通判。具疏乞致仕,輦下諸公不為上。”“熙甫”為歸有光之字,可見此《乞致仕疏》作于順德通判命下之后,與《乞休申文》、《又乞休文》作于前后間無疑。明代官員朝覲考察與遷轉調動皆由吏部負責,且有“文憑”以勘驗是否符合時間、行程要求,此疏言自己于隆慶二年四月回任長興,故真實可信。因此我們可以判斷歸有光上《乞休申文》所言的“近者被命改除”,即隆慶二年六月順德通判之任。至于前引之《乞改調疏》,乃歸氏乞休未果、任職順德兩年后,因不堪馬政俗務而謀求以文事入國子監(jiān)教職時所作,與乞休(致仕)之申文、疏非為同時。
因此,綜合上述分析,可確定系列史實:隆慶元年丁卯冬,歸有光赴京入覲,期間暫掌縣務的署印官和留守的縣丞吳承恩因涉嫌貪贓被逮;隆慶二年四月,歸有光返任長興知縣,面臨諸多責難;六月升遷順德之命下,歸氏負氣不平,連上《乞休申文》與《又乞休文》,為己辯白,否認他人的歸咎于己,并指責吳承恩和署印官以贓而敗為自作自受。所以,吳承恩的冤屈被洗清,勢必晚于兩篇乞休文,即晚于隆慶二年六月,故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吳承恩的赴任蘄州,絕不可能是蔡先生所言的隆慶二年春了。
最后,結合吳承恩《宴鳳凰臺》詩中“陽和”、“梅花融雪”、“春色”之語,可知如蔡先生所論,此接風宴發(fā)生于年初,為初春景象,只能是隆慶三年春或四年春(四年夏吳在淮安);在接受玉華國就是荊王府的文學折射的分析下,考慮到補授任命的下達、赴任行程和王府任職對吳承恩的影響需要一定的時間長度——太短則難以留下值得留筆的印象,故推定吳承恩于隆慶二年秋冬間洗清冤屈、改任荊府紀善之職較為合適,經(jīng)過休整與一段時長的跋涉,于隆慶二年年底或轉年年初抵達蘄州,不日出席同僚接風宴會,寫下《宴鳳凰臺》一詩;因荊王賢良、生活順心,吳在王府任職紀善,教授王子與宗人一年有余后方致仕返鄉(xiāng)。在編創(chuàng)《西游記》時,他將這段王師經(jīng)歷經(jīng)過藝術變形,寫入小說之中。此論庶幾近乎實也。
注:
① 章太炎《小學略說》,《國故論衡》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
②⑤ 蔡鐵鷹《吳承恩“荊府紀善”之任與〈西游記〉》,《漢江論壇》1989年第10期。
③⑥ 蔡鐵鷹《〈西游記〉作者確為吳承恩辨〉》,《晉陽學刊》1997年第2期。
④⑧⑨ 蔡鐵鷹《關于〈西游記〉定型的相關推定——吳承恩實任“荊府紀善”詳考》,《明清小說研究》2006年第4期。
⑦⑩ 蘇興《吳承恩年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87、84-85頁。
責任編輯:王思豪
河北工業(yè)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