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南
(延邊大學)
雖然鐘嶸在《詩品》中評價鮑照“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但不能不說鮑照是劉宋文壇獨樹一幟的作家。“他處在一個相對加強了皇權(quán)的統(tǒng)治下,劉宋前期統(tǒng)治的確有較有開展的氣象,所以他的詩表現(xiàn)了積極與消極、惆悵與企望、激憤與乞憐等不同色調(diào)的交織。慷慨中有沉郁,失意中又有希冀?!盵1]他對生命的卑微與脆弱有著深刻的體認和超常的感悟,他把對生存和生命價值的體悟,內(nèi)斂在一種深沉的憂慮中。“專求遂性樂,不計緝名期。歡至獨斟酒,憂來輒賦詩”(《答客》),“進賦詩而展念,退陳酒以排傷”(《觀漏賦》),鼓琴、飲酒、賦詩就在他的生活中互相交織,成為他排解憂愁、沮喪的方法。
琴和酒在鮑照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鮑照在沮喪之余的取樂之法,更是鮑照詩歌作品中時時出現(xiàn)的物象。
漢代之前,琴手似乎都來自社會的低下階層,知識分子中知名的琴手并不多。東漢的蔡邕精于琴道,以琴名家,大大提升了琴的地位。晉朝的嵇康擅長琴道,遭司馬氏陷害,臨刑之時,自稱“《廣陵散》絕矣”。著名詩人陶淵明雖不懂琴道,卻常攜一張無弦琴?!稌x書·隱逸傳》記載陶淵明“性不能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完全是為陶冶性情。如果說琴尚未在文人中得到普遍認可,而酒卻在文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不僅以文下酒,還以酒為文。一醉解千愁,酒之于中國文人,是澆愁、消愁最有效的工具。仕途坎坷、政治失意、生活窘困、處境孤獨、季節(jié)變遷等種種原因往往使文人心中淤積了過多的憂愁與哀怨、痛苦與悲傷。酒可以俠,可以雅,可以癡,更以其獨特的品性,理所當然地充當了化解憂愁、消除痛苦的最佳使者。
陶淵明以好飲著稱,詩文中提到酒的地方不計其數(shù)。在陶詩中,酒已經(jīng)突破了物象層面,飲酒更是成為一種象征性的行為,表現(xiàn)陶淵明對簡單生活的滿足。鮑照仰慕陶淵明的人格,最早模擬陶淵明的詩作,這也顯示出了他對陶詩的獨特品位和文學眼光。在詩作《學陶彭澤體》中,鮑照沒有表現(xiàn)慣有的對生活的不滿與憤激,反倒以喝酒解憂作為主題,模仿陶淵明那種與道合流的平和心氣。在鮑照全部詩文作品中,琴酒之事共出現(xiàn)52處,成為其個人情感的寄托。在《園葵賦》中,他描繪春天里一邊觀賞葵花,一邊飲酒的狀況:“獨酌南軒,擁琴孤聽。”在《傷逝賦》中,他悼念亡妻,無心彈琴,致使塵埃覆琴:“拂埃琴而抽思,啟陳書而暇討。”在《采?!分小俺榍僭囀闼?,薦佩果成讬”,“君其且調(diào)弦,桂酒妾行酌”。在《代挽歌》中“憶昔好飲酒,素盤進青梅”。在《代陳思王京洛篇》中“琴瑟縱橫散,舞衣不復縫”。在《代朗月行》中“酒至顏自解,聲和心亦宣”。琴酒除了這些少數(shù)用以表達輕松愉快的心情之外多數(shù)還是作為消解心中塊壘的工具出現(xiàn),如:“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隨酒逐樂去”(《擬行路難》);“歡觴為悲酌”(《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舉爵自惆悵”(《送別王宣城》);“推琴三起嘆,聲為君斷絕”(《發(fā)后渚》)。在《苦雨》中,他說“徒酌獨相思,空急促明彈”,想念好友他就彈琴解憂。在《和王丞》中,詩人肯定地告訴讀者,他決定否定塵世,將自己的名聲藏于琴酒之間,“滅志身世表,藏名琴酒間”。琴酒成為鮑照解脫生命矛盾的主要方式。
從鮑照龐大的詩賦作品數(shù)量來看,賦詩是鮑照最常用的生命矛盾解脫方式。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有言:“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然則非詩人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面對無法改變的社會現(xiàn)實和自身處境,鮑照憤激不平,寫下了激情蕩漾的不朽詩篇。
作為下層官僚,鮑照親眼目睹了當時的種種不平現(xiàn)象,切身感受了社會的動蕩和政治爭斗的殘酷,作為文人又無力改變這一切,他只能借助詩篇表達自己的驚悸、憂慮和憤憤不平。在《代別鶴操》中他寫道:“……海上悲風急,三山多云霧,散亂一相失,驚孤不得住。緬然日月馳,遠矣絕音儀,有愿而不遂,無怨以生離,鹿鳴在深草,蟬鳴隱高枝,心自有所存,旁人那得知?!币噪p鶴相失而飛象征仕途的險惡無常,寫出了內(nèi)心深處的驚悸?!稊M行路難》其七:“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荊棘郁蹲蹲。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無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标P(guān)于這首詩,解者觀點不一,有的說是“傷零陵”(朱秬堂),有的說是“傷少帝”(陳太初),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首詩隱喻、象征了當時政治上的某種爭斗,其殘忍程度令鮑照觸目驚心,雖然沒有明確的字眼哀嘆生命的遷逝,但卻道出了詩人有感于政治斗爭而對有限生命的關(guān)注以及有感于生命遷逝而產(chǎn)生的“惻愴”、不安和躁動?!稊M行路難》其六又云:“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c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薄氨砻嫔铣錆M天倫之樂,實際上全然是憤激之辭,表現(xiàn)了環(huán)境的窒息和他內(nèi)心的極度苦悶。拿這六句同陶詩相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既沒有陶淵明‘復得返自然’后的那種悠然心境,也沒有陶淵明‘弱子戲我側(cè),學語未成音’那種天真爛漫的家庭情趣。他在貌似悠閑的畫面里,寄托著無限的傷感憤世之情。”[3]詩人表達的是自己在仕途上不愿忍氣吞聲以及不愿仰人鼻息而想與之決絕的決心。他為自己不愿“蹀躞垂羽翼”尋找的理由是“丈夫生世會幾時”,人的生命何其短暫,何必違心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這可能是詩人最真實的想法,這其中包含了對生命的珍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領教了仕途風波險惡之后,鮑照對生命和生存方式的理解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作為敏感的文人,鮑照比常人更加清醒地認識到生命的最終結(jié)局——死亡。自晉朝以來,挽歌已經(jīng)成為文人之間流行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傅玄和陶淵明都曾經(jīng)寫作挽歌,值得注意的是陶淵明的作品中以死者為發(fā)言人。鮑照的挽歌也使用相同的戲劇形式,以死者本身為敘述者。如果我們追溯這種形式的來源,就會發(fā)現(xiàn)早在《莊子·至樂》中就有髑髏與莊子的對話。髑髏認為人生多累患,而死為至樂解脫,它認為死亡的狀態(tài),上無君,下無臣,也無四時之事,等同于南面王之樂,因此不愿棄死就生。②張衡《髑髏賦》模擬《莊子·至樂》,也稱譽死亡是一種自由歡樂、無憂無慮的狀態(tài)。但鮑照對死亡的態(tài)度卻與這些哲學家大相徑庭。在鮑照筆下,言“死”11處,言“老”10處,雖然直接寫“鬼”僅有2處,但詩中鬼氣彌漫,這在同時代人中是十分獨特的。鮑照有《在江陵嘆年傷老》《詠老》兩篇,直接表達年老體衰的無可奈何,并多次使用黃泉、黃壚、高墳、窀穸、冢頭、墳基以及孤魂等詞語,對生命消逝后的描述卻常常凄涼、蕭瑟,令人毛骨悚然。如《擬行路難》其十:“盛年妖艷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冢頭。一去無還期,千秋萬歲無音詞。孤魂煢煢空隴間,獨魄徘徊繞墳墓。但聞風聲野鳥吟,豈憶平生年少時?!碑敻∪A的生活過去,最終的歸宿是冰冷的墳頭。孤獨的魂魄在隴間墳墓邊徘徊,沒有人世的歡樂和喧囂,伴隨著的只有野鳥的哀鳴和鶴唳的風聲……這便是鮑照對生命歸宿的體認:死亡。在《代挽歌》中,敘事者對他自己軀體的毀滅絲毫沒有感覺到任何精神的解脫。當年的傲岸平生,如今只得任白蟻肆虐,感嘆人間豪杰盡皆沉埋黃土,使整首詩染上了一層陰霾。在《松柏篇》中,詩人非常具體地設想了死后葬身墓穴的情境,對作為一個有感覺的死人在墳墓中的種種難以忍受的苦狀作了描繪:“永離九原親,長與三辰隔”,“鬼神來依我,生人永辭決”,“郁煙重冥中,煩冤難具說”,“遙遙遠民居,獨埋深壤中。墓前人跡滅,冢上草日豐。空林二鳴蜩,高松結(jié)悲風,長寐無覺期,誰知逝者窮?……欲還心依戀,欲見絕無由,煩冤荒隴側(cè),肝心盡崩抽”。類似的描寫還有“埏門只復閉,白蟻相將來”(《代挽歌》)、“玄鬢無復根,骷髏依青苔”(《擬行路難》之十)。面對死亡,鮑照顯然沒有陶淵明那么達觀,他充滿了恐懼,表現(xiàn)出來的則是對人生的百般留戀。
對于鮑照來講,生命短暫甚至死亡都不是最大的矛盾,生命價值的失落才是最大的矛盾。正如當代美國精神病學家曼塞爾·帕提遜談及死亡問題時說:“一個人面對的不僅是死亡本身,而是一些人在其生命時期未加解決的情感以及不可克服的沖突?!盵4]他認為:人生沖突和人生憾事作為人的現(xiàn)實生存的壓抑,必然投射到他們的現(xiàn)實死亡的恐懼中去,影響他們對死亡的理解。人的死亡恐懼在于他最強烈的渴望的破滅。由于仕途的險惡與個人的不得志,鮑照為生活所迫,始終不能擺脫屈辱的幕僚生涯,作為為特權(quán)階層服務的人,鮑照在官場上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卑微屈首,也許只有在文學作品中才能抒發(fā)心情的壓抑。然而即便是這種發(fā)泄方式有時也會受到限制,孝武帝時,鮑照為中書舍人,“上好為文章,自謂人莫能及”,為了能博得這位驕矜的武帝的好感,“照悟其旨,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謂照才盡,實不然也”。[5]正如他所說:“雖蒙朝日照,信得幾時安?!笨梢娝男撵`深處藏著一種不安全感,曾有的那種倔強俊健的奮斗精神不得不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隱藏。這給鮑照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抑,這種壓抑使鮑照內(nèi)心渴求尋找一種安全的所在,尋找一個沒有沖突的理想世界,當他把目光投向現(xiàn)世社會時,發(fā)現(xiàn)由于種種力量的牽扯而不能實現(xiàn),再去另外一個世界找尋時,感到的是對死亡的恐懼。
詩人首先乃是一個生活中的人,他體味著凡人的苦痛,卻用詩歌對這苦痛來進行銷解。鮑照畢竟還不是一位對統(tǒng)治者的腐朽墮落與罪惡無動于心的人。在《代陸平原〈君子有所思行〉》中他以“筑山擬蓬壺,穿池類溟渤”,“器惡含滿欹,物忌厚生沒”來表示對于宋文帝劉義隆下令造玄武湖的不滿。他作為一個寄身于官場的貧賤者,即便不明言,他的懷抱深處,也必定有著許多不能茍且于流俗的東西。因此,他又是一個獨持懷抱的人。《代放歌行》中那位落落寡合“臨路獨遲迴”的曠士,《詠史》詩中那位“身世兩相棄”“獨寂寞”的“君平”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鮑照的影子。即便《見賣玉器者》詩中自述懷抱的美玉,《梅花落》中“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的梅花,也都寄寓著詩人自勵節(jié)操的精神。越是親歷了貧賤困苦的生活,也就越想擺脫它,既向往富貴尊位,又不肯屈就流俗,更何況門第寒微的他根本無力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這便是鮑照思想深處的矛盾痛苦不可釋解的結(jié)。詩人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消解苦痛的方式,因而轉(zhuǎn)向詩歌,使他的詩歌充滿了個人的情緒。即便如《代陽春登荊山行》與《玩月城西門廨中》這樣的詩,詩人也仍是要顯示出他的不愉快。前篇寫罷荊山的高峻,又寫荊州城的繁華馳逐,繼寫“日氛映山浦,暄霧逐風收?;緛y平原,桑柘綿平疇。攀條弄紫莖,藉露折芳柔”春天日暮時的美景與折芳柔的雅趣盡現(xiàn)筆端,然而接下來就不妙了,“遇物雖成趣,念者不解憂。且共傾春酒,長歌登山丘”。景象再好也是沒有用的,即使飲春酒與登山也難瀉他的憂愁。后一篇可以算是詩人寫景詩中最少火氣的一首了,然而“客游厭苦辛,仕子倦飄塵”的話,還是使皎皎月夜蒙上了一層憂郁的色調(diào)。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從這些詩中,我們都可以看出鮑照是怎樣被糾纏于愁苦的網(wǎng)里,難以掙脫。這里面恐怕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式的閑愁。
魏晉以來,玄佛思想成為士“放浪形骸的興奮劑和克制燥熱的鎮(zhèn)靜劑”,[2]但鮑照沒有用玄佛思想來解脫生命矛盾,盡管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鮑照的個人價值并沒有實現(xiàn),他既沒有改變出身寒門而備受鄙視的社會地位,也沒有擺脫貧寒的生活境遇,但他還是采取了比較純粹的詩人式的體驗方式。
注釋
①(南朝·宋)鮑照.錢仲聯(lián)增補集說校[A]//鮑參軍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33-233.
② 曹礎基.莊子淺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259.
[1]吳云.20世紀中古文學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261-262.
[2]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50-50.
[3]溫洪隆,涂光雍.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攬勝[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342-342.
[4]曼塞爾·帕提遜.死亡與重死[M].北京:光明日報社,1990.
[5]李延壽,撰.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360-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