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大抵如此
王曉莉
六十瓦的白熾燈懸在餐桌上方兩尺左右——那是我們通過試用不同瓦數(shù)的燈泡后,所選定的亮度——它明亮但并不晃眼地照耀著飯廳,仿佛隊長一樣檢閱著下方餐桌上的各樣盤、碗、筷、碟。又像忠誠的衛(wèi)士,保護就餐的我們。
桌子正中央是一大盤土豆。土豆上面散落著一片片熏肉。熏肉是鄉(xiāng)下朋友特意在去年冬天就開始做,春節(jié)前夕送來給我們的。它有著柴火持久的草木香。
土豆與熏肉,在我們看來,是絕配。這道菜我們總是百吃不厭。
我湊到飯桌邊。仿佛還沒有吃就已經(jīng)感到滿足。這樣的在窗外刮著呼嘯寒風的冬夜,這樣亮度的燈光,這樣潔凈的可以把菜和書同時放在一起的飯桌,這樣一個什么都可以聊的食伴,甚至還有極為少見的這樣一小碟從山西帶回的五十年窖藏陳醋。
尤其是,這樣自己極中意的、怎么吃都好吃、怎么吃都吃不厭的食物,這樣圓滾滾、笨嘟嘟,甚至可說丑兮兮,但又熱乎乎的土豆。
——這一瞬間,生活仿佛再也沒有什么可求的了。
舉箸之前,忍不住要跟那一個個土豆打個招呼:
你好啊,土豆!
土豆,是我家的主打菜。沒有哪個季節(jié)我們不吃它的。
廚房放日常菜的那塊區(qū)域,常年看得見的,除了姜蒜辣椒等常用做菜的佐料外,就是土豆了。我們總是還沒有吃完,又從菜市場買一堆回來,繼續(xù)堆到上面。有時發(fā)現(xiàn)土豆都要長芽了,購買才停止幾天。
偶然有次我用從鄉(xiāng)下淘來的那只古舊笨重的木籃子來盛土豆,發(fā)現(xiàn)它們在一起就像個扛鋤頭的農(nóng)夫和種菜的農(nóng)婦那樣和諧:都是褐色的、笨重的、踏實的——簡直可以去民政局登記了。
從此它們就常年待在一塊了。
有時走遍菜場,也不知道吃什么時,我們就會說,吃土豆!
有時很高興,要犒賞自己,也會說,吃土豆!
有時吃著包子,也會想,有沒有土豆餡的包子呢?要有的話我第一個去買。
很難想象,有三十年,我是個絕對不吃土豆的人。
有三類東西我不喜吃。一是海鮮,許是生長內(nèi)陸的原因,我愛吃木耳、菌菇之類的山珍,“海味”于我卻只是個不能產(chǎn)生誘惑的詞語罷了;二是蛇、黃鱔、烏龜、腳魚這類,這些天生滑溜溜的東西,我連摸也不敢摸,哪里敢去吃它們呢?
最后就是土豆、紅薯這類外形圓頭圓腦、看上去憨厚笨拙的食物。那時我有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誤區(qū):以為吃了這樣外形的食物,自己也會變得這樣肥圓不堪。我總覺得土豆、紅薯,都是那些膀闊腰圓的人才吃的?;蛘叻催^來說,是吃了土豆、紅薯,他們變成了膀闊腰圓的人。
于是我總是偏愛甜食與水果。要是飯桌上只有土豆之類,沒有其他什么可口的菜,我干脆就不吃飯,只是吃些話梅、橄欖之類的零食也可熬過一餐。
我媽那時總是無奈地問我,你跟土豆有仇???
周圍有很多愛吃土豆的人。但是我絲毫沒有感覺。嗜吃的甜食,以甜遮蔽其他所有的味道,很輕易地就麻痹了我單純的味蕾。而水果,總是以大量的、飽滿的汁液吸引我,其實卻是最經(jīng)不起存放。總是要不了幾天,它就干了、癟了,甚至爛了,就像讀多了愛情小說的人既容易發(fā)生也容易遺忘的愛情。
想起來,這些曾偏愛的食物,都是同樣的:它們散發(fā)出的甜美、濃香,像一層又一層面膜,覆蓋在我的感覺之上;它們以一種味道遮蔽了其他真實之味。
——我并不了解,越是甜美的東西,越是容易腐爛,最后變得越不可接受。
那時的我,就是這樣一個無論是口味還是心靈都有些褊狹的人。一個明明很笨拙卻又極度害怕笨拙的人。
也許所有人的青春,都有過這樣與甜食、水果為伴的時期吧。
2003年秋天,我在火車上偶然遇到一位男子。他當時在翻的一本《凡·高畫冊》吸引了我,我們漸漸攀談了起來。我說我喜歡的是凡·高那一系列自畫像,那個包扎著傷耳但并不自憐的人,那個叼著煙斗但眼神已近瘋狂的人,還有他那令人感覺突兀的紅色胡須與他身上那親切的工裝藍衣,這一切加在一起,是多么豐富啊。
對面的他說,那么,凡·高有張早期的畫作有沒有引起過你的注意呢?
不,你不會注意到它的。還沒有等到他說出是哪一張,他就又遺憾又充滿肯定地說。
臨下車前,這個男子把這本邊頁已經(jīng)翻得有點微微卷起的《凡·高畫冊》送給了我。正是在這畫冊里的中間某頁,有他著重提到的那幅畫——
《吃土豆的人》。
——某樣司空見慣的事物,如何在某一天突然引起我們的注意,實在是有各種契機的。就比如那些我忽視慣了的、生活中無以計數(shù)的、我眼中無比笨拙的土豆,就這樣經(jīng)由一幅百年多前的畫作引領(lǐng),重新進入我始終睜開卻始終有盲點的視線。
現(xiàn)在,這幅《吃土豆的人》,我閉上眼睛即可回憶起畫中任意一細節(jié),我若有任何繪畫天賦定當臨摹一千次。
它那么悲傷刻骨,而又堅忍不拔。
深得我心。
畫面正中是一盞懸掛的昏黃油燈,使整個畫都帶著深褐色的凝重。燈光下,一家五口正圍桌而坐,木紋餐桌上擺放的,正是還冒著騰騰熱氣的一大盤土豆。熱氣裊裊地上升到他們的頭頂,有了溫暖的氛圍。
一個老太太正把一個特大個的土豆遞給那一家之主婦模樣的人,仿佛在贊賞地說:瞧這一個,多大個啊。主婦則低眉篩著茶(許是咖啡),她的粗眉有些皺起,仿佛有點不耐煩眼前這樣的生活了,卻又依然慣性地深思著這樣的生活該怎樣才可過得更如意更體面些。
主婦的對面是一家之主,他也許是個礦工,手指叫煤炭染得發(fā)黑他也懶得去洗洗。他凝望著他老婆,仿佛要跟她商量什么事情。而另一個戴頭巾的女人又凝望著他。
一個穿裙子的姑娘,身形要嬌小些,背對著我們。
他們的關(guān)系,有些復雜。但是這都無所謂??傊麄兪且患沂强隙ǖ?。
他們的手關(guān)節(jié)都出奇地大,骨突著,你知道,那樣的手是可以把食物或茶壺抓得很牢的,也可以把生活抓得很牢的。
他們的鼻翼也很寬,鼻孔粗大,他們的呼吸,一定是粗重的。勞動,改造一切。包括他們的呼吸。
五個人非常均勻地分布在這幅畫中,毫無疑問,人人都會說,他們是畫家所關(guān)注的主題。
可是,在我眼里,桌上僅有的那一大盤土豆,外加佐餐的茶,也是凡·高眼里的主角。就像今日我們常常看見的或提供日本牛肉,或提供海參之類的稀罕品的主題餐廳一樣。
這個五口之家,土豆是他們的餐桌主題。
日復一日的主題。
在我看來,這一幅畫里,有笨拙的男女、笨拙的土豆?;蛟S可以說,還有笨拙的一壺茶。
有著一個農(nóng)民之家全部的笨拙不堪的生活。
凡·高給弟弟提奧的信證明了我的看法。
據(jù)說提奧一見到這畫,就鼓動哥哥拿去沙龍參加展覽。但是凡·高回信說:“我想清楚地說明那些人如何在燈光下吃土豆,用放進盤子中的手耕種土地……老老實實地掙得他們的食物。我要告訴人們一個與文明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點也不期望任何人一下子就會喜歡它或稱贊它?!?/p>
他并沒有把畫及時拿到那些由闊太太的飄飄衣袂、小姐們的香氣熏染與高貴軍人的滿肩膀勛章組成的沙龍里去。
他描畫著吃土豆的農(nóng)民生活。其實是,他想通過土豆這樣的食物,以及這些種土豆也吃土豆的人,見到與他所鄙夷的“文明人的生活”不同的真正正確的生活。
見到上帝。
我開始愛上吃土豆,煎、炒、囤、煮;或單獨吃,或搭配其他食物吃;當飯吃,當菜吃,當零食吃;沒有一樣不嘗試。沒有一樣不好吃。
土豆那滿滿的淀粉里,還有著只可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清香。
我也開始關(guān)心跟土豆有關(guān)的一切。報章雜志、電視以及人們口里的片言只語,都逃不開我的注意力。
我最喜歡探究的是土豆的成長。所有的蔬果,都是裸露在空氣與光線中,它們一生都與風和光線打情罵俏著,最后用碧綠的、紅彤彤的顏色告訴人們:我熟了。來吃我吧。
只有土豆、紅薯,那不多的幾樣,從春到秋,它們完全地埋伏在泥土之下。命中注定它的工作就是在漫長的黑暗里沉默與積蓄。它們的一生,真可以寫成一本“黑暗小說”啊。
有時想,土豆做夢嗎?它的夢是黑色的嗎?
有時還想,土豆在出土以前,它的個大個小,即使連種植它的農(nóng)民也猜測不出。會有人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掘開泥土看一眼土豆再給它覆蓋上嗎?
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它們從土地里出來的那天,就是它完全成熟的日子。
有一回,我看到介紹前蘇聯(lián)的一個電視片。在地廣人稀,糧食永遠不夠的前蘇聯(lián),產(chǎn)量極大的土豆,成了人們唯一的救命糧。因此,赫魯曉夫先生的名言便是,土豆加牛肉,就是“共產(chǎn)主義”。
我曾聽說,在1960年代最初那著名的三年,飯蔬最為匱乏的冬春之際,土豆挺身而出,養(yǎng)活了整個北方。
土豆可以露天存放幾乎整整一個季節(jié)。它的構(gòu)成分子,該是有多牢固啊。
還有土豆的種子,越往北種子越好。所以,人們常常走得更北,去換種,換回優(yōu)良的來年收獲。
每一次,聽了這些,我總是外表平靜,內(nèi)心卻熱血沸騰地想,如果有機會,我應(yīng)該去種植至少一季土豆,去觀察、了解、親近那些披著大地色外衣的土豆,那些外表粗糙、內(nèi)心扎實的土豆,那些在市場的菜堆上與人們的菜籃中笨拙地滾動的土豆,那些養(yǎng)育生活的土豆。
有時在燈下吃著土豆,會想起火車上偶遇的那人。他當時那么堅定地指出我會忽略凡·高那幅《吃土豆的人》,也許并不是他的武斷。而是他看出了當時的我,是個過度追求纖細內(nèi)心、纖細生活的人。
這樣的人,無法在泥沙俱下的生活里立住腳,無法看得更清晰,無法像個偉大的旅行家一樣在生活的沙漠里走得更深更遠。
這樣的人,因此需要吃更多粗糙的、笨拙的食物,與更多性情粗糲、笨拙的人往來,過更多有叢林有荊棘的、笨拙的生活。
我曾問起身邊最熟悉我的那個人:“哎,你說我像我爸還是像我媽?”
身邊人便依著他平素認真的習性,仔細思想一下,然后鄭重其事地說:“像你爸爸多一點?!?/p>
“你再好好想想……”我不死心。
“四分像你爸爸,二分似你媽。另外幾分,是你自己?!?/p>
還是像父親多一點。
“為什么?”
“……”他一時語塞。想好久,慢悠悠地說:“你看看你喝茶的樣子。”
我便不作聲了。瞪著他,仿佛才領(lǐng)悟到我酷肖父親——這個其實再平常不過的真相。
我認了命,同時啜一大口又熱又苦的茶。
也許我私心里是想要更像母親吧。雖然像父親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母親有著一個標準女人應(yīng)該有的種種品質(zhì):容貌端美、性情溫和。雖然有點兒軟弱,但是對于擔任妻子和母親這樣的角色,對于性格暴烈剛強的父親而言,“軟弱”也許正可以彌補與中和,因而并不算是個不能容忍的缺點。
母親還有一項特別處,就是在即使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也可以為家人創(chuàng)造出一個相對舒適的小空間——這樣的空間久而久之還能轉(zhuǎn)化為一種心靈的依靠:一張硬紙板被她蒙上花紙,就變成了美麗的菜墊;小陽臺上種滿了花草,裝不下了,還可以分送鄰居。鄰居得之后無不歡天喜地;毛巾縫綴起來鋪在沙發(fā)上,比飾物店里昂貴的沙發(fā)巾不知要好看多少倍,還總有人追著問在哪家店買的。
母親完全是心靈手巧的那一類人。
我等待了很多年,希望自己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但是隨著歲月的增長,我對此已經(jīng)越來越不抱指望了。母親的這些優(yōu)點我竟一樣也沒有遺傳到:幾乎不會女紅,縫補的針腳連自己也看不過眼。燒的肉菜自己也不愿意吃。養(yǎng)的花草總是難得有花——有次從母親那里帶回一盆正開著六朵花的梔子,沒想到第二天,花就謝了一半,到第三天就再沒見到花的蹤影了。
世間若真有花神,我真是不知為什么她那樣垂顧母親而冷落我。
悲哀地看著自己的手,想想母親,我就會感到:女人的手只用來寫字,應(yīng)該是有缺陷的。
沒有想到的是,倒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就像身邊人所言的——竟越來越像父親了。就像喝茶這件事,我以為自己是完全地無師自通,完全地心安理得。但最后還是發(fā)現(xiàn),與父親竟一模一樣。
父親是個嗜茶如命的人,也可以稱得上我心中的“喝茶冠軍”。從我記事起,他的茶湯就一直濃得匪夷所思,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是在喝醬油。但他根本不以為苦,反而覺得喝這樣的茶才過癮。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五歲高齡,他還是要在臨睡前喝一碗濃茶——完全不影響他酣暢淋漓、一覺到天亮的睡眠。
除了晚上這個時間不喝茶,其他方面我與父親是一樣的。
每天早上,一定要泡一杯很濃很釅的茶喝,就算早晨五點要出門,也會忍耐著濃厚的睡意,提前起床,留出可以喝茶的時間。別人是以天光表示一天開始,我卻以喝一大杯茶為標志。如果是出差,更要精心籌劃。收拾行李時,第一件事就要用信封包好足夠的茶葉——旅館或接待方提供的茶葉再好我也是喝得非常無味的。
別人看我底氣十足,卻不知道我的底氣不過是一包最普通的“南昌”茉莉花茶葉。
而且其他時候,比如疲乏的時候,難過到要死的時候,寫字“梗阻”的時候,甚至偷懶在網(wǎng)絡(luò)上打電子游戲打到最酣暢的時候,都一定要喝上一大口茶。
連我裝茶的杯子也像極了父親。
杯子大得我要用雙手才能捧住杯身。好在有茶杯柄手,否則單手是握不住的——這還是在雜貨店里淘了幾年,才碰到一次這么大的。當時立即買了一對回來——防備著摔壞一只,還有一只。家里人看我喝茶時總覺滑稽:小小的人,卻愛用這么大的茶杯,真不知怎么回事。
這也得自父親遺傳。父親最喜歡用巨大的杯子喝茶。有一陣子他甚至就端著搪瓷缸子喝。那是個家里從前用來熬湯的缸。后來父親嫌茶杯小不過癮,就清洗干凈缸用來煮茶,煮開之后涼一涼,他就直接拿著這“升級版”的茶杯喝了。
有時我自己覺得這樣對于茶的依賴,是過于呆板、刻意了,仿佛提前進入老年似的。但是一想到這一切都像父親——就覺得完全沒有克服它的必要了。
成長的歲月里,其實與父親一直溝通很少。印象里,父親就是一個早晨出去工作,月末帶回工薪交給母親的人。晚上么,我們做作業(yè),母親做女紅,而父親往往是去鄰居家打牌,或倒頭大睡。
很少有語言上的傾心交談。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話語其實是需要的。也許女性都需要話語的慰藉——無論是妻子,還是女兒。
因此總覺得與父親隔了一層。
但也沒有什么,習慣了就好了。就這樣成長到了獨立生活。
起初喜歡寫字的時候,也并不怎么喝茶。有時渴了,特別是夜深瞌睡來襲的時候,想著要提神,就去父親那濃似醬油的茶缸子里倒一點茶,微微地咂一口,太苦了,便兌好多白水下去。父親的茶,便成了我的茶引子。
父親的茶,說來也話長。與他有著傷感的舊式文人氣不無關(guān)系。他一生歷盡坎坷,也找不到誰人可以興師問罪。于是常常就一個人坐在那里愁苦,喝茶。人越來越沉默,茶越喝越濃。
我從沒有看過一個像我父親那樣愛喝茶的人。
一杯濃茶,把我父親與他人的父親區(qū)別了開來。
有時我想,那杯茶里,必定滲透了父親無盡的命運感,以及父親所屬的那個時代的時代感。
唯一一次見到父親沒有泡茶,是弟弟過世。
那是我們?nèi)易畛钤茟K霧的日子。那時母親說的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她說,天都塌了。
出殯的那天清晨,下著雨,全家?guī)缀鯊匾刮疵?。父親一直就坐在弟弟的遺像前——那張相片上的弟弟年輕英俊,看了越發(fā)叫人哭泣。三月天非常寒冷,父親緊緊裹在弟弟留下的軍綠色大棉襖制服里,像把泡完了的干茶葉,一下子徹底失神、散亂了。
我們這里,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不吉利的。于是我們姐妹代替父母去火葬場。等下午回到家,看見父親依然坐在弟弟的相片前,緊緊抱握著自己的雙臂,和他坐的硬木椅子一樣堅硬寒冷。我們給他泡的茶一口也沒有動。
再熱的茶,也泡不開他的心。
只有我知道,不喝茶的父親,等于是完全不想要這個人生了。
那段時間,我們姐妹發(fā)現(xiàn)任何撫慰、勸導對于晚年喪子、徹底浸溺在龐大無邊的悲傷里的父母都是沒有用的。我們快要絕望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就是:罵。
罵從來沒有停止過哭泣的母親:哭,哭什么哭,你們有本事跟著弟弟一起去。
其實也是說給坐在一邊,已經(jīng)沉默許久的父親聽的。
父母聽到這樣的話,非常震動。這些悲傷的日子,他們所聽到的都是深切的同情與溫和的撫慰,卻從沒有聽過一句這么堅硬無情的話——尤其是從自己女兒嘴里。
我們看見話語起了效果,接著又說,你能跟著去嗎?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你就要繼續(xù)生活下去。
道破事實,是這樣殘忍卻又無奈。也是絕望所逼吧。那回卻把父母點醒了一點點。
后來父母漸漸想回來了。標志之一就是看見父親又端著他的大茶缸子喝茶了。生活重又繼續(xù)下去,悲傷的濃度貌似被時光之水漸漸稀釋。我們心底卻十分明白,那只是傷痛完全沉淀到了心底里的一種表現(xiàn)。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提弟弟,仿佛從來沒有這個人。讓傷口結(jié)痂吧,不去扯開它。
我突然又想起,弟弟也是喜歡喝茶的,也是喜歡濃釅的茉莉花茶,也是喜歡用巨大的杯子——我們?nèi)齻€人,都是用這樣一種猛烈的方式喝茶。
弟弟也是有著易傷感、易受折的氣質(zhì),也總是試圖將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區(qū)分開來——和父親、我是一樣的。
——有時我想,喝茶與喝茶者氣質(zhì)的養(yǎng)成,也許這兩者是有點關(guān)聯(lián)的吧。
血脈,在一杯茶里,在一個人喝茶的樣子里,從來沒有斷流過。
工作了整整五天。一到第六天,我們必然惦記著要到新城去。并沒有什么具體的事,也就是隨處轉(zhuǎn)一轉(zhuǎn),隨處看一看,然后又步行回來。既然周末放假把悠閑的權(quán)利像分發(fā)面包一樣賞給了我們,我們就好好享受。
假若這天被什么臨時的事耽擱了,那么,下一個第六天,我們必定要在新城多盤桓上幾個小時,把上次缺的課補上。
新城有什么可看的呢?空空落落,安靜得像沒有人住一樣——許多到過新城卻有些排斥那里的人們這樣說。是否他們的心靈太空蕩,所以總是需要滿滿的人、物和聲音來填充、免得他們無所適從呢?我們也不明白。
但我們愿意上新城去,卻是肯定的。
大約從十年前開始,幾乎每個城市,都像害傳染一樣搶著增添這樣一片叫作“新城”的地方。城市人太多了,不光人住不下,連商店、醫(yī)院和學校都住不下了。也不知是人帶著這些機構(gòu),還是這些機構(gòu)帶著人,開始一趟一趟地,往新城里遷。
天狗吞噬月亮。所謂新城,就是老城市吞噬下與它比鄰而居的那一大塊鄉(xiāng)村。每個老城市,現(xiàn)在都長著一顆帝國般擴張的心。它們把還種著莊稼或還沒種上莊稼,只生著野樹野草的田地,齊整整鏟平,鋪上水泥、瀝青或是磚石。它們也仿照老城的模式,這里建一座幾乎所有物品都能買到的超市,那里搭一大排高聳的樓。有的樓頂還仿著西方小城豎著十字架??傊磺卸荚噲D變得和老城一樣。
但在我看來,新城,雖是穿了城市的外衣,靈魂卻還不是城市的靈魂。
一條江河、一座橋,多半是老城與新城的分割線又是連接線。
我們住在橋邊的老城不遠。我們先要穿過橋頭盤踞著一對黑白大貓的拉索橋。橋很長,秋天開始枯水時,走到橋中心往下看,就有一群牛在橋下漸漸露出的沙洲上啃草、踱步、撒尿以及互相蹭癢。這一大群辛苦一生的牛,穿著棕褐色的衣,現(xiàn)在得到短暫的休憩。
過了橋,不瞞你,我們有時要上旁邊一個公廁。那里的味道,奇臭之極,熏得我們每次都是最快速解決問題。可是,每次,公廁門口都圍著一群由看守公廁的人召集而來的打牌人和看牌人。在賭牌的刺激下,這些人完全喪失了嗅覺??梢韵胂螅麄円徽?、一整年都是在那樣的異味里生活著。
我有時為他們感官的失靈與麻木感到驚詫。也為他們在麻木中還能享受另一種快樂,感到更深的驚詫。
不過,再往前走不多一會,我對這一群打牌人的不悅還來不及升起就會消失了。
前面有一大片延綿幾公里的樹林。
這片樹林的設(shè)計者,一定是按照四季的輪回來安排栽種樹木的。最前面,是一大片薔薇花與迎春。桃花也有幾株。再往后,是夏季常見的夾竹桃等。后面兩片,是我們最喜歡的,一片秋天的桂花林,一片冬天的臘梅林。
走過這一長條路,等于是檢閱了四季。我們每次都要在這里徜徉很久。
可以說,與樹木相伴一個下午,觀察芽葉的萌生與枯朽,以掌心撫觸樹干上的疤結(jié)與紋理;為某只偶然揀到的不幸死去的小鳥尸體尋找一個小小的樹洞,長久猜測樹木們移植來這里之前的老家何處,以及在心里和樹木說一會話。這一切細瑣的、不值對外人道的事情,正是我們喜歡來新城廝磨的理由之一。
是了,住在老城的我們,正是奔著這樣一些事物而來的。老城里,有一大片散發(fā)著清香的梅花嗎?有安靜得只聽見鳥叫的地方嗎?有因為知道沒有人來打擾或驅(qū)逐它們因而愜意地低頭吃草的牛群嗎?有連一個人也沒有,因而顯得異常完整的街道嗎?——在老城,所有的街道都已經(jīng)被人、車,以及店鋪瓜分與切割完畢了。
在我們看來,第六天的新城,是生活對像驢馬一樣勞累的我們的獎賞。
但是,有一個第六天,在新城,我們遇上了一件事、一個人。它改變了我們的看法。
那時我們已走完了新城,身上還帶著梅花的香,原路返回老城的家。已經(jīng)下午五時了,夕陽將凝重的余暉抹在建筑物和江水之上,也抹在我們路過的橋下一個老人身上。
要不是他在一個火灶上烤著一條魚的悠閑樣子吸引了我,我們的腳步就不會慢下來。
火灶是用一些長條磚搭的,一點煙也不跑,顯示他手藝很好。磚石已發(fā)黑,可見不是新搭的。他翻覆烤著魚的兩面,身邊還有兩條小的生魚。還有一個未蓋蓋子的小鍋,里面是米。大約兩把米的樣子。
“老人家,你在這里做飯吃?”我們問。
“吃一頓算一頓咧。”他說。并不拒絕或反感路人參觀他的生活。
“魚是江里釣的吧?”我問。
“魚現(xiàn)在越來越難吃了。你聞聞,烤了這么久,一點香氣也沒有哇。填肚子罷了。”他說。
“我剛剛過橋去老城想給孫女買件衣服過生日。那邊真去不得。好吵鬧。我一過去就吵得忘記了要買什么。等我折轉(zhuǎn)回來,才又想起來了。唉,不買了?!彼终f。
我也同意他的說法。
“那么你為什么在這里做飯呢?”
他指了指不遠處,說:“我原來住在那里?!?/p>
我抬頭看過去,他指的那一片地方,現(xiàn)在是一大群長得一模一樣的復合式樓房,一模一樣的無數(shù)的窗格子。
那里原來應(yīng)該是他的村子,原來應(yīng)該是村人晨起下田耕作、傍黑收工喝酒,一年四季開門見山的生活。
“他們把村子拆了,要我們到好遠的地方去住。我村里的人、我子女孫女都快快活活地去了。”
對的,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年輕人,誰不愿意得到這樣一個機會去做城里人呢?這是無可指責的。
當然他并沒有說“他們”是誰。
“但是我不去。”
“為什么?”
“我祖輩都在這里住。我祖墳就在不遠的山上。我今年七十八歲了,要是死在很遠的地方,回這里來的路都認不得?!?/p>
是了,哪棵已經(jīng)扎根的老樹不怕搬移呢?哪個已沿襲中國鄉(xiāng)村習俗生活了一輩子的老農(nóng)不怕離開他的村莊呢?哪個七十八歲歲的人不怕做孤魂野鬼呢?
“我就在這里附近轉(zhuǎn)。他們把我的灶拆了,我換個地方又搭起來。我總要吃飯吧。”他說。
也不知道“他們”是指誰。
魚已烤熟了,一條干癟的、無處求生的魚,做了這個曾經(jīng)的土地好手、這個絕不愿意成為一個城市人、這個靠水吃水的老人(從前他應(yīng)該是靠田吃田的)的簡陋的盤中餐。
灶中的火也漸漸熄去了,只有煙還在猶豫且憂郁地在新城這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飄。
夜正在鋪天蓋地地黑下來。新城的北風,比老城不知要凜冽多少倍。這七十八歲歲的老人、這在新城無家可歸的老人,將何以扛過這寒意徹骨的冷呢?
第六天的新城,原來不光是獎賞,竟也有不知何人遺留下的、對一個極其平凡的孤老頭的懲處。
第六天的新城,我看見一個半城半村、似城似村、非城非村的靈魂在流浪。
王曉莉,作家,現(xiàn)居南昌。曾在本刊發(fā)表散文《站臺》、《突然改變的道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