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家像失控的汽車

一個陰雨的下午，咨詢室很安靜，衛(wèi)女士幾乎是一邊抽泣一邊講述兒子的病情。她的兒子旭東今年16歲，在上海市普陀區(qū)某中學讀初三。馬上要中考了，旭東出現(xiàn)了一系列反常行為，讓她萬分焦慮。

衛(wèi)女士告訴我，她和丈夫張先生是四川眉山人，早年在眉山做皮具生意，賺了些錢，2006年到上海發(fā)展。那時，旭東8歲，留在家鄉(xiāng)讀書，生活由奶奶負責照顧。2012年，夫妻倆在上海買了一套房子，算是站住了腳，剛好旭東小學畢業(yè)，于是把他接到上海來上初中?！澳菚r我家經(jīng)濟富裕，公司業(yè)務(wù)也走上了正軌，為了照顧孩子，我把生意交給丈夫管，回家做了全職媽媽?！毙l(wèi)女士說，“因為我發(fā)現(xiàn)旭東很膽小，做事小心謹慎，沒主見，成績也不好，我怕他學習跟不上?！毙駯|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過得很不開心，不過一個學期以后就適應了，學習成績在班里處于中上游。

沒有妻子的幫襯，張先生的皮具批發(fā)生意漸漸走了下坡路?！肮緲I(yè)績不好倒也罷了，大不了少賺一點，可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染上了賭癮，天天泡在麻將桌旁，不到一年工夫就把經(jīng)營7年的公司賠了進去，還欠了14萬元的賭債。”衛(wèi)女士痛心疾首地說。

旭東上初二下學期時，張先生為躲賭債，離家出走了兩個月。衛(wèi)女士被債主逼得沒辦法，只好把房子賣掉，還清了丈夫的賭債，娘兒倆在旭東的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她用還賭債之后剩余的賣房錢在皮具市場里租了一個小鋪位，一邊靠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準備東山再起，一邊苦苦等待丈夫歸來。

家庭變故使旭東深受打擊，他覺得自己很不幸，很自卑。衛(wèi)女士說：“旭東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他常常問我，爸爸啥時候回家？爸爸一個人在外面，住在哪兒？誰給他飯吃？會不會遇上什么意外？小小年紀就知道操大人的心。我發(fā)現(xiàn)，旭東經(jīng)常失眠，白天沒精打采的，學習效率很低。最重要的是，他成天憂心忡忡的，在公共場合總是顯得不自在。我擔心他患了自閉癥。唉！真是命運弄人??！好好的一個家，當初不知被多少人羨慕，但頃刻之間就敗了，我的家就像一輛失控的汽車，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災難?！?/p>

對衛(wèi)女士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安慰了她一番。關(guān)于旭東的疑似心理問題，我沒有發(fā)表意見，因為我還沒有和旭東見過面。

思緒像脫韁野馬

第二天上午，旭東來到了心理咨詢室，我們單獨面對面交流。

旭東告訴我，他小的時候雖然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但很少見面，每天晚上，總是等他睡著了爸爸媽媽才回來，第二天早上醒來，爸爸媽媽又離開了。奶奶告訴他，爸爸媽媽在做皮具生意賺錢，之所以這樣起早貪黑地辛苦，都是為了他，因為有錢才能吃飯，有錢才能上學，將來還要到大城市上學。他經(jīng)?？拗獘寢?，奶奶就哄，哄不住就罵他不懂事。慢慢地，他適應了沒有爸爸媽媽的生活。后來，爸爸媽媽來上海做生意，他在眉山生活得很不好，總感覺無依無靠，被同學欺負也不敢反抗。奶奶是一名退休的小學教師，對他要求非常嚴格，讓他感覺格外壓抑。有一天，他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拿家里的雞蛋砸鄰居家的狗，被奶奶看到了。奶奶打了他一耳光，命令他跪在門口悔過，還餓了他兩頓飯。“要是爸爸媽媽在家，怎么能容忍奶奶的狠毒？”回憶往事，旭東仍忿忿不平。

上小學四年級時，旭東隨口跟同學說，自己喜歡班里的某個女生，被同學們炒得沸沸揚揚。后來他就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女生，總是很注意她，但他那時候根本不敢跟女生說話?！翱赡芪业哪樒け緛砭捅“桑桓f話就臉紅心跳?，F(xiàn)在，我和班里的女生說話仍感覺很有壓力?！?/p>

我插話道：“那你心里想不想跟女生說話呢？”

旭東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點點頭。我放心了，旭東可能有人際交往障礙，但至少性心理正常。

旭東接著說，上海的同學都很友好，沒有嘲笑過他的四川方言，還教他打籃球、玩電腦，向他推薦流行的音樂，等等。他想忘掉自己是小城市來的人，做一個真正的上海人，過有品位的生活。當時他家經(jīng)濟富裕，媽媽又舍得為他花錢，事事順著他，蘋果手機、蘋果隨身聽、蘋果平板電腦都給他配齊了。有同學問他是不是“富二代”，他欣然承認，并洋洋自得?！捌鋵?，我得意的是有媽媽愛我，不是炫富?！毙駯|解釋。但是，他還沒有真正融入上海的生活，家里就出現(xiàn)了變故。爸爸躲賭債離開家，不知去向，也不和家里聯(lián)系，旭東頓時感覺天都要塌了，生活失去了依靠。一方面，他擔心爸爸一人在外顛沛流離，生活沒人照顧，擔心他住的地方有蛇、老鼠或跳蚤，等等。最近兩個多月，他又開始擔心爸爸媽媽會出現(xiàn)種種意外，車禍、樓上掉下重物、地震……即使上課也會有這樣的擔心在大腦中縈繞，揮之不去。“我的思緒就像脫韁野馬，拉都拉不住?！绷硪环矫?，他擔心同學們知道他家里的事，笑話他，看不起他。他最擔心同學劉詩琪看不起他，因為他正在暗戀這名漂亮的同班女生。

“現(xiàn)在，只要看到同學們小聲交談，我就覺得是在說我家的事，他們的笑聲在我聽來無異于晴天霹靂。”旭東說，“我知道這樣想沒必要，現(xiàn)實不是我想象的樣子，但我就是控制不住這樣想。我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折磨得心情煩躁，日夜不寧，晚上睡不著，白天腦袋發(fā)暈，全身倦怠。這種狀況，學習效率肯定非常低。該記的記不住，該忘的忘不了，該思考問題時常常走神，不該考慮的問題卻死死纏住自己，無緣無故地感到害怕，心里不踏實，常因緊張而心跳加速。對了，我的飲食也很不正常。有時，我一頓吃得很多，接下來兩天都不餓?！彼€告訴我，他經(jīng)常頭疼、胃疼，去醫(yī)院做過各種檢查，沒查出什么問題，但他總覺得自己活不久了。

秩序感不可或缺

通過兩個小時的交流，我對旭東的心理做出初步評估：思維邏輯清晰，無幻覺出現(xiàn)，有自知力，精神疲憊，有強迫與反強迫思維的典型癥狀，人際關(guān)系敏感。

征得衛(wèi)女士同意，我用癥狀自評量表（SCL-90）對旭東的心理健康進行了測試。結(jié)果顯示，他的心理健康狀況不佳，患有強迫癥和人際關(guān)系障礙，有必要接受心理輔導。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他伴有恐懼、焦慮等癥狀，情況一定比測試反映出的問題更復雜，但強迫性思維和人際關(guān)系障礙是主要癥狀，當主要癥狀得以消除，其他癥狀自然會緩解。

衛(wèi)女士問：“家庭變故是大人的事，孩子怎么會有這么重的心事呢？”

我解釋道：“旭東的心理問題，是從小到大不良的家庭環(huán)境綜合影響所致。總的來說，是他內(nèi)心的秩序感遭到了破壞。”

“秩序感是什么？”

我說：“心理學認為，人類通過觀察周圍環(huán)境來預測規(guī)律的運動變化，由此確定所接受信息的含義，這種預測就叫作秩序感。在旭東需要與父母建立親密感，享受母愛，行為上模仿父母的時候，父母正忙于做生意，無暇照顧他;在旭東需要其他感情來補償母愛的時候，奶奶的嚴格要求和體罰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傷害，使他安全感和自信心不足;初到上海時，旭東剛剛進入青春期，正是建立獨立意識的時候，媽媽卻開始補償母愛，無微不至地照顧他，致使他仿佛回到了童年，開始依賴父母，錯過了獨立意識的形成期，所以做事沒有主見，還像小孩子那樣，特別在意別人的評價;正當他信心滿滿地想開始新生活時，家庭出現(xiàn)變故，爸爸突然離家，不知去向，使旭東突然失去了主心骨，陷入擔憂、不知所措之中不能自拔，喪失了安全感。您看，這是不是有點像季節(jié)倒錯？莊稼怎么能長得好呢？旭東在這樣的成長過程中怎么能有正常的秩序感呢？他面臨中考，學習壓力大，又缺乏自信心，內(nèi)心的沖突導致強迫癥，而情緒的變化，心理不堪重負，最終引起了生理功能的紊亂。”

衛(wèi)女士默默點頭，又問：“那人際關(guān)系障礙又是怎么回事？”

我說：“兒童人際交往能力的發(fā)展是以安全感和自信心為基礎(chǔ)的，旭東安全感不足，自信心較弱，本來就比較敏感，使其與人交往不主動，缺少知心朋友傾訴煩惱，而小學三年級的暗戀女生事件使他人際關(guān)系敏感度增強。一方面，他向要好的同學吐露心聲，卻被無情出賣，另一方面，隱私被公開宣揚又抑制了他對異性的好感，對異性交往的認知產(chǎn)生了偏差，他認為暗戀女生是錯誤的。這個不正確的認知在他的青春期又給他帶來了困擾，初二時暗戀同班女生劉詩琪加重了他內(nèi)心的焦慮。總之，旭東內(nèi)心深處沉淀了太多的恐懼和不安全感，于是他本能地筑設(shè)起強大的心理防御堤壩，把自己封閉起來。這樣的心態(tài)，在人際交往中產(chǎn)生很大的焦慮就不奇怪了。久而久之，旭東養(yǎng)成了強迫人格，特點是做事循規(guī)蹈矩，缺乏決斷力，猶豫不決，拘謹，過分注意細節(jié)和形式?！?/p>

“都是我害了孩子！”衛(wèi)女士自責不已，“為今之計，該怎么幫孩子呢？”

我說：“除了幫孩子重建秩序感，別無他路?！?/p>

不要跟自己較勁

強迫癥是需要較長時間和耐心治療才可能根治的。我對旭東的心理治療分三個階段進行。

第一階段，在贏得旭東充分信任的基礎(chǔ)上，我開誠布公地給他講解了強迫癥的發(fā)生基礎(chǔ)與個性缺陷的關(guān)系，使他對自己的個性特點和所患疾病有正確的認識，對周圍環(huán)境、現(xiàn)實狀況有客觀的判斷，丟掉精神包袱，以減輕不安全感。

第二階段，我采用森田療法和認知行為療法，幫助旭東改變強迫思維模式。具體分三個步驟：

1. 改變過去的習慣思維模式。學習控制自己不對強迫性想法作反應，不管它對自己的生活有多大干擾。

2. 學會正確歸因。接受強迫癥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不要責怪自己意志力不強，避免所有類似“有這種強迫觀念的人，是多糟糕，真的很奇怪……”等負面的、批評的想法，勇敢面對現(xiàn)實生活。我告訴旭東，不要跟自己較勁。家庭變故不是他的錯，他也幫不了父親，他要做的是承擔自己學習、生活中應承擔的責任。

3. 轉(zhuǎn)移注意力。將注意力從強迫觀念中轉(zhuǎn)移開，延緩對強迫觀念的反應，時間至少15分鐘以上。剛開始時可以從延緩5分鐘做起。當頭腦中產(chǎn)生了強迫思維，要有意識地做其他感興趣、有建設(shè)性的活動，比如散步、運動、聽音樂、讀書、玩計算機、玩籃球等。

此外，我還對旭東進行自我減壓訓練，如腹式呼吸法、感覺想象法、宣泄療法、音樂療法等，循序漸進地幫助他解除由強迫癥引起的焦慮，改變他的行為方式。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他自己感覺到強迫性思維大大減弱甚至消失。

第三階段，幫助旭東學習合理的應激方法，減輕不確定感，增強人際交往能力。方式是給他布置作業(yè)，引導他學會理性思考。作業(yè)內(nèi)容主要有以下三類：

1. 總結(jié)人際交往的困惑。找出自己在人際交往中苦惱和煩悶的事由，寫出書面認識。找出認識中不合理的信念，經(jīng)過自我反駁，用正確的積極的信念取代不合理信念。

2. 選出自己最擅長做的事，堅持每天做一個小時左右，如唱歌、打籃球、棋類等文藝活動，盡量堅持寫日記。

3. 培養(yǎng)持久性和忍耐力，每天活動量在1.5～2小時，增加主動與人交談、看電視新聞等社會活動。

同時，我請衛(wèi)女士在家監(jiān)督旭東積極行動，對他的懶惰既不姑息遷就，也不矯枉過正，幫助他積極從事體育、文娛、社交活動，使他逐漸從強迫思維的境地中解脫出來，有和諧愉快的人際交往。

經(jīng)過三個月的心理輔導，旭東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變化，對未來生活樂觀了許多。他告訴我，大腦中依然會閃現(xiàn)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但他基本能夠做到順其自然。他的睡眠也得到了改善，課堂上注意力集中了，學習開始進步，對生活有了信心和勇氣。但他自我感覺人際交往敏感還有待進一步改善。

旭東參加中考前半個月的一天，衛(wèi)女士打來電話，說張先生回家了。她激動地說：“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替他還清了賭債，但他記得兒子中考的日期，說什么也要回來給兒子加油。”

我忙問：“旭東有什么反應？”

衛(wèi)女士剛要說什么，電話被奪走，繼而傳來旭東的聲音：“我感覺好幸福！我們一家三口要在上海重新開始！有了爸爸的支持，我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

聽到旭東自信地吶喊，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