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其仁
在觀念和經濟實踐當中,經常有人問市場干什么、政府干什么,政府應該干什么、市場應該干什么,政府干多了還是市場干多了,大家有非常多的討論。但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一個共同的東西,它假定政府和市場是兩個主體,但是上個世紀的經驗可能會提醒我們從另外的角度來想這件事情,一個是前蘇聯的實踐,政府完全要把市場排除出去,那么國家權力,組建超級國家公司,完全取代市場。
這個理論的代表作就是1917年列寧寫下的《國家與和平》,他想象著用國家機器把所有資源集中起來,所有人都是國家這個超級大公司的雇員,然后由這個國家的計劃委員會來配置資源,這是一個理論表達,整個國家就是一家大公司。
列寧其實沒有機會實踐這個想法,但二戰(zhàn)前后斯大林某種程度上把蘇聯經濟變成了一個超級國家公司,完全沒有看到合法的市場的作用。但是灰色的市場、地下的市場在整個蘇聯經濟當中揮之不去,沒有完全干掉,它的農產品的供應很大程度是靠農民的自留地,才能滿足莫斯科食品商店里都買不到的新鮮疏菜和水果。始終以半地下經濟在維持,所以嚴格地講,也沒有看到過真正意義上政府可以把市場完全轟出去、排出去,經驗上沒有出現過,理論上也沒有。
上個世紀另外一些國家,主要是發(fā)達的西方國家,包括東亞,市場經濟是一個基本的形態(tài),當然里面加上了一些宏觀調控等麻煩的東西,但是基調是市場。這些經驗當中可以看到,無一例外沒有一個完全排除政府。真正搞市場經濟的政府都在里頭起作用,而且這里那里起的作用還不小。
中國是在這兩個經驗之間,我們跟蘇聯走了一段試圖搞超級國家公司,但是我們比蘇聯還落后,特別是農民人口極其巨大,所以我們沒有搞成非常單純的國家超級公司,搞成了兩種模式,國家公有,還有一個是農民的集體所有。然后我們的計劃嚴密程度跟蘇聯不能比,我們一直有兩條腿走路,五小工業(yè)、地方經濟性這套東西,沒有完全搞成超級國家公司。
當然我們在意識形態(tài),在觀念,在國家經濟命脈這個部分,那是寸步不讓的,那是由政府控制所有重大的資源配置,由于績效不好,所以就引發(fā)改革,而改革的走向很清楚,就是要把市場經濟叫回來。
我們現在是一個超級國家公司,不太嚴格的超級國家公司分權分成了無數的地方公司,地方公司之間又像公司又像政府,彼此也在競爭,這個競爭受各種約束,有些很像市場行為,有些就偏離得比較遠,同時也對中國經濟的高增長做出了貢獻。
但是,中國還做了一個實驗,大量的私營經濟、外資經濟清楚到產權鑒定的經濟組成了市場價格機制發(fā)揮很重要作用的一個板塊,也對中國的經濟增長做了重要的貢獻,因為經濟增長是所有的東西湊到一起。那么,下一步到底往哪里走?
政府有可能高高地在市場之上,也有可能謙卑地落到市場中來,還有可能落到市場的底部去。如果順著這個方向走,經濟會發(fā)展起來,會有持續(xù)發(fā)展的前景。但是如果反過來,國家重新要飄到市場的上空,要凌駕于市場,要提供較少的服務,又獲得很大的稅收和其他的收益。20世紀有些教訓就會再現,而經濟理論工作者就是要討論這個條件,什么條件讓國家偏離市場、遠離市場、高居市場之上,什么條件讓它到市場里邊來。
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經常對著一個東西百看不厭,就是找一張房產證。房產證當然確實也很值得看,東方、西方,美國、中國全部是政府發(fā)的,為什么?我們?yōu)槭裁醋约翰荒墚嬕粋€?我自己畫一個肯定是我家房子寫得比其他人房子大,為什么不是開發(fā)商給你畫?開發(fā)商印一張房產證會比我們現有房產證漂亮。可是很有意思,全世界的房產證全部是政府發(fā)的。這就是市場里政府要干的一件事情,要鑒定產權,用權威的法律給予表達,減少轉手的麻煩,止紛定爭,減少糾紛,因為人們整天在鬧糾紛就不會好好做其它事情。
所以,討論市場和政府,只要看一下房產證,它是一體的,不是兩個主體,它是一個組成部分。當然這個組成部分很微妙,它給什么人發(fā)?到目前為止,我們只給城里人發(fā),農民的房子不發(fā)產權證、不能交易、不能合法上市。那么如果發(fā)和不發(fā),房價就不一樣,價格形成就不一樣,不但價格決定不一樣,價格決定什么也不一樣。所以政府對市場的影響,它從底部就影響了,不是兩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