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峰
摘 要:長期以來,討論生長于馬來西亞的華人寫作時,大都采用“馬華”這一視角。然而,居住于馬來西亞和遷居臺灣的這些“馬華”作家們,并非簡單地分享著同樣的文化視角和歷史心態(tài)。一概以“馬華”稱之,既是對其個人特質的忽視,也反映了在地者(local)的傲慢。張貴興的際遇便是如此。因而,本文擬舍棄“馬華”的立場,轉而從臺灣的視角審視張貴興的創(chuàng)作歷程及文化心態(tài),爬梳他入籍、定居以后,文學創(chuàng)作與臺灣整體文化語境之間的關聯(lián)。
關鍵詞:“馬華”文學;臺灣視角;“雨林”書寫;文化心理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6-0040-06
張貴興(1956—),出生于東馬婆羅洲砂撈越,1976年赴臺,負笈臺灣國立師范大學英語系,畢業(yè)后留臺任中學英語教師,1982年入籍。長期以來,關于張貴興的論述大都在“馬華文學”的框架內展開,卻很少從“臺灣視角”出發(fā)?!榜R華”(或者說華裔馬來西亞人)的標簽以及隨之而來的文化、身份、語言等一系列問題,構成討論張貴興作品時無法回避的關鍵詞。然而,這些話題更應該在臺灣文學史的脈絡中被討論。張貴興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發(fā)生在臺灣(臺北),因此他所面臨的一系列困境和挑戰(zhàn)都是以其臺灣經驗為前提的,“馬華”的身份與經驗在其中則是一種底色,是構成文本的原始素材。循著這“臺灣視角”出發(fā),可以提出一系列的問題,譬如,張貴興為誰而寫?以何種身份寫作?為什么寫作?他的文化立場又是如何?凡此種種,都亟待重新檢討和審視,以期對作家有更深刻之認識。
一
“我們到底是以中國人或在馬來西亞的中國人或怎么樣的身份存在于那個地方?馬來西亞也許在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其實在暗地里他們排華的情況是相當嚴重的!尤其當我到臺灣來之后,對過去的那種被排擠的感受更是強烈,我的家人就說來到臺灣真爽,看到的都是中國人,他們說真爽!到臺灣來就算當乞丐也都愿意。那樣的心境,是馬來西亞華人很普遍的心聲?!雹?/p>
張貴興曾如是自述其入籍的心態(tài),其中既有華裔在馬來西亞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辛酸與不甘,也有對“中國”的熱切期待和想象。對他來說,離開毋寧說更是一種逃離,從婆羅洲到臺北,不僅是地理空間的變化,也是心理層面上“彼處”到“此處”的轉移。一旦這一過程完成,臺灣(更確切而言是臺北)便成為張貴興文學活動的主要場所,隨著空間的變化,文學生產的場域也隨之發(fā)生改變,作家、讀者、出版方之間的聯(lián)系需要重新確認。因而,作家不得不重新考慮為誰寫作這一問題。這種改變即使不至于決定作家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卻也不可能全然沒有影響。在《伏虎》的自序中,張貴興直言進大學以前發(fā)表過的小說和散文,可以各自出一本書②,可見他在赴臺以前便已是筆耕不輟的寫作者,有固定的發(fā)表渠道。然而他在臺灣文壇嶄露頭角,并不是依靠光榮的履歷或者天才少年的名聲,而是得益于時報的文學獎項。1978年,《俠影錄》獲得第一屆時報文學獎小說甄選佳作獎;1979年,《伏虎》獲得第二屆時報文學獎小說甄選優(yōu)等獎。緊接著,張貴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伏虎》亦由時報文化出版。時報文學獎在張貴興初涉臺灣文壇時起到了引路人的作用,而他的創(chuàng)作自然也會受到時報——乃至整個臺灣文學風向的影響。
七十年代末的臺灣,正值“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高潮,“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兩派大打筆仗,側身文學論爭表象之下,更是潛流暗涌,左翼民族主義、右翼民族主義、臺灣本土論等等,各種話語競相交錯,蔚為大觀。③彼時的《中國時報》也曾刊文參與這一論戰(zhàn)。當時主持時報文化領域者乃是著名報人高信疆,即張貴興在《伏虎》自序中特別致謝之人。高氏喜愛現(xiàn)代文學,也寫新詩,同時又肯定臺灣“鄉(xiāng)土文學”,八十年代還與陳映真合辦《人間雜志》,不可謂不兼容并包?!斗ⅰ分械氖珍涀髌?,除《空谷佳人》、《狼劫》以外,都是張貴興赴臺求學后所作。在當時的語境下無不充滿實驗性,張貴興肆意游走在各種題材之間,筆法詭譎,近乎狂想,有意拉開與現(xiàn)實歷史的距離,氣質上更為接近現(xiàn)代主義。然而,在這些作品中,張貴興并沒有過多流露出對于歷史、民族、道德等宏大命題的思考④,一方面求新求奇的創(chuàng)作手法可以彰顯少年人的才氣,另一方面也可避免因為生命經驗的單薄而造成的主題單一。以現(xiàn)在后見之明的眼光來看,或正是張貴興此種創(chuàng)作選擇使他受到高信疆的賞識,進而幫助他順利進入臺灣文學的場域之中。
在張貴興第二部小說集《柯珊的兒女》(遠流,1988)中,臺灣經驗和中國符號占據了主要的位置,《圍城の進出》寫“楊公”與木谷宇太郎斷指對弈,字里行間閃爍中國古典文化的意象,頗多指涉,語言亦有意擬古,文白相間?!度绻P凰不死》寫四十年代中國戰(zhàn)亂時期,土匪橫行,兵患不斷,語言粗糲乖張?!犊律旱膬号穭t以離奇的情節(jié),將柯珊一家的家族史鋪排、演化成一部國族史,將現(xiàn)代人空虛、縱欲、爾虞我詐的精神狀態(tài)逐一狀寫,頗有一派“世紀末”的華麗與墮落景象。上述作品都是張貴興對于臺灣經驗的抒發(fā)與轉寫,是主動融入在地者文化的努力。然而,作為一個入籍者,張貴興對于臺灣經驗的抒寫是否能夠如同在地者一樣純熟精確;在地者,或者說“本省人”,又能否接受一個外省人轉述的臺灣經驗,不免令人懷疑。黃錦樹回顧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臺灣文壇時曾直言,在文學大陸熱和本土化潮流的夾擊下,張貴興、李永平等來自東馬的“外省第一代”作家被徹底邊緣化。不僅大型的臺灣文學選集中不收錄他們的作品,在現(xiàn)代文學的研討會上也甚少有人對其做專門研究,張貴興“了不起只是一種文化上的點綴?!雹菘梢?,若想以臺灣經驗的抒寫融入臺灣的文學場域中,獲得與本土作家相同的關注和重視,幾乎是不可能的。
臺灣本土意識的勃興自有其原因,承接著七十年代末鄉(xiāng)土文學論爭的余波,加諸“美麗島事件”的爆發(fā),令原本潛藏在表面之下的臺灣本土論者與中國論者爆發(fā)了正面的沖突。有的論戰(zhàn)參與者將其直接稱為“‘臺灣結與‘中國結的紛爭”,并認為這場論戰(zhàn)“揭露了‘中國意識的虛偽性與虛構性。更引人矚目的是,臺灣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長期以來對‘臺灣意識的認同與了解,也都在這場長達年余的論戰(zhàn)中充分表現(xiàn)出來。戰(zhàn)后三十年來,還未有過一場論戰(zhàn)能夠如此放膽觸探思想的禁區(qū),使臺灣政治運動與文學運動的本土精神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雹拊谶@種思潮影響下,大型臺灣文學選集不收張貴興、李永平之作品也就不難理解。臺灣意識的強勢爆發(fā)使得原本身份就頗為尷尬的張貴興,在文學場域中被日趨邊緣。因而,張貴興對于臺灣經驗的抒寫,也只在《柯珊的兒女》中初一嘗試便告終了。
在張貴興臺灣化的過程中,《彎刀·蘭花·左輪槍》顯得有些突兀,這是其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中,為數不多以砂撈越為背景的作品,并采用了一種近乎“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筆端觸及到了砂撈越地區(qū)華族、馬來族之間的矛盾,并進而試圖折射出馬來西亞現(xiàn)實和歷史的一個橫截面。在這篇小說中,“雨林”并沒有進入作者的創(chuàng)作視野,小說所蘊含的歷史意識,語言風格等等,都與后來的作品大相徑庭。因此,這雖然是一篇以砂撈越為背景的作品,卻更像是“臺灣化”的產物,婆羅洲的風情,華人與馬來人之間的隔閡,如同遙遠的異國風情,搖曳生姿,點綴在臺灣意識或者中國情節(jié)之上。
小說的主角是一個叫孫不明的華裔馬來西亞青年,他赴臺求學,回家探親時卻因為不懂馬來語而遭遇種種不順,最終在陰差陽錯的狀況下被當成了搶劫犯擊斃。小說主題異乎尋常的直白,意在表現(xiàn)華裔在馬來西亞遭受的不公待遇,最直接的體現(xiàn)便是華語淪為二等語言,而馬來語成為通用語;主人公孫不明的名字則既暗示了他身份的曖昧——在馬來西亞被稱為“支那人”,在臺灣又被稱為“僑生”,也與“不名”諧音,象征著華裔在馬來西亞“一文不名”的生存狀態(tài)。此篇小說所反映的歷史觀——受害者的心態(tài)、二等公民的辛酸、華裔的血淚史等等與前文所引的訪談內容相呼應,卻又與張貴興在《頑皮家族》序言中的自述相矛盾。這看似令人困惑的矛盾,其實不難找到合理的解釋。對于“華人血淚史”的隔閡與在現(xiàn)實中作為華裔而受到的“排擠”,兩者在張貴興身上實則是共存的,兩相比較,懷疑的因素或更占上風。以其小說觀之,明晰、對立的歷史觀只在早期的《彎刀·蘭花·左輪槍》中曇花一現(xiàn),后期作品中的歷史觀無不復雜含混,多以隱喻、象征的方式搭建,因而不時產生反諷的效果。
因此,《彎刀·蘭花·左輪槍》中不尋常的“直白”,可以視為臺灣化的一種嘗試,甚至是迎合。小說中,看似缺席的臺灣經驗其實無時無刻不影響著對在場者——砂撈越的書寫,它以一個想象中的同文同種、相互理解的美好社會,對應著砂撈越華人所處的隔閡、孤立狀態(tài)。孫不明在砂撈越的遭遇越是離奇荒誕,臺灣的形象就越是高大。張貴興以二元對立的方式處理華人與馬來人之間的矛盾,混雜著逃離者最初的竊喜和對“中國”的想象。小說最初發(fā)表在1983年6月《文集》第1卷第2期,結合時代背景,正是“臺灣意識論戰(zhàn)”如火如荼之際,張貴興作品后來的遭際恰好體現(xiàn)了這種“中國想象”在臺灣的脆弱性。在臺灣島內,對于“中國”的理解與體認各不相同,而張貴興在處理個人的臺灣經驗和中國情節(jié)時,有意無意間將兩者混為一體,也正體現(xiàn)了他作為東馬入籍者和本土話語體系之間的隔閡。在這種情況下,張貴興放棄臺灣經驗的書寫,轉而進入“雨林”,一來是“中國結”在臺灣受到質疑和挫折,另一方面,也是受到“臺灣結”的啟發(fā),在創(chuàng)作時使用更為獨特的經驗——“雨林”。⑦
二
“我剛來臺灣時從未想過書寫馬來西亞的東西,不知道為何?也許是剛從那個落后的地方出來,有種逃出來的感覺,在那個落后的小鎮(zhèn)好像沒有什么出息,所以一開始我有逃避的心態(tài),不愿意再去回想那個地方。我是在過了大約十年后,才又重新回頭過來想這個地方、寫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最鮮明的記憶還是童年、少年的時候,雖然我沒有辦法再回到那個地方,但我知道很多作家花一輩子都是在寫他童年、少年時的記憶。如今年紀增長,反倒覺得那份記憶是最真實、最寶貴的。在那其中,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去思考,而那也是我最了解、能比較深入的地方。”⑧
十年之后,“此處”和“別處”不經意間發(fā)生了轉移,兩者互換了位置,原先汲汲追尋的“別處”變成觸手可及的“此處”以后,似乎失去了想象中的光輝和色彩,變得呆板滯澀;相反,曾經迫切逃離的“此處”又成了神秘和美好的“別處”,不斷啟發(fā)、刺激張貴興,召喚他回到婆娑茂密的雨林?!顿惿徶琛罚?992年)、《薛理陽大夫》(1994)、《頑皮家族》(1996),這三部可以看作是張貴興的轉型之作,是從“臺灣”到“雨林”的過渡。在《賽蓮之歌》中,張貴興第一次寫到“雨林”,寫到少年時的記憶。少年時代癡立柳樹下聽老師彈琴的片段,化作小說中情節(jié),在對安娜、凱和彈琴的神秘少女的回憶中,完成了回歸。這是欲望的回歸,也是作家主體的回歸。經過《薛理陽大夫》的反復——又回到“中國式”的武俠/文俠情節(jié),到《頑皮家族》時,張貴興自覺要“給我的家鄉(xiāng)和親人寫一點小故事”⑨,終于完成了創(chuàng)作題材的徹底轉換。⑩自此以后,作家的書寫開始轉向“雨林”,到世紀之交達到高峰,誕生了絢爛華麗的“雨林敘事”——《群象》(1998)、《猴杯》(2000)和書名拗口的《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憑借這些作品,張貴興成就了自身的文學名聲,同時藉由這些作品,張貴興得以在保留美學純粹性的前提下,完成對于文化、民族、歷史等意識形態(tài)議題的介入。
在《群象》中,張貴興開始嘗試用一種含混的方式處理華人在馬來西亞的歷史。首先,“群象”作為書名就頗耐人尋味,它們是雨林中出沒的象群,“一支充滿智慧和強烈排外的團體”{11},經歷了數度的獵殺,學會了隱匿自身的蹤跡同雨林化為一體,如果雨林被視為“在地性”的象征,那么群象遵循雨林法則,與其化為一體的做法當然可以視作一種“同化”(assimilation)。與此同時,“群象”也可以被視作漢字——一種最初以象形為主要構詞方式的文字,是漢文化最主要的載體,因而它又具有“中國性”。最后,“象”又可以做“象征”解,這便等同于把意義寄托在一個本身即是象征的客體之上,只會帶來能指與能指之間的轉移和流動,無法達成最初期待中意義的明晰和所指的確定。因此無論“同化”或者“中國性”都是建立在一個不確定的基礎之上,兩者并不因為分享同一象征的承載體而必然具有相互融合的可能,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因為“象/象征”本身便意味著不確定。僅僅通過對書名的解讀,我們便可以清晰地意識到張貴興在“中國性”、“在地性”、“歸化”等問題上的思考。對于作者,這是一個非常痛苦而又難以回避的問題,作為一個“中國情節(jié)”的持有者,一個入籍臺灣的東馬華人,張貴興大概不能如黎紫書一般將“在地化”的融合作為“尋根”焦慮的解決方式。{12}《猴杯》的筆觸更是深入到雨林中達雅克人的長屋,不僅寫華人的殖民/移民史,也寫達雅克人的風俗、人情、歷史,寫華人與達雅克人的沖突、融合,期間還穿插英國殖民者、日本侵略軍、馬共等等,張貴興在他廣袤的婆羅洲領土上,重新塑造了一段紛繁復雜的歷史。到了《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張的筆觸穿梭于臺北大都市和婆羅洲雨林,寫的更是情欲恣肆,父親和朋友的“性殺伐旅”(sex safari),母親所懷與達雅克人的孩子,神秘的少女,在這汪洋般的情欲書寫背后是雨林般茂密的歷史圖景,而真正的雨林則被抽象化、神秘化、象征化,成為一切生命活力的源頭,成為歷史的終點和開端。
“我徘徊雨林邊緣,一時找不到入口,似乎人類已將雨林劈殺成一個封閉和冷漠世界?!赣H,雨林,大地之母,地球之肺,給我一次美妙的抽搐,讓我齷齪的基因沉淀在你的根荄下,透過你的腐植土讓他們有再生和脫胎換骨的機會?!眥13}
張貴興將“雨林”比作母親,比作一切生命的源泉,而他也通過如“雨林”般纏繞鋪衍的文字將之內化成小說的核心。黃錦樹將張貴興的寫作狀態(tài)稱為“身體和國籍都已遠離而精神卻頻頻回顧”{14}。臺北(中國)和婆羅洲之間廣袤的空間和時間距離,對于張貴興而言是一種挑戰(zhàn)——在城市書寫雨林顯然失去了在地性,卻同時也令他得到獲得了更多發(fā)揮的余地。他的“回顧”更多的是審美性而非歷史性,這并不意味著在他的文本中沒有歷史意識,實際上,不管是《群象》還是《猴杯》都充滿了各種歷史事件的隱喻,從華人移民史到馬共興衰,不一而足。此處所言的審美性只是意在強調張貴興對于婆羅洲、對于雨林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換言之,作為小說家的張貴興可以不受政治正確或者歷史事實等條件的限制,盡情地創(chuàng)造一個充滿暗示和象征的文本,進而留給讀者一個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寓言。由此,張貴興得以超越主流敘事中一貫的華人受迫害的立場,直面歷史的復雜與吊詭。
張貴興的尷尬在于,當他試圖書寫臺灣時,臺灣的學界只把他作為一個入籍者,一個東馬華人,一個“外省第一代作家”,他的作品只是臺灣文學這道大餐里面小小的點綴品,可有可無。而當他回歸“雨林”時,在地的馬來西亞華人也不認同他的寫作,認為這是一個“外國人”好奇的想象和夸張的描摹。田思曾激烈地批評張貴興,他認為《群象》是“失敗之作……失敗的原因是扭曲了婆羅洲的真實面貌,文字與布局也無甚可取之處?!瓡杏行x譜的描寫比比皆是,有時到了令人難以卒讀的地步?!痹谒磥?,對婆羅洲的書寫,只能由“生于斯、長于斯、居于斯”并且“對它的將來滿懷希望和憧憬的婆羅洲子民來完成”,而“外國人”李永平和張貴興的書寫總歸不脫“隔”、“穿鑿附會”的窠臼。{15}這批評所反映的不僅是文學觀點的分歧,更有在地者的傲慢與偏見,然而,文學雖然無法離開政治或歷史單獨存在,但也并非歷史和政治的回聲。文學的獨特性正在于它的審美性,僅僅用“真實”和“希望”來要求文學是相當無理的,正因如此,黃錦樹才會直斥“馬華文學史上多的是文學史檔案意義上的‘文學作品”{16},并將之概括為“有=好”模式。
不過,張貴興雙重邊緣人的身份并非全然是壞事,至少他不必附會主流話語,保持著邊緣人的冷眼旁觀,創(chuàng)作時得以保留更多個人化的因素,而不是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滲透。而臺灣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民主化過程日益加深,隨之而來的便是文化氛圍的開放和創(chuàng)新,其輻射面也漸漸從本島擴大到全世界華人世界。兩年前筆者赴臺求學時,曾旁聽陳芳明的臺灣文學史,其在課堂上不止一次的表示,臺灣業(yè)已成為華人文化的中心。基于陳芳明的文化立場,此話是否夸張確實值得懷疑,不過若否認臺灣在華人文化圈中的重要地位實在也是自欺欺人。張貴興以一個邊緣人的身份處在華人文化圈的“中心”,大概可以更為從容的寫作,尤其是成名以后,即使作為文化的點綴品,不受研究者重視,然而若是讀者接受,市場認同,作家的選擇余地自然會寬裕很多。因此說,張貴興在世紀之交回歸“雨林”,與臺灣本身文化環(huán)境的轉變也不無聯(lián)系。
《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以后,張貴興再無有分量的新作問世,縱觀其創(chuàng)作歷程,從早年的“形式主義者”——“我始終認為小說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小說本身所負載的道德和使命,必須建筑在其本身的美學架構上。一個故事,可以寫了又寫,雕塑了又雕塑,就因為它們應用了不同的技巧,我想這大概就是藝術的奧妙之一?!眥17}到后期的“人道主義者”——“事實上我們寫來寫去,怎么寫都還是在寫‘人性!你怎么安排劇情故事,最后都還是脫離不了書寫人性的范疇。”{18}在這一過程中,張貴興非但沒有拋棄對于小說審美性的追求,更將其與自身的歷史觀、文化觀緊密結合,塑造出生動活潑、元氣豐沛的“雨林”敘事。即使臺灣學界對其關注不夠,張依然通過自己的寫作豐富了臺灣文學的面貌,亦預示著臺灣文學越來越多元的未來。
結論
張貴興的創(chuàng)作歷程經歷了臺灣化到回歸“雨林”的過程,這其中反映的不僅是作家文學觀的變化,也折射出臺灣政治文化的變遷。臺灣文壇的文學獎項、學術論爭、思潮演變、政治波瀾無不從外部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選擇。在二十一世紀,文學的發(fā)展理應更為多元,文學研究亦是如此,那些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的地方主義和民族主義情緒不應再成為主導文學研究的決定性因素,像張貴興之類優(yōu)秀的作家理應在臺灣的文學史中占據一個重要的篇章。這既是臺灣文學的收獲,亦是更好的解讀作家的一種渠道。
①⑧{18} 《雨林之歌——專訪張貴興》,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1/new/feb/21/life/article-1.htm
②{17} 張貴興著,《伏虎》,臺北:時報文化公司1980年版,序言第2頁。
③ 參考尉天驄主編,《鄉(xiāng)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社1980年版。
④ 有論者認為,因為出生階級(小資產階級)的關系,張貴興的個人經驗使得他對于華人在馬來西亞的受壓抑地位感觸不深,加上赴臺以后為專業(yè)文學研究者冷落,所以他的創(chuàng)作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美學上的純粹性,對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和社會議題的介入則用筆不多。見黃錦樹著,《詞的流亡——張貴興的寫作道路》,收于黃錦樹著,《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12年9月,第301-303頁。張貴興也曾自言,“書上說的什么華僑血淚史仿佛成了謊言?!币姀堎F興著,《頑皮家族》,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
⑤ 黃錦樹:《詞的流亡——張貴興的寫作道路》,見《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13年版,第300頁。
⑥ 施敏輝(陳芳明)編,《臺灣意識論戰(zhàn)選集》,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1989年版,序言第2頁。
⑦ “在地化”對于張貴興而言,并非現(xiàn)實空間,而是一個混雜了記憶與想象的虛擬空間,他的“在地化”書寫也是遠離之后的“在地化”。
⑨ 張貴興:《頑皮家族》,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
⑩ 張貴興所言小故事實際上是“大故事”,在《頑皮家族》中,頑龍一家在南洋的興衰歷史,被比附成了諾亞方舟式的文明延續(xù)史。小說中的“雨林”也第一次以神秘龐雜的面貌出現(xiàn),成為糅雜了歷史、民族等議題的寓言式存在。因而,《頑皮家族》實則可以視作此后階段張貴興創(chuàng)作的開端。
{11} 張貴興著,《群象》,臺北:時報文化公司1988年版,第32頁。
{12} 黎紫書在《國北邊陲》中暗示陳家子孫中,只有為馬來人收養(yǎng)的混血兒能夠延續(xù)家族的血脈,而“純中國”的陳家子孫因為找不到龍舌莧(一種無根植物)的根而難逃家族的詛咒,壽不過三十。這種分歧大概與兩人的主體經驗息息相關,張生于1956年,黎則生于1971年,可說是兩輩人,因而對于馬來西亞的“認同”自然有所差異。
{13} 張貴興著,《猴杯》,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
{14} 黃錦樹著,《從個人體驗到黑暗之心:論張貴興雨林三部曲及大馬華人的自我理解》,收錄于張貴興著,《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臺北:麥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頁。
{15} 以上引文參見沈慶旺整理《雨林文學的回響——1970-2003年砂華文學出探》,收入陳大為、鐘怡雯、胡金倫編《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回聲》,臺北:萬卷樓2004年版,第635頁。
{16} 黃錦樹著,《馬華文學與(國家)民族主義——論馬華文學的創(chuàng)傷現(xiàn)代性》,收入《馬華文學與現(xiàn)代性》,馬來西亞留臺校友會聯(lián)合總會主編,臺北:新銳文創(chuàng)2012年版,第51頁。
參考文獻
作品集:
張貴興著,《伏虎》,臺北,時報文化公司,1980年。
張貴興著,《柯珊的兒女》,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88年。
張貴興著,《賽蓮之歌》,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2年。
張貴興著,《薛里陽大夫》,臺北,麥田出版社,1994年。
張貴興著,《頑皮家族》,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1996年。
張貴興著,《群象》,臺北,時報文化公司,1988年。
張貴興著,《猴杯》,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0年。
張貴興著,《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臺北,麥田出版社,2001年。
專著:
陳大為、鐘怡雯、胡金倫編《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回聲》,臺北,萬卷樓,2004年。
黃錦樹著,《謊言或真理的技巧》,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年。
黃錦樹著,《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12年。
施敏輝(陳芳明)編,《臺灣意識論戰(zhàn)選集》,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1989年。
尉天聰主編,《鄉(xiāng)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公司,1980年。
張錦忠著,《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年。
張錦忠、黃錦樹編,《重寫臺灣文學史》,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
朱崇科著,《考古文學“南洋”——新馬華文學與本土性》,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
(責任編輯:黃潔玲)
From“Malaysian-Chinese”to Taiwan:
On Zhang Guixings Path in Literary Creation
[Hong Kong]Wang Lifeng
Abstract: For long, the perspective of“Malaysian-Chinese”has been used in discussion of writings by Chinese born and bred in Malaysia. However, the“Malaysian-Chinese”writers born and bred in Malaysia and that have migrated there do not share the same cultural perspective and historical mentality. The claim that they are all“Malaysian-Chinese”is an ignorance of their individual qualities and also an arrogance on the part of the locals. This is a case in point in relation to Zhang Guixing. For this reason,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abandon the“Malaysian-Chinese”position by turning to examine Zhangs writing career and cultural mentality from a Taiwanese perspective and combing through the connections between his literary creations and the total cultural context of Taiwan after his migration and taking up the citizenship.
Keywords: “Malaysian-Chinese”literature; Taiwan perspectives; “rainforest” writing; cultural ment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