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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前重復供述的可采性判斷

2014-12-29 00:37王立德馬進超
中國檢察官 2014年12期
關鍵詞:有罪供述訊問

文◎王立德馬進超

審前重復供述的可采性判斷

文◎王立德*馬進超**

在刑事訴訟活動中,若首次供述確系通過非法方法獲得,那么對于后續(xù)階段合法狀態(tài)下取得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的重復供述是否具有可采性?這一問題在理論和實務中長期存在爭論,《刑事訴訟法》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對此應采用裁量排除的原則,以前次非法訊問與后續(xù)重復供述的密切程度為標準,根據(jù)個案具體情況考量訊問時間間隔、訊問人員、地點的變動、前次訊問的違法程度等因素,作出妥當?shù)呐袛唷?/p>

一、案例引發(fā)的問題

[基本案情]2012年10月3日,王某因涉嫌犯詐騙罪被公安機關當場查獲,當日王某在派出所承認自己實施了詐騙他人財物的行為。后王某被刑事拘留,在此期間又作了多份有罪供述。2012年11月王某被取保候審。王某在取保候審期間,向檢察機關反映自己在被抓獲后遭到了辦案民警的刑訊逼供,檢察機關依法進行調查。后王某于2013年2月被傳喚至公安機關并再次作出與之前供述內(nèi)容基本一致的有罪供述。該案在審查起訴階段,王某否認自己實施過犯罪行為,并稱自己系遭到辦案民警的刑訊逼供不得已認罪。王某稱由于自己遭到刑訊逼供,之后在接受民警訊問時,心理壓力極大,因害怕再次遭到刑訊,故作出了多次有罪供述,其對于所作的全部有罪供述的真實性均予以否認。檢察機關經(jīng)調查認為,不能排除王某在作出首次有罪供述前遭到刑訊逼供的可能性。

上述案例反映出: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偵查機關、檢察機關會多次訊問犯罪嫌疑人,若其首次供述確系通過非法方法獲得,那么后續(xù)階段合法狀態(tài)下取得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的重復供述是否可采?隨著刑事訴訟法證據(jù)規(guī)則的不斷完善,司法人員證據(jù)意識的不斷增強,這一問題值得深入關注。

二、審前重復供述可采性的主要爭議

重復供述,一般是指審前階段訊問人員通過非法訊問行為獲取了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后又通過合法行為獲取的供述。[1]在刑事案件辦理過程中,偵查機關往往不止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進而形成多份訊問筆錄;檢察機關的偵查監(jiān)督部門、公訴部門在提審時也會制作訊問筆錄。如果第一次供述系非法方法取得,在后續(xù)訊問過程中不存在違法情形的條件下,這些供述都屬于本文提到的“重復供述”。對于這類重復供述是否具有可采性,主要存在如下兩類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第一次通過刑訊逼供取得了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后來在沒有采取非法方法的情況下,口供還是一樣的,這很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的恐懼心理導致,這就是毒樹之果,也應排除?!保?]這種觀點的主要理由在于,雖然后面的訊問是合法的,但前次非法訊問行為的影響仍然存在,進而影響到后面的供述。長此以往,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偵查機關采取先對犯罪嫌疑人刑訊逼供,而后經(jīng)合法訊問取得有罪供述,從而架空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形成惡性的政策效應。[3]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對于重復供述并非絕對排除,而應裁量排除。主要理由是,絕對排除重復供述“不利于打擊犯罪,而且在法律和司法解釋缺乏依據(jù)的情況下可行性不足,因此應在設定限制的情況下斟酌處理”。[4]另外,重復供述與非法行為的聯(lián)系畢竟是間接的,一概加以排除雖有利于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利,但卻將被害人權利置于不利的境地,使得打擊犯罪、保障人權在保護犯罪嫌疑人權利和保護被害人權利之間失去平衡。

筆者同意上述第二種觀點,對于重復供述的可采性判斷,應采取裁量排除的態(tài)度,這符合中國當前的社會和司法實際,有利于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平衡。另外,這也是世界上主要國家比較通行的做法,只是各國之間排除的規(guī)則有所不同。

三、審前重復供述可采性的判斷標準及考量因素

對審前重復供述是否應當排除,需要遵循一個基本的判斷標準,并在此標準之下根據(jù)個案的情況具體進行考量,以得出妥當?shù)慕Y論。

(一)判斷標準

判斷重復供述是否可采,是否應當排除的基本標準是,前次非法訊問行為與后續(xù)的重復供述之間是否存在密切聯(lián)系。如果非法訊問對后續(xù)供述仍有較強的影響,則對重復供述亦應排除,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jù);如果非法訊問對后續(xù)供述沒有影響或僅有較弱的影響,則重復供述可以采信。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的主要國家也多采用這樣的標準。例如,英國于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jù)法》實施后,通過一系列主導性判例確定了排除重復供述的尺度,包括:第一次訊問的污染在第二次訊問時是否仍在發(fā)揮作用;兩次訊問是否是緊密聯(lián)系的,無論是時間上還是內(nèi)容上,第二次訊問是否是以重復第一次訊問中已經(jīng)發(fā)生的情況的方式開始的;后者采取第二次供述是否會給被告人的公正審判帶來不利影響。[5]《德國刑事訴訟法》第306條a項規(guī)定禁止刑訊等不正當訊問方式,還確立了該條所規(guī)定的證據(jù)使用禁止具有繼續(xù)性效力,即當后續(xù)的合法訊問受到了先前違法訊問的繼續(xù)影響時,所得供述亦不能作為證據(jù)使用。[6]日本學界也普遍認為,重復供述的證據(jù)能力,取決于第一次自白與第二次自白之間的關聯(lián)性。[7]

(二)具體考量因素

對重復供述進行裁量排除,在考察非法取證行為的持續(xù)影響效力以及與后續(xù)證據(jù)間聯(lián)系的緊密程度的標準之下,必須考慮個案的具體因素,通常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訊問間隔時間的長短。一般來說,非法取證行為與重復供述間隔時間的長短,與該行為對重復供述的持續(xù)影響效力的大小之間存在反比例關系。即,兩次訊問之間時間間隔越短,前次非法訊問行為的持續(xù)影響效力越強,進而導致重復供述被采納的幾率越低。[8]以前文所舉的王某詐騙案為例,由于現(xiàn)不能排除其作出的首次有罪供述系以非法方法收集,故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58條的規(guī)定,對該次供述應予排除。由于王某在被抓獲次日即被移送至看守所羈押,此時可以認為之前的非法訊問行為仍具有較強的持續(xù)影響效力,故其在被羈押期間所作的有罪供述的可采性不高。后王某被取保候審,并于次年2月再次作出有罪供述,此時間隔時間較長,可以認為之前非法訊問行為的持續(xù)影響效力大大減弱,故其此時所作的有罪供述的可采性較高。

2.主持訊問的人員、訊問場所等因素是否變更。這些因素的變更包括同一訴訟階段內(nèi)訊問人員、訊問場所的改變以及不同訴訟階段的訊問人員、訊問場所的變更。例如在偵查階段,由參與初次非法訊問的人員繼續(xù)進行后續(xù)的訊問工作并取得重復供述,那么該重復供述的可采性就很低或者根本不具有可采性;即使變更訊問人員,由于其與非法訊問者屬于同一辦案機構,在犯罪嫌疑人眼中并無實質區(qū)別,可能仍因處于訊問機關控制而作出與之前一樣的供述,其重復供述的可采性依舊較低。隨著刑事訴訟程序的推進,訊問主體由偵查人員變?yōu)闄z察官或法官,由于檢察官所承擔的重要的職能即為法律監(jiān)督職能,且在審查起訴中負有客觀義務,即對有罪和無罪證據(jù)都要收集,以客觀公正立場審查案件,并被賦予排除非法證據(jù)的權力,在沒有其他影響因素的情況下,其取得的重復供述較之前公安機關所取得的重復供述更具可采性;而法官更具獨立性與中立性,其所獲得的重復供述一般認為具有可采性。例如,日本有判例認為,第一次供述系警察違法取得,第二次供述系法官在決定逮捕訊問時作出,由于法官是獨立機關,且給予了犯罪嫌疑人辯解案件的機會,因此第二次自白具有證據(jù)能力。[9]

3.前次訊問的違法程度。一般來說,前次違法訊問行為越嚴重,其持續(xù)影響效力越大,重復供述的可采性就越低。一般而言,刑訊逼供比威脅、引誘、欺騙的嚴重性要大,暴力威脅要比普通威脅的嚴重性要大,越嚴重的非法訊問行為對犯罪嫌疑人的影響越強烈。需要注意的是,未告知權利等技術性違法可以認為對后續(xù)的重復供述不產(chǎn)生波及效應,除非有意實施上述行為。例如,美國最高法院便通過判例明確了這一原則。[10]

4.犯罪嫌疑人個體的特殊情況。這一要素包括的內(nèi)容比較復雜,包括年齡、受教育程度、心智狀況、社會生活經(jīng)歷、接受訊問前后的活動內(nèi)容、強制措施的變更等。我國臺灣地區(qū)“最高法院”2004年的一則判例就是基于犯罪嫌疑人的個人經(jīng)歷、社會閱歷、身份等個體因素沒有排除重復供述。該案中,被告人涉嫌犯妨害投票罪。在庭審過程中,被告人抗辯稱,他于調查局東機組受到調查員以收押為脅迫,導致作出了不實供述,嗣后在檢察官訊問時,他亦不敢翻供。但“最高法院”認為被告之辯解不可采信,原因在于被告人曾因涉及賄選罪,經(jīng)檢察官偵查起訴,歷經(jīng)三審判決有罪確定,其對于刑事偵查程序并不陌生,再加上其在政壇多年,且擔任副議長,社會經(jīng)驗豐富,豈有可能不知調查單位并無收押犯罪嫌疑人之權限?所以被告人的抗辯不能成立。[11]再以本文王某詐騙案為例,其在刑事拘留期限屆滿后變更強制措施為取保候審,檢察機關也已經(jīng)介入調查其可能遭受刑訊逼供一事,從常理而言,其再次接受民警訊問時,由于不再被限制人身自由,且有檢察機關調查其遭受刑訊一事,這些特定情況的介入都可以稀釋、削弱乃至于隔斷初次非法行為對之后重復供述的影響,使得非法行為與重復供述之間的聯(lián)系不再緊密,進而使得之后重復供述的可采性大大提高。

5.后次訊問時是否告知犯罪嫌疑人前次為非法供述,不可采信。如后次訊問時告知犯罪嫌疑人上述情況,則犯罪嫌疑人的意志可能重新恢復至自由狀態(tài),重復供述的可采性也隨之增加。[12]如更換后的訊問人員再次訊問之前告知犯罪嫌疑人“前次訊問有違法行為,供述已被排除”;又如檢察人員在進行訊問時,告知犯罪嫌疑人“如果之前的偵查活動存在非法行為,犯罪嫌疑人有權提出,經(jīng)查證后,非法證據(jù)即會被排除,不能作為定案證據(jù)”,則可以認為前次非法訊問方法的持續(xù)影響力中斷,其后的重復供述可采性較高。

6.訊問過程中是否存在以前次供述內(nèi)容為誘導等情況。后次訊問若以前次訊問的內(nèi)容為引導,誘使犯罪嫌疑人作出與前次內(nèi)容基本相同的供述,則后次供述的可采性較低。理由在于此種情形下,后期的重復供述從證據(jù)構造情況以及衍生來源看,均系密切依據(jù)前次非法取得的供述而得,前次非法取得的供述對于后期的重復供述具有連鎖的波及效應和繼續(xù)效力,當然應予排除。[13]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考量因素不是絕對的,司法人員應根據(jù)個案的情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以作出正確的判斷。

注釋:

[1]林國強:《審前供述的可采性》,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3年第7期。

[2]楊宇冠:《執(zhí)行〈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定〉應澄清兩個問題》,載《檢察日報》2010年8月11日。

[3]萬毅:《論“反復自白”的效力》,載《四川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

[4]龍宗智:《兩個證據(jù)規(guī)定的規(guī)范與執(zhí)行若干問題研究》,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6期。

[5]鄭旭:《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143頁。

[6]趙彥清:《受基本人權影響下的證據(jù)禁止理論—德國刑事訴訟中的發(fā)展》,載趙海峰、金邦貴:《歐洲法通訊》第5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頁。

[7][日]田口守一著:《刑事訴訟法》,劉迪、張凌等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頁。

[8]謝小劍:《重復供述的排除規(guī)則研究》,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1期。

[9]同[7],第252頁。

[10][美]約書亞·德雷斯勒、艾倫·C·邁克爾斯著:《美國刑事訴訟法精解》(第四版),吳宏耀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28-531頁。

[11]林鈺雄:《刑事訴訟法》(上冊),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74頁。

[12]同[1]。

[13][德]克勞思·羅科信著:《刑事訴訟法》,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32頁。

*北京市順義區(qū)人民檢察院公訴二處處長[101300]

**北京市順義區(qū)人民檢察院[10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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