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鋼

最近我在微博推薦了哈佛大學搞的一個“內隱聯(lián)系測驗（IAT）”，這個測驗可以用非常巧妙的辦法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否有針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微博評論中很多人反饋，說他們的測試結果是對黑人的印象比對白人更好。

看來廣州恒大隊外援埃爾克森說得對，中國沒有種族歧視。

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沒有歧視。中國有地域歧視，有性別歧視，有年齡歧視，這些歧視并不比種族歧視好——不過，如果你把它們想明白了，也許會發(fā)現(xiàn)歧視也沒那么壞。

先別拍磚。我要說的是，“歧視”其實是一種特別有用的思維方式，人人都用。因為這個原因，想要依靠宣傳教育去消除歧視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我們將會看到，雖然消除對一個群體的歧視很難，但是任何個人都可以讓自己不被歧視。

誰的套磁信回復最多

哈佛的測試能觀測人的內心，可是研究真正重要的歧視問題，得講究一個論事不論心的原則。

打開任何一個國內足球新聞的網(wǎng)友評論，里面最熱鬧的永遠是山東人跟廣東人對掐。這些口水沒什么意義，得看人們怎么做。

一個廣東球迷到山東飯館吃飯，飯館老板會不會因為歧視他而有錢不賺？招工不用女人和老人，生意不跟河南人做，這樣的歧視才是實質性的。

最好的辦法不是做問卷調查，而是做實驗。

不久前美國商學院的3個研究者搞了個針對美國大學教授的種族歧視實驗。他們從259所大學中隨機選擇了6500名教授，以學生的名義給這些教授發(fā)電子郵件，假裝希望成為這些教授的博士生。所有電子郵件的內容完全相同，唯一不同點是發(fā)信人名字，這樣教授可以根據(jù)名字猜出發(fā)信人的種族和性別。

結果這些引領自由主義風氣之先、為人師表的教授們并未讓研究者“失望”——實驗表明他們的確有種族和性別歧視。

在歧視最嚴重的商學院，如果你是一名白人男生，你的套磁信獲得回復的可能性有87%;如果你是女生，或者是黑人、西裔、印度人或中國人，獲得回復的平均可能性只有62%。而盡管一向以謙虛好學聞名，中國學生居然是以上所有人群中被教授們歧視得最厲害的。

這個研究還發(fā)現(xiàn)，那些本身就是少數(shù)群體的教授居然也歧視本群體的學生——女教授也歧視女學生，黑人教授也歧視黑人學生，西裔教授也歧視西裔學生，唯一的例外是華裔教授并不歧視中國學生。

這就有點奇怪了。如果“歧視”就是對某個特定人群心懷惡意，那么怎么解釋一個大學教授居然會歧視自己的種族？也許更合理的解釋是，教授們之所以更偏愛白人男生，是因為他們在學業(yè)上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也許教授認為帶名白人男生更有面子？也許中國學生收到的回復少是因為中國學生平時寫的套磁信太多？

不是敵意歧視，是經(jīng)濟歧視

類似這樣“用數(shù)字發(fā)現(xiàn)真相”的研究非常之多。

風險投資者歧視女性，他們在同等條件下更樂意把錢投給男性創(chuàng)業(yè)者，而且長得越帥越好——相比之下女性創(chuàng)業(yè)者的相貌卻不能帶來加分;硅谷公司歧視老年人，以至于有禿頭的年輕人為了找到工作而去做頭發(fā)移植;女科學家的論文被引用次數(shù)少于男科學家……

考察這些研究，很容易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也許這些所謂歧視并不是發(fā)自內心地敵視某個群體，而僅僅是出于某種自利目的——既然在我們的印象中，成功的創(chuàng)業(yè)者和科學家大都是男的，學東西快、干活猛的工程師都是年輕人，我們最方便的辦法自然就是更關注這些群體。

這種心理也許是偏見，但真談不上是什么壞心?？墒悄阍趺醋C明這一點呢？

2007年格拉德威爾的《Blink》一書，和2008年耶魯大學教授Ian Ayres的《Super Crunchers》一書，都提到了一個派學生假扮顧客去車行買車的實驗。

在美國買車可以跟銷售商討價還價。這項1989年的實驗中有6名學生，有男有女，有白人有黑人，跑遍芝加哥所有車行，結果發(fā)現(xiàn)：銷售商們對黑人男性總是狠狠地要高價，對黑人女性稍好，對白人女性又更好一點，而對白人男性則一上來就給一個不錯的價格。后來類似的研究更發(fā)現(xiàn)黑人不但拿不到好價格，而且拿不到好的車貸利率，甚至連試駕的機會都比白人少。

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嗎？講價的目的就是把生意做成，你給這么高的要價，不是擺明為了歧視連生意都不做了嗎？

但是，別著急，關于黑人買車的研究還在繼續(xù)。

在2013年出版的《The Why Axis》一書中，兩位行為經(jīng)濟學家Uri Gneezy和John List介紹了自己最新的買車實驗。

他們發(fā)現(xiàn)黑人的確受到價格歧視——但得看買什么車。如果一個黑人去車行要看5萬美元的寶馬，他得到的報價的確會比白人高，而且經(jīng)常不給試駕。可如果是低檔次的車，那么黑人跟白人得到的價格是一樣的。

所以銷售給黑人一個高報價根本就不是因為他歧視黑人，而是因為他覺得黑人收入低反正也買不起，索性用一個高報價結束對話。

歧視有兩種。一種是“敵意歧視”，損人不利己，寧可不賺你的錢也不跟你打交道，甚至還要故意黑你。另一種則是“經(jīng)濟歧視”，對某一人群的區(qū)別對待無關個人感情，純粹是出于自利?，F(xiàn)在隨著社會進步，敵意歧視正在減少，而經(jīng)濟歧視則在增加。

經(jīng)濟歧視怎么破

跟給黑人報高價一樣，很多看似是敵意歧視的現(xiàn)象實際上是經(jīng)濟歧視。

某種人來了把錢包看緊點，機場安檢更重視某個地區(qū)長相的人，加強對同性戀者的艾滋病防控——人們這么做并不是單純出于仇恨這些群體，而是因為某種人犯罪率更高，大多數(shù)恐怖分子是某個地區(qū)的人，以及同性戀感染艾滋病毒的可能性遠遠高于異性戀。

經(jīng)濟歧視者使用的思維方式也可以稱為“統(tǒng)計歧視”：我們很難充分了解一個單獨的人，干脆就用他所在的群體給人的一般印象來代替他。這種思維當然是一種偏見，很容易犯錯，一定會有人受到冤枉。但這種思維也是有用的。endprint

最近我們一家領著孩子在美國過機場安檢，有幾次被直接領到綠色通道，不用脫鞋也不用把筆記本電腦從包里拿出來。顯然工作人員感覺拖家?guī)Э诘娜瞬惶赡苁强植婪肿印?/p>

這種區(qū)別對待的方法對很多人來說肯定是不公平的，但它提高了效率。

現(xiàn)在我們還可以再想想種族歧視。種族歧視的起源，也許就是一種經(jīng)濟歧視。

2013年一本進化心理學新書《The Rational Animal》中說，不愿意跟異族人接觸其實是人的一種非常基本的自動思維。這種思維與審美無關，它來自避免疾病的本能。過去疾病很容易在人與人之間傳播，而外來人往往帶來新的疾病——任何看過《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人都知道，本地人很難對抗外來人的病菌。也許種族歧視就是這樣從本能變成行為禁忌，從禁忌變成群體偏見，從偏見變成惡意。

時至今日，除了個別特別愚蠢的人拿別人的種族找自己的優(yōu)越感之外，真正惡意的歧視不是普遍現(xiàn)象。經(jīng)濟歧視，才最值得關注——壞消息是想要消除針對某個群體的經(jīng)濟歧視非常困難，好消息是對個人來說經(jīng)濟歧視是有解的！

《The Why Axis》一書中，有個讓黑人問路的實驗特別值得我們深思。

研究者找了不同性別和年齡的白人和黑人在芝加哥街頭問路——他們問的其實是一個特別容易找到的地方——并統(tǒng)計這些人各自受到了什么級別的幫助。

結果不出所料，白人女青年受到的幫助最多，黑人男青年受到的幫助最少，人們可能用一句“不知道”把他打發(fā)掉，甚至還可能隨便給他指個錯誤的方向。不過老年黑人和女性黑人仍然得到了足夠的幫助?？磥磉@可能是針對黑人男青年犯罪率高的一種經(jīng)濟歧視，不愿花時間給他指路是出于自我保護。

這個歧視怎么破？研究者讓同一名黑人男青年西裝革履，打扮成成功的商人形象，再去問路就獲得了很好的幫助。

想要強行改變一個群體的整體形象，可以使用大規(guī)模宣傳和教育的辦法，比如好萊塢電影中盡量給黑人正面的形象。但宣傳的作用有限。弱者抱怨別人歧視，強者則主動出擊。

有傳聞說John List等人做的這些行為經(jīng)濟學實驗，可能會得一個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

既然如此，我們就再說一個。殘疾人經(jīng)常受到歧視，List等人做實驗發(fā)現(xiàn)，如果一個殘疾人去修車鋪修車，他得到的報價，比健康人修同樣的車要高30%。這是修車鋪故意欺負殘疾人嗎？其實是因為他們吃定了殘疾人行動不便，不愿意貨比三家。

在后續(xù)的實驗中研究者讓這名殘疾人一進修車鋪就先說一句話。這一句話就能確保他拿到跟健康人一樣的價位。

這句神奇的話是：“我今天要拿3個報價?！?/p>

（作者為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物理系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