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晁
代子要回小鎮(zhèn),中學(xué)時代的女友結(jié)婚,半年前就接到消息,那個外號黑黑的女友說,可以準(zhǔn)備假期和鈔票了,到時見人見錢。有點綁票的意思了。其實黑黑就在這城里,在城郊的一所二甲醫(yī)院任職,內(nèi)科大夫,大學(xué)五年學(xué)的是針灸與推拿,無法揣測她是如何轉(zhuǎn)型的,對外人來講,這過于神秘了。那時,代子剛付完一筆房租,再看手里,竟只剩了一張票子,當(dāng)月是沒法活了,還得找人借。借錢的人通常是大她三歲的姐姐,姐姐都三十歲的人了,竟還未處過男友,這讓人訝異。姐姐商專畢業(yè)就在酒店工作,從客房服務(wù)干起,八九年過去,如今也只是轉(zhuǎn)崗做起了接線員,好像提升的事總與她無關(guān)。不得不承認,代子和姐姐都長得不漂亮,圓臉盤,矮矮的個子,又遺傳了母親的桶形身材,腮頰上還有斑,星星點點,時多時少,像陰晴不定的夜空。代子曾想去做激光祛除術(shù),有一陣走火入魔,天天想月月想,但還是被黑黑阻止,黑黑權(quán)威,說了一通唬人的話,可代子聽進去了,不得不正視,也就打消了念頭。代子覺得這是男人們避而遠之的原因。想到這里,不免神傷,但代子不像姐姐那樣,如同啞巴。從前就是這樣,上學(xué)的年月,姐姐沒有朋友,至少代子從未見她帶哪位同學(xué)回家,姐姐的身影永遠是一個人的,就是回小鎮(zhèn),上街,也是和母親隔得八丈遠,說話是一問一答,很多時候就那么默默地凝視你,讓你心生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代子還多少有些外向的,新聞系畢業(yè)以來,換了多份工作,都干不長,喊天不應(yīng),可是又如何呢,照舊只能一次次重來。怎么說代子也無法像姐姐那樣,一輩子耗在一間四星級酒店里,做一個老姑娘,老了還是個低級職員,除了不時向代子透露誰誰誰哪個明星又來了之外,什么都不是。代子怎么說也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野心,相比起來,代子就為姐姐感到不值,一時沒錢的窘?jīng)r也變得可以忍受。
代子也有陣子沒有回家了,小鎮(zhèn)離省城不遠,兩小時車程,全程高速。不過如今客車站從老城遷出,去新車站還要搭乘近一小時的公交,這樣算下來回一趟家似乎就遠了,這或許是代子疏于回去的原因。
然而這次不同,是黑黑結(jié)婚啊,作為黑黑幾個最核心的姐妹之一,代子怎能不到場呢。代子回去最晚,工作交接完畢已是一天中午,代子來不及吃頓簡單的午餐就上了公司樓下的公交快線。說是快線,到客車站最快也要跑上近四十分鐘。代子挎一只小提包就上路,衣衫都來不及換一身,代子看著自己那件許久未換的黑色羽絨外套和里面的薄棉針織衫,這才感到,又有一陣沒有去逛商場了,不過最近手頭緊,代子還不敢輕舉妄動。黑黑結(jié)婚是要送大禮的,是工資的一半了,這是幾個人早就商議定的,代子已經(jīng)給過姐妹們數(shù)份大禮了,輪到自己,代子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那一個人又在哪里?
代子走得潦草,兩個月前做的頭發(fā)就已顯得凌亂不堪,東一絲西一縷地奓著,鳥巢一樣扣在腦門上,又像一只顏色難辨的水缸,陽光打上去都無法反射,就這么黯淡。黯淡的還有代子的心情。代子掏出手機,用拍照界面看自己匆匆趕赴婚禮的形象,才上了半天班,臉上的油就又冒了出來,均勻地分布在那張雀斑點點的臉上,尤其那只塌鼻子,像樹干上一只分泌油性物質(zhì)的瘤,綿軟著,卻尤為光亮。代子時常路過出租屋旁的地下人行通道,通道里全是整形廣告牌,動人的詞匯似乎天生就麗質(zhì),等待著像代子這樣的女人。然而代子不敢,她還沒有勇氣面對整容后朋友們的目光,代子在他們心中應(yīng)該永遠是這個樣子的吧,不可能有什么改變了,如果一個脫胎換骨的美麗的代子出現(xiàn) (比如鵝蛋臉、雙眼皮、高鼻梁、櫻桃嘴),他們是否會感覺被冒犯?這不無可能,再說,代子更沒法面對家人了,尤其姐姐,姐妹倆若同時出現(xiàn),只會襯得姐姐更丑,這不是代子想要的……想象中的美麗讓代子如此恐懼,竟比整容失敗還讓人難以承受了。
代子掏出濕紙巾揩面,一張又一張,直到冰涼的帶有酒精氣味的液體深入毛細孔里,微微爆炸,鼻翼上的油開始消退,代子才重又自在起來,覺得外面的天也沒這么灰蒙蒙了。代子記得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是個晴天的。
車廂里循環(huán)著流行樂,歌里的世界,愛情無處不在,有一瞬,代子的心情明顯好轉(zhuǎn)起來。城區(qū)的高樓隱退之后,一些零星的土地出現(xiàn),是真正的土地,種著綠得不那么新鮮的蔬菜,路旁的干脆整片蒙著塵土,似乎從來就沒有人要來采摘,自生自滅的。代子想到自己,竟也是如此,無端觸景傷情,苦水倒流。但那畢竟是土地呀,代子很久沒有見到過了,她被兩點一線的生活牽制,似乎是永遠走在喧鬧長街中的一個側(cè)影,無暇顧及城市生活的另一面,比如到外面去,登山郊游,和自然親密接觸。代子從小就生活在鎮(zhèn)上,鎮(zhèn)子有山有水,就是自然本身,代子想不出為什么還要特意去玩這些玩意兒,所以踏青啦到濕地公園燒烤啦去農(nóng)莊采摘草莓櫻桃啦代子是全無興趣的,她寧愿窩在屋里,看永遠也看不完的韓劇美劇或者睡覺,如此消磨。
到達車站,車上已不剩幾個人,代子注意多時的女人也下了車。女人瘦挑的個子,一頭卷發(fā),著秋裝,身上香氣適宜,有一瞬的沁人心脾,男人們的目光就不時靠攏過來,代子知道那不是看自己的,但因著那余光,代子還是不免緊張,本來懶散的坐姿也一點點糾正,坐得端正了。代子從不在陌生人面前自暴自棄,但這樣的時刻,代子跟身旁的女人卯上了,女人似乎沒有察覺,對前后投來的目光毫不在意,是司空見慣,應(yīng)得的,因而表情顯得自若,下車時也走得干凈利落,手提包光澤一閃,人就不見了,代子在最后磨磨蹭蹭。
女人消失許久,代子都買好了車票,卻還在回味女人身上的味道,那么得體,代子總是不得要領(lǐng),不論學(xué)著怎樣穿著打扮,總是缺乏一種風(fēng)采,真正的女人味。代子開始責(zé)怪自己了,怎么說走就走的,也不換套衣裳,小鎮(zhèn)家里只有從前的舊衣衫,如何能穿得出去?還是婚禮上!可汽車站附近都被小旅館小飯店小吃攤包圍了,臟兮兮鬧哄哄的,還有股子代子說不出來的怪味,難聞死了。這樣的地方哪來的服裝店?誰會跑這個鬼地方來買衣服!代子氣餒了,只好跟著擁擠的人群過安檢,那些粗魯?shù)牧嘀幙棿娜艘淮未喂芜^代子的身體,代子像行李一樣被他們推搡來推搡去,好欺負似的,短短一截路走下來,代子發(fā)覺自己的褲子都被蹭了好幾塊污漬,就在心里氣,罵了也不解。
代子就這樣回到小鎮(zhèn)。是下午光景,陽光難得地冒出來,蛋黃一樣散開,鋒芒不再,像馬路邊的狗,懶洋洋的,人過時,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副土皇帝做派。但小鎮(zhèn)終究有了變化,和過去的閉塞不同,城市的殘影輻射過來,開發(fā)商們因了小鎮(zhèn)的溫泉而覓到了這里,幾樓電梯房在小鎮(zhèn)的中心地帶開工,腳手架已搭到了第五層。班車就停在小鎮(zhèn)的新街上,代子下車,又看見了西邊的大壩,由于背陰,大壩永遠看上去鐵青著臉,一些綠色蘚類逐漸遮蔽了水泥的本色,使大壩看上去多了一絲藝術(shù)氣息,不再那么冷冰冰了。這風(fēng)景代子看了有很多年了。代子還看見自己的新家,那片藍色屋頂中的一間,安置房,是城里司空見慣的風(fēng)格,整潔現(xiàn)代,卻不再有家的味道,而從前的老房子如今只剩了一處地基,邊邊角角冒出野草來。
代子穿小巷,大路她一向不愿走,不然總有人攔住她,假裝噓寒問暖,其實看笑話似的,一再提及她的個人問題。
代子,今年多大啦,還單著吶,什么時候給我們帶回來一個啊!
諸如此類,哪壺不開提哪壺,代子在心里討厭死她們了。
代子的家就在河堤的后面,等她匆匆穿過那些尚未拆除的舊式磚房后,河堤就出現(xiàn)了,代子聞到河水的味道,那河還在艱難地流淌著,只是如今愈發(fā)顯得捉襟見肘,冬日的凋敝一覽無余,大片沙灘裸露出來,兩只鷺鳥長長的腳桿伸在淺灘里,覓食。代子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了,也以為鷺鳥們都絕跡了。
代子癡癡傻傻地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上樓去。
代子開門,防盜門上的塑料套封沾滿了塵垢,手指按上去留下一道清晰的指印。代子想,明天一定要扒下來,難看死了。進門,代子就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木雕似的不動,打坐一般。聽見響動,見是代子,父親的表情終于軟和幾分,皺紋松弛,一張笑臉應(yīng)景般浮現(xiàn)。父親訕訕地說,回來啦。代子點頭,然后房間再無聲響,代子便知曉母親又在麻將館里了,不到晚飯時間,她自然是不回來的。代子不止一次說母親,地主婆都沒你好過,什么都讓老爸做,日子不要太舒服哦。母親聽了臉上自然是白養(yǎng)了這個女兒的表情。代子又說,打麻將,就你那點心思,輸不起贏不起,小心血壓崩上來。母親就大呼代子忤逆,還讓老林評理,說養(yǎng)了一雙女兒,一個不聞不問,一個竟詛咒她,真是前世作孽,欠他們父女的。
爸,沒去釣魚?代子找話講。
你說要回來。老林削起茶幾上的蘋果,代子后悔來時沒在街邊買點什么了,雖然她總是一個人,但空手歸家,總有點心欠欠的,失了禮數(shù)般。
代子接過父親手中的蘋果削起來,老林在一旁看著,看得出他的焦慮,想找話講又最終沒有開口。代子已習(xí)慣這樣的沉默,代子想對父親說點體己話也因了這沉默而沒能打開局面。父女倆就是這樣過掉了這近三十年的時光。前十多年,父親隨單位東奔西走,常年不見人,偶爾出現(xiàn)時,代子要過一陣才會想起,哦,那是爸爸。后十年,父親倒是回家了,因矽肺病退養(yǎng),可代子卻出門了,兩人像沒有交集似的,永遠平行在各自的世界,如此遙遙相望。
代子好不容易將那只蘋果削完,一看,竟比之前小了許多,縮了水似的。代子將蘋果遞給父親,可他卻搖頭,還是那句話,我不吃水果的。代子每次都信以為真,也從未在父親面前撒過嬌,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找不到話說,父親只好鉆進廚房,早早忙活起來。代子也搬一張椅子去了陽臺,發(fā)呆,看腳下的河及遠處正在施工中的特大橋,大橋從小鎮(zhèn)的兩座山巔上橫穿而過,竟比不遠處的大壩還高了。代子看著那已然高聳的橋墩,像數(shù)柄巨劍一般直刺天空,天空卻深邃,怎么也望不到頭,代子望得眼睛都酸了。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年中難得的時刻,大腦短暫空白,代子也終于可以摒除所有煩心事,靜靜地一個人待上一會兒。是母親的開門聲將代子從那個似乎被大雪覆蓋的世界驅(qū)逐出來的,母親還是那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關(guān)門聲山響,看來是輸了錢。母親一時還沒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代子,只沖著無人的客廳喊起來,老林老林,代子回來沒有?該到了啊,我都看見羅老三的班車了。
代子這才在陽臺吱了一聲,母親看著陽臺上的那個腦袋說,你跑那兒去干什么,你姐姐打電話來,她發(fā)了兩桶油,你怎么不帶回來?
代子想,還真把自己當(dāng)兒子了。名字就是明證似的,代子代子,代替他們再也別想有的兒子。母親曾悄悄對代子說過,結(jié)婚后無論如何生兩胎,兩個孩子,一個隨夫姓一個隨老林,林家的香火也就傳下去了。代子覺得不可思議,至今難以理解。她是這么回答那個心急如焚的女人的,找姐姐去,不要找我,我一個都不想要。她母親就怪代子沒良心,枉自父親待她最好。
代子小時候差一點死掉。
不是疾病,而是一次意外。五歲的代子從老房子的二樓陽臺跌落,人事不省,醒來時出事的記憶已被徹底抹去,那時父親還在外地,披星戴月趕回來,陪伴了代子近一個月時間,那是奢侈的時光,也是代子記憶中與父親相處的最長時間了。那時所有人都以為代子活不下去了,但代子還是頑強地活下來,竟又活成了一個健全的人,也算一樁奇事。但幸運似乎就此打住,代子之后的生活和凡人沒什么兩樣,甚至在最為難熬的時刻,代子還想,還不如當(dāng)初就離開這個世界,也少了這許多辛苦。
代子吃過飯,嘴一抹便出門,母親在身后依舊嘮叨“早點回來早點回來”這樣毫無意義的話。代子覺得好笑,一方面巴不得自己早點嫁掉,一方面又想像姑娘一樣管著自己,處處擔(dān)憂。代子翻翻白眼。
到黑黑家時,黑黑家已涌進不少人,新郎在,新郎的那班人馬卻還未到,要等入夜后,兩班人馬才能聚首較量。沒有人抱怨代子的晚到,大家都清楚,這女人疏慢慣了,仿佛因了胖的緣故,對自己對他人同等潦草,已沒什么可再講的。新郎代子此前見過,看上去清癯的一個人,眼神卻精明,在城里賣房,收入可觀。代子和他點個頭,就算交代了。屋里的麻將果然已經(jīng)支起,每人面色不同,代子就知道她們已鏖戰(zhàn)多時,代子感嘆,這班姐妹,見面愈發(fā)無聊了,除了打牌彼此攀比和議論周遭人,已沒有別的消遣,她們已淪為當(dāng)初她們自己最為反感的人。
見沒人搭理自己,代子不得不用調(diào)侃的口吻問新郎,朋友里有沒有單身的啊。
新郎意味深長地笑,說,多著呢,到時給你介紹,機會自己把握。
代子就花癡似的拖長調(diào)子,說,好樣的。
等真正換了地方,黑黑這邊七個姐妹,組成七人軍團,新郎那邊也不示弱,清一色男人,計有八人之多。代子當(dāng)即就抱怨起來,這不公平,我們?nèi)桥?。大家就笑,將夜宵攤點的三張桌子圍攏。新郎說,岔著坐吧,不然沒氣氛。黑黑本能地不樂意,說把姐妹們分散,終究男人得便宜。于是按照親疏坐下來,女人們一桌坐不下,代子就被有意排擠到了隔壁一桌。
代子酒量平平,這樣的場合,陌生人一多,也就格外小心。新郎那邊的人卻個個虎視眈眈,躍躍欲試。果然,來敬酒的全是男人,來者不善,一輪接一輪,也不和你玩游戲,上來就干完,明顯想把人灌醉。幾杯下肚,代子直嚷嚷肚子脹,裝不下了,眼神也跟著流轉(zhuǎn)起來,人群里就逐漸注意到一個男人,那男人也頻頻朝代子看過來,大伙都互敬了一圈酒,唯獨那男人沒找自己喝,代子覺得奇怪,想著自己哪里不對勁兒了。就在這關(guān)口,那男人的目光又一次與代子的對上,代子一陣心悸,好像有什么心事被人洞穿,跟著好奇地朝對方舉起杯子,沒承想,那男人卻站了起來,帶著猶疑不定的口吻說,我好像見過你。那男人一出口,大家嘩然,幾個姐妹頓時起哄起來,代子,還不老實交代,什么情況啊?
代子自己都懵了,搞不清狀況,忐忑地問,我見過你嗎?什么時候?
那男人沒有透露,只是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你是不是羅羅的朋友?
仿佛被這個名字敲了一棍,代子有幾秒鐘的暈眩。羅羅,好古老的名字?。》瓕び洃?,這個名字藏在代子人際關(guān)系的最底層,是她有意而為,曾經(jīng)以為永遠也不會想起了,今天卻聽見。代子的眼淚都差點迸出來??梢蛄诉@場合,代子只能強裝鎮(zhèn)定,她用不知不覺間喑啞了的聲調(diào)問,羅羅,還好嗎?
那男人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那么瞧著代子,代子傻傻地讓他看著,仿佛赤身裸體,讓對方一覽無余,也不知羞愧。心思早已不在這里了,在這喧鬧的婚前聚會上。代子想,這個原本稱得上美好的夜晚就這么被毀掉了。
是啊,羅羅。
代子一仰脖將杯中酒灌了下去,比毒藥還苦。
羅羅是代子高中時認識的人,在離代子不遠的鎮(zhèn)上,代子已經(jīng)忘記是怎樣去到那座小鎮(zhèn)的,興許是和朋友去玩,總之就遭遇上了,兩人有了聯(lián)系,開始時是通信,后來改成電話,然后去看對方,坐四塊錢的面包車,過河,走盤山公路,上山又下山。代子還記得包面車異常老朽,是城里的淘汰貨色,車胎都是干癟的,翻著膠皮,破破爛爛,有時路上拋錨還要下車鼓搗一陣。開這種車的都是年輕司機,一身膽氣,速度就驚人,每每過彎,代子都有種魂魄被甩出去的感覺。而車里的空氣一貫的又悶又濁,七座的車子往往要加塞上十個人,男人們抽煙,噴出的煙氣經(jīng)久不散,令人作嘔,然而代子承受下來,只為了那快。那時她是多么迷戀羅羅啊。有時禮拜五逃課,去橋頭搭車,還要躲避熟人那幾乎無處不在的目光。那時去看羅羅,只為看一場他的籃球比賽,嗓子喊到啞,晚了,又坐最后一趟車回來。
甘之如飴的時光。
如此一年有余,就是沒有道破,兩人非正式交往起來,直到彼此畢業(yè),雙雙去了省城。接著是沒完沒了的電話往來,什么都說,除了愛情,好像防線依舊沒有撕開,你打一槍,我打一槍,然后退下來,不成其為一場戰(zhàn)役。通話的時刻,代子記得,永遠的九點一刻,下晚自習(xí)不久。那個時段是屬于代子的,她央求別的有電話需求的女生去打走廊的公用電話,她愿意端茶倒水伺候,如此交換。
那時候,說來也怪,每天盼著那個時辰,掏心窩子般期待對方的聲音,可就是不敢去看他。兩人的大學(xué)各在城市一頭,兩處遙遙相望的郊區(qū),看一次要穿城而過,遇上擁堵時刻,幾乎要用掉半天時間,如此繁瑣。但這永遠無法成其為理由,代子也知道,她之所以不去看他,完全是因為擔(dān)心,擔(dān)心見到想象中的一幕,羅羅摟著女友在校園徜徉或者結(jié)伴去打開水。代子受不了這個,也不敢問羅羅的交友狀況,好像一經(jīng)點破他們的關(guān)系就會因此完結(jié),而之前所有的鋪墊與漫長的傾訴就會成為一堆記憶的余燼。
如此的小心與自閉。到底通了多少次電話,已無法計算,只有一次中斷,讓代子刻骨銘心,付出慘痛代價。
是學(xué)院的晚會之后,原本代子無心學(xué)校的任何活動,只是班主任特意打了招呼,缺人手,代子只能去頂替一下,舞臺自然與她無關(guān),她不過是去服裝組幫忙而已,代子去之前甚至連那些女孩子表演什么都不知道。與她同去的一個長相丑陋的男生悄悄問她,你有節(jié)目嗎?演小品?代子白對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才像演小品的。那男生也不惱,嘿嘿一笑了事。
晚會開始,演員在前臺演出,代子就在后臺的課桌上抽煙,聽轟隆隆的舞曲和流行歌曲的哀婉唱調(diào),沒有人管她,道具組的男人們都圍在幕布兩側(cè),偷看演出吹口哨,又被指導(dǎo)老師哄下臺來,那個丑男生也在其中,一臉悻悻然,用嘴形無聲地罵一句,操。
代子覺得好笑,她看著女化妝間的鏡子和衣帽架上的演出服,是旗袍,岔口開得極低,代子想象著自己穿上去會怎樣,是否會變得漂亮一點?代子還想著時間,演出六點開始八點結(jié)束,不耽誤給羅羅打電話,不然代子是斷然不會來的。
這是百無聊賴的時光,枯燥、難熬。那些身材高挑化著濃妝的女孩子或妖嬈或施施然地走過代子,目光都不斜視一下,仿佛宮里的妃子娘娘,而代子只是屁股后頭任人使喚的丫鬟。代子便也學(xué)著丑男生,用嘴形罵了一句,小蹄子!
代子看她們演出完,那妝也是不舍得卸的,就那么換上服裝,興沖沖地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代子只是冷笑,等壓軸節(jié)目上場時,丑男生又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代子在后場都待膩煩透了,正想找個人說說話,不想對方說,媽的,好沒意思,去喝酒,你去不去?
代子看他一眼,仍覺得來氣,但因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代子也就從那張課桌上滑下來,說,去。代子將最后那顆煙蒂隨手滅在了化妝臺上一盒Dior粉餅里。
在學(xué)校后門的南街,俗稱墮落街的地方,本是座村莊,因?qū)W校落戶,便發(fā)展起來,沿街開滿店鋪,五花八門,什么都有,龍蛇混雜。而街道背面則更加慘淡,一棟棟民房,粗陋之極,就那么張牙舞爪地排列著,彼此傾軋,那些擅自加蓋的隔層上還裸露著墻的縫隙,大得嚇人,有的陽臺連個像樣的欄桿也沒有,跳板一樣,不設(shè)防,上面晾曬著似乎永遠也無法干透的內(nèi)衣褲。這樣的房子也無法有更好的命運,他們生來就要成為一些人預(yù)習(xí)夫妻生活的場所和阿飛們的窩贓之地。
代子很是鄙夷這樣的地方,哪怕這里的飯菜要比食堂可口,代子也不常來,她受不了這里的氣味,總是臭烘烘的,這么一大片粗鄙的房子,連條像樣的下水道也沒有,下雨時候,污水都跑到街面上來,形成深淺難測的水洼,代子曾在這里跌過一跤,半個身子浸在泥潭里,身后是路人的嗤笑和被風(fēng)刮跑的雨傘,代子懊惱極了,她穿著當(dāng)時唯一一套說得過去的衣服。若不是丑男生要來,代子是決計不再踏足這里的。
是冬天了,天早早暗下來,丑男生選了一家搭在農(nóng)家院內(nèi)的夜宵攤,院子里圍了一圈紅色遮風(fēng)棚,棚子里有三只火爐,代子選擇一處坐下,熱烘烘的煤火頓時就緩解了代子的厭煩情緒。丑男生也討好似的主動將煤火通了通,說,有幾個朋友住在附近,我叫他們過來。
代子才暖和下來的心又有了負擔(dān),她和丑男生也不過才相識,她甚至連他叫什么是哪個專業(yè)的都不知道。無論如何,代子還是警覺地問了一句,他們是干什么的!
丑男生依舊笑意盈盈,好像這樣的問題并沒有冒犯他,他樂于解答,就是幾個朋友,以前也是這學(xué)校的。
那幫人來之前,代子還是沒能搞清楚丑男生的背景,酒卻已經(jīng)喝起來,丑男生對自己的身份極不在意,代子問什么,他只是干笑著,臉頰抽動,然后喝酒,也不問代子的情況,代子也就不便追問了。來的是三個男人,瞧不出年紀(jì),最大的似乎有四十歲了,大冬天的穿得極少,每人都是薄料子的西服外套,還是小一號的,褲子更是繃得緊,貼著皮膚,似乎一坐下來就有崩裂的危險??匆娝麄兇泳拖肫鹉切┌l(fā)廊里的男人來,每個人似乎都有些故作時尚的土氣,就憑這一點,代子就瞧不上他們,他們怎么可能是學(xué)校里的呢?
可想這么多沒用,代子被今天的活動敗壞了胃口,只要一想起那些花枝招展招搖過市的女孩,代子就忍不住想罵人。代子的情緒一上來,更經(jīng)不住人勸,幾個男生輪番恭維她,到最后代子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為什么喝這么多?就那么一瞬的松懈,代子就敗下陣來。最終散場時,代子隱約覺得還有一件事沒有做。
是什么,不知道。
后來進了一所屋子,進屋之前,代子不知道自己抬了多少次腳。這些累贅般的房子就建在街道背后的山坡上,沿一條光溜的石頭臺階逐級往上,轉(zhuǎn)彎,又插入暗得猙獰的巷道,然后開門,鐵皮院門發(fā)出嘩啦啦酷似驚雷般的聲響,不遠處一條狗警覺地吠起來,除此之外,世界靜得出奇。就這樣,在幾個男人連拉帶拽下代子進了一間散發(fā)出渾濁氣味的房間,那氣味海浪般一陣陣漫過來,是發(fā)霉了的墻皮餿了的泡面和臭襪子融合的味道。代子感到窒息,她被丟在一張顏色不明的沙發(fā)上,沙發(fā)臟到已瞧不出臟來,味道也不明。可不用再走路,代子多少輕松下來,有一瞬以為回到寢室里,因為她看見一架雙人床,和宿舍里的一模一樣,只是沒人睡,被子敞著,一頭耷拉到地上。
幾個男人在一旁竊竊私語,不知聊些什么,幾只煙頭一明一滅,代子無法看清更多,門窗都閉合著,只知道是個單間,連個廁所也沒有,四堵墻逼仄地劃出一方繚亂的空間,像個囚室。離開火爐后代子就感覺到冷,入骨入髓的,跟著打起寒戰(zhàn),幾個激靈之后,思維卻漸漸清晰起來。
這是哪兒?代子問。
沒人回答,幾只煙頭明滅得更加厲害了,煙霧一時填充了整個空間,試圖遮掩那股悶人的味道??蛇€是冷,代子雙手抱肩,身體聳動,一個念頭突然就躍入代子空白的頭腦里。電話,電話還沒有打,她怎么把這給忘了,羅羅肯定還在電話那頭等著呢。代子一下起身,驚動了那些男人,代子好半天才看清門在哪里,嘴里早已嚷嚷起來,我要打電話。
有人一把攔住她,是那個丑男生,他嘴里的酒氣大得能醉倒一頭牛,他說,你要去哪里,都這么晚了。
代子本想一把搡開他,卻沒想到他比想象中還要堅實,幾乎就像這房里的第五堵墻了。代子說,讓開,我要去廁所。本來代子是想說“我要去打電話”的,卻被一陣尿意干擾,無意間就扭轉(zhuǎn)了整個局面。
黑暗中一個聲音不耐煩地說,帶她下去。
丑男生就夾著代子的肩膀了,門打開,一陣冷風(fēng)灌進來,穿腸過肚,代子一下酒意全無,想起自己的處境,開始后怕,可是再自責(zé)也沒有用了。代子身后還跟著一個人,不放心似的。三人下樓,廁所在這棟黑得見鬼的房子的一層,是樓梯的正下方,小得可憐,不知誰擰亮了頭頂?shù)陌谉霟?,一只黑漆漆的蹲便器便以骯臟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代子扣上門,幾乎是踮著腳完成了一次高難度的小解,然后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磨蹭了一陣,敲門聲又響起,好了沒有?不耐煩的聲音。代子只能出去,一出門,那丑男生就又一把拽著代子了,怕她憑空飛走似的。代子這次卻不客氣地掙脫了他,說,我要回去打電話了。
這么晚了,打什么電話,宿舍門都關(guān)了,你回不去的。丑男生不悅地說。
我就要打電話,你讓我打電話。到了屋外代子倒全無懼意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說,這么晚了,不要吵到別人。丑男生換了調(diào)子勸慰說。
不行,我就要現(xiàn)在打,明天打就晚了。代子想到羅羅,她不去電話,他也要給自己回的,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幾次,每當(dāng)代子接到那樣的電話,總是渾身顫抖的,幸福感持久不退。
正僵持時,樓上又走下一人來,那個聲音說,怎么回事,這么久?
丑男生回答說,她就是不上去,她要打電話。
打什么電話,都幾點了!
你有手機,借我打一個,就打一個。代子突然記得那個聲音了,就是那個年紀(jì)偏大的男人,看起來,他是他們中發(fā)號施令的。喝酒時,代子記得他曾掏出手機接過電話。
男子有些猶豫,不知是發(fā)脾氣還是妥協(xié)的前奏,走下來,最終掏出了那只手機,銀白色翻蓋,一截天線可愛地立著,像失去一只耳的獸。代子如獲至寶,一把抓過就撥起了羅羅的號碼,那個號碼已經(jīng)爛熟于心,代子祈禱著電話千萬接通,因為緊張,代子險些將男子的手機摔落在地??芍x天謝地,電話通了,嘟嘟聲是如此令人振奮,代子的心都要蹦出來了。
喂。對方終于接起來。是羅羅,不是他又是誰呢。
代子的淚一下迸出來。是我。代子說。
怎么這么晚,打你電話你人又不在,你去哪兒了?聽得出羅羅想發(fā)火,口氣強硬,但還是忍住苗頭,且聽代子解釋似的。
代子說,我被他們留住了,他們不讓我走,我就在學(xué)校后街——話沒講完,代子的耳邊一熱,一只枯木似的手急速揮來,一把奪下了那只電話,大齡男子兇狠地拋出一句,操,臭婊子,給老子滾——
代子不敢相信,愣了幾秒之后,才轉(zhuǎn)身朝院外跑,所幸鐵門沒鎖上,代子一把將門拉開,風(fēng)頓時涌過來,鐵皮門再度作驚雷響。代子一時沒顧上腳下,一個趔趄就真的滾著消失在了幾個男人氣餒的目光里。
那一跤可跌得不輕,院外就是一截石階,代子一腳踏空,整個人就滾落下去。代子感覺骨頭都要散了,鞋子也飛掉一只,手掌磨破,嘴皮滲出血來,但這一刻代子卻全無屈辱,唯有恐懼,那深深的恐懼,擔(dān)心男人們一時反悔又追出來,代子可寧愿就這么摔死也不愿回去了。
代子就這樣不要命地一路跌跌撞撞離開后街,披頭散發(fā),形同午夜出沒的鬼魅……
這晚代子真的醉了,但沒人在意,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中途離場,在橋堍前的老式崗?fù)み?,在一處暗影里,代子身體抖動,眼淚決堤般淌出來,淚珠還帶著身體內(nèi)部的溫度,一點點碾過代子冰冷的臉頰,像只手一撫而過,熱度跟著轉(zhuǎn)瞬即逝。
就像羅羅,那晚之后,代子再打電話過去,就無人接聽了。羅羅的室友總不耐煩地說,他不在他不在。可代子還是打,也不去看他是否真的不在。直到有一天,代子接到一個電話,自稱羅羅的女友,女孩毫不客氣地對代子說,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你以為你是誰啊——語氣蠻橫,充滿火藥味。代子就真的沒有打了,也不去探聽羅羅是否真的有了女朋友。總之,兩人的電話交往就此中斷,仿佛就此失去頻率,代子再也無法捕捉空氣中那來自另一個人的訊息了。
就因為那個夜晚嗎?代子可以解釋的呀,可羅羅卻不給她機會,這是代子不能原諒他的原因,也是悔恨的源頭,她本可以更主動的,可因了對方的冷淡,代子也就保留了最后的尊嚴。
是尊嚴吧?
代子回到人群中來時,依舊沒有人在意她是否哭過,只有那個男人盯著她,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但代子故意不去看他,移到旁邊那桌去了。
代子豁出去了,仿佛此刻她由伴娘成了新娘,角色轉(zhuǎn)變,內(nèi)心有無限的愁緒和喜悅。黑黑也覺得奇怪,你怎么比我還興奮的?代子沉默。也多虧了自己,那晚為黑黑擋了不少酒,十杯沖著黑黑去的酒六杯進了自己的肚子。新郎覺得不妙,悄悄對黑黑說,她怎么回事兒,這么來勁兒?黑黑說,她想喝,隨她吧。他們以為代子沒有聽見,其實所有針對她的話都被代子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卻沒人憐惜她,為她擔(dān)憂,這讓代子心寒,酒就喝得越發(fā)多了。
代子醉得一塌糊涂。黑黑打電話回去說,代子不回來睡了。接電話的是代子母親,嘮嘮叨叨地和黑黑說了一通,黑黑用忍受的眼神示意代子,代子擺擺手,跑去路邊吐起來。
后來的記憶就沒有了。直到半夜口渴醒來,代子才發(fā)現(xiàn)這是黑黑家的客房,代子出門尋水,路過黑黑的房間時,還是沒忍住扭動門把,門開出一絲縫,房間里浮著一層詭譎的光,原來外面有月亮,黑黑的房間帶一處小陽臺,光就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照亮了熟睡中的黑黑,那么坦然,是幸福的沉睡。代子就想,黑黑也真是幸福啊,不像自己,永遠是一個人,隨遇而安的,冬天睡覺都暖不起來,更別提做一個賢妻良母,替人洗衣做飯了。代子也是女人,竟連這最為平常的生活也無從經(jīng)歷。代子有時就想,不如死了干凈,或許下輩子投胎,天可憐見,能給她一副好容貌,這樣,她就什么都有了……
她喚黑黑,黑黑在床上翻一個身,沒有理她,嘴里念叨著什么,是囈語。代子想還是算了,把黑黑叫起來又能怎么樣呢?所有屬于自己的秘密黑黑都已知曉,她又不是個男人,又怎能安慰到她?離開房間時,代子情不自禁抓過黑黑的手機,相冊里全是黑黑和新郎的婚紗照,各種甜蜜造型,她幾乎就要不認識那個相識了二十年的女人了。手機短信里也沒什么內(nèi)容讓代子開心,鋪天蓋地的問候和道喜,代子又一次討了沒趣,誰又會給她發(fā)一條問候信息?
代子走時順走了黑黑衣袋中的煙。
代子在房間里抽煙,煙霧緩緩消散,羅羅卻再次浮現(xiàn)。
等代子有了手機時,羅羅的號碼卻無從尋覓了,只聽說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廣州,真正音訊杳無,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失去,網(wǎng)絡(luò)上那個頭像也永遠地灰暗下去,代子怎么留言,都沒有回應(yīng)了。而那時代子也無暇顧及他,畢業(yè)時刻,人心惶惶,每天都有熟悉的人從身旁消失,代子也漸漸感到惶惑,這才發(fā)現(xiàn)學(xué)生生涯過得渾噩,一絲準(zhǔn)備也沒有。
代子拖著行李,又回到學(xué)院門口,還是那條塵土漫天的馬路,坑坑洼洼,從不知修補,拉煤的卡車在這條路上依舊風(fēng)馳電掣,驚嚇著一撥撥新來遠去的同學(xué)。行道樹也在陽光中耷拉著葉子,很像這些從學(xué)校撤離的學(xué)生,失落彷徨,沒有了生氣。而這一次,代子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回來了。就連那陽光下的身影也沒能給代子多少信心,渾圓的,注定球一樣被人踢來踢去。
后來果然如此,代子干過多份工作,都干不長。代子想象中的工作不是超市收銀員、商場柜臺小姐、成天打字的文秘。代子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工作,事實也由不得她來選。代子只能一次次尋找,這是一件無法停下來的事情。代子有時悲觀地想,像她這樣的人,是無法得到一份得體的工作的。
就在這不斷徘徊中,代子進了一家神秘莫測的股票期貨投資公司,做電話銷售。公司在老城最繁華地段的寫字樓里,招聘信息是報上看來的,代子打電話過去,短短幾句對方就讓代子過去面試了,錄取十分順利。公司似乎是新成立的,除了幾個頭,所有人都是臨時招聘而來。一開始代子還覺得奇怪,但無法提出質(zhì)疑,連辦公室里未消散的新鮮油漆味也不覺得刺鼻。好歹是份工作,不但有底薪,還有提成。提成高得驚人,賣出一份原始股,可提五千,一個月做成幾筆,那是多少錢,代子不敢想。
那時代子還寄居在堂兄家里,說是家其實也只是堂兄單位的宿舍,五十來平米,住著兄嫂兩人。房子就在火車站旁,窗下就是鐵軌,每天南來北往的列車都拉著汽笛轟隆隆駛過這里,每次都好像經(jīng)歷一次微小的地震,代子就總睡不好覺,連累第二天無精打采瞌睡連連,學(xué)生時代的習(xí)氣終究沒改過來,無從適應(yīng),這也是為什么代子頻繁更換工作的原因??尚鹿ぷ骶筒煌耍拥氖亲飨ⅲ形绮派习?,這樣的時間無疑最適合愛睡懶覺的代子,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代子就這樣去了,培訓(xùn)下來卻什么都沒能學(xué)會,云里霧里,只有幾個詞在腦海暫留下來,什么證劵交易所、納斯達克、原始股……還未厘清,代子就匆忙上陣。后來代子才知道,幾乎不用學(xué)什么,也能應(yīng)付下來。公司自有一套營銷手段,甚至落實到了具體的交流和口吻,每一步都詳細地加以規(guī)定與說明,直到客人不勝其煩或者迫不及待地說出那句話,把合同寄來吧!如此萬事大吉。如若遇到高度警惕的顧客,哪怕只是口氣不對,有了一丁點懷疑,就只能果斷拋棄,絕不浪費一秒鐘時間。電話名單代子自然也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只曉得那名單長得見鬼,全國各地的號碼無所不包,就是沒有一個本地的。
代子打了好長時間電話,也沒有任何收獲,多數(shù)人保持警醒,接通又掛上,毫不留情,要么用一種專業(yè)口吻問代子,代子就露怯了,支支吾吾解釋不清,下場同樣慘淡,被人奚落。于是打電話的積極性就一減再減,有時整天代子都不知該干什么,試著打朋友電話,和人聊天,但這也沒能堅持多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大多數(shù)人敷衍幾句就迫不及待地講,代子,你還有事嗎?沒事掛了啊。再接著代子就只能做做樣子,嘴皮噏動,自己對自己說了。
那是煎熬的時刻,看別人在電話里說得唾沫橫飛,代子就愈發(fā)焦急,心里打起退場鼓,覺得自己是那么笨,幾乎無法勝任這只需動嘴皮子的工作??删驮谶@關(guān)鍵時刻,一位退休教師出現(xiàn)了,救星似的,代子迎來轉(zhuǎn)機。代子心不在焉幾句例行地客套之后,對方卻進入了狀態(tài),變得饒有興趣起來,好像尋思著巨大回報的可能,代子也就小心應(yīng)付著,對方的積極,讓代子松了一口氣,但又始終懸著,因為對方一直沒有談及實質(zhì)問題。那段時間,代子上班撥的第一個電話必是老人的,倆人照例寒暄開來,代子在電話里用一種噓寒問暖的口吻,就仿佛電話那頭是父親,那個在家中沉默寡言的男人。每次接通電話,對方也總是興奮的,還關(guān)心起代子的情況來,工作順不順心吃飯準(zhǔn)不準(zhǔn)時什么時候談個對象啦等等。他在電話中親切地喚代子小林。是你啊小林。每次都是這么一句開場白,直接又讓人無端感觸,有一刻代子都不忍去打老人的電話了。老人嘮叨起來沒完沒了,永遠用那么哀怨的口吻,代子也沒有辦法,只能那么聽著。老人講他的故事,和代子想象中的相差無幾,獨居,老伴去世有年,子女又不在身旁,一個人的日子,單調(diào)乏味,有時代子也勸說,您還不老,怎么不再找一個伴呢,這樣也有個照應(yīng)啊。
他們嫌我講究,再說,誰會踏踏實實照顧一個老頭呢——小林啊,還是年輕好,不被人嫌。
老人這么說著,久而久之,代子就陷入同情境地,忘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提股票的事兒,畢竟那不是一筆小錢,一股就是二十萬。二十萬對代子來說是多么遙不可及的數(shù)目啊,也想象著那就是老人的畢生積蓄,但開了頭,代子就沒法后退了,猶豫間,經(jīng)理知道了代子的進展,贊許有加,并讓她加快步伐,趁熱打鐵,你就快要成功了。經(jīng)理說著還比了一個收網(wǎng)的手勢,并給代子支了一招,讓她故意冷對方幾天。這招果然狠,在有意疏忽老人幾日后,代子再去電話時,老人就變得異常激動起來,說話都變調(diào),就好像代子真的出了什么狀況。老人問她,小林啊,出什么事了,病了嗎?代子卻用一種冷冰冰的口吻說,沒有,我就要辭職了。代子還說了幾句暖人又自憐的話,就是不說目的,結(jié)果還是老人先提出來的。是我影響你了嗎?你早說啊小林,我這就把事情辦了,我怎么會騙你呢,我把你當(dāng)姑娘啊……老人一通說下去,并抱怨起自己的兒女來,半年都沒有一個電話,還不如代子貼心。
代子聽了有一瞬的不忍,但又毫無辦法,在公司久了,她似乎也相信公司的那些個股票可以讓顧客獲得不菲的回報了。代子也真的研究了一下股票,覺得這事兒是有可能的,再給老人打電話時,自信就增了幾分,老人也表示對公司放心,對代子放心。老人說,小林啊,知道你不會騙我,有空來我們這里玩啊。
月底公司例行的提成獎勵會上,代子的名字果然上榜,獎金是現(xiàn)金,代子上臺去領(lǐng)那厚厚一摞鈔票時,手還是抖的,抑制不住地顫抖。代子不知是獎金還是老人的緣故。
獎金到手,老人的電話就這樣從代子的業(yè)務(wù)名單中消失了,但代子記住了那個號碼,有時也忍不住給老人去一次電話,雖然這樣做有違公司規(guī)定,但代子還是無法這樣生生切斷與老人的聯(lián)系,就好像有義務(wù)這樣去做。直到有一天,老人提出要來看代子。等秋天吧,老人說,秋天你們那里正是好時節(jié)啊,乘我這老骨頭還走得動。代子就傻眼了,不知如何應(yīng)對,拒絕不是,應(yīng)承也不是。一沉默,老人似乎立即醒悟,急忙改口說,也是,你們工作忙,只能給你們添麻煩,你當(dāng)我開玩笑啦小林。代子的心才落下來,然而又落得那么難受,代子決心再也不打那個電話了。
代子再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顧客。
再后來,是半年之后了,某天,經(jīng)理對所有人說,下周公司重新裝修,感謝各位的努力,大家休假一周??梢恢芎螅?dāng)代子興沖沖前來上班時,卻發(fā)現(xiàn)公司玻璃大門緊鎖,里面空空如也,一張椅子也不剩了,吊牌上還掛著招租的字樣,代子就瞬間明白過來,最后的幻想也破滅。
那段時間,代子總陷在一個類似的噩夢里,無法抽身,夢里無一例外是老人,就連午夜火車那氣勢如虹的聲音都拯救不了她,老人用一如往常的腔調(diào)說,小林啊,那只股票怎么樣啦,在美國上市沒有?或者,小林啊,我還有點積蓄,不如全投給你們,給你,我放心……代子被這樣的夢糾纏了好一段日子,心力交瘁的,對自己失望之極,最后連人也害怕見了,整日縮在房間里。正好那時候嫂子懷孕并顯了肚子,代子就名正言順在家里照應(yīng)起來,暫時忘卻了外間的世界??蛇@樣的日子終究無法持久,代子強迫自己忘掉關(guān)于工作的一切,然而呆在屋里,面對越發(fā)挑剔起來的孕婦,代子感受到了緊迫。嫂子的脾氣代子從前就見識過,堂兄也不能和她頂嘴,何況又有孕在身,等于穿了黃馬褂,誰也奈何不得了。嫂子最初的客氣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發(fā)展成頤指氣使了,臉色明顯是沖代子去的,代子也想過離開,獨自生活,但一直下不了決心,代子一次次在被窩里告誡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吧。
直到“轟”的一聲,那一天到來。
那是代子參加同學(xué)聚會后,大醉而歸,歪歪倒倒回到門口,可那門卻進不去了,鑰匙明確無誤地捅進了鎖眼里,可就是無法擰動聽見那道熟悉的鎖舌跳動聲,門顯然是從里頭鎖上的,代子拍門也無人來應(yīng)。代子才知道那個時刻終于到來。代子無比羞愧,恨自己的軟弱沒有骨氣,非要讓人家做出來——她早就該走的,不是那么走得理直氣壯,至少還可以留一絲尊嚴,不像如今,被人這樣拒絕,連最后的顏面也不剩了。
代子站在堂兄家外的那棵紫槐下,四樓的燈光在代子消失后,亮了一瞬。
代子的新住處在梅落村,是一棟民房的三層,帶廁所的小單間,沒有廚房,十來平米,月租四百,已是附近最便宜的房子了。梅落村在西山上,代子的位置幾乎算得上西山之巔了,沒有任何大路可抵達,公交車只在山腳停留,要上來,必須爬數(shù)不清的臺階,穿過冗長逼仄的陰暗巷子。代子的窗口,能俯瞰半座城市,當(dāng)初代子按著租房啟事尋到這里來時,老板娘還對她講,你看看,這風(fēng)景,四百塊怎么算貴呢,別人要看還得來爬呢。代子講不過那位半老徐娘,她從那扇鋁合金窗望出去,只見西山腳下的巨大牌坊,上書“西山勝境”四個大字。代子真瞧不出這里有什么勝境可言,都是些破爛樓房,路又不好,跟貧民窟沒什么區(qū)別,就連西山這名字也起得晦氣。唯一說得過去的只有西山頂上那座巨型電視信號塔,代子一次也沒有去過,雖然那里能俯瞰整座城市,代子也不去,代子只要守住這窗口的半邊風(fēng)景就夠了。其實很多時候,代子哪里能顧及這風(fēng)光。冬天,西山上的風(fēng)簌簌地吹著,撞得窗一陣陣響,而窗下的城市燈火只能給代子一種寒意,那是曖昧的光冷漠的光與代子無關(guān)的光,那里的所有故事都和代子無涉,她只能感受眼下這寂寥,冰冷的房間,冰冷的人。
和朋友說起時,大家都驚呼,代子你腦子沒問題吧,梅落村也去住,那地方都是些什么人——黑黑也一臉憂慮,說你曉不曉得,梅落村遍地都是吸毒搶劫的,你一個人,不要命啦——其實不用這多人提醒,代子自己就很清楚梅落村是個什么樣的所在。尤其夜晚,當(dāng)代子上那幾乎上不完的坡道時,背后仿佛有好幾雙磷火一般的眼睛,又特別在那些沒有路燈的巷道里,代子高跟鞋的清脆聲響瞬間就暴露了她的所有信息,那單調(diào)又錯落有致的腳步聲會沿著巷子一直傳到黑暗的更深處去,那里等待著代子的是什么,代子也不知道。
代子只能祈禱。
可還是無法逃過呵,僥幸或者熟視無睹都沒有用,是自欺欺人,代子也知道,在決定搬進來的那一刻,她只能自求多福。自己是逃難般來到這里的呀,有一處落腳的地方,已經(jīng)十分欣慰,哪里還能想到其他!
然而讓代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堵住她的人并非在夜里,那個人人提防的時刻,而是在清晨,光線明暗交接時分,在這座潮濕的城市,尤其在西山上,霧靄總是早早地爬上來,晨光熹微時,代子都不得不頂著一頭薄霧出門。那時路上行人寂寂,石板路總是很滑,代子就走得格外小心,亦步亦趨,下一趟山要花費比常人更多的時間與體力。那天也是如此,下了一場隔夜的雨,因而那路就更加險惡了,代子只關(guān)注腳下,努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哪還有心思注意周圍動靜。那路也極不干凈,狗屎和嘔吐物就橫在路上,仿佛已成為路的一部分,那么天經(jīng)地義。就是如此糟糕。代子小心規(guī)避著,她毫無戒備地走過了那幾位少年,就像走過一排石欄。
代子被截住時,還有些生氣,她不能容忍比她小那么多的人就這么粗暴地攔住她,她還閃了一個身位準(zhǔn)備讓他們,可少年們卻定住了。等代子明白過來時,一切已為時晚矣,甚至連一聲呼叫都不來及,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就像一陣風(fēng),將代子無情地刮倒。代子是眼睜睜看著少年們從眼前消失的,消失得如此迅速,連蹦帶跳,像猴子消失在山林里。代子都來不及看清對方的長相,只記得一張張被晨露打濕后泛出隔夜油光的臉,蒼白,不像人又像是任何人。代子是真的感覺被冒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就這樣被幾個毛頭小子打劫,這哪里像一場真正的打劫,他們一句話也沒有,就那么一把拽走我手中的包,逃命去了。可那包里也實在沒什么內(nèi)容,只有一些零錢紙巾外加一支廉價唇膏,除此之外,包空得可怕,就連手機,代子也是揣在褲兜里的??杉幢闳绱?,代子還是生氣了,也多少有些不甘,西山上人這么多,憑什么讓她撞上?代子朝山腳的派出所張望了一眼,白藍兩色的大門開著,卻沒有人進出,代子想要不要去報個警呢,畢竟她受到了傷害,雖然這傷害比她想象中要輕微得多,但還是后怕呀。
這件事后來代子誰也沒有告訴過,就像從未發(fā)生。代子依然住在西山上,只不過上山下山時,多了些驚惶,看誰都不像是好人了,就像當(dāng)初黑黑說的那樣,西山上能有什么好人,不是土匪,就是土匪。代子只能怨自己的運氣背。
代子真正離開西山還是因為另一件事,比較起來,那個被打劫的清晨壓根兒就不算什么了。
那天代子休息,姐姐說好來看她。代子也有一陣沒見到姐姐了,雖然姐妹倆就在這城里,還在同一城區(qū),但因了姐姐的性格,代子從不約她,比如吃飯逛街,想到的第一和最后人選都不是她。姐姐呢,同樣如此。兩人像是遠房親戚,各過各的,偶爾想起了,也只是打一通簡短的電話,問問近況,一問一答,已經(jīng)模式化,沒有新意。
喂,你最近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
那就好。
……
姐姐的宿舍代子曾去過一次,房間不大,卻擠著九個人,學(xué)生宿舍的格局,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衣物鞋帽幾乎掛滿了整間屋子。代子也說不清那是種什么味道。那屋里的人和姐姐一樣,面無表情的,見代子進來,就像沒這個人,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好沒人情味,代子就發(fā)誓再也不去了。姐姐呢,也只來過代子這里一次,還是搬家那天,過來幫忙,在有限的空間里安頓好格局,將靠窗的床挪到墻邊。冬天會暖和一些。姐姐說。倆人還拼湊起了那只簡易衣柜,像模像樣的,買之前代子還有些傷腦筋,那張印制粗糙的圖紙代子可看不懂,可姐姐居然將衣柜一點點拼湊起來,這倒讓代子刮目相看了。
姐姐再來這天,代子將一直未洗的床單換了,枕套也換掉,并在屋里噴了清新劑,然后開窗,散掉屋里一個人懶散到發(fā)霉的味道。忙完這些,姐姐也到了,不大的門框里擠進一個人來,填滿了門的空間,姐姐手里還拎著煮火鍋的一應(yīng)材料,進門時撇撇嘴,說,你這里還真不好找。
代子不說話。半年不見,姐姐似乎又胖了不少,代子把這歸結(jié)于酒店伙食太好的緣故,但看不出姐姐的憂慮,表情還是那樣,似乎早已放棄似的。
姐姐說一句,你這里怎么這么小。
代子說,是你好久沒來了。
代子在洗菜時,姐姐又說,代子,你好像瘦了。
代子說,每天爬上爬下,不瘦才怪,你倒是又胖了。
又沒有了回應(yīng),姐姐總是這樣,不一定接你的話,哪怕你主動問她什么,只要她不愿回答,就能做到不開口的,就好像你在自言自語。這讓代子有些不敢問姐姐的個人情況,比如上次舅媽安排的相親如何了,男方是否真的年紀(jì)太大,大得足以做姐妹倆的父親?不過從姐姐的表現(xiàn)來看,肯定是不了了之的。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是姐姐看不上別人,就是別人瞧不上她。這樣一次次無功而返,換做代子,是一次也不肯去的。
自己和姐姐,到底還是有些不同的吧。代子想,姐姐有沒有喜歡過的人呢?
吃飯時,代子才發(fā)現(xiàn)姐姐沒有買酒,她小聲地抱怨了一句,姐姐卻奇怪地瞟了她一眼,你還喝酒的?
代子就震驚地望著姐姐了,你不喝的嗎?
姐姐搖頭,我從來不喝!
一口都沒喝過?
一滴都沒喝過!
代子就無言以對了,她知道姐姐不會說謊,只要想到姐姐竟還沒有體驗過酒的好處,那種愜意的微醺和沉醉的解脫,代子就有些承受不了。姐姐的生活如此了然,紙一樣蒼白,仿佛上面判詞一樣寫著“老處女”三個大字。代子想想就覺得可怕。
吃完飯,天就黑下來。姐姐撩開窗簾一角,窗外的燈火沿山體一路連綿,此時的西山才有了些味道。臨近的哪間屋子傳來劃拳的吆喝聲,那么痛快,如同狗吠。姐姐打消了回去的念頭,最終縮回到床上。代子想不起什么時候和姐姐這么睡過覺了,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感覺如此微妙,岔著,一頭一尾,熄燈前的一刻,代子望著對面的姐姐,看見一張寬闊臉龐及臉龐下無人能懂的心思,就像看見自己的未來。
代子說,姐姐,你笑一個。
姐姐回答,無聊,關(guān)燈。
這一晚,代子睡得異常沉重,姐姐卻一早醒來,或許是職業(yè)習(xí)慣的原因,可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目瞪口呆,心霎時涼了。她慌亂地喊了一聲。代子也隱約聽見了那聲呼喊,卻不愿醒來,眼皮都懶得眨一下,她以為床上又躥出了蜘蛛,那只蜘蛛幾乎是這屋里除代子之外的唯一活物了。代子嘴里抱怨道,大驚小怪,你把它趕走就是了,它又不咬你。說完,代子作勢又睡去,卻不想床震動起來,有什么力量朝自己這頭逼迫過來。是姐姐。代子能感覺一團熱氣在眼皮上方漂浮。代子。又是一聲急促的呼喊,隨即代子的肩膀被晃動起來。代子是真的沒有辦法了,睜開眼,直視近在咫尺的姐姐,用不耐煩的口吻說,怎么了,我還要睡,你要走就走吧。代子迷迷糊糊,忽略了姐姐眼中的驚惶,直到她順著姐姐的目光看清了屋內(nèi)的景象。
清晨的淡藍光線下,屋子仿佛垮塌般一地狼藉,衣柜斜躺在地,柜門大開,代子的毛衣、羽絨服、睡衣、薄棉針織衫、牛仔褲、內(nèi)衣散落得隨處都是,仿佛一灘衣柜的嘔吐物。
代子看著姐姐,姐姐的悲傷如此明顯,仿佛都不需要代子再確定一遍。
是代子首先沖下床去的,她在那片廢墟上翻撿起來,心里還懷揣一絲小希望,可事實再度顯示了自己殘酷的一面,一切都不復(fù)從前,屋里的所有角落顯然都被闖入者細心檢視一空,姐妹倆的錢包手機以及代子裝在一個信封內(nèi)并塞入衣柜底部一只長筒棉襪中的下季度房租,都消失了。
房間被洗劫一空。
那只褐色棉襪像條蛇一樣癱軟在代子面前??纱佑秩绾胃市哪?,她仍四處尋覓,幻想著哪里還有一筆錢藏在自己早已忘卻的角落。代子不停拾起地上的衣物,搜尋每一個口袋,然后再拋之腦后。代子這樣干著時,姐姐卻一言不發(fā)地穿戴好了衣物,好像從那悲傷中迅速恢復(fù)過來,丟下一句話,說,我走了。
沒有怪罪也沒有安慰,姐姐用一種令代子無法接受的平靜語調(diào)說,夠了代子。
送親這天,太陽露面,難得的一個好天。代子在黑黑的小陽臺上朝橋頭的位置張望,接親的車隊還未出現(xiàn)。黑黑正坐在床頭,早早穿戴一新,乳色婚紗,佩鉑金首飾,頭發(fā)高高盤起,新娘妝加重了黑黑的面部輪廓,變得讓代子有些認不出來了。時候尚早,房間里就不時有看熱鬧的孩子穿梭,他們帶著期盼與好奇,嘴里說著,新娘子新娘子。黑黑朝他們笑,帶著新嫁娘的威儀,玉手一揮,說,哪兒玩去吧。
代子這才把所有來瞧熱鬧的人都攆了出去,門鎖上,等待新郎來撞門,要撒足了紅包代子才能敞開這最后一道防線,讓新娘被接走。房間里暫時安靜下來,代子摸出一支煙,點上,遞給黑黑,黑黑搖頭。代子說,還要一會兒呢。黑黑說,我都等不耐煩了。然后兩人笑,代子說,看你急的,哪像個新娘子,沒嫁過人啊,以后夠你受的。說完代子才發(fā)覺自己的話有些不合時宜,好在黑黑沒在意,只是淡淡說一句,下次就該輪到你了。
代子來不及傷感或者說對此早已麻木,但接親的車隊出現(xiàn)時,代子還是替黑黑興奮了一把,打頭那輛花車被鮮花裝扮一新,像一只移動花壇。跟著的是十幾輛系著彩帶的車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路開過來,引路人側(cè)目。接著是持續(xù)不斷的哄鬧、雜沓的腳步、吶喊、氣球破裂的聲響,鑼鼓和嗩吶的尖叫,孩子們的瘋狂,門框的爆炸……代子的心情復(fù)又平靜,幾乎冷眼旁觀了這一切,眾聲喧嘩中紅包也沒有去撿一只,她退到了人群邊緣,就像路過一個他人的夢,她無法想象之后的某個日子,自己會和黑黑一樣,坐在一張大床上,環(huán)佩叮當(dāng),等待一個人將她接走……
直到新郎官沖她喊,辛苦啦代子。代子這才發(fā)現(xiàn)婚禮竟結(jié)束了。她看著眼前人,卸下了整日的神圣表情,抹掉臉上的油彩,換掉禮服,竟是那么一對普通的夫妻呵。再看周遭,那些迎來送往,笑臉,都已淡去,空氣中的婚禮氣息所剩無幾,可街景未變,依舊的小鎮(zhèn)風(fēng)格,代子便不可抑制地想起兩年前自己趕赴羅羅婚禮時的情景了,也是這樣的鎮(zhèn)子,空氣里同樣飄蕩著轉(zhuǎn)瞬即逝的甜膩味道,可那時,代子是多么不顧一切呵,孤膽英雄般,只身而來,與黑黑婚禮的恍惚不同,代子對那一切仍歷歷在目。
代子是不請自來。
是中學(xué)時代的一位學(xué)弟向代子透露的,他家就在羅羅的鎮(zhèn)上,他對代子說,你不是和他很熟嗎?那時羅羅從代子視野里已經(jīng)消失三年有余,不是那人提起,代子已經(jīng)把羅羅埋得夠深了,上面是三年的時光,與羅羅無關(guān)的人和事,本以為會這樣一直埋藏下去,直到羅羅化為生活中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可是偏偏不能,這么不早不遲,舊事重提,代子的心就又一次被鼓動,羅羅又嶄嶄新新地冒了出來,代子又怎能抵御呢。
婚禮的時間地點,代子已經(jīng)打聽清楚,就在小鎮(zhèn)上。新娘是外地人,是羅羅從廣州帶回來的。代子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比如漂不漂亮,對羅羅好不好等等,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好像羅羅對感情的事從來遲鈍,代子失去了他的消息,總有上千個日夜了,如今他又是什么樣子,代子也不敢想象,她只想看一看羅羅的女人,就好像看見她,就能窺探到羅羅的一切,幸與不幸,由此及彼。代子一想到這里,甚至都顧不上悲傷了,事實上這也是代子趕赴婚禮的最重要的原因。
代子計算著時間,中午出發(fā),將買好的禮物,一只體型龐大的毛絨泰迪熊夾在胳膊肘里,曾經(jīng)這是代子夢寐以求的羅羅會送給她的禮物,然而她始終沒能等到,而這一次,居然換做她送他。
代子抱著熊的身影多少引人注目,她都沒有一只熊那么高,在他的環(huán)抱下,熊的一只碩大腳掌都要貼著地面了,遠遠瞧去,不知誰抱誰。但代子頑強地走著,上了公交車,代子才將熊放在了身旁靠窗的座位上,不顧他人的目光,還給熊正了正身體,好像這樣它才能舒展一點。熊看上去十分憨厚,一動不動坐著,老老實實,眼珠溜黑,脖頸下是一條黑色領(lǐng)結(jié),具備了紳士的風(fēng)度與得體,仿佛一位貨真價實的男朋友,陪伴著代子。
公交轉(zhuǎn)大巴,身旁座位有人,那熊就只能抱著,代子舍不得將它塞入車輪旁的貨柜里,與其他一些骯臟的行李為伍。即使大巴里冷氣環(huán)繞,但沒多久,代子抱熊還是抱出了一身濕汗。代子這才想到,羅羅竟然沒有這樣抱過她,那么用力的,哪怕做做樣子,哪怕只有一秒鐘也好。這樣的回憶讓人傷感,代子不愿多想,她轉(zhuǎn)而想象起羅羅的婚禮,那該是怎樣的場面?羅羅會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結(jié)讓新娘子勾著手嗎?他會當(dāng)眾吻她的吧——是啊,吻,這個代子從未得到過的東西。一想起,代子就不由得顫抖了,好像魂都飛掉。這些年過去,雖然兩人音訊杳無,或許還有誤會,但羅羅畢竟是羅羅啊,是代子愛上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
代子從未想過羅羅是否根本就不愛她。
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夜晚,代子還記得,是高中時的事。羅羅來代子的小鎮(zhèn)玩,晚了,找不到車回去,是代子央求咪咪才解決了問題。咪咪家在鎮(zhèn)上有兩處房子,一處常年空著,無人住,代子要到了那把鑰匙,興奮得竟來不及向咪咪道謝。在那棟盤山公路拐角的老房子里,在遠離小鎮(zhèn)中心地帶的地方,在咪咪曾經(jīng)的臥房,代子將床鋪好,還躺上去試了試,不那么軟和,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咪咪臥房外就是河,河的對岸是燈火點點的小鎮(zhèn),那時的河水還很清爽,即使是夜里,依舊能見到白花花的浪頭,星空也那么低沉,仿佛架一架梯子就能摘下一顆。代子在小鎮(zhèn)生活了很多年,從未這樣好好地看過這一切。是羅羅在身旁的緣故還是尷尬?代子不知道。老房子長期沒人住,電已經(jīng)掐掉,只能點一支蠟燭,羅羅在蠟燭的光圈里抽煙,那個身影被無限放大,跟著搖曳起來,有一種夢境的虛幻與朦朧。代子突然就害怕走進那光圈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么,應(yīng)該是會發(fā)生點什么的吧,在這樣一個夜晚。果然羅羅說,別老站在外面了,有什么好看的,進來。那一刻,代子的心驟然縮緊,跟著像有一塊綢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當(dāng)羅羅的手終于伸進代子的衣服里去時,代子一陣觳觫,還是一把將他推開了,帶那么一點堅決與膽怯,好像對方竟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了。被拒絕后的羅羅更加茫然,嘴角一癟,不解地望著代子,眼神里的失望讓代子好生難忘。羅羅只顧抽煙,代子就在那煙霧中暈頭轉(zhuǎn)向,最后說著“這樣不好這樣不好”的傻話,找補似的。
這句話是否就預(yù)示了代子和羅羅的最終結(jié)局?如果那個夜晚重來,代子是否依舊會拒絕羅羅,或者飛蛾撲火般迎上去?那么,后來的故事會跟著轉(zhuǎn)變嗎?這樣的假設(shè)代子在心里設(shè)想過千百遍了,但她沒有想過有一天竟會抱著禮物去參加羅羅的婚禮,那不屬于她的婚禮。
到達羅羅的小鎮(zhèn)時,已是一天的黃昏。小鎮(zhèn)沒有河,自然也就沒有狹長的河谷,山都在視野的遠端。車下高速時,代子幾乎就將整個鎮(zhèn)子看在眼里了。幾條大街從平緩地帶延伸開去,很多年沒有來,鎮(zhèn)子起了變化,對代子來說這幾乎算一座新鎮(zhèn)了。代子在闊氣起來的馬路上找不到羅羅家的方向,馬路上的人和車都有終點,可是代子沒有。但這是一個婚禮中的小鎮(zhèn),要打聽一位新郎是多么簡單的事情,似乎只要跟隨空氣中的酒香就能找到。代子也是這么辦的,代子找到了。
酒席就擺在馬路邊,是這一帶傳統(tǒng)的流水席。那一刻,代子離羅羅真是近呵,可她沒有看見他,也沒有見到那位應(yīng)該身披婚紗的新娘。代子到來時,酒席已興意闌珊,吃酒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有人正收拾殘羹剩飯,碗筷就堆積在大腳盆里,婦女們清洗起來。
代子還是晚來了一步,她站在酒席對面,望著那場已然大功告成的婚禮,像個迷途的孩子,不辨方向,不識終點。
代子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么了,就為了趕上這一幕?這么一個人,風(fēng)塵仆仆,臉上還掛著淌了幾遍的汗水和淚,像披上一層柔軟的盔甲,劍刺到身體里都感覺不到痛。新人們?nèi)チ四睦?,無人知曉,此刻,沒有人關(guān)心他們的去向,街道上只留下了婚禮意猶未盡的味道,儀式般的高潮之后竟是如此凄惶,這讓代子也沒有想到。走到這里,代子真是累呵,手中的禮物也變得沉重,代子真有些抱不動它了?;艁y中抓過一個人來,將手中的熊塞到對方手里,說,我是羅羅的朋友,這是給他的。那人就狐疑地盯著代子,說,之前還看到羅羅,他家就在里面,你進去找他就是了。代子就說,不用了,我要走了。說著不給對方機會似的,代子轉(zhuǎn)身便走,走出幾步,又不放心,回頭看著那人,那人也正木訥地回望代子,搞不清狀況。代子的目光堅毅,那人最終嘴皮一動,喊出來,你叫什么?代子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像真的忘記了自己的姓名,跟著莫名其妙回了一句,他知道的。待那人猶豫的身影消失在一扇貼著殷紅喜字的門后時,代子才放心地大步流星走開,代子走得那么快,仿佛只是為了那淚不再淌出來。
代子沒有想到最后時刻自己竟會退縮,也沒想到竟真的不能和羅羅見上最后一面。是最后一面吧。代子想,以后,她和他就真的在兩條道上了,漸行漸遠,無法相望。
代子知道,無論如何,這一頁只能這樣翻過,但還是傷心呵,在高速入口處等車時,代子明顯感覺眼淚的重量,似乎流下那些眼淚,身體才會重新輕盈起來。
車來了,不等車門完全打開,代子就義無反顧踏了上去,沒有回頭看一眼,也沒有想象羅羅追來的情景。羅羅會猜到那只熊的主人嗎?
那一天永遠成為一道分水嶺,不僅是羅羅,也是代子的。
回到城里,已是夜晚,代子遠遠就看見城市燈火,那么喧囂又那么孤寂的,但仍能給人一種安慰,畢竟,代子是屬于這里的,無論今后如何慘淡,代子都不會離開了,她要頑強地活下去。
代子也沒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竟如此潦草,酒吧認識的那個男人始終心不在焉,疲軟的,缺乏一種力量,倒好像是代子迫不及待了。代子也真的需要那么一個人,一個用粗暴方式抵抗住悲傷,給她帶來新的力量的人,然而代子又一次失望,她總是遇到這樣的角色,就好像他們原本就沒有想過要好好對待別人。
代子沒有痛感,什么感覺都沒有,那些從女友口中道聽途說來的細節(jié)此刻都變得不那么真實了,就好像她是另外的材質(zhì)造就的。男人率先走掉,走的時候甚至沒跟代子打招呼,代子還以為他只是去了趟洗手間,但半天不見人影,椅子上的衣服也不見了,代子就赤身裸體地站在空房間里,那一刻悲從中來,覺得自己失敗透頂,愚蠢,原本要透露給男人的秘密也無從說起了。
代子是想要告訴他,這是她的第一次啊,麻煩不要這么敷衍好不好?
可那人卻消失了。
代子欲哭無淚。最后再看自己,光潔如新的,沒有想象中的紅色液體流淌,床單被套上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記,就連空氣中那股若隱若現(xiàn)的腥味也很快消失殆盡,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代子已蛻變?yōu)橐粋€女人,真正的女人。想象中儀式般的初夜就以這樣慘淡的結(jié)局收場,代子覺得,真比去死還令人難以接受了。
簡直是一種莫大的屈辱,就連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也做得這樣不明不白,代子耿耿于懷,心緒難平,所有怨懟都集中到了一個源頭上,她是個丑姑娘!似乎唯有如此正視,一切圍繞代子的困惑與失敗才能消弭才能得到最終解釋??墒谴硬桓拾。槐楸橥滔履侨齻€字,就像吞下這世上最惡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