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月光白得很》是王小妮新世紀的代表詩作,其中借助深夜月光的意象,呈現(xiàn)了骨頭與皮毛、記憶與遺忘、生命與死亡、現(xiàn)象與本體等對立元素之間的張力,并進一步展開了物理、心理與信仰等多層面時空之間的結(jié)構(gòu)張力,賦予了“月光”這個歷史性語境以嶄新的涵義。
關鍵詞:王小妮 詩歌 張力 新批評
《月光白得很》是王小妮新世紀的代表作之一,堪稱經(jīng)典之作。王小妮以口語入詩,她的詩乍看之下像是素描,但她的詩歌世界自成一種險境,用日常語詞與日常意象構(gòu)成了陡峭的詩行,并在渾然天成、了無痕跡的筆法間充漲著淋漓盡致的詩歌張力。全詩如下: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先白了。
這首詩可以從多角度進行解讀,下文主要用新批評的張力理論對其進行分析,這首詩的張力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語言的張力、回旋式結(jié)構(gòu)的張力、多重時空構(gòu)建的張力。
她把語言變成一把刀,用鋒利的刀口把原本溫情脈脈的世界刻畫得險象環(huán)生、賦予委婉的意象以新生的詩意,在詩情畫意之間賦予詩歌激烈的表達。這首《月光白得很》同樣具有這樣的特點,日常語詞的陌生化效果為我們構(gòu)建了異于尋常世界的知覺體驗世界。如第一節(jié)“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這是直抵中心的句子。月光之下,萬物的血肉被剝離,月光洗白了各種遮蔽,深入骨髓地觸摸到事物和存在的本質(zhì)?!肮穷^”成為本質(zhì)的象征。[1]“深夜”這個時間點很重要,月光不再是“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柔和,也不是“月上柳梢頭”的浪漫,而是像死一般沉寂的鋒利的月光。所以身處在這月光中,連呼吸都變得“青白”。第二節(jié)中,“我”呼進的氣息是“青白”的,這是氣息的顏色,更是“骨頭”的顏色,更是聞不到任何氣味的死亡的顏色。這首詩最鋒利的部分便是對死亡不動聲色地描寫。月光籠罩之下全都是死亡以及與死亡有關的幻想。“瑣碎皮毛”變成“下墜的螢火蟲”,螢火蟲本該是在黑夜自由飛行的精靈,可是螢火蟲的“下墜”難道不是一種掙扎的姿勢嗎?[2]反過來的話,隨著螢火蟲下墜動作的完成,人間的“瑣碎皮毛”就不再僅有繁瑣的意味、還是人世曲折苦難的象征,它們也從此被隱藏得銷聲匿跡。這些經(jīng)驗性語象在瞬間都具有了超驗性。承載死亡的是城市,城市被抽離得只剩一副“骨架”,骨架之城即死亡之城,所有的繁華與宿怨皆在月光下湮滅。第三節(jié),“沒有哪個生命,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這樣純的夜色”原本平緩而安寧,只是滑落于苦澀而復雜的人間,月光的又一層隱喻意義出現(xiàn)了——對比出污濁的人世。沒有哪個生命配得上,那么生命被引領到哪里去了呢?最后一節(jié),謎底揭曉了,生命已到了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彩排”是又一個死亡意象,素色月光下,人們靜靜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可是走向哪里呢,月光通向的是一個現(xiàn)實冷酷的世界,而不再是童話王國,月光也不再是溫情脈脈的書寫對象?!办o靜地”這個意象表明人們在死亡前還是井然有序,彩排的人很多,還能“靜靜地”,那只有一個可能,生命是以“靜”為終結(jié),不論這生命浮華與否。最后一幕是“彩排”而不是表演,表演過于濃墨重彩,而“彩排”則以最恰如其分的尺度還原了人的一生,最終在“素色”里走完最后一程?!暗匕迳?,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先白了”,月光在悄無聲息中讓人毛骨悚然,讓“我”雙腳發(fā)白的力量是什么,是死亡刀刃上的白光,還是新生命的曙光?[3]日常語詞隱含著鋒利,語言的相互生成、“青白”氣息的營造、情緒的統(tǒng)一都突破了關于“月光”的溫情書寫,構(gòu)成一個超驗的詩歌世界。
詩歌語言彈性跳躍,反諷、悖論蘊含的張力貫穿全詩。反諷的手法在王小妮筆下顯得不露痕跡,如“骨頭”、“骨架”的運用。月亮只照出了一切的“骨頭”,藏污納垢的城市只剩一副“骨架”,城市不是一個可以安放生命的地方?!皼]有哪個生命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沒有”哪個生命跟第一節(jié)的“一切”的骨頭形成悖論,在月光之下,生命的其他部分都“沒有”了、都被遮蔽了,唯有作為本真的骨頭存在,骨頭即是“一切”?!疤斓卣谘矍敖唤影足y,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實乃悖論。我“忘記我是一個人”,說明我本是一個在生活現(xiàn)實里繁忙奔波的我,是自然的我,但同時也意味著是“月光”提醒我、讓我認識到“我”是一個人,“月光”覆蓋了“我”作為人與萬物的區(qū)別。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種理解,“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這種情形可能不是我一個人的境況,也是所有人的境況。含混、復義的詩歌語言建構(gòu)了充滿張力的詩意空間,直白但鋒利的語詞讓真實的世界變得如虛幻的假象般令人難以捉摸。每個人的生命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個歷程:為“瑣碎皮毛”所累到“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由瑣碎走向極簡的素色,可是“素色”與“彩排”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月光是生命歷程的見證,它見證的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時代的生命,它已然是可通古今的神性的象征。生命的最后一幕在“素色”里“彩排”,“素”與“彩”,生命總是彩色的,而死亡總是素色的。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幕,生命不過是死亡的一場彩排。彩要歸于素,歸于一切的月光,白得很的月光。“白得很的月光”這一標題也感慨著生命終結(jié)的悲涼與無奈。
詩歌語言的張力是詩歌魅力的重要支撐,而獨具匠心的詩歌結(jié)構(gòu)同樣非常重要。《月光白得很》全詩如行云流水,回旋式的結(jié)構(gòu)不僅承載著行文的思路,更與“我”尋找人生真諦的歷程相契合。上升——降落——上升——降落的結(jié)構(gòu)與相應的意象都蘊含著王小妮的智慧,包含著她獨特的人生體驗、對人生本真的思考。endprint
全詩以“月光”為詩眼,開篇首先從懸掛高空的月著眼,“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月華之下,不見喧嘩與污垢,只有人的“骨頭”存在。其次,視野隨著下墜的螢火蟲降落至人間,我們感受到的是“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城市的血肉被抽離,只剩下“骨架”。城市不能承載生命的存在,那么生命的本真究竟該以何種方式存在,以及它最后會通往何方?!拔摇睂ふ抑鸢福@時,“我”打開窗簾,想從夜空中得到答案。然后,我所見的是天地交接白銀,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月光使我“忘記”先“我”,而后成為人心圓融的“我”,“我”進入生命的沉思階段。最后,“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萬物歸于寧靜,“我”的視野由夜空再次降落,我看到了最底處的被月光沐浴的雙腳,“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先白了”,腳“預先”白了,人的“衰敗”和死亡都是從腳開始,預示著死亡,原來所有生命的最終是通向一個現(xiàn)實殘酷的世界。王小妮以悲涼甚至絕望的態(tài)度表達了她對人世的理解——人生的殘酷從來都是被遮蔽的,生命再精彩,最終也要被匯入月光,成為了無痕跡的歷史。至此,躁動的心有所皈依,喧囂的生命有所安頓。上升——降落——上升——降落的結(jié)構(gòu)意蘊具有復義性,一是與“我”尋找生命本質(zhì)的歷程相契合,二是暗含“我”苦苦探尋時的心情,忽上忽下,頗有種“吾將上下而探索”的意味。
一首好的詩歌一定可以從多角度進行解讀,《月光白得很》除了具有上文論述的語言與結(jié)構(gòu)方面的張力外,還可以從多重時空交錯構(gòu)建所形成的張力進行分析。這里主要從兩個角度切入,第一個角度是物理真實空間和心理虛幻空間的交織所形成的空間張力?!拔摇鄙嬗谖锢碚鎸嵖臻g,“我”呼進氣息真實地活著,做著打開窗簾這樣鮮活的動作,“我”仰望夜空、沐浴月光、觀察最細微的細節(jié)——自己的雙腳。“我”的肉體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瑣碎皮毛同樣會牽絆“我”,“我”的生命也會在最后一幕靜靜彩排??墒桥c此同時,我又生活在超乎常人之上的異空間——心理虛幻空間里,月光唯獨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我能看見月光照出了人最本真的“骨頭”;我能看見瑣碎皮毛變成下墜的螢火蟲;我看見歷史里的人們在命運旅途最后一幕的彩排。我是實,我是虛,我是游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禪者。第二個角度是物理真實時間、心理虛幻時間和哲學信仰時間三者交織所形成的時間張力。物理真實時間很明顯,這是一個月夜。心理虛幻時間則是人尋找生命本真的歷程,首先是拘泥于人間瑣碎皮毛的階段,而后是繁瑣與苦難都變成下墜的螢火蟲的階段,再是月光使我進入忘我的超脫階段,最后是人生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彩排,我的雙腳已經(jīng)被月光沐浴,生命在一片寧靜中收到了死亡的信號。王小妮曾說,活著之核就是詩的本質(zhì),除非張開手把它放掉。這種觀念是王小妮對詩歌本質(zhì)的思考,這也滲透進了這首《月光白得很》。王小妮寫“活著”,寫生命本身,“活著”即是最大的信仰。生命由繁瑣走向極簡的“素色”,最終在與自然相融的境地中“活著”,這樣的一生才是最真實的哲學信仰。
注 釋
[1]沈奇.澄明之境中的月光浴——王小妮詩《月光白得很》賞析[J].名作欣賞,2005(01).
[2]常如瑜.鋒利 憂郁 低回——王小妮近年詩歌述評[J].名作欣賞,2012(05).
[3]劉翔.王小妮的名詩《月光白得很》[J].江南,2010(10).
(作者介紹:王鈴,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