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1珍妮絲走進咖啡館時,邁克爾已經(jīng)等在里面了。她看見他穿了一件青白相間的條紋短袖襯衫,坐在老地方——靠里的那個角落。他的左邊是條通向庫存房的狹長的走廊,右邊是扇方形小窗,朝向冷清空曠的停車場。邁克爾正望著窗外的停車場——那里稀稀落落停著幾輛車,如果不是那些在朦朧的夜色中暗暗浮現(xiàn)出來的、整齊而單調(diào)的白色線條,它更像一塊廢棄的空地??盏厣线b遙相對矗立著兩個高大的燈柱,把霧一般的白光更多地投向空中,而非地面。
邁克爾是個身型瘦高結實的黑人青年,線條分明的俊秀五官如同黑檀木雕琢而成,他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當珍妮絲從玻璃門外看見他,不禁想:如果他們看見他,難道不會被他的眼睛、他那副沉靜的樣子打動嗎?
邁克爾的神情有些憂慮,他已經(jīng)從電話中知道了結果。但當他看到那華人女孩兒走過來時,仍然露出了笑容,仿佛看見她讓他有點兒喜出望外。
像以往一樣,邁克爾等她坐下來才去柜臺叫東西。他給自己叫了咖啡,給珍妮絲叫了她喜歡的摩卡。
“你想吃點兒什么嗎?”他關切地問。
“不想,我什么都不想吃?!彼樕珖烂C地說,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別皺眉頭,”邁克爾說著,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珍妮絲的眉心,“瞧,再皺眉頭這里要有皺紋了?!?/p>
“你知道,我正在生氣。”珍妮絲說,噘起了嘴。其實她已經(jīng)覺得好些了,來的路上她一直在擔心,擔心邁克爾太過失望,氣憤,不知道怎么面對他或者說和他談起那個問題,但現(xiàn)在她知道邁克爾已經(jīng)把球接走了。自從她在他對面坐下來,他的右手就一直緊緊握著她的左手,他試圖安慰她,就像往常一樣。他從來不像他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兒一樣幼稚、粗暴,這是她尤其喜歡他的地方。而他們大概以為他是個粗坯。
珍妮絲循著邁克爾剛才的目光朝玻璃窗外看去,想知道在她進來之前他在看著什么。但她只看見夜色在淡薄的燈光里仿佛罩著一層淺灰的霧,邁克爾那輛黃色的“雪佛蘭”孤零零地停在停車場一角,旁邊沒有其他車。天空是低垂而赤裸的一片藍灰色,沒有云,也看不見月亮。
“你認為會下雨嗎?”她沒話找話地說。
“我不知道,但最好不要,我確定我們倆都沒帶傘?!边~克爾說著,往咖啡里倒了點兒牛奶。
“你出來時沒遇到什么麻煩?”他微笑著問。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他們還沒有到不讓我出門的地步?!?/p>
珍妮絲朝周圍看了看。已經(jīng)過了夜里九點,咖啡店生意冷清,侍者已經(jīng)開始在柜臺后安靜地收拾東西,準備在十點半打烊。除了他們,店里只有另外兩桌客人——兩位男性朋友和一對老夫妻,他們坐的桌子彼此離得很遠。
過一會兒,邁克爾才問“為什么”。他的聲音很低,但他的問題還是讓她感到壓迫。她低下頭,專注地盯住眼前的杯子,然后轉過頭去看外面空蕩蕩的黑夜,涂了橘色口紅的薄薄的嘴唇微微顫動。
“他們希望我找個華人?!彼f,嘆了口氣。
他們的手仍然在桌子上緊緊交握著。邁克爾沒說話,只是溫柔地、逐個撫摸著她纖細潔白的手指。珍妮絲想到如果他們不是在燈光明亮的咖啡館里,他會把她的手指輕輕含在嘴里,那是他們兩個都喜歡的一種親昵方式。最后,她感到他把她的手整個地握住,握在他有點兒潮濕的手掌里。
珍妮絲覺得不安,她幾乎可以確定邁克爾已經(jīng)察覺她并沒有說實話,至少沒有告訴他全部的東西。但她也知道盡管他們彼此信任,有些話她還是不能說出來。要她怎么說呢?難道告訴他她的父母是討厭的種族主義者、兩個歧視黑種人的黃種人?所以,當邁克爾開口說“這算什么呢?包辦婚姻?抱歉我只是從書上讀到過這類事”,她認為他只是覺得應該對她說點兒什么。
“他們就是這么荒謬!我和他們大吵了一架?!闭淠萁z羞愧地說。
“我非常抱歉讓你為難?!边~克爾說。她抬頭匆忙看了他一眼,發(fā)覺他的眼睛正深深盯住她,仿佛在他眼里,她美麗非凡。他曾對她說,她就像蜜一樣細膩,像“天使蛋糕”一樣柔軟,他說他就是這么感覺她,也是這么向別人形容她的。而她知道,她只是個相貌普通的華人女孩兒,她對自己并沒有不切實際的看法,但邁克爾會讓她感到她也有美麗迷人之處。
“不,這是我自己的事,他們是在干涉我的自由,而我已經(jīng)成年了。”
“當然,你已經(jīng)是個獨立的女孩兒,完全可以替自己做決定,而且,珍妮絲,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p>
“你……又這么說。”
“為什么不能這么說?我就是這么認為的。你應該知道你是個多美麗的女人,你必須確信這一點。”邁克爾激動地說道,“我根本不介意你父母不歡迎我去你家,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約會,只要我能見到你。圣誕節(jié)假期,你跟我回亞特蘭大好嗎?我的大家庭里每個人都會愛上你!我的弟弟、表兄都會嫉妒我。等我畢業(yè)了找到工作,你就和我住在一起,我是說如果你愿意。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還想強迫你接受他們?yōu)槟闾暨x的人,為什么還會有這種陳腐的觀念?我知道你父親是教授,你母親是……”
“不管他們是什么,”她有些急促地打斷他說,“他們的觀念就是那樣。哎,他們就是那種……保守、不愿改變的人?!?/p>
過一會兒,邁克爾問:“所以,你告訴他們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對嗎?”
珍妮絲愣了一下,說:“不,我還沒有告訴他們這些。我只是告訴他們我們在同一個大學,你在讀什么專業(yè),你的家人都不在休斯敦……”
“還有,我不是華人。”邁爾克接過她的話,解嘲地笑了一下。
珍妮絲則繼續(xù)說:“可能這也是個問題,我是說你的家不在這兒。他們希望我以后住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不想讓我去別的城市。你可能覺得很奇怪,但華人父母往往這么想。”
“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嗎?我可以住在任何城市,任何地方,我從沒有想過要和我的家人住在一個地方。我是美國人。”
“我會再和他們談?!?/p>
“我們先不說這些,你已經(jīng)夠煩了。我認為你還是得吃點兒東西,我確定你沒吃晚餐?!彼岣呗曊{(diào)說,作出一副振作起來的表情。
她看看他,沒回答。
他松開她的手,把它輕柔地安放在桌面上,站起身問:“杏仁牛角面包怎么樣?你最喜歡的。還是你要奶酪火腿三明治?”
“杏仁牛角面包,如果他們還有的話。這么晚了!”珍妮絲說。
“永遠都不會太晚。”邁克爾說。
邁克爾走向柜臺,點餐,要求侍者加熱她要的杏仁牛角面包,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等他端著杏仁牛角面包朝她走回來時,她突然決定告訴他那件關于她母親的可笑的事。她邊吃面包,邊繪聲繪色地講起來,臉上帶著惡作劇的頑皮神情,等她講完,她那雙細長的眼睛盯著邁克爾,等待他的反應??蛇~克爾仍然微笑著,臉上并沒有露出嘲弄的意味,他問:“你確定是這樣?那時候你還很小吧?我從未見過這種事。所以,她偷偷地把另一個花籃里好的花拿出來,把這個花籃里快要干枯的花調(diào)換過去?”
“我當然確定,盡管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就是這么做的,當時也沒有超市的員工在附近,再說,即使人家看見她這么干也不能拿她怎么樣?!?/p>
“這,還不算太糟糕……”他模棱兩可地說。
“已經(jīng)夠糟糕了,你知道這些花之所以減價,就是因為其中有一些快枯萎了。”
“你當時是怎么說的?”他問。
“我告訴她不要這么做,如果她再這樣做我就馬上走開。真的,那讓人覺得很羞恥。”
邁克爾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催促她吃東西。當她低頭繼續(xù)吃她的牛角面包時,她回想起他勉強的笑容,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替她難過,甚至含著憐憫。她想,他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她把母親的荒唐事告訴他是為了取悅他,她要說的其實是她為母親感到羞恥,她怨恨著她……
2 ? ? ? ?他看見妻子從樓上走下來,知道她剛剛去過女兒的房間。他想對她說最好不要在珍妮絲不在時進去她的房間,但妻子臉上的表情制止了他。她看起來冰冷、慍怒。
“你找到什么了嗎?”他問。
“沒有。我也沒想找什么?!彼f,在餐桌前的椅子上頹然坐下來。
可他隱約察覺到她要找的是什么。他很慶幸她沒有找到,否則她大概會打電話給素未謀面的珍妮絲的男友,或者找上門去,那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不堪收拾。
“她應該很快就回來了。”他說。
他妻子抬眼看了他一下,沒說什么,然后她低下頭,仿佛在想自己的事,不耐煩被他打斷。
他接著說:“等她回來,我們再好好和她談談?!?/p>
“哦,談什么?”她疲倦地說,“快十點了,沒必要再等她了,再說也沒什么好談。”
但他們都沒有離開,仍然留在客廳。他走到沙發(fā)那兒坐下,他妻子仍舊坐在餐桌旁那張椅子上。廳里很安靜,不像以往,會有電視機里發(fā)出的聲音,會有珍妮絲輕快地上下樓梯的聲音,會有廚房里冰箱被反復打開合上、水流沖擊金屬的水池然后從管道里嗚咽著流走的聲音。他現(xiàn)在回想起這些聲音,發(fā)覺因為它們消失了,他才留意到原來它們的嘈雜曾充滿著這棟房子里的空間。他看見妻子的背微微勾著,不時拿雙手捂住臉。他一度懷疑她是不是在哭,但每一次又看到當她捂著臉的雙手垂下來,露出一張干澀而暗沉的臉。
突然間,他也想到樓上去,走進女兒的房間里看看。他忘記上一次他進去是什么時候了,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必然是在很久以前。當女兒長大,作為父親,他似乎再也沒有理由隨便走進她的房間,而她也不可能邀請他去。他們總是在樓下的客廳里或他的書房里見面,如果她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她會來這里找他。他回憶起那個四壁潔白、擺著一張淺黃色五斗櫥的溫暖的小房間,他記得她那張床是白色鋼架的床頭,上面鋪著一套粉色、暗灰色豎條紋相間的寢具……他不知道現(xiàn)在那房間是否變了,譬如它的色調(diào)是否變了,家具是否更換了。過去,在她還小的時候,當她還不會從里面反鎖上房門的時候,妻子偶爾會讓他去查看孩子是否睡熟了。他喜歡這個任務,喜歡盡量無聲地轉動把手,將那扇門輕輕推開一條縫,屏聲靜氣地走進去,在溫柔而昏暗的光線里俯視著女兒那張小臉兒。她臉上散發(fā)出一股氣息,讓他整個人都安靜下來。她床頭的小臺燈整夜開著,奶白色的光就像一層薄紗罩在她臉上,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否仍保持著這個習慣,仍然害怕黑暗。
他留意著外面的聲音、光線,只要有一輛車從遠駛近,他就會凝神傾聽,想象那輛車慢下來,轉上車道,它的車燈燈光掃過門前幾株靜默、蔥郁的植物,直到那聲音又由近而遠,終于消失。他之所以沒有推開門、直接走到院子里等待,只是因為擔心這樣會惹惱妻子。他知道他此時應該安靜地待在這兒,和她在一起。盡管她脾氣急躁,她始終是個勤勞體貼的妻子和母親。而且,他知道她的脆弱,珍妮絲卻不一定知道。當她們爭吵的時候,他不知道更應該保護哪一方。他想找個機會單獨和女兒談談,想告訴女兒她那表面尖刻、出口傷人的母親多么愛她、為她擔憂,背后流了多少眼淚。但他沒有機會。在每次爭吵之后,珍妮絲都會跑上樓,響亮地關上她的房門,緊接著又是斷然的一聲,他明白那是她把門反鎖上了——她不歡迎他們進去。在那扇門后面,是年輕的珍妮絲的秘密,不容任何人窺視。
他偷偷瞟了一眼妻子,她昨晚沒怎么睡覺。有一次他醒來,看見她背靠床頭坐在那兒。他勸她躺下來,即使睡不著,閉著眼睛休息也好,她卻仍然僵坐在那兒。黑暗中有些微弱、從莫名處發(fā)出的光,于是他看見她那雙眼閃著濕潤的光。他坐起來,她喃喃地對他說珍妮絲是個天真的孩子,太天真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明白生活的復雜,更不懂得保護自己,除非他們能阻止她,否則她的未來會很可怕……他們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他聽著她說,幾乎沒插話。等她終于不說了,他又勸她躺下來。她沉默不語,過一會兒順從地躺下來,背對著他。他能感覺到她沒有睡,甚至也沒有閉上眼睛,但他自己還是蒙蒙眬眬地睡著了?,F(xiàn)在,她看起來疲憊、煩躁。他知道她是困獸猶斗,感覺到任何勸說對她來說只會適得其反,因此,他最好保持沉默。
當珍妮絲第一次和他們談論那件事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女兒是幸福的,那種幸福掩飾不住地從她的神態(tài)、目光、嘴角甚至頭發(fā)里散發(fā)出來,讓他感覺到她愛著那個陌生人。他震驚、嫉妒,卻沒有像妻子那樣反應激烈。他記得妻子當時對珍妮絲說:“隨便你找什么男朋友,除了黑人……”他看到女兒的臉色變了,那張小臉幾乎微微扭曲,他知道那是因為她想哭而強忍著。他為珍妮絲難過,但同時竟也感到自己被強烈的嫉妒刺傷的心得到了一些快感。至少,如果他妻子的決心能迫使珍妮絲放棄她那個男朋友,這對他來說不失為一種安慰,重要的是他、他們倆仍能留住她。
突然,妻子那張繃緊的臉轉過來看著他,說:“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他們頭腦發(fā)熱,還自以為是……但是,我們倆的態(tài)度必須一致,不然只會毀了她。你明白吧?”
她說完朝臥室走去。他聽到她把臥室的門關上了。后來,他也離開客廳,待在書房里。他感到一籌莫展,他的意識似乎處于一種因疲憊而木然的狀態(tài),因此,當他又聽到妻子在客廳里走動的聲音時,并沒有出去。他只是看著墻上懸掛的那面黑木圓形吊鐘,沉浸在更深更空的寂靜中。
3珍妮絲很早就醒了。當她醒來時,想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母親那冰冷的、充滿厭惡的眼神。之后,她站在臥房門口傾聽了一會兒,確定樓下還沒有任何動靜,于是輕手輕腳地下樓,拿了一瓶水、一根香蕉和兩片面包。吃過東西,她仍然待在自己房間,也沒有人叫她下樓吃早餐。昨晚,她到家的時候,母親獨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父親書房里的燈亮著。母親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問。她一分鐘也沒有在樓下停留,沒等父親從書房里走出來,就跑到樓上了。
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的恥辱,不會忘記當她羞怯而懷著幸福感告訴他們她有了男朋友、他是誰時,他們的反應,他們說的那些慌亂、氣憤、傷人的話。母親臉上甚至有種驚恐的神情,仿佛她做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丑事?!半S便你找什么樣的男朋友,除了黑人……”她這樣對她說。不知道是因為失望還是氣憤,母親后來哭起來。她那一向開明的父親則長久沉默不語,一會兒看著妻子,一會兒死死盯著自己的手,對她則只是害怕似的匆匆瞥一眼。珍妮絲后來明白,他是在尋找適當?shù)拇朕o,尋找一些可以說服她、又不至于和自己以往說法矛盾的理由。最后,他顛三倒四地說了些可笑的話。她記得他神情苦惱地說:“珍妮絲,你說得對,我們是有了一位黑人總統(tǒng),但這也不能代表什么呀!黑人依然是教育層次最低的族群,而且,他們太容易有暴力傾向了!黑人男性容易沖動,我認為這是基因的問題……這才是我們替你擔心的,其他的,膚色、金錢、是不是知識分子家庭,我們根本不在意……”“知識分子家庭”,這是她父母經(jīng)常說起的詞,她自己也曾為此有過那么一點兒優(yōu)越感,直到那時她才知道其中的荒謬。而她母親只是不斷重復著那幾句話,似乎已經(jīng)神智不清:“我想象不到,我真的想象不到,我女兒要嫁給一個黑人……”她父親低聲制止:“秋霞,你冷靜一點兒,冷靜一點兒……”而她母親則繼續(xù)說:“什么?我不冷靜?你問她吧,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嗎?她要把她的生活毀了!”在這出鬧劇中,表現(xiàn)得痛苦、震驚的反倒是他們,而她則始終是個辜負了父母、冷漠而倔強的女兒。
就在昨天夜里,她回憶起有次母親和一個“聯(lián)邦包裹”公司的送貨員在家門口爭吵起來,那個送貨員是個黑人。她那時也許只有八九歲,害怕地站在樓梯口,準備隨時跑到樓上去。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母親臉上傲慢的表情,記得那黑人對母親說:“夫人,你不能對我大喊大叫!”她還回想起另外一些事,和這件事毫無聯(lián)系的事。珍妮絲記起來,以往每當她開生日派對,她母親都會詳細詢問那些被邀請的朋友的家世,她會對其中一些朋友格外熱情,對另一些卻相當漠然,她要她仔細“篩選”自己的朋友……或許母親從來都是這樣,只是她到現(xiàn)在才明白,才會把以往的線索連接起來。她的痛苦似乎不在于他們無理地拒絕接受邁克爾,而在于明白了他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她和他們之間在某些方面無法逾越的距離。
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她知道她始終得下樓面對他們。她走下樓,看見他倆坐在客廳那條紅色的沙發(fā)上。
“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母親問。
“我約了邁克爾見面,在咖啡館?!彼f。
她聽見母親發(fā)出低沉、類似呻吟的一個聲音,不再說話。
父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說:“冰箱里有吃的,如果你還沒有吃……”
“我吃過了,我早上吃了面包和香蕉,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餓?!闭淠萁z說著,打開冰箱,拿出一罐櫻桃味的Dr. Pepper。
她坐在餐桌那邊,一邊假裝輕松自在地喝汽水,一邊等他們繼續(xù)發(fā)問。她相信他們倆安靜地坐在客廳里就是為了在她下樓時一起盤問她,否則,星期六下午,父親應該是在書房里工作,而母親則會在客廳或是臥室里看她喜歡的清談節(jié)目。而現(xiàn)在他倆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似乎沉默地醞釀著什么。掛在對面墻上的巨大的電視屏幕靜寂無聲,像一面黑色的鏡子。他倆挨得很近,她猜想在她下樓之前,他們正低聲討論著什么。她幾乎沒見過他們這樣近地坐著,仿佛她的“背叛”又讓他們重新緊密地結合起來。
珍妮絲喝著汽水,等待著,不時朝窗戶外面掃一眼。她心里在默默冷笑,當然,她也害怕,甚至還可笑地抱著一點兒期待,但她盡量顯得平靜。從早晨開始,天就一直陰著,醞釀中的雨卻始終沒有下,這讓客廳里顯得灰暗陳舊。她盯著垂掛在客廳大窗兩邊的沉甸甸的窗簾——它是淡金色的,上面鏤刻的花紋則是更燦燦的金色。這一定是母親的口味,她想,在母親的眼里,金色就是富裕的顏色,白色就是高貴的顏色,所以,她母親盡管從沒有說出口,卻期望她嫁個白人,一定是這樣。如果邁克爾是個白人,無論他是個什么樣的白人,她母親大概都不會覺得這么糟。但她曾以為父親是個開明的人。父親常常帶她出國,到歐洲或是亞洲,他曾告訴她,他的想法是讓她在這些旅行中學會理解、接受各種不同的文化,變成一個真正的“世界人”,不是單純的中國人,也不是單純的美國人,而是能突破某個特定民族、國家狹隘意識的具有眼界和世界意識的人。多么恢宏的理論!但現(xiàn)在,這位“世界主義者”卻苦惱地坐在慍怒的妻子身邊,偷偷地瞥視她。珍妮絲頭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是個怯懦的人!
他們都聽得見起居室里懸掛的那個茶色大鐘發(fā)出的時間走動的聲音:時間被白白地消磨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毫無進展。女孩兒忍不住站起身,她父親這時仿佛猛然醒轉似的說:“珍妮絲,你先不要走,那件事……我們可以再好好談談?!?/p>
她還沒有回答,就聽見母親說:“沒什么好談,我的意見很明確,我不會接受那個邁克爾,不歡迎他來我的家。如果你非要和他好,除非和我斷絕母女關系。”
“你先不要這么沖動!珍妮并沒有說他們馬上就要結婚……”父親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不是說好了?你的態(tài)度應該和我一樣堅決。你為什么又變了?你不知道她現(xiàn)在這樣,都是你慣出來的……”她母親說著,泛淚的雙眼逼視著父親。她父親不再說話了,臉漲得通紅。
珍妮絲看著他們,感覺他們就像兩個配合差勁兒的同謀。她轉身往樓上走去。
“珍妮絲,你不能走……”她母親突然站起來,對著她喊起來。
她停住了,回頭看著母親,懷疑她是否會跑上來拉住她。但母親站在那兒沒動,只有那雙盯住她的眼睛噴射著憤怒、痛苦。奇怪的是她父親也跟著站起來,聲音發(fā)抖地說:“你不能這樣對你母親,她昨天一夜都沒睡!”他們倆站在那兒,對她充滿譴責。
珍妮絲想沖他們喊:“你們又是怎么對待我的?”但她最后竟平靜地笑了一下,說:“等你們商量好了再對我說吧?!?/p>
她又逃到了樓上,響亮地摔上房門。她不想再聽見從樓下傳來的任何聲音,卻忍不住去想象樓下正發(fā)生的事:母親歇斯底里發(fā)作,父親顯得不知所措,只能隱忍;最后,他們一起走到書房或臥室里去,關起門談關于她的事,用極度厭惡的口氣談論“那個黑小子”,一起想個對付他和她的辦法;母親已經(jīng)為她設想了一個“悲慘”的未來:住在盜匪成群的黑人社區(qū),和一群最粗魯、無教養(yǎng)的婦女做鄰居,忍受一個有家庭暴力傾向的丈夫……的確,在美國存在著這樣一群像她母親這樣的人:他們最怕白人歧視自己,為此到了神經(jīng)過敏的程度,卻盡力地歧視著其他膚色更深的人。
她在床邊呆坐了好一會兒,而后抬頭仔細地環(huán)視著自己的房間,似乎要重新辨認這個她自有記憶以來就生活在其中的小小空間。房間的墻壁也許曾經(jīng)一片雪白,但現(xiàn)在有些黯淡、陳舊了,房間里散發(fā)著檸檬地板清洗劑和棉布窗簾、床單混合的氣味。她的房間整飭,因為她從十歲以后就會自己收拾房間,不需要母親幫忙。她也從未交過男朋友,因為他們總是告誡她不要在讀大學之前戀愛,不要相信那些小子,而她也沒有足夠的自信和熱情去參加過多的男孩兒女孩兒的社交派對。她一直念書很好,和母親為她挑選的老實女孩兒們交往,放學后就回家,這種生活讓她感到安全……她想到她的生活就像這房間一樣整齊、狹隘、缺乏變化,她甚至沒有所謂的青春叛逆期,一直盡力讓父母滿意,但事實證明,他們不可能事事滿意。
而后,她走到寫字桌那兒,從與桌子相連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她戴上耳機,倒在床上看書,不時回想這二十一年來她的生活。她發(fā)現(xiàn)能清清楚楚地回憶出細節(jié)的內(nèi)容其實并不多,小時候的世界更是模糊,反反復復,就是那么一些印象,那么幾件事,毫無邏輯、關聯(lián)地留在心里……醒來時,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到了邁克爾的短信。她讀了好幾遍,給他回復了一條。他的短信看起來字斟句酌,他幾乎不用那些簡寫字母,她的回復也是如此。盡管邁克爾愛逗她發(fā)笑,走在她身邊偶爾會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唱歌、吹口哨,但她知道他不是個嘻嘻哈哈的人。她喜歡他與眾不同的細致,喜歡他那些溫柔的小動作,還有他看她時的眼神,她感到那不是膚淺的親熱,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護。他身上那股認真勁兒吸引她,尤其是他對待她的那股認真勁兒,大概因為她自己也是這樣固執(zhí)的人。他們碰到了一起,就像找到了另一半的自己。她現(xiàn)在有種奇特的感覺:邁克爾才是她的親人,她到了他身邊,才是到了安全、熟悉、可以隨心所欲的地方。而且,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
她起身坐在床邊想了一會兒,發(fā)了另一條短信。然后,她走到窗前,朝樓下看。她那輛淡綠色的“克萊斯勒”小轎車貼著車道右側停在那兒,對面鄰居家的男孩兒安德魯正在他家車庫門口那個籃球架前練習投球。貼著林蔭路的那排房子籠罩在一片安靜中,小路上沒有一輛車駛過去。她注意到陰云已經(jīng)散了,天色顯得純凈,因為接近黃昏,空氣中有一層透明的光。
她發(fā)覺很久沒有聽到樓下傳來任何動靜。于是,她換上一條裙子,在樓上的洗手間里梳洗好,下樓去了?,F(xiàn)在是傍晚六點多,平常這個時間,她母親已經(jīng)開始在廚房里準備晚餐了。但樓下沒有人影,書房和父母臥室的門都緊緊關閉著,這讓她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她看到餐桌上她父親留下的紙條:“珍妮,我們有事出去一趟,冰箱里有食物,你自己先吃?!闭淠萁z聳聳肩,紙條上的字跡讓她不舒服,讓她聯(lián)想到父親那副緊貼著母親站立的懦弱模樣,她討厭他那個模樣。
她打開冰箱,拿出剩下的半盒草莓。屋子里出奇地安謐,她喜歡此時的自在、平靜,即意識到只有她自己,她一個人。而當他們回來,這里就不再有她的任何空間。她以前并未有過這種感覺,即這個家里不再有她的空間。她想她是真的長大了。她一邊吃著草莓,一邊撥了邁克爾的電話。聽到他的聲音,一股帶著痛楚的幸福讓她的眼睛濕潤了。
“我這就過去?!彼f。
邁克爾沉默了,似乎他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過一會兒,他問:“你確定要來嗎?”
“我這就過去。你不許亂跑,在家等著。你聽見了嗎?”她裝出威脅的口氣,然后就匆匆掛了電話。
她站在家門口向外張望,在車道上練習運球的小孩兒安德魯已經(jīng)不見了,一輛車從門前的小道上幾乎無聲無息地開過去,在豎著標示街名的綠色指示牌的路口消失了。她手里還攥著電話,微微發(fā)顫。她徒勞地向路口轉角處張望了一會兒 ——那兒的一彎草坪涂染著夕陽碎金色的光芒。她過去不知道多少次站在家門口向那里張望,望著拐彎處的路口,小時候,父親開的車總會在傍晚某個時候出現(xiàn)在路口,使她以為他一直就躲在那路口的后面,而路口后面看不見的地方對她來說是個無比遙遠的地方。母親那時候的樣子反倒很模糊,也許正因為她總是陪在她身邊,因此對她來說,母親成了個透明的存在。而離她遠一些的父親更清晰,如今也更讓她失望……現(xiàn)在,路口單調(diào)、從未變過的風景對她來說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它空虛、讓人倦怠,但也有種古怪的美好。她再沒有看到什么熟悉的人或車輛出現(xiàn)在那兒。最后,她舒了口氣,從冰箱里隨便拿了幾罐飲料、食物塞進手提袋。她在餐桌上留了張便條,和父親那張并排放在一起,像是個嘲諷。幾分鐘后,她開著那輛綠色的“克萊斯勒”離開了家。當她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時,夜幕降臨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層溫柔、遼闊的昏暗緩緩鋪展在城市的上空,包裹著它,使周遭透著一股純凈和安寧。
4“你說你沒有私下里給她打錢?”珍妮絲的母親問。她緊抱雙臂靠坐在廳里的長沙發(fā)上,逼視著站在面前的丈夫。
“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沒有給她錢。”他說。然后,仿佛為了躲開妻子的目光,他往旁邊走開兩步。他這時意識到屋子里異?;璋担涂蛷d相連的廚房里的燈沒有開,沒有一絲飯菜的氣味。珍妮絲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似乎連飯也懶得做了。
“我不相信!你真是撒謊臉不紅心不跳,你敢讓我看看你的銀行轉賬記錄嗎?”
“我不需要向你證明什么,如果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彼絿佒f。
“你到現(xiàn)在還袒護她,她敢做這些丟人的事完全是你慣出來的?!?/p>
“她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我吧?你要按照你那一套方法來,我從沒有干涉過……”
“啊,是誰要把她教育成一個有國際視野的人?”她冷笑著說,“你說什么來著?哎,她真有出息,離家出走,和人同居。而你還在偷偷塞錢給她!”
“你盡管都把責任推到我頭上吧?!蹦腥丝嘈α艘宦暋K脑捵屗麡O不舒服,他真想轉身走開,待在一個安靜的房間里,關上門??伤荒茉诰嚯x妻子不遠的地方來回挪動著步子,仿佛她是圓心,他是圍繞著她的一段弧線。
過一會兒,他停下來,說:“珍妮絲在打工,她在快餐店干活,一小時七塊五美元。”
女人愣住了,但很快緩過神,看著丈夫說:“這么說你其實都知道?你們一直在聯(lián)系?瞞著我?”
“是一個朋友在那兒看見她,告訴我的?!?/p>
“哦,真好,快餐店,剛好又是老黑的地盤?!彼釢卣f。
“別這么說,她自己掙生活費,很辛苦。秋霞,讓我們先試著接受這個事實,珍妮絲她只是找了個男朋友,說不定這個人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種……”
“這么說你已經(jīng)承認他們的關系了?”女人的語氣突然變得憤怒,“我才不會像你一樣當和事佬。我們不能再給她一分錢,你聽見了嗎?等她挨餓、受窮的時候,她才會想到家,想到我們?yōu)樗鲞^什么!”
“你還在慪氣!不要這樣沒完沒了好嗎?就因為你總要和她吵架,珍妮絲才會搬出去住?!?/p>
“你不如干脆說是我把她趕走的!你的寶貝女兒,你最疼愛的人,可惜她不要你了,和老黑住在一起?!彼饪痰卣f。
“你不要張口閉口‘老黑……”
“老黑,黑鬼,Nigger!”她更大聲地說。
“這種話……你這么說只會讓人瞧不起你!”
“你,說什么?”她怔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沒再說話。他僵立在那兒,激怒和緊張讓他滿面通紅。他知道他把話說得太重了,但他受不了她談論女兒時的口氣,受不了她臉上那副裝出來的尖刻、冷酷的怪表情。她理應知道有些事他比她更在意,可她似乎覺得一味戳他的傷口,才能熄滅她自己的怒火,減輕她的痛苦。
有一會兒,她仍然瞪著眼睛看他,一切動作、情緒似乎都在她身上暫時凝固了。然后,她移開了目光,身子朝后躺靠在沙發(fā)上。他看見她抬起手把垂到額前的劉海梳了幾下,似乎她突然平靜下來,突然感到疲倦了。他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當她聽到他拿起桌子上的車鑰匙時,問: ? “你去哪兒?”
“去吃飯,我會給你打包點兒什么帶回來。”他回答。
“哦,不用了,真不用了,冰箱里還有面包、火腿,還有飲料,還有些菜,什么都有?!彼龂Z嘮叨叨地說。
他不置可否地走開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還聽見她說:“所以你還是給她錢了,對吧?”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仍然一動不動地仰躺著。他感到后悔,知道她剛才所說的話只是一時失控,他不該對她苛刻。
他輕輕鎖上門,在面向馬路、沒有圍欄的前院站了一會兒。他看見對面鄰居吉姆家樓上樓下的燈都亮著,透過餐廳長方形的窗戶,他看見他們鋪著紅色餐巾的桌子,桌子上面懸掛的圓形吊燈,還有餐桌一旁晶亮的玻璃壁櫥,猜想他們?nèi)乙呀?jīng)吃過晚飯。他仿佛看見餐廳另一端有人影閃過,猜想吉姆的妻子正在廚房里收拾餐具。有那么一會兒,他感到身后這棟荒蕪、冷清的房子和自己無關。他回想起珍妮絲沒有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和妻子一夜沒睡。然后,珍妮絲回來了,但他那嘴上不肯妥協(xié)的妻子更顯得氣急敗壞,接著就是無休無止的爭吵,他無力阻止這一切,仿佛成了一個多余的人。他知道珍妮絲對他有多么失望。她終于離開了,也許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他妻子不再照料家里的一切……他感到這些年他努力工作建立起來的那個像模像樣、曾讓他引以為榮的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它迅速地變冷變空,原來是這么脆弱。
他把車停在Wendys漢堡店后面那個停車場里燈光最昏暗的一角,擠在一輛破舊的皮卡車和吉普車中間,避開一輛輛駛向外賣窗口、等待又匆匆離去的車。他來過兩次,這是第三次。每一次,他都感到膽怯,害怕正在工作的珍妮絲看見他,也害怕看見珍妮絲。他說不清楚這是種什么感覺,似乎他怕妨礙了珍妮絲,惹得她不滿,又怕她看出他是個懊悔而傷感的無用的父親。他上一次看到珍妮絲時,她手上纏著一塊白紗布,他猜想她是工作時被熱油燙傷了或是被什么東西割傷了。他之后在電話和短信里都沒有問到她的手,否則她就會知道他竟然偷偷來看過她。而這剛好構成他這一次來的理由,他讓自己相信他只是想看看女兒手上的紗布是不是已經(jīng)拆掉了。
快餐店兩面臨著街道,另外兩面被這個直角形的停車場包圍著。在停車場后面,是一大塊黑漆漆的空地。在這個過于遼闊的南方城市里,總是有這樣的空地,有的雜草叢生,有的就是一片赤裸的土地,它們緊貼著繁忙的街道,也許旁邊就是一棟辦公樓,又或者對面就是一座體育館,但它們兀自存在,荒涼而沉寂。店里的燈光柔和明凈,他遠遠看去,里面只有寥寥幾位客人。大部分人只是坐在車里,朝外賣窗口挪動,等著帶走他們的晚餐。在窗口忙活的是一位黑人姑娘,他猜想珍妮絲此刻在廚房里,猜想她頭頂?shù)臒舴滞饬?,她正不停地干著活兒,熟練得像個小機器人兒,她被熱烘烘的光線和油炸食物濃重的氣味、外賣窗口和柜臺報餐的喊聲包圍著,無暇念及他或是任何別的人。像以往一樣,他只能等她從店里出來時看看她。他知道她工作的鐘點,知道自己還要等很久,但他不打算到別的地方去。熄滅發(fā)動機以后,車里很悶,他于是把兩邊車窗打下來一條細細的縫,把座椅向后調(diào),半躺在那兒。
他半躺在那兒,毫不連貫地回想著女兒從出生到現(xiàn)在各個時期的樣子,發(fā)覺自己最喜歡她兩歲到五六歲的那個時期,那時候當他回到家,她喜歡跑過來緊緊抱住他的雙腿、仰臉望著他,仿佛他是顆星星或是別的什么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如果他朝她蹲下身去,她就會跳上來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掛在他身上。那時候,和她有關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柔軟、美麗而充滿喜悅的。然后,她漸漸長大,明白了羞怯、距離和秘密,因為一些必然會發(fā)生的變化,他們的世界越來越遠,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她,不得不把她交給另一個男人……
他差不多要睡著了。不知道是否因為車里憋悶的空氣,他心情陰郁、沮喪,有種沒有緣由的、等待會落空的不好預感。他不時看表,透過打下來的車窗縫隙看著夜空中鉛塊般凝固的云朵,懸掛在德克薩斯天空大得出奇的黃月亮,感到天空、背后那片沉寂的荒地,以及這個城市對他來說終究是陌生的。當那個鐘點臨近,他發(fā)動車子,向后稍微倒了一點兒,確保旁邊兩輛車的陰影很好地掩蓋住他那輛車。然后,他在座位上直起背,似乎要打起精神,專注地盯著漢堡店朝向停車場的出口。終于,他看到了珍妮絲,但她并非一個人,她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和一個黑人青年一起走出來——他摟著她的肩膀。那青年穿了一件淺色的Polo衫和牛仔褲,T恤衫的下擺扎在褲子里。他看不清楚他的臉,但看到他身板高大挺直、打扮整潔。這個年輕人和他想象中的有些差別,至少,他以為他可能會穿著寬松肥胖的褲子,他把他想象成一個嘻哈歌手的樣子,但他的背影實際上更像那些廣告上的黑人模特……他注意到他有副寬肩膀,他摟住珍妮絲的樣子并不顯得輕浮,卻還是讓他難受。但他盡量不讓自己被這個問題干擾,而是去看女兒,因為他大概只有一分鐘的時間看她,她很快就會和那個年輕人走到停車場的另一端,鉆進她十八歲生日時他送給她的那輛綠色小車里,離他而去。他想看到她臉上的神情,但他們已經(jīng)轉身朝背對他的方向走去,因此他只看到背影,她被那個年輕男人環(huán)繞住的、不到一半的背影。他只能猜測:從她依偎著那年輕人的姿勢來看,她似乎是快樂、輕松的,也就是說,離開了他的珍妮絲依然是快樂、輕松的。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那輛車倒出來,利索地掉過頭,從停車場的另一端出口開到“科比”大道上,匯入夜晚稀疏的車流中。他猛然想起他忘了看女兒的手上是否仍纏著紗布……
他慶幸此時是夜里,慶幸夜色遮掩了他和他的車,慶幸自己沒有被發(fā)現(xiàn)因而被迫面對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同情的目光。那個人當然會同情一位失敗的“對手”,同情像個偷窺者一樣躲在角落里的父親。他這時才意識到身體的不適,諸如胃部輕微的痙攣,背部的疼痛,胸口的燥悶,雙眼的酸澀 ——他在車里坐得太久了。但他一時沒想好現(xiàn)在應該去哪兒,于是,他仍然坐在車里。他想象著那黑小子剛才一直坐在快餐店里等著,等珍妮絲下班,把她接回他們的家;他會保護著她走過那些空寂無人的街區(qū),拉著她的手上樓,如釋重負地打開門廳的燈;他也能想象他等在珍妮絲上課的教室外面,等著和她一起吃飯,和她一起跑步,想象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一種新生活,溫暖的、親密無間的生活,而這正是他失去的東西。但他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完全地了解珍妮絲,了解她是個多么慎重、倔強的女孩兒,對于別人,她起初會顯得有點兒謹慎、多疑,在她的內(nèi)向里甚至會有那么一絲讓人不悅的嚴厲和疏遠,她看著你,仿佛她在揣測著你的心,猜測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等她信任了一個人,這份信任就很堅實,很重,接受它的人不得不把它視為珍貴的東西……他想,奇怪的是,他看見了那個人,卻沒有怎么憤恨、氣惱,他和妻子曾把那個人的存在視為一件丟臉的事,倒是這個想法如今讓他感到羞愧。
所有的問題、困難,以及那些難以說出口的齟齬,只不過緣于某種顏色,那顏色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他們和女兒之間劈開一個可怕的裂口,終于把他們隔開了。這似乎不可理喻,但事實正是如此,事實本身不可理喻。仿佛他們都知道哪個地方出了錯,不應該如此,但這個錯誤就像個壞傷口,頑固得難以愈合。他可以向女兒和她選擇的人伸出手,事實上他已經(jīng)這么做了,但他妻子不肯這么做,而且,即使她愿意這么做,那條裂縫也不可能彌合,它永遠都會在那兒 ——一個壞傷口的丑陋傷疤。他知道珍妮絲對他的懷疑,或許還有怨恨。最讓他痛心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失去了她的信任。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發(fā)動了車子。Wendys刷成黃色的店屋里透出暖意融融的橘色燈光,但他沒有把車開到外賣窗口去叫餐,仿佛一切和女兒有關的東西都令他膽怯,或是會加劇他心里過于敏感的隱痛。他想,在城市沉寂、夜色濃重的時分,在這空蕩而荒涼的街區(qū)里,他可以沿途慢慢開車,如果看到“麥當勞”或“漢堡王”什么的,就去給自己和妻子要兩包套餐帶走。他會開得很慢,因為他并不急著回家,他想任由自己的思緒回到過去那些瑣碎而美好的事情上,停駐在那些既是回憶又像是幻想的幸福里:想象珍妮絲又笑著從樓上跑下來;想象他每天聽到從樓上的她的房間里發(fā)出的細微或突兀的響聲;想象她帶著天真的神請、撒嬌的語氣站在他面前,對他說話;想象她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呼吸、睡去、生活……他知道他多么懷念這些東西,而因為一個可笑的原因失去這一切又是多么荒唐。
忘記去看女兒手上是否纏著紗布讓他有點兒沮喪,但在離開停車場之前,他記起另一件事,于是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珍妮絲,我已經(jīng)把學費轉到你的銀行賬戶。任何時候都不要擔心。好好睡。永遠愛你的爸爸。”他知道珍妮絲馬上就能看到他的信息,想到她看過后會松一口氣,甚至露出笑容,想到這短短兩行字又把他們連在一起,他感覺好了不少。這是這些天來讓他最感安慰的一件事。
責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