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華
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來了。當一隊穿綠軍裝戴紅袖箍打著紅旗的年輕學生,出現(xiàn)在四川佬的面前,四川佬就成了潛伏的國民黨特務。四川佬被游了村,挨了打,坐了一夜的“土飛機”。到底是石匠,四川佬扛住了年輕學生對他身體的摧殘。第二天,四川佬又被學生拉著挨家挨戶地去砸他雕刻的那些石頭,他們說這是破四舊。四川佬砸了一天,把日頭都砸落了。當他用盡力氣把最后一個雕刻在門柱上的獅子頭砸碎后,嘴里涌出來一股鮮血。年輕的革命小將被鮮血嚇壞了,丟下四川佬跑得無影無蹤。四川佬流干了身上的血,染紅了那只碎了腦殼的石獅子。
一
談啟章的師傅是四川人,石牌村從來沒有人喊過他的大名,都喊他四川佬。四川佬是個逃兵,跟著出川的部隊打日本鬼子,部隊打散了架,四川佬不敢回老家,就跑到四川下游的宜昌石牌村做起了石匠。石牌村的人住在長江邊上,性情也和長江一樣寬闊,善良不排外,見四川佬人不錯,又有手藝,就收留了他。
談啟章十八歲那年跟著四川佬學石匠手藝。本來,談啟章的父母想讓他學木匠手藝。石匠和木匠雖說都是匠,但匠和匠還真不一樣。當?shù)貍飨聛淼睦弦?guī)矩,匠人們去別人家里做事,木匠的家什可以放在堂屋中間,石匠的家什卻只能放在門背后。從這個規(guī)矩可以看出,木匠比石匠更受人尊敬。既然都是學藝,誰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學個受人尊敬的好手藝呢?可是談啟章不聽父母的話,偏要跟著四川佬學石匠。談啟章學石匠并不是喜歡石匠這個行當,他喜歡聽四川佬那一口地道的川腔,還有那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父母沒有犟贏兒子,談啟章到底成了四川佬的徒弟。
談啟章跟著四川佬學鏨磨,學打碓,學鋪石碾,學了三年,自覺手藝學得差不多了,就向四川佬提出要出師。四川佬和徒弟打了三年交道,對徒弟肚子里有幾根彎彎腸子一清二楚。說到底,徒弟是覺得手藝學得差不多了,想自己出去掙錢。既然話說開了,勉強不得。四川佬就說你想出師也行,不過最近村里有戶人家要我去雕兩塊石門柱,你幫我做完了這個活就可以出師。
這是師傅第一次給人雕刻石頭門柱。談啟章以前不知道師傅還有這手藝,他只知道鏨磨打碓鋪石碾,那都是些粗活,一學就會。等到完工那天,當談啟章看到師傅雕刻好的兩塊石門柱,一下就驚呆了。只見那門柱上雕刻著一公一母兩頭石獅子,公獅腳下踩著一只繡球,那顆小石繡球雕得不僅精美,而且還能夠轉動。母獅腳下是一只小獅,神態(tài)嬌憨可愛。除了門柱上的石獅,師傅還在上面雕刻了桃花牡丹梅花荷花,大象麒麟白鶴喜鵲。
師傅,你手藝真好。談啟章對師傅佩服得不得了。
啟章娃子,我跟你講喲,真正的石匠不是只會鏨磨打碓鋪石碾喲。俗話說得好,藝無止境,你從前跟我學的那點手藝,連皮毛都算不上喲。
談啟章被師傅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再也不敢提出師的事。
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來了。當一隊穿綠軍裝戴紅袖箍打著紅旗的年輕學生,出現(xiàn)在四川佬的面前,四川佬就成了潛伏的國民黨特務。四川佬被游了村,挨了打,坐了一夜的“土飛機”。到底是石匠,四川佬扛住了年輕學生對他身體的摧殘。第二天,四川佬又被學生拉著挨家挨戶地去砸他雕刻的那些石頭,他們說這是破四舊。四川佬砸了一天,把日頭都砸落了。當他用盡力氣把最后一個雕刻在門柱上的獅子頭砸碎后,嘴里涌出來一股鮮血。年輕的革命小將被鮮血嚇壞了,丟下四川佬跑得無影無蹤。四川佬流干了身上的血,染紅了那只碎了腦殼的石獅子。
師傅的慘死,讓談啟章很傷心。頭七那幾天,談啟章晚上給師傅送了長明燈,也不回家,就在師傅墳前靜坐。他想不通,這么好的手藝人,怎么就被逼死了呢?
過了頭七,談啟章還是往師傅墳上跑。他背著工具和石料,就在師傅墳前不停地琢磨,叮當叮當,一刻不停,魔癥了一般。
家里人見談啟章這個樣子,認為他是被師傅的鬼魂纏上了身。家里人偷偷請來一個端公,給談啟章驅鬼叫魂。端公拿著一把桃木劍,在堂屋正中擺上神壇,走起八卦陣,跳起端公舞。其間,端公畫了符,燒了紙,殺了一只大公雞。末了,端公用燒過的黃裱紙,化了一碗符水,讓談啟章喝下,再一步跳出大門,對著東南方向,大聲呼喚:魂歸來兮。端公喊一聲,就問一句,回來了沒有?家人就讓談啟章答應,回來了。如此這般鬧了一通,端公讓談家把雞燉了,請他喝了一壺老酒,最后才歪歪倒倒地告辭而去。
這世上還真有怪事。端公走了不久,談啟章就不再去師傅墳上,專心做起石匠活來。家里人以為是端公驅趕了附在談啟章身上的邪氣,又給端公提了一只公雞。談啟章知道了,跑到端公家把雞抱回來。他對爹媽說,如果端公真的能夠讓師傅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他就再把家里的公雞給端公送去。
爹媽嘆息一聲,這娃兒,真是鬼迷了心竅了。嘆息歸嘆息,畢竟是自家的娃兒,也就隨了他的性子,讓他繼續(xù)做石匠手藝。
村里人都曉得談啟章有魔癥,就連生產隊長也懶得管他。大家都在拼命勞動掙工分,只有談啟章可以天天出門做他的石匠手藝。叮當叮當,叮叮當當。談啟章滿心沉浸在錘子、鏨子和石頭的打擊樂中,手藝越練越精。
二
石牌村農業(yè)學大寨,開山辟地造梯田。談啟章被大隊長黃明理叫回來,安排進青年突擊隊,專門負責在石頭上刻宣傳標語、口號和語錄。
這是一項讓人羨慕的活計。談啟章想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表現(xiàn)自己的手藝。以前,他就是幫村里人鏨磨打碓鋪石碾,干的都是粗重活。村里人只曉得他是石匠,還是一個有著魔癥的石匠。談啟章就想著有一天,要用自己的手藝向大家證明,他沒有魔癥,只是一個有好手藝的石匠。這下好了,機會終于來到了他的面前,所以他要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
村里凡是有大石頭的地方,都被韓啟章刻上了大大小小的字。農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在談啟章的勤奮勞動下,石牌村革命口號鋪天蓋地,生產激情驚天動地,人們累得恨天怨地。石牌村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宣傳典型。
大隊長黃明理很高興,表揚談啟章是一個革命的好石匠。
石牌村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高十多米,寬六七米,方方正正立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塊高大的石令牌,石牌村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石令牌的下面,一個村子的人都集中在那兒開山劈石造梯田。整個工地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反復播放著雄壯的革命歌曲,聽得人熱血沸騰,干勁沖天。
談啟章腦殼里立馬閃現(xiàn)出了一個偉大的光輝形象。他決定把這個光輝的形象,用他的手藝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這是多么富有激情和詩意的創(chuàng)造啊,談啟章想象著有一天,當人們看見石頭上的這個光輝形象時,該有多么的興奮和激動。
根本不需要圖樣,那個光輝形象到處都是,人們把他掛在胸前,刻在心里。談啟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形象雕刻出來,讓他在石牌村顯得更加高大更加光輝。
起初,人們并不知道談啟章要干什么??此駛€猴子一樣在高大的石令牌上攀上攀下,敲敲打打,人們只覺得很有意思,像看一個人在銀幕上演出的獨角戲。漸漸地,人們看到了石令牌上似乎出現(xiàn)了一幅畫,再漸漸地,成了一個人的頭像。嗯,有點像那個誰。誰呀,人們都不敢說出來,生怕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說錯話是要死人的。
眼看就要完工。談啟章向大隊長申請買一塊像石令牌這么大的紅布,把石令牌遮蓋起來。談啟章說,等他完工的那一天,再把公社革委會主任請來,一起揭掉這塊大紅布,給全村人一個驚喜。
大隊長是個有政治頭腦的人,談啟章的主意正中他的心思。他讓會計拿上錢,去鄉(xiāng)上的供銷社扯來一大捆紅布,讓婦女隊長用她那臺全村唯一的縫紉機把紅布連夜縫了,第二天一早覆蓋在石令牌上面。
談啟章把自己也蒙在紅布里面,叮叮當當?shù)乩^續(xù)作業(yè)。太陽很紅,紅布也很紅,紅紅的顏色透過來,把石令牌上的圖案也染得很紅。一片紅啊一片紅,談啟章覺得他全部身心也變得紅彤彤的。
激動人心的日子終于到來了。這一天,大隊長把全村學大寨造梯田的農民都集合在石令牌下面,就連正在上小學的娃娃,沒有勞動能力的老頭老太婆也都叫來看熱鬧。這可是學大寨運動以來,村里最熱鬧開心的一天。人們仰起脖子,看著那塊大紅布。公社來的革委會主任和大隊長站在紅布下面,一人抓住紅布的一只角,只等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他們就拉掉紅布,讓石令牌上的光輝形象在東方火紅太陽的照耀下,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太陽出來了,光芒四射。隨著一陣激越人心的鑼鼓聲,大隊長和公社革委會主任一起用力,扯下了石令牌上的紅布。隨之,一個像章上的人物頭像以泰山壓頂之勢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萬歲,萬歲,萬萬歲!口號聲震耳欲聾,排山倒海般呼嘯而來,揮舞的拳頭森林般密集,此起彼伏。
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那個頭像上的下巴上似乎少了一點什么。首先是一個人發(fā)現(xiàn),緊接幾個人發(fā)現(xiàn)了,再后來所有的人似乎都發(fā)現(xiàn)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話一點不假。人們不再呼喊口號,把眼睛都望在那個頭像上一動不動。大隊長問怎么了?沒有人回答他,人們都不敢說出自己看見的事物。
最后,公社革委會主任也看見了那個下巴上的空白。他眼睛里立刻噴射出一股怒火,對大隊長怒吼道:你給老子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隊長起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當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認真仔細地把石令牌上的頭像看了一遍,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在頭像下巴上少刻了一個點。要知道,那一點可是個標志性的一點,沒有那一點,整個頭像就變了味。大隊長看到這一點,臉立刻變得煞白煞白。初升的陽光照在身上,他沒有覺得溫暖,身體卻感到寒冷無比。他打起了寒戰(zhàn),全身不住地顫抖,像一個打擺子的病人。
大隊長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說:利用石匠手藝污辱偉大領袖,是談啟章的一大發(fā)明。
立時,人群像炸開的火藥庫,搗碎了的馬蜂窩,又像是天邊飛來的一群破嘴烏鴉,人們七嘴八舌,唾沫四濺,對談啟章的罪惡開始口誅筆伐,憤怒聲討。最后,眾口一詞的結論是:石匠一瘋狂,就叫他滅亡!
在人們的憤怒聲中,談啟章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一頭栽倒在石令牌下。公社革委主任讓大隊長派民兵,把談啟章架起來,送到公社的派出所。
當天夜里,黃大隊長組織突擊隊,從供銷社買來水泥,將石令牌抹了一遍,第二天,再請小學老師用紅漆在上面寫上一排大字: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三
談啟章被專政了,由大隊管制勞動三年。他現(xiàn)在的罪名是國民黨特務的孝子賢孫(師傅四川佬是國民黨逃兵),是反革命壞分子(侮辱偉大領袖)。
鐵錘和鋼鏨被當作罪證沒收了,存放在大隊部的一間雜屋里。沒有了鐵錘和鋼鏨的談啟章,又跟丟了魂一樣,變得蔫頭蔫腦,魔魔癥癥。
這一次,家里人再也不敢偷偷地去給他請端公來驅鬼叫魂了。他是壞分子,如果家里人再搞封建迷信活動,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全家人都會去坐大牢吃皇糧。
最后全家人經過合計,決定給他說一門親事。在石牌村,有沖喜的講究。當家里不順,運氣不好或者疾病纏身,就辦一場喜事。有了這場喜事,命運似乎可以得到扭轉。
全家人砸鍋賣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了幾個能把死人說活的媒婆,總算給談啟章在鄰村說下一門親事。女方二十六周歲,也是個大齡女,沒有嫁出去,是因為她家出身不好,父母是大地主子女,她就是地主家的狗崽子。壞分子配狗崽子,也算是“門當戶對”。
婚事很簡單。像他們這樣的身份,講不得排場。談啟章給女方買了一身新衣服,自家縫了一床花被窩,就把女人娶進了門。
新婚那天,村里的年輕人相互攛掇著來聽房。鬧房聽房是石牌村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年輕人就是在鬧房聽房這種游戲活動中,一天天發(fā)育成熟,對男女之事心領神會,無師自通。
月高星朗,萬物寂寥,夜晚的氣息溫暖而曖昧。幾只尋找配偶的蟲子在草叢中不停地啾鳴,夜風帶著發(fā)情的氣味吹過。在窗下聽房的年輕人早已等不及了,他們想象著房中的情景,身體的某個部分在膨脹,尿意充盈著每個人的膀胱。強忍著尿意,沒有一個人想著要離開一步。他們生怕漏掉了那個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這一刻的每個字,每個聲音,每個動作,都是明天最好的笑料。
耐著性子等到半夜,燈滅了,屋子里終于有了動靜。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聲說,哥,你的手好糙哦。男人說,我是石匠。女人說,哥,你睡覺怎么腰里還別著個鏨子?男人說,你睡覺還帶著個大磨盤呢。接著男人說,我好久沒鏨磨了,今天我給你鏨鏨磨,練練手藝。接著床吱呀吱呀一陣亂響。
聽房的年輕人再也憋不住了,他們歡呼一聲,反革命分子談石匠又在鏨磨盤啦!
談啟章黑暗的心情總算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女人的滋潤下,他的瘋癥不見了。他現(xiàn)在有一副好磨盤,可以夜夜供他琢磨。他發(fā)現(xiàn),琢磨女人也是一門技藝,每天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驚喜。談啟章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漸漸淡忘了被大隊長沒收的鐵錘和鋼鏨。
干活休息的時候,村里人就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說閑話。幾個風騷的嫂子就撩談石匠的女人,問她結婚了有什么感受,說出來大家聽聽。開始談石匠的女人不好意思說,經不起嫂子們的纏磨和撩撥,最后只好紅著臉說,他夜夜把我當磨盤練手藝呢。嫂子們想象著談石匠鏨磨盤的情景,笑得在地上打滾。
這一年遇到大旱,幾個月沒下雨,公社要求各個大隊興修水利工程,打堰塘,修干渠。石牌村組織村民大會戰(zhàn),要建一個百畝大堰塘。平場子筑堰堤夯土壩,需要大量石磙和石硪,這下可難倒了大隊長。村里就談啟章這么一個石匠,做石磙和石硪這種工具,離了他還真不行。大隊長思量了幾天,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鐵錘和鋼鏨還給談啟章,讓他給工地盡快打磨出一批石磙和石硪。
談啟章拿到銹跡斑斑的工具,眼淚就下來了。大隊長說,你哭什么,這是政治任務,是你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別狗坐轎子不識人抬舉。
接下大隊長下達的任務,談啟章吃住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地打石磙和石硪。胳膊很久沒有這么舒坦過了,耳朵聽見叮當叮當?shù)穆曇粢彩悄敲从H切,飛濺的石屑在眼睛里都開成了一朵朵花。
女人一個人在家睡了幾天空房,忍不住跑到工地上來找石匠。女人說你只曉得給公家鏨石磙,放著自家的磨盤不鏨,再不回家,家里的磨盤就磨不出面來了。
村里人都懂石匠婆娘鏨磨盤的意思,于是起哄讓談啟章趕緊回去把自家的磨盤打理打理。談啟章卻又瘋癥起來,說現(xiàn)在還在改造時期,不完成任務決不回家。婆娘見說不動石匠,罵罵咧咧扭著她的大磨盤回家了。
談啟章很快鏨出了一大堆石磙和石硪。聽著工地上響起高亢的打硪號子,大隊長很高興,向公社革委會匯報,提前解除了對石匠的監(jiān)督改造。
四
石牌大隊成立副業(yè)隊,組織有手藝的人外出給隊里掙現(xiàn)錢。副業(yè)隊的人按生產隊規(guī)定的定額上交現(xiàn)金,由生產隊記工分。
談啟章報名參加了副業(yè)隊。他有一手好手藝,走到哪兒都能掙下錢。
用裝化肥的尼龍袋子把鐵錘和鋼鏨包了,塞進一只篾背簍,談啟章開始了他行走江湖的生涯。自從師傅死后,這還是談啟章第一次一個人走鄉(xiāng)串戶地做手藝。他有些激動,有些興奮,有些不舍,有些急迫,還有些莫名的擔心,夾雜著很多的希望??傊?,他的心情是復雜的,復雜得五味雜陳。
談啟章精湛的手藝得到了人們的認可,人們說,四川佬帶出來的徒弟還真是過得硬,手藝一點也不比師傅差。
談啟章的生意特別好。他每個月都能按時把生產隊的定額交齊,還會偷偷塞給女人一筆錢。女人拿到錢,照例要獎賞他。晚上炒了韭菜雞蛋,讓談啟章吃飽喝足,再把孩子早早哄睡下,擺上大磨盤,讓他大顯身手。
這樣的日子讓談啟章感到幸福和滿足。他是個容易滿足的人,有一點陽光就燦爛。
談啟章越來越講究了。他給人干活,一定要親自挑石頭。除非迫不得已,他一般不會要山上的石頭。他選的石頭一定要是溪溝里經過水沖刷過的青石。青石顏色純正,石質堅硬細膩,打磨出來的東西既漂亮又耐用。雖然用這種石頭打磨東西耗時長,還損耗鋼鏨,但談啟章從來不偷懶,不將就。他寧愿自己辛苦一些,也不想讓別人看不起他的手藝。
凡是請談啟章做過石匠活的人家,都夸談啟章不光手藝好,人也很實在,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石匠。每當他背著背簍走過那些村口,無論有活沒活,男人們都會喊他去家里喝一杯茶,或者喝一席酒。曾經還有女人把磨盤擺在床上,請談石匠幫忙給鏨一鏨,但談啟章既不鏨磨盤,也不笑話別人,更不隨口胡說,這讓女人對他更加喜歡。每當男人把石匠喊去家,女人們總是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他,一點兒都不吝嗇。
談啟章很享受和珍惜這種受人尊敬和款待的榮耀。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的手藝上,不僅用力琢磨,還用心琢磨,把每塊經過他手的石頭都琢磨透徹。他覺得石頭也是有生命的,只有用心對待,石頭也會變得活色生香、美麗動人。
這一年,石牌村的副業(yè)隊給大隊賺回來很多錢。除了集體積累外,社員們的收入也大幅增長,原來一個工分才值五分錢,現(xiàn)在都一角了。高興??!大隊長一興奮,拿出資金給大隊購回一臺打米機,一臺磨面機。機器抬回來的那一天,全村老少都來看稀奇。從公社請來的師傅安裝調試完畢,請大隊長親自發(fā)動柴油機。大隊長把身上那件常年披著的褂子一甩,站成馬步,手握搖把,用力搖了幾圈,隨著突突突的聲音響起,柴油機的煙囪冒出一股黑煙。大隊長讓人端來一籮筐苞米一籮筐谷子,分別倒進磨面機和打米機的斗子,皮帶一上,白花花的米和黃亮亮的面就從機器里吐了出來。
真是神奇啊,這東西比談啟章打制的石磨和石碓要好上一百倍!
石牌大隊里買回機器的事,談啟章還不知道。此時,他還在揮舞著鐵錘,敲打著青石,正給人打制石磨呢。等他回到村里,女人給他講了村里買了機器的事,他也沒放在心上,心想不就是幾臺新機器么,有什么稀奇。我談啟章靠的是手藝吃飯,幾臺機器還能夠搶走我的手藝不成。
漸漸的,村里很少有人請談啟章去給他們鏨磨和打碓了。漸漸的,外村也開始買回來磨米和磨面的機器。漸漸的,談啟章的活越來越少,有時連生產隊下的定額也完不成。
談啟章很惶恐,難道機器真的就這么把他的手藝給打敗了么。
沒有石匠活的日子,談啟章的魂又丟了。他整天背著那個陪了他很多年,已經變得油光水滑的篾背簍,一個村一個村地轉悠。
沒有人請他去喝茶,更沒有人喊他去喝酒,就連曾經那么賢惠大方的女人,也對他表現(xiàn)得不冷不熱。這讓談啟章很失落,很無趣。
狗日的,都是勢利眼,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客氣,該吃吃,該日日。
心里恨過之后,還是丟不下手藝。談啟章決定舍下面子,主動出擊。他去找隔壁的大爹,說,大爹,你家的磨好久沒鏨了,我今天沒事做,給你鏨鏨磨吧。大爹說,鏨啥,現(xiàn)在都不用了,你鏨了沒得錢啊。談啟章只好賠著笑臉,說我學雷鋒做好事,給您家鏨磨不收錢。
婆娘知道了談啟章給人干活不收錢的事,罵他瘋癥病又犯了。婆娘說,不收錢你給人干活,年底怎么給大隊交賬?沒錢交賬就沒有工分,你讓我們一家喝西北風啊。婆娘逼著讓談啟章去找黃大隊長,從副業(yè)隊退出來,回來老老實實種地掙工分。談啟章犟著不去,他說,我不做石匠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婆娘見犟不過他,只好采取非常手段。從這天起,晚上不再讓談啟章和她睡一個被窩。婆娘說,你愿意給人免費鏨磨,家里的磨盤就別再鏨了。
談啟章忍受了一段時間,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去找大隊長,退出了副業(yè)隊。
五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四人幫”被打倒了。再一眨眼,農村土地改革了,大隊改成了村,耕地都分到了戶。又一眨眼,家家戶戶都安上了小型的磨面機和打米機。
談啟章很惶恐,這世界變化太快,快得他都沒有辦法適應。
前兩年,還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請談啟章去做石匠活。自從分田到戶后,就再也沒有人請談啟章做活了。有時,談啟章背上工具在村里轉悠半天,連口水都沒人請他喝。他很失落。一個手藝人,學了半輩子的手藝竟然沒有了用處,真是悲哀啊!
如果再沒有活干,石匠就不能叫做石匠。這就好比種田,田不種就荒了。時間一長,田里長了草,再長了樹,田也不能叫田,得叫荒地。
談啟章不想荒了自己的手藝,他得找活干。談啟章自帶開水和米飯,到處給人家義務干活。他也不要人家?guī)兔Γ粋€人把石磨和石碓搬在稻場上,叮叮當當?shù)鼐透善饋?。開始人們覺得很稀奇,這個瘋石匠,還真是吃飽了撐的,力氣用不完啊。時間一長,人們就煩了,那叮叮當當?shù)穆曇艉艹常紴R得到處都是,掃起來都費勁。后來,當人們看到談啟章來家,就把家里的石磨和石碓扔得遠遠的。談啟章在荒草中尋到它們,看到它們被人遺棄的樣子,心里不是個滋味。
磨盤已經干癟的女人看見談啟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摸著他滿頭的白發(fā)勸他,你老了,省省力氣吧,好好在家呆著。
談啟章說,沒事,我有的是力氣,力氣是奴才,去了又回來。
婆娘勸談啟章,你就在家閑著,我陪你說說話,喝喝茶,多好。
談啟章說,我在家閑不住,只要是一天不摸石頭,我這手就癢得很,渾身不自在。
婆娘說,我跟你幾十年,磨盤也鏨朽了,娃兒也生下了,難道說我在你眼里還比不上一塊石頭?
談啟章把婆娘干癟的磨盤看了一眼,說,那不一樣!
婆娘用已經暗淡無光的眼睛把談啟章剜了一眼,懶得理他,自顧自忙她的家務活去了。
談啟章把村里能尋到的石磨和石碓都打理了一遍,在一天早晨,他背著那個已經成了古董的篾背簍出了門,再也沒有回家。
談啟章失蹤了,婆娘把整個村子找遍了,也沒有找到他。婆娘就成天在家里扯起嗓子罵人,一天罵一戶人家,說你們就不能積點德,看在石匠給你們干了那么多活的份上,讓他再多干一些。石匠婆娘把村里人挨個罵了一遍,談啟章還是沒有回來。
談啟章失蹤了很長時間,才有人傳言說在很遠的一個村子里看見過他。那人說,談啟章在給人打墓呢,掙了老多的錢。果然不久,談啟章就回來了。當他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除了又黑又瘦,精氣神卻是十足,走路都噔噔的,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
這天晚上,人們又在飄蕩的炊煙里聞到了石匠女人炒韭菜雞蛋的香味。
這是一種久違了的氣息,有一股春天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們都蠢蠢欲動。
人們說,石匠和他的婆娘肯定是又在家里鏨磨盤。于是有女人就埋怨自己的男人,說你怎么不拜拜師,也學個石匠手藝啊。
男人說,如果我學了去給別人家鏨磨盤,你愿意啊。
女人說,哼,只要你能像談石匠一樣賺錢回來,我才懶得管你給誰鏨呢。
男人在自己女人屁股上摸了一把,說放著我家這么好的磨盤不鏨,我傻呀。
女人趕緊把男人的手抓住,說,那你還不趕緊回家。
第二天,起早的人們又看見談啟章背著篾背簍出了門。碰上他的人跟他打招呼,談石匠,又出去掙大錢啊。談啟章笑笑說,我不是去掙錢,我是做手藝去。
等談啟章走遠了,那人呸一聲,說這世道真是變了,妓女都說成小姐,明明是掙錢,還要說是做手藝,賣身就賣身,掙錢就掙錢,整那么好聽的詞有個卵用。
談啟章這一次走了之后,村里的男人們也開始三三兩兩地往外走。據(jù)說,這些男人們都是被自家的女人逼走的。女人們說,如果自家的男人不能像石匠那樣出門掙上錢,她們就出去用自己的磨盤賺錢。
現(xiàn)在,城里很多女人都在用磨盤賺錢呢。村里那些沒有出去的女人們說。
漸漸地,村里的年輕人也開始往外走。談啟章的兒子也要出去。他媽就告訴他說,出去也要跟著他爹在一起,父子倆在一起,好歹也有個照應。可是兒子不愿意,兒子說,做石匠這活,只能一輩子給人修墓,有什么出息。
談啟章回家時,婆娘把兒子的話傳給他。談啟章聽了,氣得一錘子在地上砸了一個坑。
這天晚上,談啟章吃了婆娘的韭菜雞蛋,卻什么都沒干。他老得太快,身體垮了,除了那點手藝,在別的方面,已經無所作為了。
六
談啟章的婆娘走了。在石牌村,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用一個走字,讓人不會有太多的悲傷。
婆娘一走,談啟章忽然覺得這輩子接下去再也沒什么奔頭了。這些年,他常年漂在外頭,對不起婆娘。他決定不再出去做手藝,就守在家里,給婆娘和自己好好造一座墓。弄了一輩子手藝,總得給婆娘和自己有個交待。
過年時,兒子回來了。談啟章給兒子說要給他媽和自己打一個大墓,到時他死了就和婆娘葬在一起。
本來談啟章還起心讓兒子這一年就在家跟著他打墓,順便把手藝教給他。誰知兒子根本不買賬,還說您千萬別這么想,現(xiàn)在福建那邊打石頭也都用上了機器,跟你學這手藝將來連西北風都喝不上。
狗日的機器。談啟章朝兒子吼了一聲,把兒子吼得魂飛魄散,趕緊躲出了門。
開春的時候,談啟章下到溪溝里,挑選出最好的青石,一錘一鏨,打制成各種條石,然后請人運上山上。運上山的青石條堆在婆娘的墓地上,像一座小石山。村里人猜想,談石匠是不是要給他婆娘用石頭建一座小洋樓呢。
談啟章給婆娘打墓石的聲音打破了村子的寂靜。叮叮當當,聲音從早晨響到傍晚。村里沒有出去的老人和小子,已經習慣了這種聲音。這聲音便像村里的雞鳴狗叫一樣,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早晨響起,說明這一天就開始了。在傍晚停止,說明這一天又結束了。如果有哪一天,人們聽不到石匠打石頭的聲音,心里就會難受,覺得這一天過得不踏實,日子里缺少了什么東西。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對,是聲音。一個村子,如果沒有聲音就沒有了活氣。從前,村子是有聲音的,有歌聲,有吼聲,有口號聲,有吵架聲,有鑼鼓聲,有雞打鳴的聲音,有狗打架的聲音,有羊吃草豬吃食的聲音,還有牛發(fā)情的聲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些聲音就漸漸的消失了。
好在,石匠打石頭的聲音還在。這聲音起初是聒噪,后來就悅耳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們很感謝石匠,如果沒有石匠,村里就沒有了動靜,是石匠讓他們總覺得生活中還是有聲音存在。如果有一天,人們聽不到石匠打石頭的聲音,人們就會心里發(fā)慌,這個瘋石匠,不會是累死了吧。
談啟章并不知道人們對他打磨石頭發(fā)出響聲的依戀,他的心思都在那一堆石頭上。這一次,不是給別人干活,不需要趕時間。他要把每一塊石頭都作為自己最后的作品,把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上面。
每一塊石頭上雕刻的內容,談啟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已經想好了,要在石頭上給婆娘雕出她所有的美麗,刻出他所有的思念。
臘月里,婆娘的墓石終于造好了。談啟章等著兒子回來,就給婆娘掃墓立碑。他想好了,這一次一定要大操大辦。婆娘死的時候是去年夏天,村里人除了親戚,沒回來幾個人,喪事辦得冷冷清清。這次立碑,談啟章準備請一班吹鼓手,放一天酒席,好好熱鬧一場。
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炊煙又開始在村子的上空飄蕩。炊煙是村子活過來的象征。
談啟章天天巴望著兒子,早點回來給他媽把墳圓上。吃喝的東西已經預備下了,響器也已經請好了。幾個老掉了牙的吹鼓手,好不容易有人請,也急著想賣力地表現(xiàn)表現(xiàn)哩。
談啟章婆娘的墳地上已經擺滿了一圈打好的石料,每塊石料上都雕刻著各種圖案??窗?,年輕的石匠婆娘百嬌千媚,艷若仙女;中年的石匠婆娘豐乳肥臀,活色生香;老年的石匠婆娘面目慈祥,溫厚賢良。石匠用整整三十六塊青石,把婆娘的一生都雕刻在上面。
談啟章把墓造好了,只差最后一塊墓碑。他要在兒子回家之前把這塊墓碑打好,到時當著全村人的面,由兒子親手把墓碑立起來。
墓碑上的一條龍在談啟章的鏨磨下,漸漸地鮮活起來。龍頭上的龍須飄逸著,龍的身子翻騰著,身上的鱗甲層疊著,四只龍爪張揚著,一副鏨山穿洞、騰云駕霧、勢不可擋的氣魄。
談啟章看著自己雕刻的鏨山龍,心里說不出的歡喜。他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兩天后回來立碑。兒子說,他已經在路上了,讓老爹放心,保證不耽誤事情。
兩天后,兒子回來了。兒子在家里沒看到老爹,心想他一定是在墓地里忙活。他爬上山,來到那塊墓地上,發(fā)現(xiàn)墓地上靜靜的,只有一只老鴰站在墓前的樹技上,哇哇哇地叫個不停。
雕著穿山龍的那塊大石碑還是擺在那兒,旁邊放著談石匠那把用了幾十年的鐵錘和幾根鋼鏨。兒子走上前,仔細看石碑上雕刻出的那條龍。他發(fā)現(xiàn)老爹沒有把龍眼睛雕成像魚眼那樣圓圓鼓鼓的樣子,而是雕成了人的眼睛。再仔細看,眼睛下面分明有一滴碩大的淚珠。
兒子心里一驚,轉身來到石匠砌出的墓室里,只見石匠穿著一套簇新的老壽衣,仰面朝天躺在墓室的中央。他用手一摸,老爹的身體已經冰涼。
透過淚光,兒子看見老爹的嘴角慢慢咧開,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選自《香溪河》 2014年夏季號,有刪改)
責任編輯 陳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