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火
本名張茂秋,現(xiàn)就職于黑龍江省龍煤集團鶴崗分公司興安煤礦黨委宣傳部。作品散見于《陽光》《春雨》《金鶴》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六十余萬字。小說《隱私》、報告文學《不輟躬耕的礦山?!贰督祷鹉У牡V山人》、詩歌《輕軌電車》分別獲龍煤集團和《金鶴》一二三等獎。
老諞被撤職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市政府的大院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有人替老諞扼腕痛惜,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津津樂道地傳播著??纱丝汤险浀男睦飬s是沮喪、悔恨,伴有痛徹骨髓的自責。
身為市政府政研室副主任的老諞,在臨近下班鈴聲拉響的時候,讓素有文中巨擘之稱的廖秘書長叫到辦公室。廖秘書長鄭重其事地對老諞安排道:“明天早上市委召開書記辦公會,專題聽取政府這邊關(guān)于城西民房拆遷情況的匯報。這件事,兩邊的‘老板都很重視(廖秘書長習慣稱市委書記和市長為‘老板),關(guān)系到國家給予十億元棚戶區(qū)改造資金的大事。政研室里幾個搞文字的,我掂量了再三,還是讓你弄,為你設計的一個展示才華、又能在兩大班子中‘狗舔門簾子——露臉的活,好歹咱倆在一起干這么多年了,這點事我能擺不平?你加個夜班,干凈利索的,明天早上8:40分之前交給我?!绷蚊貢L說完,面無表情地,在嗓子眼傳出“嘿嘿”的干笑聲,這聲音聽著讓人有一種無形的恐懼感。
老諞腆著氣球似的大肚子,兩手交叉地耷在肚子上,身子微哈,瞇縫著獻媚的小眼睛,站在距廖秘書長辦公桌一米左右標準的距離,感激而又討好似的連聲道:“好,好,廖哥,只要是你安排的事,小弟鞠躬盡瘁,你就擎好吧。”
沒等老諞絮叨完,廖秘書長在桌子上拿起鱷魚皮的包,熟練地往腋下一夾,用手在他那油光錚亮的大背頭上摩挲了一把,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你去準備吧,我晚上有個局,先走了?!?/p>
老諞在政研室爬格子已干八年了,論資歷,他是和廖秘書長一起進的政研室,人家都是副市級了,而老諞去年才混了個副主任的頭銜,充其量是個“吏”字輩的副處級;論才華、論能力他都和廖秘書長在伯仲之間,可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項,就是貪杯,嗜酒如命,只要酒杯一端,啥大事就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口頭禪就是:“錢是爹,酒是娘,喝死總比累死強?!彼惨虼寺湎铝艘粋€“酒蒙子”的雅號。他一頓能灌兩瓶“北大荒六零”。而且在喝酒方面,他是花樣繁多,能力超群,據(jù)說,他勸酒的功夫獨道。一次他陪一伙“重量級”的客人,酒都快喝上聽了,可他卻起了幺蛾子,想出了一個和客人打賭的奇招,客人喝一杯酒,他就吃一支燃著的香煙,大家借著酒氣,又都想拿他取樂,就較上勁了。一位客人不服氣地說:“你敢吃一支煙,我們就敢喝一杯酒?!崩险浽谏磉吙腿说氖掷镆^正抽著的煙,一連嚼了三支,嚼得煙沫子順著嘴丫子直淌,這一伙客人傻眼了,知道玩大了,礙于面子,只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硬著頭皮每人喝了三杯,有幾位當場就喝噴了,有幾個人當場就趴在桌子上了。老諞卻是背著小胖手,一步三搖,洋洋得意地回辦公室里打呼嚕去了,他也因此在市政府的大院里名聲鵲起。
老諞的與眾不同還有,他有大材料或是比較重要文章啥的要寫,例如市長的報告、講話或重要的文件要出臺,他必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qū)懀以趧庸P之前,必先喝一瓶“北大荒六零”,然后把自己扒個溜光,一絲不掛地蒙頭裸睡,一覺醒來,光著身子秉燭夜戰(zhàn)。天亮了,材料也弄完了。等別人都來上班的時候,他才悄然地將自己穿戴整齊之后,沏一杯釅茶,捧著一本雜志,抑或是一張報紙,兩腳在辦公桌上晃蕩著,給人以輕閑而又得意的表相,看似吊兒郎當,實則他是個心計很重、城府很深的人。這也是他在機關(guān)多年養(yǎng)成的一種保護自己的辦法,讓他的競爭對手們對他不設防。他這次被撤職,虧也正吃在他的裸睡上。
按以往的慣例,等機關(guān)大樓里的人仨仨倆倆陸續(xù)地走了之后,老諞一個人溜達到了菜市場,在小攤上選了兩只醬好的豬前蹄,買了兩袋“老干媽”牌的五香花生米、一卷醬干豆腐和一卷醬海帶,拎一瓶六十度的“北大荒”,弄個小塑料袋一拎,這就是他晚上的酒肴了。
回到辦公室把買來的往桌子上一擺,然后,他就把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扒光了。把衣服胡亂地往沙發(fā)上一扔,一個日本相撲運動員似的身材就一覽無余了。雖然是北方的寒冬時節(jié),室外冰天雪地,室內(nèi)卻溫暖如春,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炎熱盛夏。老諞喝酒一般情況下不用杯,是對瓶嘴吹的那種喝法。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在官場上,有市級領(lǐng)導或貴重的客人時,他也會裝得挺斯文,像模像樣地西裝革履。據(jù)說他在家里喝酒也光腚拉嚓的,他身上那點零碎,對他老婆從來就不保密。有時候喝上興致了,他還光著身子在地上走幾圈貓步,直到他老婆笑岔了氣,捂著肚子直不起腰的時候,老諞才會心滿意足地繼續(xù)喝他的小酒。
老諞就是老諞,沒多大功夫,一瓶六零,兩個豬蹄,就讓他滋啦一口,吧嗒一口地裝到他的大肚子里去了。他暈暈乎乎地在椅子上站起來,伸了一下懶腰,打了兩個酒嗝,放了三個響屁,酒勁就上來了,他順勢往沙發(fā)上一歪,上下眼皮就黏在了一起,山響的呼嚕頓時響起,傳遍了夜晚寂靜的機關(guān)大樓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呼嚕聲響的無所顧忌,響的無拘無束。
也是老諞點背,當他睡到凌晨兩點鐘時,被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泡稀屎憋醒了,他惺忪的睡眼還沒睜開,就急奔走廊西頭的洗手間而去。等他在廁所的蹲位上,痛痛快快地把這一肚子稀屎排泄完之后,肚子里舒服了,暢快了,臉上露出舒展輕松的表情,正當他要揩屁股走人的一瞬,倏然聽到走廊里傳來了清脆而又在夜里的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的高跟鞋的“咔咔”聲。聽這聲音,正是朝著廁所的方向走來,老諞的神經(jīng)立刻緊張起來,立刻意識到大事不妙,他在廁所里屏住呼吸,支棱著耳朵聽著這腳步聲,盼著這腳步聲快點過去。說也是怪,這腳步聲走到廁所門口時,不是走過去,而是戛然而止,并走了進來,好像將一大包什么東西放在了洗漱池子上,隨手又放上了一個大盆子,之后是嘩嘩的放水聲。老諞心想,這下壞了,這個人是要在這洗衣服呀。他在心里這個罵呀,是誰這么損,在這個時間來洗衣服呀?我光著身子,出不去,匯報材料弄不出來,這么重要的會議因此推遲,這個后果不堪設想啊,這可要攤大事了呀,混了半輩子弄個小紗帽翅也保不住了。老諞越想越害怕,急得抓耳撓腮,心里直冒火苗子。這個洗漱池子正在門口邊上,把個光著腚的老諞堵個正著,無奈之下,老諞只好忍氣吞聲地蹲在那兒,盼著這個洗衣人快點離去。
蹲一會兒老諞就受不了啦,二百多斤的體重一下子壓到兩條腿上,一會兒就麻了,老諞一會兒將身子的重心移向左邊,一會兒又移向右邊,兩條腿替換著在廁所里艱難地熬著。還是受不了,他就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扶著墻面慢慢地將身子豎起來,倚到墻上靠一會兒。在這個時候,老諞才發(fā)現(xiàn)廁所里的溫度和辦公室里不一樣啊,廁所里冷多了。他在心里罵道:“這個樓的供暖系統(tǒng)是哪個王八犢子設計的?為啥不在廁所里多加幾組暖氣片,真他媽是個沒屁眼的東西?!绷R歸罵,可他還是出不去。
他又開始罵這個洗衣人:“是誰這么缺德,深更半夜地跑到這里來洗衣服呢?”他來了好奇心,想知道是誰把他弄到這樣的一個窘境。他慢慢地將眼睛靠到廁所的門縫上,往外瞧著,這一看不打緊,他更緊張了,他雖只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可這個女人他太熟悉了,就是和他住在同一個單元的,而且還是樓上樓下的鄰居。
這個女人是他同事周建書的妻子,叫祝雅娟,是專伺候廖秘書長的服務員。廖秘書長、周建書和老諞在一個部門工作多年,前一個階段,政府要召開一個大型的會議,政研室的幾個筆桿子都被安排了材料,周建書四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小科長,廖秘書長已透出口風,只要他表現(xiàn)好,下次市政府機關(guān)部門人事調(diào)整,可以考慮給他弄個格,整個副處級干干,不但級別高了,而且薪水也會增加,是個名利雙贏的好差事,正因這個誘餌,他像被注射了興奮劑一樣,沒日沒夜的寫。三個月前,他為給市長趕寫一個工作報告,也想借這個機會取悅市長大人,加快他晉升的步伐,在單位熬了三個通宵,第四天的下午,突然跌倒在辦公桌前,送到醫(yī)院后,院方就下了病危通知,告訴祝雅娟說:“你愛人患的是腦干大面積出血,已沒有了救治的價值。”醫(yī)院宣判后不到三個小時,周建書就帶著還沒有授銜的副處級夢,是去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就只有他本人清楚了??蓱z撇下了三十八歲的祝雅娟和一個正在上學的女兒。
祝雅娟雖說沒啥文化,可她的父母給她一個好身段和一張靚麗的臉蛋,身材高挑,腆胸翹臀,肌膚白腴,眉目傳情,說話嗲聲嗲氣的,是個既媚氣又有巨大誘惑力的女子。昔日,老諞、周建書和廖秘書長都在一個部門爬格子,難免有個家常禮道、紅白喜事之類的事情要在一起聚聚,喝幾盅,融洽一下感情。更何況廖秘書長,不,那時他還是政研室主任呢。老諞和周建書的升遷,工作表現(xiàn)的好孬,都系在廖秘書長的手里。政研室的幾個人都各出妙法,巴結(jié)他。因此,這些人就搜腸刮肚地想招請他喝酒,巧立名目地給他送點“意思”。周建書是個把官爵看得很重的人,為此,在這個方面,就更不惜“投入”了,隔三差五地請廖秘書長到家小酌。為了討好廖秘書長,博得他的歡心,盡快為丈夫謀個一官半職的,祝雅娟就使出了女人渾身解數(shù),給廖秘書長搛菜、斟酒。有時候酒入半酣,祝雅娟也舉觥相陪,和她的廖大哥推杯換盞,有意無意將手碰上去,將胸貼上去。要提拔周建書的消息,就是在周建書家的一次酒場上廖秘書長酒后“失言”透露出來的。
周建書官運不濟,早早地走了,廖秘書長就動了“惻隱之心”,把祝雅娟從下邊的一個企業(yè)給弄到了市政府的大院里,讓祝雅娟當上了服務員。說是服務員,其實她每天也就是給廖秘書長端個茶倒個水啥的,大樓里的勤雜工好幾十個,別的活也輪不到她干。廖秘書長曾當著祝雅娟和政研室?guī)讉€人的面,信誓旦旦地承諾:只要她表現(xiàn)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給祝雅娟弄個指標,讓她堂堂正正地當一名機關(guān)干部。啥叫表現(xiàn)好?這只是當官的玩的一種權(quán)術(shù),這里的奧妙,只有廖秘書長自己心里明白。
事也湊巧,這幾天也趕上市政府的家屬樓換輸水線路,水停了十來天,祝雅娟和女兒的臟衣服攢了一大堆,她的男人又剛剛離去,一個單身女人,深夜孤枕難眠,索性把家里衣服啥的抱到機關(guān)大樓里來洗,祝雅娟做夢也想不到會把光腚的老諞給堵在廁所里。
老諞雖是皮糙肉厚,可在廁所里是又累又冷,兩手抱著肩膀打著哆嗦,雙唇發(fā)紫,上牙打著下齒,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赏膺呑Q啪昃拖癯尚膽蚺粯?,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洗著,好不容易盼到了倒水的聲音,可不一會兒,就又放了一盆新水的聲音,就又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老諞曾幾次想豁出去了,喊一嗓子,讓她躲一下,自己沖出去就往辦公室跑??赊D(zhuǎn)念一想,就又膽怯了,心里琢磨著:要是這樣出去,讓祝雅娟知道了自己的這副尊容,傳出去太丟人了,就沒法在機關(guān)里混了。再往深了想,自己光著身子,她要不說啥還好,要是嘴一歪……他不敢往下想了,掂過來,掉過去,就是想不出個轍來。羞愧、寒冷、恐懼、疲憊一起向老諞襲來,他幾乎就要癱倒在廁所里了,冥冥中還有一個信念支撐著他,那就是堅持和等待,祈盼這個女人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快快地重新響起。
天快要放亮的時候,昏昏沉沉之中的老諞聽到女人高跟鞋聲“咔、咔、咔”地逐漸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這聲音是那么美妙悅耳,猶如來自天籟??蛇@聲音來得太晚了。老諞就是文曲星下凡,這個匯報材料也趕不出來了。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