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揚(yáng)
丁狗兒跚嗒跚嗒地走在街上,一雙燦燦的母狗眼凈往過往的女人屁股與胸脯上溜。
這時,丁狗兒的眼前出現(xiàn)一群人,黑鴉鴉的,擁擠的沙丁魚一樣。丁狗兒依靠自身矮小的優(yōu)勢,拼盡全身力氣鉆了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男一女正在打架。
男人很高大帥氣,正抓著女人的頭發(fā),用膝蓋使勁兒地向女的腹部磕,女的則死命地抓著男人的腰帶,就是不撒手。男的罵:“天下的男人死光了,干嗎老纏著我?今天不離婚,我就打死你!”女的嚎叫:“不離!不離!打死我也不離!”男人的拳頭就暴風(fēng)驟雨般地砸向女人。女人的腰彎了,背駝了,最后倒在地上,鼻子嘴巴都流出了腥紅的血。
丁狗兒看不下去了,上前照男人的褲襠踹出一腳,男人當(dāng)即捂著老二倒在地上,哀嚎連連。丁狗兒一把拉起女人,氣憤地說:“老妹,你咋這樣?他這么打你都不和他離婚?他不養(yǎng)你我養(yǎng)你!”
丁狗兒的話引起圍觀人群的一陣哄堂大笑。在這條街上,很少有人不認(rèn)識丁狗兒。丁狗兒從小的時候就長得像條沙皮狗一樣,滿頭滿臉全是皺紋,個子也只有一米五零左右,走起路來,卻是出奇的快,跚嗒跚嗒,仿佛前面有別人丟下的金山等他去撿。老人說他這種走法叫餓馬奔槽,窮苦一輩子的命。事實也真如老人們說的那樣,丁狗兒十一歲死了媽,十六歲又死了爹,就留下丁狗兒一個人,守著兩間快要坍塌的房子,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
二三十歲那會兒,丁狗兒還稍微有把子力氣,到工地上和和泥,搬搬磚,一天掙的一天就花了??梢贿^了四十歲,丁狗兒血壓、血脂高了起來,不干活都迷迷糊糊的,甭說干活了。沒辦法,他只有在家呆著,整日東游西逛,哪里有熱鬧就到哪里去玩。幸運(yùn)的是,他生在一個這樣的社會,盡管他一天啥也不干,他所享受的五保待遇還是餓不著、凍不著他。
丁狗兒看大家笑,就急頭掰臉地朝大家罵:“你們笑個屁?這么一堆人,眼睜睜地看一個女人挨打,你們還是他媽的人么?”眾人似乎覺得理虧,一哄得作鳥獸散。打老婆的男人也走了,現(xiàn)場就留下丁狗兒和滿臉是血的女人。
人們都走了,丁狗兒也沒了剛才的陽剛之氣,轉(zhuǎn)身要走。女人說話了,女人說:“大哥,你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丁狗兒看滿臉是血的女人心底有些怕,就訥訥地說:“你們笑個屁——”
女人說:“不是這句?!?/p>
丁狗兒問:“那是哪句?”
女人提醒說:“就是你剛來時說的那句。”
丁狗兒想起來了,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他想對女人說,那是我情急之下說著玩兒的??墒桥藰O認(rèn)真地對丁狗兒說:“你要是能養(yǎng)得起我我這就跟你走?!?/p>
丁狗兒覺得心里一熱,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是個五保戶,自己還得依靠國家養(yǎng)活來著。他一拍自己狹窄得跟條搓衣板似的胸脯,豪氣沖天地說:“養(yǎng)得起,只要你不吃山珍海味、燕窩鮑魚,我丁狗兒保證餓不著你!”
女人就這樣跟丁狗兒來到丁狗兒狗窩一樣的家。丁狗兒打來水,等女人洗掉臉上的血污,丁狗兒頓時驚愕得沒了電,原來這個女人只有二十幾歲的模樣,一臉的青春還沒有散去。
女人看丁狗兒愣愣地看著自己,笑著說:“你咋這樣看我?沒見過女人?”
丁狗兒說:“不是,我是覺得我們不合適!”
女人說:“哪里不合適?”
丁狗兒說:“你太年輕,我都47了?!?/p>
女人說:“哪個嫌你老了?只要你不打我,你就是57我也愿意!”
丁狗兒樂了。他一笑,臉上的皺紋更加豐富,人都說理想足夠豐滿,現(xiàn)實實在骨感,沒想到到丁狗兒這里,卻把這話調(diào)轉(zhuǎn)過來。他做夢都在想的老婆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還是那么的年輕。
丁狗兒一高興,話就多了起來。丁狗兒對女人說,別看我現(xiàn)在住的屋子不咋樣,等過幾天這里拆遷了,這就是個門市,將來我在這里開個超市,那些老鄰故居的一定都上我這里來買貨,一年掙個十萬八萬的不在話下,我讓你跟我吃香的喝辣的,過著大少奶奶一樣的生活。丁狗兒還說,別看我個子矮,我的腦袋里面裝的可都是干貨,我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的課文現(xiàn)在還記得牢牢的。說著,丁狗兒就給女人背誦起他自以為豪的課文:“過去隊里算盤響,收租逼債來搶糧,現(xiàn)在隊里算盤響,送兒送女上學(xué)堂……”
女人吃吃地笑。丁狗兒把自己肚子里的那點(diǎn)東西抖摟完了,這才想起來打聽女人的姓名和來歷。女人告訴丁狗兒,她叫小紅,家在黑龍江那邊。她和丈夫出來打工,丈夫遇上了一個叫張咪咪的女孩兒,很有錢,現(xiàn)在丈夫和張咪咪好上了,就一腳把她踢出門外。她不想和丈夫離婚,可是丈夫很堅決。沒辦法,她只有死乞白賴地跟著丈夫,丈夫就對她使用暴力,迫使她就范。
小紅說到這里,晶瑩的眼淚順著她又細(xì)又長的眼角流了出來。丁狗兒氣憤地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丁狗兒要是有你這么一個媳婦,我天天給你做飯,給你洗腳!”
小紅破涕為笑:“我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是你媳婦了么?”
丁狗兒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把這茬忘了!從今以后,我丁狗兒就是有媳婦的人了!”
當(dāng)天晚上,丁狗兒果然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用茶壺?zé)藵M滿的一壺開水,倒在腳盆中,兌上涼水,他將一盆溫?zé)徇m中的水端到小紅面前,脫下小紅的襪子,把小紅的腳按到水里,細(xì)細(xì)地洗起來,感動得小紅流下了激情的眼淚,一把把丁狗兒摟個結(jié)結(jié)實實。那一刻,丁狗兒第一次聞到女人身上的氣味,身上迅速泛起一層熱浪,和小紅一起跌入漩渦中。腳盆里水波蕩漾,漣漪如環(huán)。
有了媳婦的丁狗兒果然不同往日,走路不再那么急了,臉上的皺紋似乎也少了許多。街坊鄰居的大爺大媽們看見丁狗兒,都向他道賀。這個說:“狗兒,這回你有媳婦了,可要好好地善待人家!”那個說:“狗兒,你娶上了媳婦,你父母泉下有靈,也該閉上眼睛了!”也有的警告丁狗兒:“狗兒,你的老婆來路不明,可得加她點(diǎn)小心,別讓她給騙嘍!”不管人家說啥,丁狗兒就是一味嘿嘿地笑,那種幸福勁兒,只有久旱逢甘霖的老光棍才能品味得到。人們都不免發(fā)出一聲贊嘆:“狗尾巴花兒也有春天!”
小紅對丁狗兒似乎也是死心塌地,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丁狗兒吃的降血壓、降血脂的藥送到丁狗兒面前,倒上一杯溫開水,看著丁狗兒把藥吃下去,再去廚房做飯。丁狗兒哈巴狗一樣,屁顛屁顛地跟在小紅身后,小紅進(jìn)屋他也進(jìn)屋,小紅去廚房他也跟到廚房,一味地癡癡地看著小紅,嘴里還不斷地念叨:“我老婆真好看!我老婆真好看!”小紅嗔怪地對他說:“別一口一個你老婆的,沒人跟你搶!”
街道辦事處的人聽說丁狗兒成了家,就來到丁狗兒家中,問丁狗兒是要五保戶的待遇還是要老婆?丁狗兒急了,說,我都要。辦事處的人說,那不成,老婆和五保戶待遇中間,你只能選一個,沒老婆國家可以養(yǎng)活你,有老婆你就不是五保戶了。丁狗兒想了想,說:“哪怕我明天早上就餓死,我也要老婆!”
五保戶的手續(xù)辦理下來難,取消卻是極容易。辦事處的人離開丁家第二天,丁狗兒的手機(jī)就收到五保戶補(bǔ)助資金卡清戶的通知。小紅惆悵地問丁狗兒:“這回你還拿什么養(yǎng)活我?恐怕養(yǎng)活你自己都難了!”丁狗兒胸有成竹地說:“不怕,車到山前必有路,沒了那倒霉的五保,我會讓你過得更好,更滋潤!”
丁狗兒還真不是吹牛。第二天,丁狗兒出去半天,傍中午時回來了,把五百塊錢往小紅手里一交,神氣地對小紅說:“怎么樣?我說餓不著你吧!跟我混,絕對有你好日子過!”小紅拿著錢,狐疑地問丁狗兒:“告訴我,你這錢是從哪來的?”丁狗兒說:“你放心,咱這錢來得絕對清白,就我這體格,搶也搶不過別人呀!”小紅樂了,在丁狗兒滿是皺紋的額頭上親了一口。丁狗兒同樣摟過小紅,也在小紅的臉上親一口。
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快樂而又溫馨,丁狗兒總是在家里的錢快要花光時,出去個一天半晌的。出去就會拿回錢來,多的時候一千,少的時候五百。漸漸地,小紅發(fā)現(xiàn),丁狗兒在那方面不行了。剛進(jìn)丁家那會兒,丁狗兒像年輕小伙子那樣,一夜進(jìn)行兩三次,讓小紅感到很滿足。自從五保戶被取消以后,他三五天才會來一次,再后來十天八天的一次。前后的巨大反差也曾令小紅產(chǎn)生過懷疑,但是小紅想,他畢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精力差點(diǎn)也屬正常。終于有一天,丁狗兒出去回來,一進(jìn)門就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小紅打120把他送到醫(yī)院,經(jīng)醫(yī)生檢查,丁狗兒患上了重度貧血。醫(yī)生說:“不抓緊治療,就會有生命危險!”
丁狗兒沒錢住院,在醫(yī)院里醒過來就回了家。躺在家中休息了兩日,丁狗兒才稍微有了點(diǎn)精神。小紅對他說:“這回看你還怎么養(yǎng)我?”丁狗兒依舊大氣不改,把自己搓板似的肋巴扇擂得咚咚響,說:“只要有我三寸氣在,就保證餓不著你!”一天,小紅的前夫不知怎么地摸上門來,當(dāng)著丁狗兒的面給小紅跪下來,大聲說自己錯了,要小紅和他復(fù)婚。他的行為方式大大地刺傷了丁狗兒的自尊,這是什么?這不是簡直沒拿自己當(dāng)人么?他從灶臺上拿起一把破菜刀,奔向小紅前夫。誰知還沒走上兩步,就被小紅攔腰抱住,小紅撕心裂肺地對前夫喊叫:“快走!等我去找你!”丁狗兒一聽,菜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人也一個前失撲倒在地。
上天似乎還不想奪走丁狗兒的性命。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丁狗兒醒了。他睜開眼睛,首先在屋子里面搜尋他那熟悉而眷戀的身影,可是屋子里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一串眼淚從丁狗兒那燦燦的母狗眼中流出。
從此以后,人們再也沒有看到丁狗兒,有人說他死了,原因是他賣血太多。也有人說,丁狗兒確實賣過血,但他沒死,被公家收進(jìn)了福利院,頤養(yǎng)天年去了。不管怎樣,大家都在嘆息,狗尾巴花兒確實也有春天,只是這個春天實在太短了!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