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回顧起這部小說,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是帶著悲憫的心、真摯的情感、堅定的信念和美好的心愿講述其中故事的。
——納瓦雷?斯科特?莫馬迪
納瓦雷?斯科特?莫馬迪,美國印第安作家中的泰斗級人物,小說家、詩人、畫家、印第安傳統(tǒng)故事口述人,在小說、詩歌、學術、繪畫、版畫等方面成就卓著,其代表作《日誕之地》獲1969年普利策小說獎,為美國“印第安文藝復興”[指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開始的美國印第安作家創(chuàng)作的繁榮時期, 這一提法首見于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肯尼斯?林肯教授在1983年出版的《印第安文藝復興》(Native American Renaissance)一書?!髡咦拉開了序幕,對眾多當代印第安著名作家如萊斯利?西爾科、路易絲?厄德里克、謝爾曼?阿萊克西等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莫馬迪也因此被稱為“當代印第安作家的精神之父”?!度照Q之地》出版后,獲得了媒體的一致好評?!都~約時報書評》稱贊該小說“構思精巧,像一件納瓦霍銀飾”?!吨ゼ痈缯搲瘓蟆氛f,這是“一幅扣人心弦的畫卷,生動描繪了美國印第安人被邊緣化的生活”。除了《日誕之地》,他的主要作品還有《通向雨山之路》(The Way to Rainy Mountain, 1969)、《跳葫蘆舞的人》(The Gourd Dancer, 1976)、《姓名》(The Names: A Memoir,1976)、《古時候的孩子》(The Ancient Child,1989)、《見證奇跡:一個美國土著的圣誕故事》(Circle of Wonder: A Native American Christmas Story,1994)、《詞語造就的人:隨筆,故事和短文》(The Man Made of Words: Essays, Stories, Passages,1997)、《在熊的家里》(In the Bear,s House,1999)、《四支箭和一只喜鵲:一個基奧瓦人的故事》(Four Arrows & Magpie: A Kiowa Story,2006)、《再見遙遠的早晨:新詩精選》(Again the Far Morning: New and Selected Poems,2011)等。莫馬迪榮獲普利策小說獎之后,又陸續(xù)獲得其他獎項和榮譽:1979年獲意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獎,1983年被授予美國西部文學協(xié)會特別貢獻獎,1985年被評為亞利桑那大學的校務董事教授。他獲得的其他獎項包括美國詩人學會獎、美洲原住民作家協(xié)會終身成就獎、美國國家藝術獎章等。此外,他是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和德國雷根斯堡大學的客座教授,獲得美國多所大學的榮譽學位,入選俄克拉何馬州名人堂,是保護印第安人傳統(tǒng)文化的非營利機構“水?;饡钡膭?chuàng)始人和主席。熟悉印第安人世界和白人世界文化的他,借助語言這個工具在兩個差異甚大的文化之間架起了橋梁,促進了它們的交流,在美國文學和文藝界享有盛譽。
納瓦雷?斯科特?莫馬迪1934年2月27日出生于俄克拉何馬州勞頓城的基奧瓦和科曼奇印第安醫(yī)院,母親是早期西部拓荒者的后代,有部分切羅基印第安血統(tǒng)。莫馬迪曾祖父的印第安名叫“Pohd-lohk”,在基奧瓦語里的意思是“老狼”,莫馬迪的印第安名“Tsoaitalee”[意為“巖石樹男孩”(Rock Tree Boy)]就是他起的,該名源于懷俄明州那塊被基奧瓦人視為圣物的巨型巖石。由于當時正處于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一家人生活困頓,莫馬迪生下來不久就被送到祖母家里。莫馬迪的母親是教師和兒童文學作家,父親艾爾弗雷德?莫里斯?莫馬迪是畫家兼美術老師,兩人在印第安人事務局的幫助下順利找到工作之后,將兒子接回。莫馬迪從小跟隨父母輾轉于多個印第安保留地,先后在納瓦霍保留地、阿帕切保留地、普韋布洛保留地待過,但在普韋布洛保留地上生活的時間最長,因此,他有著廣泛而深厚的保留地生活經(jīng)驗,對美國西南部的自然地貌以及那里的印第安人世界諳熟于心,從這些經(jīng)驗中獲得的生活理念和價值觀,對他后來的寫作、繪畫以及諸多文化活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提供了豐富鮮活的素材,也成為他寫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
和他多彩的保留地生活經(jīng)驗一樣,莫馬迪在早期接受的教育也是多樣化的。他曾在四所不同的中學就讀,這些學校既有保留地上的,也有保留地外的。他是保留地學校里唯一將英語當作第一語言的印第安學生。在所上過的這些學校中,他和納瓦霍人、阿帕切人、西班牙裔美國人、美國本土白人同學相處融洽。為了能夠更好地適
應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在父母的支持下,莫馬迪于高三學年進入弗吉尼亞州謝南多厄河谷的奧古斯塔軍校,接受了大學預科教育。雖然莫馬迪依然堅持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但在這所白人居多的學校里卻很少遇到麻煩。“我要是晚幾年去那兒上學,準會吃苦頭,”莫馬迪在一次采訪中說。“在印第安世界和白人的世界里穿梭,對當時的我而言是小事一樁。這就像語言學習。語言是孩子的玩具,我當年的體驗就像是孩子在玩耍一樣?!?h3>二
在印第安人的世界觀中,語言占據(jù)了重要地位,他們從小就將自己的部落語言視為具有活力、能夠賦予人力量的有機體。莫馬迪曾說,“語言像空氣一樣,是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痹凇度照Q之地》中,作者用詩一般的語言,以主人公阿韋爾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回到印第安保留地后的生活為主線,阿韋爾的外祖父弗朗西斯科的人生經(jīng)歷穿插其中,描寫了阿韋爾親歷的兩個世界:印第安傳統(tǒng)世界和現(xiàn)代白人世界。在白人世界,阿韋爾受到排斥;回保留地后,由于難以回歸本族傳統(tǒng),阿韋爾深感困擾。莫馬迪說,“阿韋爾的經(jīng)歷是他個人的故事,同時,也是一代人的故事。這個故事還講述了世界大戰(zhàn)、文化沖突和人們扭曲的精神。說到底,這是一個關于人們生存現(xiàn)狀的故事?!睆亩?zhàn)戰(zhàn)場歸來的阿韋爾疏離了部落的語言和文化,退伍回到家鄉(xiāng)后,他似乎患上了失語癥,無法用部落語言與人交流,對印第安傳統(tǒng)文化感到陌生,在赫梅斯村普韋布洛傳統(tǒng)的決斗儀式中洋相百出,后又在醉酒之后殺死了擊敗他的那個白皮膚男人,被判六年監(jiān)禁。但是在小說的結尾,阿韋爾像年輕時的外祖父弗朗西斯科一樣,加入了為祈求狩獵順利和土地豐收舉行的賽跑人群,為整篇小說加上了一個陽光的結局:阿韋爾認識到自己不應沉淪,而應作為祖先傳統(tǒng)的繼承者,把印第安人的文化火炬代代傳遞下去。莫馬迪在書中描寫了赫梅斯村普韋布洛人追捕邪惡的奔跑、圣雅各日、納瓦霍頌歌、納瓦霍人的起源傳說、洛杉磯泛印第安救濟會堂取香接福儀式等,生動展示了印第安人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他對印第安文化的自信和熱愛。在接受《美國詩歌評論》訪談時,莫馬迪說:“我看見人們堅持傳統(tǒng),緬懷祖先。在我看來,他們身上有一種力量和美,那種力量和美在現(xiàn)代世界早已喪失了。我喜歡通過文字來贊頌他們的精神?!眅ndprint
《日誕之地》一書以夢幻般的語言開篇:“有一片日誕之地。那兒有花粉和雨水,是一片古老、永恒的土地。小山五彩斑斕。平原上,泥土和砂石色彩艷麗。馬兒毛色各異,有紅的、藍的,還有帶花斑的,它們在吃草。遠處的群山上有一片深色的荒野。那片土地寧靜、結實?!?讀者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畫面,作者的詩人特質在此展露無遺,他對那片土地的熱愛之情也呼之欲出。和眾多傳統(tǒng)小說一樣,《日誕之地》也基本按時間順序,講述了從1945年到1952年這七年內發(fā)生的事,但莫馬迪在敘述中又穿插了書信、日記和口述故事,將小說的實際時間跨度幾乎拉長到80年(自1874年至1952年)。很可能受印第安部落口述傳統(tǒng)的影響,小說在同一章節(jié)中時間和空間頻繁變換,敘述者也經(jīng)常交替出現(xiàn),要知道時空和敘述者是否有變,需要仔細觀察段落之間的空行和字體、字號的變化。如果你是一個粗心的讀者,則很容易在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中迷失方向,在時斷時續(xù)的敘事中摸不著頭腦。例如,在小說的第一部分“長發(fā)人”中,作者時而描寫1945年7月阿韋爾在家鄉(xiāng)時和外祖父一起的場景,時而回憶阿韋爾五歲以及17歲時發(fā)生的事,時而又插入阿韋爾在二戰(zhàn)中的戰(zhàn)場經(jīng)歷,還有他回鄉(xiāng)之后遇到白人女子安杰拉?圣約翰并與之發(fā)生的一段情事等等,讓人目不暇接,需要動用大量的腦力資源才能勉強把故事拼湊完整。
莫馬迪不僅運用蒙太奇手法,頻繁切換場景,還故意留下信息空白,并運用陌生化的手法,給讀者以巨大的想象空間,把原本可以簡單表述的事物變得陌生。作為俄國形式主義文論的核心概念,陌生化是什克洛夫斯基在1914年的《作為程序的藝術》一文中提出的關于文學語言的理論思考。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只有經(jīng)過陌生化處理的語言才具有文學性,“……被人們稱為藝術的東西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要重新去體驗生活,感覺事物,為了使石頭成為石頭的。藝術的目的是提供作為一種幻象的事物的感覺,而不是作為一種認識;事物的‘反?;绦蚝驮黾恿烁杏X難度與范圍的高難形式的程序,就是藝術的程序,因為藝術的接受過程具有自我目的,而且這一過程必須得到強化;藝術是一種體驗人造物的方式,在藝術里所完成的東西是不重要的?!卑㈨f爾出于何種動機來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與白人士兵并肩作戰(zhàn),我們不得而知,可以確信的是,他沒有立下任何顯赫的戰(zhàn)功——他似乎連一個合格的士兵都稱不上,因為他居然不認識坦克:
透過紛紛的落葉,他看見了那臺機器。龐大的機器黑乎乎的,從山坡背面爬上來,在太陽下赫然出現(xiàn)。它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在地平線上露出了形狀。它好像地面上隆起的一部分,又像地面上冒出的石頭,遮住了太陽;機器四周的陽光冷冷的,樹葉被震得紛紛落下。有那么一會兒,機器似乎不在地面上;龐大的鐵皮機身遮住了樹林和天空;它的重心離開山脊,懸在空中。接著,它朝山腳下開過來,速度并不快,就如同瀑布一樣,但發(fā)出很大的聲音。
戰(zhàn)爭的有力武器坦克在他眼里只是一種叫不出名字、會爬行的機器而已,不知作者是否受到了康拉德的影響,因為這一場景和《黑暗的心》中描寫土著居民眼里的蒸汽船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千雙眼睛緊緊盯著這只濺著水花、砰然作響的兇猛河怪的一舉一動,看著它用可怕的尾巴拍擊河水,并向空中吐出黑色的煙霧?!?在現(xiàn)代人眼里,坦克就是坦克,蒸汽船就是蒸汽船,其功能分別是戰(zhàn)爭工具和交通工具;而在土著人看來,坦克是有著“鐵皮機身”、“龐大的”、“黑乎乎的”機器,汽船是“吐出黑色的煙霧”,有著可怕的尾巴且“兇猛”無比的河怪?!皺C器”和“河怪”這兩個陌生化的描寫,將美洲和非洲這兩塊大陸上的土著居民在面對現(xiàn)代工業(yè)的產(chǎn)物時的孤立無助、無所適從刻畫得惟妙惟肖,借助土著人的眼光,讀者不僅獲得了對坦克和蒸汽船的陌生化感受,更體驗到了土著人在面對強大的外部世界時心里的那種無助和畏懼,凸顯了工業(yè)社會對古老文明的野蠻踐踏。
《日誕之地》講述了以阿韋爾為代表的那一代印第安人在文化沖突中的辛酸經(jīng)歷,但是,如果僅僅把這本書看成是印第安作家對美國白人主流文化壓制、侵蝕印第安文化的控訴和批判之作,顯然是誤讀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傷害了《日誕之地》的藝術成就。莫馬迪曾經(jīng)說過,“我是印第安人,我認為,能夠繼承先輩的傳統(tǒng)是我的榮幸。我成長于白人世界和印第安世界,甚至現(xiàn)在仍來往于這兩個世界之間。在我這里,兩個世界趨于融合,我的生活也因此更為豐富。我能平衡二者的關系,我十分珍惜自己的經(jīng)歷?!薄度照Q之地》以阿韋爾奔跑開始,又以他加入祈求狩獵順利和土地豐收而舉行的奔跑儀式結束,喻示了阿韋爾在經(jīng)歷了美國政府的《印第安人重新安置法》、進入洛杉磯一家工廠打工、回到保留地后難以融入部落生活、酗酒等種種逆境之后,重拾對印第安文化的信心,找到了準確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自我定位——印第安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繼承者。
正因為莫馬迪對印第安文化的傳承寄予了厚望,在促進印第安文化與白人文化和平共處方面身體力行,他得到了美國政府的高度肯定。美國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在1994年的一份嘉獎令中說,“……斯科特?莫馬迪等印第安作家對美國文學做出了杰出貢獻?!鼻翱偨y(tǒng)喬治?布什在2007年美國國家藝術獎章頒獎典禮上也盛贊道,“莫馬迪先生的文字和繪畫頌揚并傳承了印第安藝術和口述傳統(tǒng),使全世界得以走近燦爛的印第安文化?!绷私馐菧贤ǖ幕A,溝通是和諧共處的橋梁。莫馬迪利用自己獨特的語言天賦,促進了印第安文明和現(xiàn)代西方文明之間的交流,獲得上述國家榮譽是對他用“真摯的情感、堅定的信念和美好的心愿”進行寫作的最佳褒獎。
(王惠瑜: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郵編:45000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