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
我家有個掛在倉房屋梁上的“古物”——木犁。
那的確是一架很重很蠢的木犁。那木犁我敢說印滿了父親的手印,更滲透了父親的心血和汗水。父親不僅用這架木犁耕種了幾十年的田,更是這架木犁的制造者。父親很早就是我們那趟川很有名氣的“田木匠”,那時候哪有電刨子啊,父親只有錛鑿斧鋸、墨斗子、兩條腿劈拉著的“拖拉架子”,和那架足夠一個小伙子扛的四條腿大板凳。當(dāng)年,父親就是用這些“闖天下”,和我母親攜起手來養(yǎng)活我的奶奶,養(yǎng)活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那時候哪有“木材加工廠”啊,父親是“云游四方”的木匠,到農(nóng)家住戶去給人家干活。父親大活小活都干。也好求,誰來請他做活,他就朝誰齜銹板牙嘿嘿笑,笑罷對那人說“你扛板凳頭里走吧”。木匠就算請定了。
父親自小過慣了苦日子,苦使他更理解苦家日子的艱難。所以父親吃喝上“好伺候”也是遠(yuǎn)近聞名的。什么煎餅烙糕各各豆,熬白菜,大蔥蘸醬父親同樣能吃好。父親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在家吃啥?”正因?yàn)楹盟藕?,請?zhí)锬窘车娜司投?,我家就多些收入。每每見到在外干了些時日的父親晚上挑著沉重的木匠家具歸來,父親極欣喜地將幾張面額不太大的票子遞給母親時,我家就掀起一個小小的歡悅的旋渦。錢無論怎么說還是最實(shí)惠的,有了錢,家人可添置些衣服,上學(xué)的弟妹們可買個好看的文具盒,我呢,也可悄悄從母親那里“摳唆”兩個,買些稿紙、書籍之類——那時我早已走出校門,邊做著生產(chǎn)隊(duì)的小羊倌,邊學(xué)習(xí)寫作。
當(dāng)?shù)厝硕颊f田木匠的活是頂實(shí)在的。父親沒拜過師,之所以做了木匠,因?yàn)槟菚r父親的三叔是木匠,父親沒少幫三叔拉過“下鋸”,沒少挨三叔訓(xùn)甚至還挨過一腳;父親就有點(diǎn)恨木匠,壓根就沒想過學(xué)木匠活;可后來三叔突然死了,丟下了一大堆木匠家具,父親就想,這些家具沒人用忒可惜了,父親就“試吧著”,先“砸巴”自己的,后來就給人家去“砸巴”了,當(dāng)然開始只能干些小活簡單活。父親在這方面天資聰穎,很快就嶄露頭角。比三叔能。父親后來能蓋房,蓋得一手好房,尤其是插柁布檁最拿手,就是后來父親老得掄不動斧子了,還有人找上門來:“老田木匠,你去給看看,干不動就擺劃擺劃,那年輕人擺那檁子咱不放心呢?!备赣H就丟下小煙袋,側(cè)歪側(cè)歪(這時父親腿有了毛?。└思易吡?,就這么好求。
父親尤其做的一手好木犁。父親做的木犁按如今的話說完全可以申請專利。父親做得木犁全用的榆木犁轅,榆木犁底。人都說“干榆濕柳,木匠見了就走”,說的是那木料不好做,忒硬??筛赣H偏偏用榆木做犁,因?yàn)橹挥杏苣纠绮沤Y(jié)實(shí)耐用。父親做犁可認(rèn)真了,先選料,木材必須是干透了的,有一點(diǎn)水分都不行。木料選中,父親開始行動:第一用的是墨斗子,調(diào)啊描啊,然后才把一條線彈在木頭上;標(biāo)好線的木頭要夾在“拖拉架子”上鋸。那拉下鋸的人往往是母親。因?yàn)楸桓赣H訓(xùn)教出來了的母親下鋸拉得最好。那可來得不容易,據(jù)說當(dāng)年父親曾咬牙折過兩根鋸條,據(jù)說因?yàn)槟赣H拉下鋸走了線,母親為此流過淚,也跟父親吵過,但最終母親還是將那鋸拉正了。記得有一年,我稍微大點(diǎn)了,我見母親坐那拉鋸,鋸末弄了一頭,我心疼母親,就替母親坐那拉,誰知剛拉幾下就跑了鋸,窺見父親那牙崩骨就支棱起了。母親一旁見了趕緊將我換下來。
就因了父親做的犁好,每到春季父親就忙得不可開交。這要誤我家許多活的,并且這樣非常地不實(shí)惠。因?yàn)橄路N時節(jié),人們往往不是做而是修犁。壞了的犁扛來我家,父親不管是正在趕牛種地,還是在掄大糞簸箕嘩嘩地往壟溝里溜糞,人家只要地頭那一喊“田木匠你還得受點(diǎn)累”,丟下活就走,回家給人家修犁。耽誤工白搭工不算,往往還要搭上些木料;這些木料父親就是預(yù)備著修犁的,干得透透的。犁修好,莊稼人是不會說“謝”的,扛犁杖走之前只要回頭嘿嘿一笑說“我走了啊”,父親就說“走吧走吧”,父親就心滿意足了。
更有人借我家的犁用,父親從來都有求必應(yīng)。借犁人往往要討好地夸我家的犁杖好使,這樣父親就高興得臉像剛喝了酒一樣紅。某一日我想,究竟是父親做的犁好,還是父親——
可有那么一日——那當(dāng)然是春天,農(nóng)村里悄悄興起了鐵犁。鐵犁既輕便結(jié)實(shí)又好擺弄,很快就在農(nóng)村鋪開,鐵犁頂了木犁。那時鐵犁還不貴,我也曾試著說服父親買架鐵犁,可父親的回答是狠狠的一瞪。下種時,父親就沒那么多人來求了,寂寞使父親每到地頭歇息時,就垂頭吧吧地抽煙。父親明顯地話少了,有時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那時我學(xué)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入了點(diǎn)門,似乎知道了父親的心——我真的很心疼我的父親。但我又對他很來氣,因?yàn)闈M條川種地就只有我家還在使用木犁。不少人來看“稀罕景”,講講咕咕,讓人很不掛勁!
“大,也應(yīng)該換換犁了!”這話,我沒敢說出口。就是懷著此種念頭和“感受”,我豁上兩個中午不休息,趴在炕上寫了篇小說叫《木犁杖的嫉妒》,然后頂著炎炎烈日、蹬著嘩嘩響的自行車把稿子投進(jìn)鄉(xiāng)郵局的郵筒?!冻喾迦請蟆泛芸彀l(fā)表了,還給我寄來了樣報。我不敢親自行動,就慫恿小妹念給父親聽。父親耐心聽了,聽完,抽干了煙荷包。
現(xiàn)在,父親老了。我家早用上了鐵犁有時還用拖拉機(jī)。但我仍將父親的木犁視若寶貝。每當(dāng)我在人生路上踟躕時,我就瞅一眼它。
〔責(zé)任編輯 ? 楊 ?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