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狂想”合作計劃帶動了一股巨大的雜糧復興運動,過去仰賴大宗進口的大豆、玉米等雜糧的種植都隨著小麥回到了臺灣土地上,而且是以一種友善的方式:不施農(nóng)藥,不毒鳥,更不用除草劑。
水滾了,一把面條放下去,我屏息期待著,期待那股令人舒爽的氣息飄來,咦,奇怪怎么沒有呢?面條翻了翻,攪了攪,都快熟透了,依然闕如。明明也是全麥的面條?。堪寻b袋拿來瞧了瞧,材料標示確實是全麥面粉,??!莫非就是少了“喜愿面包工坊”的全麥面條所標的“臺灣本土小麥”的字眼?
前幾天,無意中下了一包不知是家里誰買的喜愿面包工坊全麥面條,一如往常地下面,沒想到,滾水之中,一股面香襲來,說是面香,不如說是麥香。啊!就是那種味道,三年來,差點被我遺忘的味道。
2011年的5月底,我返回故鄉(xiāng)彰化參加“臺灣新父學之父”賴和的誕辰紀念活動,在彰化藝術館廣場前的斗熱鬧文化市集,看到有個擺著面粉、面條之類的食材攤位,一瞧是喜愿面包工坊的攤子,之前耳聞過這個為支持身心障礙朋友而設立的面包工坊,背后還有一段推動臺灣小麥文化復蘇的故事。那一回,他們沒有賣面包,卻賣著其鼓勵農(nóng)民種出的有機小麥磨制成的面粉,還有百分之百用這種本土面粉制成的面條。我的心躍躍欲試,面粉要背回北部,太重了,就來包面條,全麥的面條吧!
返回北部的家中,我馬上興致勃勃地煮了起來,一鍋滾水,一把喜愿的全麥面條,在水與面條的翻騰之間,就是那股麥香把我吸引住了,我的鼻子穿梭在那一股源源不絕的氣息之間,面對這種幾乎沒有經(jīng)驗過的氣息,一度不敢肯定它是拜全麥面條之賜,還是面條由臺灣土地長出的小麥制成之故?
這次就在幾乎遺忘之際,不小心又煮了它一回!那種既陌生又熟悉又困惑的味道重現(xiàn)了,此番我忍不住也找了其他牌子的全麥面條試試,果然是百分之百臺灣本土小麥的力道驚人?
從小吃米飯長大的我,童年時總渴望吃到隔壁山東籍人家做的包子饅頭,對于街上面包店櫥窗里各式各樣的面包也充滿西洋滋味的想象,好長一段時間,小麥在我的認知里不是北方的農(nóng)作,就是西方的物產(chǎn)。實在很難相信臺灣這個南方島嶼也種有小麥,且種出如此飄著香氣的小麥。
雖然之前從一些文獻讀到臺灣種過麥子,甚至知道臺中大雅至今仍是臺灣小麥的產(chǎn)地,但它終究只是文獻里的作物,即使有也只局限在臺中大雅一地。這回我忍不住與來自彰化農(nóng)村的母親聊了起來,聊到昔日農(nóng)家生活。十月冬,稻子收成后,他們會種麥仔的記憶,竟然浮上臺面。小麥的種植具體存在于母親的童年,透過母親,我第一次感受到遙遠的小麥之于我是親切的,而那種親切的力量就落實在眼前這碗百分之百臺灣本土面粉制的全麥面條中。
而讀了作家劉克襄的《芳苑的小麥狂想曲》,隨著他身歷喜愿面包工坊于2011年三月底在彰化芳苑舉行的慶小麥收割的場景,許多與母親一樣的麥作記憶紛至沓來,更我讓驚覺到麥子的種植在臺灣曾如此普遍!
除了小麥,作者臺中烏日老家與彰化王功的一位老先生種的還有大麥。麥子收成了,大多被收購走了,磨成面粉或制酒,但農(nóng)家都會留下一些自用,種大麥的阿伯說,他們會混白米煮成大麥粥。而種小麥者,有人會用磨米的石臼將它磨成粉,再攪成面糊,煎成麥仔煎;或者揉成面團,再成塊削入鍋中,煮成麥粥。至于母親的麥收回味里,鮮明的則是,把小麥直接炒熟加上糖漿,像爆米香一般切成一塊塊的麥仔餅。
原來臺灣這塊土地是適合種麥的,就在中南部地區(qū),老天挪出了一個時空,無雨夠旱又夠冷的冬天,正好又是二期稻作收成之后。麥作比諸稻作,在臺灣雖無法成為主要糧食,但做為雜糧,它是夠格的。日本占領臺灣時期,他們洞悉了這塊土地的本色,大力推廣之。
在這之前,移民從原鄉(xiāng)華南地區(qū)帶來的麥種雖曾在臺南、嘉義、云林三地的海墘旱地找到扎根的地方,但當時的生產(chǎn)期長,產(chǎn)量低,質量更是談不上。之后,日本人進行品種改良,從1912年開始,歷經(jīng)約二十多年的摸索,臺灣小麥的產(chǎn)地才逐漸從南部的海邊不毛旱地擴展到中部,1941年臺灣小麥的產(chǎn)量突破了十萬公頃,其中涵蓋臺中、彰化一帶的中部地區(qū),產(chǎn)量一度占全臺的百分之九十五。
不過,這一路走來,最重要的是日本人認為臺灣真是一個種麥的好地方,比起當時日本的麥作,臺灣的冬天氣候溫暖,小麥的生長期整整縮短了2個月,只要4個月就可收成,而且質量也超乎想象得好。用它磨成的粉,做成的面包竟比日本本地的還好吃。??!這真是一段令人難于想象的歷史,莫怪可以讓母親那一輩歷經(jīng)日本殖民統(tǒng)治時期的老人,在心中留下一頁又一頁繽紛的麥味記憶。
然而這樣的記憶卻終于在1945年后大量美援小麥的沖擊下,漸漸失落了,此后,臺灣的麥作版圖雖然以中部為中心、朝北至苗栗和新竹、往南到臺南和云林,有所擴張,不過最終還是不敵全球化貿易的潮流,最后剩僅臺中大雅一地,生產(chǎn)小麥給金門麥農(nóng)做種,最后供做高梁酒的釀造之用。
2007年,臺灣承受了自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機以后最激烈的物價變動,面對進口小麥與面粉價格前所未有的高漲,喜愿面包工坊尋思出路,開始與臺中大雅的麥農(nóng)合作,協(xié)力小麥契作,展開“麥田狂想”的合作計劃。這個計劃喚起了人們對土地的記憶,這幾年來不僅擴大了臺灣麥作的版圖,更帶動了一股更巨大的雜糧復興運動。過去仰賴大宗進口的大豆、玉米等雜糧的種植都隨著小麥回到了臺灣這塊土地,而且是以一種友善土地的方式,不施農(nóng)藥,不毒鳥,更不用除草劑,帶給土地一份永續(xù)的生機。
2011年,我在彰化賴和冥誕紀念活動中買到了一包全麥面條,想來還真別具意義,出生于1894年的賴和,除了是彰化人口中的仁醫(yī),窮人看病不收錢外,更是1920年代臺灣文化啟蒙運動的靈魂人物,冥冥之中,那包百分之百的臺灣本土面粉制作的全麥面條也傳承了一種時代啟蒙的力量,讓我重新認識了臺灣這塊土地的可能性。
八月中旬大雅的面食節(jié)剛落幕沒多久,熱鬧的場面中,出現(xiàn)了麥豆花,還有像爆米香的爆麥香,那不就是母親口中的麥仔餅嗎???!這些都是屬于母親時代的麥作記憶,我想隨著臺灣的麥田不再局限于臺中大雅,不僅苗栗、嘉義、臺南、高雄、宜蘭看得到,甚至花東地區(qū)都有了它們的蹤影后,屬于我們這一代新的麥作記憶一定也會誕生,除了喜愿面包,街上不是也有越來越多的面包店,標榜使用臺灣本土的小麥嗎?
不過在去嘗那些新時代的面包之前,我還是先再下碗喜愿的全麥面條吧!雖然乍吃之下,它的勁道并非十足,但一條一條吃來卻扎實無比,可說越嚼越香越有味,?。∧枪甥溝憬K又來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