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炳月
一九零九年(明治四十二)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點半前后,安重根(一八七九—一九一零)在哈爾濱火車站站臺上擊斃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零九)。以命相搏的場面,卻有幾分戲劇色彩。在伊藤博文檢閱了俄軍儀仗隊,向前來迎接的各國領事館人員和當?shù)厝毡揪用裰罗o的時候,身穿西裝、頭戴鴨舌帽的安重根穿過俄國兵隊列,走到距離伊藤博文大約五米遠的地方,從容地掏出八連發(fā)勃朗寧手槍,打出了七發(fā)子彈。三發(fā)子彈命中伊藤博文,其余四發(fā)飛向伊藤身邊的人。伊藤中彈倒地,被抬到專列上,絕命之前隨行醫(yī)生喂他喝了一杯白蘭地。
安重根當過獵人,身為抗日義兵久經(jīng)沙場,是熟練的槍手,又是在那種生死攸關的場合,打出七發(fā)子彈的時間不會超過五秒鐘。五秒鐘震驚日本,震驚世界。因為刺殺者是韓國青年,而被殺者是日本樞密院院長、伯爵、前日本首相、前韓國統(tǒng)監(jiān)。這次斬首行動是認真籌劃的,伊藤博文在劫難逃。當天早晨,從長春北上的伊藤博文專列即將到達哈爾濱的時候,安重根的同伴禹德淳、曹道先已經(jīng)在哈爾濱南面不遠處的蔡家溝火車站等著下手,但那里的俄國兵戒備森嚴,禹、曹二人又睡過了頭,所以伊藤博文多活了大概三小時。禹、曹二人沒有得手,歷史機遇留給了先行到達哈爾濱的安重根,安重根因此名垂青史。刺殺事件發(fā)生一百零五年之后,二零一四年一月十九日,安重根義士紀念館在哈爾濱火車站的事件發(fā)生處開館。
安重根以刺殺伊藤博文名揚天下,所以他在世人心目中主要是作為“刺客”、“槍手”、“義士”存在的。中國的安重根紀念館建在刺殺事件發(fā)生地,館名中安重根的身份是“義士”,即有這方面的原因。我知道安重根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一年九月,升入大學四年級的時候。當時到連云港市做教育實習,偶然看了進口影片《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 (當時還是內參片),記住的便是作為槍手與刺客的安重根。所以,二十五年之后在東京讀到日本學者研究安重根的著作,讀到安重根的親筆自傳《安應七歷史》,頗為吃驚。沒想到安重根居然是那樣一位博學、純潔、內心世界豐富、具有多方面修養(yǎng)的人杰。實際上,在安重根三十二年的生命歷程中,刺殺伊藤博文僅僅是一個符號性事件,這個事件的含義,也只有結合安重根的人生道路與思想狀況才能充分理解。
安重根親筆自傳《安應七歷史》是一九七八年在長崎被發(fā)現(xiàn)的。一九七八年即安重根百年誕辰的前一年,親筆自傳在此時被發(fā)現(xiàn)應當是相關人士的設計。因為此時的“發(fā)現(xiàn)”能夠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手稿的價值,在最好的時機制造最好的宣傳效果。事實上,我手里這部全文收錄《安應七歷史》影印本的巨著《安重根與日韓關系史》(《安重根と日韓関係史》,市川正明著),就是由日本的原書房在一九七九年即安重根百年誕辰這一年出版的。一九八一年九月我能在相對偏僻的海濱城市連云港看到錄像機播放的內參片《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亦應與安重根誕辰百年的相關紀念活動有關。
據(jù)《安重根與日韓關系史》著者市川正明介紹,《安應七歷史》是寫在一個長十九厘米、寬十二厘米的筆記本上。市川著作所收《安應七歷史》影印件是全尺寸的。這份自傳是用漢文書寫,據(jù)草稿謄抄,字跡工整,幾乎沒有修改。寫到被押送至旅順監(jiān)獄之后開始受審,即用“以下略”三字結束?!耙韵侣浴奔词軐彶糠值募s十三頁,還是未經(jīng)謄抄的草稿狀態(tài),字跡相對隨意。“應七”是安重根的字,因其出生時胸腹部有七顆黑痣,故稱。
我作為中國讀者讀《安應七歷史》,首先是驚訝于安重根漂亮的漢字。書寫工具是鋼筆或舊時的蘸水筆,但筆畫的起、止呈現(xiàn)出明顯的毛筆字筆法。幾乎每個字的結構都很合理,字與字之間的連貫性也好。無論是單個字,還是整頁漢字,都呈現(xiàn)出宏大而又嚴謹?shù)臅鴮戯L格?,F(xiàn)在如果把這份自傳拿去參加硬筆書法評比,應當能夠獲獎。事實上安重根稱得上書法家。他被關押在旅順監(jiān)獄的時候,多有日本人向他求字,以得到他的字為榮。中野泰雄所著《安重根與伊藤博文》(《安重根と伊藤博文》,恒文社一九九六年版)的插頁上有安重根的三幅書法作品。兩幅是在獄中寫給日本人的條幅,分別是“為國獻身軍人本分”和“志士仁人殺身成仁”,一幅是刻在韓國安重根紀念館門前紀念碑上的安重根手跡“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三幅均為楷書,用墨、結字均達到相當水準。
安重根的字漂亮,文章同樣漂亮?!栋矐邭v史》記事、寫景、抒情均準確、生動、傳神,文言之中夾雜著些許現(xiàn)代白話文或口語表達,別有一番韻味。文中偶有錯別字,有個別因韓文與漢文的句子結構差異造成的詞序問題—例如將動詞置于名詞之后、表示上下文關系的副詞后置等等,但整體看來不失為優(yōu)秀漢文。漢文之外安重根還寫漢詩,《安應七歷史》即收錄兩首。一首是:“男兒有志出洋外,事不入謀難處身。望須同胞誓流血,莫做世間無義神?!保ㄒ谜邩它c,后同)二是決定刺殺伊藤博文之后寫的:“丈夫處世兮,其志大矣。雄視天下兮,何日成業(yè)。時造英雄兮,英雄造時。東風漸寒兮,壯士義熱。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同胞同胞兮,速成大業(yè)。萬歲萬歲兮,大韓獨立。萬歲萬歲兮,大韓同胞?!痹娭小皷|風漸寒”、“壯士”、“一去”等語,表明此詩受到了荊軻《易水歌》的影響。實質上這是一首現(xiàn)代版《易水歌》。
字如其人,文如其人,詩如其人。從字、文、詩來看,安重根是具有豐厚文化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思想者。更為重要的是,安重根寫自傳和那些條幅的時候,身陷囹圄、面臨死亡。所以,在他這里,高潔、強悍的人格價值又遠在其詩文、書法作品之上。只有視死如歸的勇士,才能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如此從容地展示自己的思想、才華與學養(yǎng)。鑄成安重根人格的,從社會根源來說是近代韓國悲慘的歷史,從思想根源來說則是基于儒家倫理思想和天主教教義的愛國主義精神。展現(xiàn)其儒教倫理精神的,就是他書寫的條幅“志士仁人殺身成仁”、“見利思義見危授命”。這兩句話分別出自《論語》的“衛(wèi)靈公”篇與“憲問”篇。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在此意義上安重根確為“義士”—仁義愛國之士。
安重根擁有豐厚的文化修養(yǎng)、強大的人格力量,所以能夠臨危不懼、從容不迫。取伊藤博文性命的時候是如此,自己面臨死亡的時候也是如此。被執(zhí)行絞刑之前,他沐浴之后穿上潔白的朝鮮民族服裝。在就義五分鐘前留下的那張照片上,他表情安詳。endprint
安重根槍擊伊藤博文、被現(xiàn)場的俄國兵控制之后,用俄語高喊“韓國萬歲”。在法庭上被問及身份的時候,他自稱韓國義兵“參謀中將”。在旅順監(jiān)獄中寫的書法作品,落款署名為“大韓國人安重根”,并且印著他左手的掌印。掌印上的無名指比小手指還短,是因為無名指第一節(jié)被切掉了。一九零九年初在海參崴組織救國團體斷指同盟的時候,十二名同志用刀切掉左手無名指第一節(jié),以鮮血書寫“大韓國獨立”于太極旗上,然后高呼“大韓獨立萬歲!”要言之,安重根確為民族主義者。但是,民族主義并非安重根思想的全部。韓國獨立、朝鮮民族解放之外,安重根還有更遠大的理想,那就是東洋和平。
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行動之中,已經(jīng)包含著對東洋和平的追求。被捕之后接受日本檢察官溝淵孝雄審訊的時候,他闡述刺殺行動的理由,列舉了伊藤博文的十五條罪狀:
一、韓國閔皇后弒殺之罪;二、韓國皇帝廢位之罪;三、勒定五條約與七條約之罪;四、虐殺無故[辜]之韓人之罪;五、政權勒奪之罪;六、鐵道、礦山與山林、川澤勒奪之罪;七、第一銀券紙貨勒用之罪;八、軍隊解散之罪;九、教育防[妨]害之罪;十、韓人外國游學禁止之罪;十一、教課[科]書押收燒火之罪;十二、韓人欲日本保護云云、而誣罔世界之罪;十三、現(xiàn)行日韓間競爭不息、殺戮不絕,然韓國以太平無事之樣上欺天皇之罪;十四、東洋平和破壞之罪;十五、日本天皇陛下父皇太皇帝弒殺之罪。(市川正明:《安重根與朝鮮獨立運動的源流》,原書房二零零五年九月版,158—159頁)
這段文字中亦多有動詞被置于名詞(賓語)之后。略為調整詞序,將“軍隊解散”、“教育妨害”等等改為“解散軍隊”、“妨害教育”,讀起來會更順?!叭豁n國以太平無事之樣上欺天皇”當為“然以韓國太平無事之樣上欺天皇”。據(jù)市川正明的考察,安重根的個別指控與事實略有出入。殺害閔妃事件即非伊藤直接制造,韓國皇帝廢位與伊藤亦無直接關系(《安重根與日韓關系史》,178、182頁)。但由于伊藤博文是明治日本內閣第一任首相、日本侵略者的符號,因此安重根的指控全部成立。安重根列舉的罪狀多達十五條,表明其斬首行動是建立在對現(xiàn)實的分析和對中、日、韓三國關系的認識之上。第一至第十二條表明了安重根對韓國國家、民族利益的追求,但十三、十四、十五這三條則表明了安重根超越韓國的視角。譴責伊藤弒殺明治天皇的父皇、欺騙明治天皇,表明他刺殺伊藤也是為了日本。譴責伊藤破壞東洋和平,則表明他是為了“東洋和平”刺殺伊藤博文??梢哉f,安重根是站在“東洋”的立場上采取行動,這種立場超越了“韓國”這一民族、國家立場。因此,即使是在領導義兵進行抗日斗爭的時候,他也期待日本民眾覺醒,甚至釋放過數(shù)名批判伊藤擴張政策、主張東洋和平的日軍俘虜。
被關押在旅順監(jiān)獄、面臨死亡的安重根,思考最多的除了自己的歷史,就是東洋和平問題。死刑判決在一九一零年二月十四日下達,安重根三月十五日才寫完《安應七歷史》。為了撰寫《東洋平和論》,他要求高等法院推遲行刑日期,獲準之后立即動筆??上行倘掌诒确ㄔ涸洪L承諾的提前, 《東洋平和論》 半途而廢?!稏|洋平和論》“序”之外分為“前鑒”、“現(xiàn)狀”、“伏線”、“問答”四部分,安重根寫完了“序”,“前鑒”只寫了兩千余字,即止于“不顧自然之刑[形]勢、剝害同種鄰邦者終為獨夫之患、必不免矣”一句。所幸,從完整的“序”中我們能夠理解安重根《東洋平和論》的基本思想?!靶颉遍_宗明義,曰:“夫合成散敗,萬古常定之理也?,F(xiàn)今世界,東西分球,人種各殊。互相競爭,如行茶飯。研究利器,甚于農商。新發(fā)明,電氣炮,飛行船,浸水艇,皆是傷人害物之機械也。訓練青年,驅入于戰(zhàn)役之場,無數(shù)貴重生靈,棄如犧牲。血川肉地,無日不絕?!边@是安重根對二十世紀初世界局勢的基本把握、對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批判。安重根尤憎沙俄,稱其“暴行殘害,西歐東亞,無處不及。惡盈罪溢,神人共怒”。因此他贊美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中的勝利,解釋中韓兩國為何不計前嫌、支持日本,曰:“天賜一期,使東海中小島日本,如此強大之露國,一拳打倒于滿洲大陸之上。孰就能度量乎?此順天、得地、應人之理也。……日露開戰(zhàn)之時,日皇宣戰(zhàn)書‘東洋平和由持、大韓獨立鞏固云。如此大義,勝于青天白日之光線。故韓清人士,勿論智愚,一致同心,感和服從者,一也。況日露開伏[戰(zhàn)],可謂黃白人種之競爭,故前日仇讎心情,一朝消散,反成一大愛種黨。此亦人情之順序矣??芍^合理之一也?!笨梢?,在安重根這里,“東洋”與“黃種人”具有同一性,中、日、韓三國均包含其中。正因為對崛起于明治維新的現(xiàn)代日本抱有厚望,所以他對日俄戰(zhàn)爭之后日本在東亞的擴張倍感失望,嚴加斥責,曰:“日本之偉大聲名,正大功勛,一朝變遷,尤甚于蠻行之露國也。嗚呼!以龍虎之威勢,豈作蛇貓之行動乎?”“韓清兩國人之所望,大絕且斷矣。若政略不改,逼迫日甚,則不得已,寧亡于異族,不忍受辱于同種?!痹凇靶颉钡慕Y尾處,安重根明言自己是代表韓清兩國人民發(fā)肺腑之言,聲稱“東洋平和義戰(zhàn)開伏于哈爾濱”。這樣,刺殺事件的“東洋和平”意義得到了明確表達。
安重根是民族主義者,也是東洋主義者、東亞民族主義者。其“東洋”理念雖有地域性,但作為特殊時代對于西力東漸、西方入侵的回應之物,其中包含著普遍性價值。這種價值的核心就是儒家倫理中的忠、孝、仁、義。安重根身體力行,將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精神實踐于現(xiàn)代國家的形成過程之中。
安重根因為刺殺伊藤博文被“大日本帝國”處以絞刑,但日本人對待安重根的態(tài)度頗為復雜,欽佩、同情者不乏其人。耐人尋味的是,欽佩、同情者中包括刺殺事件的受害者與司法系統(tǒng)的官員。伊藤博文到達哈爾濱火車站的時候,滿鐵(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理事田中清次郎是隨從人員之一,安重根射向伊藤隨從的四發(fā)子彈中,有一發(fā)打在他的腳上。如果當時安重根的槍口抬高一些,他就有性命之憂。但是,晚年在接受采訪、被問及“您認為到目前為止自己認識的人當中誰最偉大”的時候,他的回答卻是:“那就是安重根。雖然這令人遺憾?!卑仓馗魂P押在旅順監(jiān)獄的時候,多有管理監(jiān)獄的日本人求他寫字,善待他,甚至檢察官也關照他的生活?!栋矐邭v史》記曰:“其后溝淵檢察官,與韓語通譯官園木氏,來到于監(jiān)獄署內,十余次審問,而這間酬酌,一筆難記。”“檢察官常對我甚厚,審問后,恒給埃及金口紙卷煙。相對談話,吸煙,評論公直,同憾[感]情現(xiàn)容于色也。”“伊時,典獄栗原氏,與警守系長中村氏,常顧獲特對,每一周日間沐浴一次式,每日午前午后二次,式自監(jiān)房出自事務室。各國上等紙卷煙與西洋果子及茶水,厚給胞[飽]吃。又朝、午、夕三時飯,上等白米飯饋之。內服品好者一件,棉著、綿衾四件。特給柑子與林檎、黃梨等果實,日日數(shù)三次給之。牛乳每日一次式給之。此園木氏之特恩也。溝淵檢察官,雞與煙草等物買給。如此許多特對,感荷不已,難可盡述?!蔽闹械摹傲珠铡奔刺O果,“式”字含義不明。endprint
這些日本人善待安重根,并非出于同情,或者并非僅僅出于同情,而是有思想觀念方面的共感。按照《安重根與伊藤博文》著者中野泰雄的解釋,田中清次郎高度評價安重根,是因為了解安重根法庭上的言論、在獄中的著作。換言之,田中是認同安重根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中野的這種判斷應當能夠成立。安重根及禹德淳、曹道先等人被從哈爾濱押送到旅順監(jiān)獄之后,一九一零年二月七日至十四日,關東都督府高等法院對他們進行了六次公審。諷刺的是,由于安重根在審判中努力爭取陳述機會,而且法庭旁聽席上有旁聽者(第一次審判時旁聽者約三百人),因此審判具有了二重性—是法院對安重根的審判,也是安重根對伊藤博文和日本侵略行徑的審判。日本法官被安重根的陳述打動了。據(jù)《安應七歷史》所記,安重根陳述了伊藤博文十五條罪狀之后,檢察官溝淵孝雄“聽罷,愕然謂曰:今聞所述,則可謂東洋義士也。自己義士,必無被死刑之法矣。勿為憂慮焉。我答曰:我之生死勿論,以此意速速上奏于日本天皇陛下,速改伊藤之不善政略,以扶東洋危機之大勢。切望矣!”這里,溝淵與安重根在東洋意識方面達成了一致,進行了有效對話。不僅是溝淵,甚至高等法院院長平石氏人也共鳴于安重根的思想。據(jù)《安應七歷史》所記,平石聽了安重根關于“東洋大勢之關系與平和政略之意見”之后,“慨然答曰:我與君同情雖厚,然政府主權之機關難改。奈何!當君之所述之意見,稟達于政府矣”。因此,當安重根為撰寫《東洋平和論》要求將行刑日期推遲月余時,平石欣然應允,答曰:“不必月余寬限,雖數(shù)個月之余,特別許可矣。勿慮焉?!贝藶榘沧珜憽稏|洋平和論》之契機。無疑,安重根向平石講述的是《東洋平和論》的基本構想,平石是較早聽到安重根“東洋和平論”并表示認同的日本人。在我看來,日本官方反復審判安重根,并不僅僅是為了弄清事實,以便定罪。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們作為強大的侵略者判處安重根極刑易如反掌。反復審判當另有目的,即弄清安重根的思想與刺殺行為的含義,充分估量各種因素,再決定如何處理。在此過程中,那些抱有真誠東洋意識的日本人認同了安重根的思想。中野泰雄在《安重根與伊藤博文》中指出:“在旅順監(jiān)獄中直接接觸到安重根的日本人,均給安重根以高度評價,共鳴于其思想。這令人吃驚。”據(jù)中野介紹,旅順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栗原為安重根未能寫完《東洋平和論》感到痛心,回到日本之后在家里設了“安重根大明神”的牌位,長期供奉。擔任安重根辯護律師的水野吉太郎,在安重根受刑之前要求到刑場為安送行,惜未獲允。水野終生珍藏著安重根寫給他的條幅“志士仁人殺身成仁”。
認同安重根的日本人同樣存在于戰(zhàn)后日本。在日本戰(zhàn)后民主主義的風潮中,進步知識人批判近代日本的軍國主義擴張歷史,認同安重根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前文所涉安重根研究著作均為日本人撰寫,均批判日本帝國主義的擴張與侵略。市川正明在《安重根與日韓關系史》“后記”中,強調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行動是韓國義兵抗日運動的一環(huán),認為安重根是韓國獨立運動領導者、武裝斗爭將領、人格高潔的天主教徒,必須給予高度評價。中野泰雄的態(tài)度更耐人尋味。他在《安重根與伊藤博文》中從多方面揭穿伊藤博文“明治元勛”、“大政治家”的假面,闡述安重根刺殺行為的合理性,稱安重根為“教育家”、“義兵中將”、“和平的使者”。他甚至把安重根在一九零七年日本強行簽訂七款《日韓新協(xié)約》之后以“安應七”之名行世,解釋為“立志對應七條約”。他在同書后記中說:“現(xiàn)在日本每年都會出現(xiàn)迷戀‘大東亞戰(zhàn)爭的亡靈、反復‘胡說、反復‘失言的大臣。在這種政治環(huán)境中,我懇切希望本書能夠在減少‘污泥方面發(fā)揮哪怕是一點點作用?!蹦腿藢の兜氖?,書后“著者略歷”的開頭是“一九二二年作為中野正剛的四子出生于東京”,著者中野泰雄是把“中野正剛的四子”作為自己的重要身份。而中野正剛(一八八六—一九四三)是在“二戰(zhàn)”末期因政治觀點不同批評首相東條英機、被迫剖腹自殺的人。這樣,中野泰雄作為日本人對安重根的肯定、對伊藤博文的批判具有了思想史的延續(xù)性。
一九一零年三月二十六日安重根被處死。處死東洋和平論者安重根,意味著“大日本帝國”走上了殖民侵略的不歸路。日本在處死安重根這一年吞并朝鮮,五年之后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二十一年之后侵占中國東北,二十七年之后全面侵華。于是,三十五年之后遭到美國原子彈襲擊,隨后被送上東京審判的法庭。如果一九一零年前后的日本統(tǒng)治者能夠被哈爾濱火車站的槍聲驚醒,能夠接受安重根的《東洋平和論》,那么日本與東北亞的現(xiàn)代史將是另一種面貌。中野泰雄在其著作中明確指出:日本政府在一九一零年處死安重根,繼而制造所謂“大逆事件”殺害幸德秋水等社會主義者,是現(xiàn)代日本官僚暴行的起點。
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事件已過去百余年,但歷史并未終結。二零一三年六月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訪華期間,提出在哈爾濱火車站建立安重根紀念碑,卻遭到日方反對。十一月十九日,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例行新聞發(fā)布會上妄稱安重根為“罪犯”,立碑“不利于日韓關系”云云。如果從對待安重根的態(tài)度來判定日本的國家性質,那么可以說今天的日本站在了伊藤博文和明治日本一邊,正在向“大日本帝國”回歸。但是,“歷史的重復”有可能是歷史邏輯的重復,卻不可能是歷史過程的重復。哈爾濱火車站的安重根紀念館在菅義偉發(fā)言整整兩個月之后的二零一四年一月十九日開館并非偶然,中國是用這種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歷史認識與價值觀。中國被日本官員用靖國神社“綁架”多年,這次獲得了主動性。在我看來,安重根紀念館早在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時就應當設立。在近代以來的日本擴張史上,中韓兩國是受害共同體。安重根好友金九領導的韓國臨時政府成立于上海,韓國志士也在中國的土地上英勇抗日。一九零九年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二十三年之后的一九三二年,另一位韓國英雄尹奉吉(一九零八—一九三二)在上海虹口公園用一顆炸彈炸傷多名日本軍政要員,讓日本“支那派遣軍司令”、陸軍大將白川義則(一八六八—一九三二)傷重身亡,在中國十九路軍的奮勇抵抗之后給日軍以痛擊。
韓國人安重根在中國的土地上進入歷史,遺體也埋葬在旅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但安重根留下了一個英雄故事,一種人格典范,一套價值體系,這些豐富的遺產(chǎn)必須有人繼承,他未完成的《東洋平和論》也有待后人續(xù)寫。
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六日草就,四月十九日改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