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
影片《雪國列車》(Snowpiercer,2013)系從法國同名科幻漫畫改編,在中國的上映沒有太大的營銷力度,票房固然乏善可陳,口碑也未見高度評價。其實該片不失為韓國電影努力在國際上“入流”之作,不僅選擇的是有相當思想高度的方向,影片的“精神血統(tǒng)”堪稱高貴,演員陣容也堪稱豪華,遠非等閑商業(yè)娛樂片可比,而且在敘事、象征、隱喻等技巧上亦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可惜知之者不多,不久就寂寞收場了。
欲知《雪國列車》之“精神血統(tǒng)”,必須從“烏托邦·反烏托邦”傳統(tǒng)說起。理解了這個傳統(tǒng)之后,對《雪國列車》的評價就會完全改觀。
所謂烏托邦思想,簡單地說也許就是一句話—幻想一個美好的未來世界。
用“烏托邦”來稱呼這種思想,當然是因為一五一六年莫爾(Sir T. More)的著作《烏托邦》(Utopia)。但是實際上,在莫爾之前,這種思想早已存在,而且源遠流長。例如,赫茨勒(J. O. Hertzler)在《烏托邦思想史》中,將這種思想傳統(tǒng)最早追溯到公元前八世紀的先知,而他的烏托邦思想先驅(qū)名單中,還包括啟示錄者、耶穌的天國、柏拉圖的《理想國》、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修道士薩沃納羅拉十五世紀末在佛羅倫薩建立的神權(quán)統(tǒng)治等等。在這個名單上,也許還應該添上中國儒家典籍《禮記·禮運》中的那段“大同”構(gòu)想。
自《烏托邦》問世以后,類似的著作層出不窮。例如:安德里亞(J. V. Andreae)的《基督城》(一六一九)、康帕內(nèi)拉(T. Campanella)的《太陽城》(一六二三)、培根(F. Bacon)的《新大西島》(一六二七)、哈林頓(J. Harrington)的《大洋國》(一六五六)、維拉斯(D. Vairasse)的《塞瓦蘭人的歷史》(一六七七—一六七九)、卡貝(E. Cabet)的《伊加利亞旅行記》(一八四零)、貝拉米(E. Bellamy)的《回顧》(一八八八)、莫里斯(W. Morris)的《夢見約翰·鮑爾》(一八八六)和《烏有鄉(xiāng)消息》(一八九零)……這些著作都使用了虛構(gòu)的通信、紀夢等文學手法,旨在給出作者自己對理想社會的設計。這些書里所描繪出的虛構(gòu)社會或未來社會,都非常美好,人民生活幸福,物質(zhì)財富充分涌流,類似于共產(chǎn)主義社會。這就直接過渡到我們所熟悉的“空想社會主義”了。
到了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中,情況完全改變了。如果說十九世紀儒勒·凡爾納(J. Verne)的那些科幻小說,和他的西方同胞那些已經(jīng)演化到“空想社會主義”階段的烏托邦思想還有某種內(nèi)在的相通之處的話,那么至遲到十九世紀末,威爾斯(H. G. Wells)的科幻小說已經(jīng)開始了全新的道路—它們幻想中的未來世界,全都變成了暗淡無光的悲慘世界。甚至儒勒·凡爾納到了后期,也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變,被認為“寫作內(nèi)容開始趨向陰暗”。
按理說這樣一來,科幻作品這一路,就和烏托邦思想及“空想社會主義”分道揚鑣,以后兩者應該也沒有什么關系了。然而,當烏托邦思想及“空想社會主義”逐步式微,只剩下“理論研究價值”的時候,卻冒出一個“反烏托邦”傳統(tǒng)。
所謂“反烏托邦”傳統(tǒng),簡單地說也就是一句話—憂慮一個不美好的未來世界。讀者耳熟能詳?shù)氖恰胺礊跬邪钊壳?。其中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曾被改編為電影,扎米亞京的《我們》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還僅只停留在文字中。
在“反烏托邦”小說譜系中,新近的重要作品或許應該提到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 Atwood)二零零三年的小說《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我為小說的中譯本寫了序。在這部小說的未來世界中,文學藝術遭到空前的鄙視,只有生物工程成為天之驕子。所有的疾病都已被消滅,但是藥品公司為了讓人們繼續(xù)購買藥品,不惜研制出病毒并暗中傳播。如果有人試圖揭發(fā)這種陰謀,等待他的就是死亡。色情網(wǎng)站和大麻毒品泛濫無邊,中學生們把這種東西當作家常便飯。最后病毒在全世界各處同時爆發(fā),所有的人類在短短幾天內(nèi)死亡,人類文明突然之間陷于停頓和癱瘓。
“反烏托邦”向前可以與先前的烏托邦思想有形式上的銜接(可以看成一種互文或鏡像),向后可以表達當代一些普遍的恐懼和焦慮,橫向還可以直接與社會現(xiàn)實掛鉤。正是在這個“反烏托邦”傳統(tǒng)中,幻想電影開始加入進來。影片《一九八四》可以視為電影加入“反烏托邦”譜系的一個標志。
但是自此之前,至少還有兩部可以歸入“反烏托邦”傳統(tǒng)的影片值得注意:
一九七六年的《羅根逃亡》(Logan's Run)名聲不大,影片描繪了一個怪誕而專制的未來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高度豐富,但人人到了一個固定的青年年齡就必須死去。羅根和他的女友千辛萬苦逃出這個封閉城市,才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到老年。
一九八一年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初映票房失利且“惡評如潮”,但多年后在英國《衛(wèi)報》組織六十名科學家評選出的“歷史上十大優(yōu)秀科幻影片”中名列首位。影片根據(jù)迪克(P. K. Dick)的科幻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86)改編,講述未來二零一九年陰郁黑暗的洛杉磯城中,人類派出的銀翼殺手追殺反叛“復制人”的故事。因既有思想深度(如“復制人”的人權(quán)問題、記憶植入問題等),又有動人情節(jié),且充滿隱喻、暗示和歧義,讓人回味無窮,遂成為科幻經(jīng)典。而影片黑暗陰郁的拍攝風格,幾乎成為此后“反烏托邦”電影作品共有的形式標簽。
與影片《一九八四》接踵問世的幻想電影《巴西》(Brazil,1985,中譯名有《妙想天開》等),將諷刺集中在由極度技術主義和極度官僚主義緊密結(jié)合而成的政治怪胎身上。影片表現(xiàn)出對技術主義的強烈反諷,一上來對主人公山姆早上從起床到上班這一小段時間活動的描寫,觀眾就知道這是一個已經(jīng)高度機械化、自動化了的社會,可是這些機械化、自動化又是極不可靠的,它們隨時隨地都在出毛病出故障。所以《巴西》中出現(xiàn)的幾乎所有場所都是破舊、骯臟、混亂不堪的,包括上流社會的活動場所也是如此。endprint
二零零二年的影片《撕裂的末日》(Equilibrium),假想未來社會中,臣民被要求不準有任何感情,也不準對任何藝術品產(chǎn)生興趣,為此需要每天服用一種特殊的藥物。如果有誰膽敢一天不服用上述藥物,家人必會向政府告密,而不服用藥物者必遭嚴懲。然而偏偏有一位高級執(zhí)法者,因為被一位暗中反叛的女性所感召,偷偷停止了服藥,最終毅然挺身而出,殺死了極權(quán)統(tǒng)治者—幾乎就是《一九八四》中始終不露面的“老大哥”。影片充分反映了西方人對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恐懼,在“反烏托邦”譜系中占有不可忽視的位置。
二零零六年的影片《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描寫了一個陰暗、混亂、荒誕的未來世界,人類已經(jīng)全體喪失生育能力十八年,故事圍繞著一個黑人少女的懷孕、逃亡和生產(chǎn)而展開。隨著男主人公保護這個少女逃亡的過程,影片將極權(quán)殘暴的國家統(tǒng)治和無法無天的叛軍之間的內(nèi)戰(zhàn)、源源不斷涌入的非法移民和當局的嚴厲管制、環(huán)境極度污染、民眾艱難度日等等末世光景渲染得淋漓盡致。
二零零六年更重要的影片是《V字仇殺隊》(V for Vendetta),它可以說是“反烏托邦”電影譜系中最正統(tǒng)、最標準的成員之一。這個故事最初是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一九八二年開始在英國雜志上發(fā)表,隨后由漫畫家與小說作者聯(lián)手改編為漫畫,最后由鼓搗出《黑客帝國》的電影奇才沃卓斯基兄弟(現(xiàn)已成為姐弟)將它搬上銀幕。影片描繪了一個“嚴酷、凄涼、極權(quán)的未來”,法西斯主義竟獲得了勝利,英國處在極權(quán)主義的殘酷統(tǒng)治之下,沒有言論自由,只有壓迫和無窮無盡的謊言。
無政府主義的孤膽英雄V反抗極權(quán)統(tǒng)治,挑戰(zhàn)這個黑暗社會,被當局視為恐怖分子,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這個永遠戴著微笑面具的V神通廣大,他搞“恐怖主義”可以炸毀政府大樓,搞宣傳可以控制電視臺并播出號召人民起來反抗的演講,文可以用藝術修養(yǎng)征服美女芳心,武可以三拳兩腳將一群惡警打得滿地找牙,他的飛刀更是出神入化……最后V煽動了一場群眾革命:他挑選一個具有歷史象征意義的日子炸毀了國會大廈,千千萬萬民眾戴著與V一樣的面具走上街頭,熊熊火焰成為慶祝自由勝利的禮花,極權(quán)統(tǒng)治在民眾的起義中轟然倒塌。這個結(jié)局與《撕裂的末日》中反叛的執(zhí)法者斬殺“老大哥”異曲同工。
了解電影史上反烏托邦的“革命家史”之后,理解《雪國列車》就變得容易了。
雪國列車中頭等車廂里那些上等人富足優(yōu)雅但又空虛無聊的生活場景,正是小說《美麗新世界》中所描述的樣子。而雪國列車上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者維爾福,正是《一九八四》中的“老大哥”,也就是影片《撕裂的末日》中的統(tǒng)治者。而雪國列車下層民眾所在的后部車廂,骯臟殘破,一派末日凄涼,拍攝風格黑暗陰郁,明顯和影片《銀翼殺手》一脈相承。
由于后部車廂的場景大約占去了影片《雪國列車》三分之二的時間,觀眾老是面對著黑暗陰郁的畫面,到影片接近尾聲時才出現(xiàn)“光鮮亮麗”的場景(比如維爾福所在的車廂),這很可能大大抑制了中國觀眾的觀影興趣??紤]到中國一般觀眾對于影片的反烏托邦“精神血統(tǒng)”了解甚少,這樣的推測應該是不無道理的。
但是影片中大量展示的殘破場景,是為影片預設的反烏托邦主題服務的。
如果就廣泛的意義而言,似乎大量幻想影片都可以歸入“反烏托邦”傳統(tǒng)。因為在近幾十年的西方幻想電影中,幾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光明樂觀的未來世界,只有比如《未來水世界》(Water World,1995)中的蠻荒、《撕裂的末日》中的黑暗、《羅根逃亡》中的荒誕、《黑客帝國》(Matrix,1999-2003)中的虛幻、《終結(jié)者》(Terminator,1984-2009)中的核災難、《12猴子》(12 Monkeys,1995)中的大瘟疫之類。在這些幻想作品中,未來世界大致有幾種主題:一、資源耗竭;二、驚天浩劫;三、高度專制;四、技術失控或濫用。在《雪國列車》的故事中,就是人類為應對所謂的全球變暖,試圖以人工技術為地球降溫時失控,導致地球變成了寒冰地獄,人類最終只剩下那列列車的空間可以生存了。
殘剩文明必然處在資源耗竭或瀕臨耗竭的狀態(tài):狹小有限的空間、極度短缺的食物和其他生活資料……雪國列車后部車廂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就是如此。在這種殘剩文明中,集權(quán)統(tǒng)治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僅僅為了實施有限生活資料的分配,就很容易導向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中的軍事共產(chǎn)主義。紅色蘇維埃政權(quán)在十月革命后面對西方列強武裝干涉,新政權(quán)處于極度危險時,就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些年在蘇聯(lián)發(fā)生的種種慘狀,成為此后幻想作品中描寫殘剩文明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模板(蘇聯(lián)廣闊的領土使得生存空間并不狹小這一點除外)。
影片《雪國列車》在內(nèi)容和技巧上,與一些經(jīng)典科幻作品之間的關系是非常明顯的。這種關系可以謂之繼承,亦可謂之模仿,甚至可以視為抄襲—這個行為在電影界更常見的說法是“致敬”。
只要對科幻經(jīng)典作品稍有涉獵,就會知道影片中列車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者維爾福就是《一九八四》中的“老大哥”,或者造反者賄賂安保專家的毒品就是《美麗新世界》中的“索麻口糧”等等,這類相似之處太容易發(fā)現(xiàn),就不必多言了。這里我們分析一個稍具深度和復雜性的例子,看《雪國列車》是如何向科幻經(jīng)典作品“致敬”的。
在《雪國列車》中,起來造反—更正式的說法是革命—的領袖經(jīng)過英勇奮戰(zhàn),終于打到最高統(tǒng)治者維爾福所在的車廂,在那里他與維爾福有一場相當冗長的對話。維爾福告訴革命領袖一個驚天秘密:列車上有史以來的每一場叛亂(革命),包括眼下看起來即將勝利的這一場,都是事先精密設計好的!目的是為了維持列車上的生態(tài)平衡—列車容納不了太多的人口,所以必須在叛亂及其鎮(zhèn)壓中讓一些人死去。
維爾福對目瞪口呆的革命領袖和盤托出:你們這些叛亂,不都是后部車廂中那個名叫吉連姆的老頭子暗中策動的嗎?他因為策動叛亂的罪名,手和腳都已經(jīng)失去了(列車上有一種特殊的刑罰,將犯人的手足伸到車外凍掉)??墒悄阋?,吉連姆他是我的拍檔!他負責策動叛亂,我負責鎮(zhèn)壓叛亂,我們列車上的生態(tài)平衡才維持到了今天。難怪影片中吉連姆第一次出場時,那些鎮(zhèn)壓騷亂的衛(wèi)兵對他表現(xiàn)了不合常情的尊敬姿態(tài)。endprint
用后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這一幕極大地“解構(gòu)”了先前鋪墊了一個多小時的革命—解構(gòu)了這場革命的正義性,解構(gòu)了革命中戰(zhàn)友浴血犧牲的神圣性。原來從一開始,我們就都只是小白鼠、小棋子,讓那些大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間!
那么《雪國列車》這個高度解構(gòu)的結(jié)局,是在向哪部經(jīng)典“致敬”呢?
在我個人的評判標準中,科幻電影的“無上經(jīng)典”離今天并不遙遠—那就是一九九九至二零零三年橫空出世的影片《黑客帝國》系列?!逗诳偷蹏啡壳▏栏竦卣f還應該加上那部有九個短片的《黑客帝國卡通版》)問世之后,一舉成為科幻影片迄今為止無人能夠逾越的巔峰之作,思想有深度,故事有魅力,視覺有奇觀,票房有佳績,“內(nèi)行”激賞它的門道,“外行”也能夠享受它的熱鬧,更有一眾哲學家破天荒來討論它所涉及的哲學問題(比如外部世界的真實性問題、“瓶中腦”問題、人工智能的前景問題等等)。世上自有科幻影片以來,作品之全面成功,未有如斯之盛也。
《黑客帝國》系列討論了多重主題:機器人反叛、世界的真實性、記憶植入(我是誰)、誰有權(quán)統(tǒng)治世界,當然也包括反烏托邦,但這里我們姑且只關注《雪國列車》的結(jié)尾是如何向《黑客帝國》“致敬”的。
在《黑客帝國II:重裝上陣》(The Matrix: Reloaded,2003)結(jié)尾處,地下反抗者向Matrix的要害部門發(fā)動了總攻,原以為可以一舉摧毀敵人,但他們低估了敵人的能力,進攻失敗。這時反抗者的首領尼奧和造物主(Matrix的設計者)之間有一段冗長玄奧的對話。造物主告訴尼奧,不要低估Matrix的偉大,因為事實上你們的每一次反抗和起義都是事先設計好的,就連錫安基地乃至你尼奧本身,都是設計好的程序,(尼奧已經(jīng)是第六任這樣的角色了?。┠康氖菐椭鶰atrix完善自身—在此之前Matrix已經(jīng)升級過五次了。
上述兩個結(jié)局的高度同構(gòu)是顯而易見的:雪國列車對應于Matrix,維爾福對應于造物主,列車中的革命領袖對應于尼奧,革命都是被革命對象事先設計好的。
這就是電影界典型的“致敬”。類似的例子我們可以在影史上找出許許多多。比較奇怪的是,在電影界很少有人發(fā)起“抄襲”的指控??磥碓谶@個問題上,搞電影的人比寫小說的人要寬容得多。
我問過好幾個看過《雪國列車》的人一個同樣的問題:影片中的雪國列車為什么要不停地行駛?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我。有的人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其實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這本身就提示了問題的一條解釋路徑。
按照影片故事的交代,因為維爾福發(fā)明了“永動機”—盡管這在現(xiàn)今的物理學理論中是不可能成立的,所以雪國列車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因此在影片故事的理論邏輯上,列車一直行駛下去確實是可能的(這里沒有考慮列車機件在持續(xù)行駛中的磨損,以及補充更換這些機件的困難)。
但問題是,列車有什么必要不停地行駛呢?“永動機”即使能夠提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如果讓列車??吭谀程?,不是更節(jié)省能源嗎?有什么必要晝夜行駛,每年繞行地球一圈呢?不停的行駛非但浪費能源,還會磨損機件從而減少列車工作壽命,而且列車行駛還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持續(xù)的噪音……總之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影片也沒有從技術上交代過列車不停行駛有什么必要性。(比如“永動機”必須在列車行駛中才能工作?)
于是,雪國列車毫無必要的行駛,只能解釋為一個隱喻。
雪國列車是依靠什么來建成和運行的?當然是依靠科學技術。影片中的雪國列車,可以說就是“高科技”的結(jié)晶,所以它就是科學技術的象征。這與筆者多年前的想法不謀而合:
今天的科學技術,又像一列欲望號特快列車……
車上的乘客們,沒人知道是誰在駕駛列車—莫非已經(jīng)啟用了自動駕駛程序?
而且,沒人能夠告訴我們,這列欲望號特快列車正在駛向何方!
最要命的是,現(xiàn)在我們大家都在這列列車上,卻沒有任何人能夠下車了!
今天看來,這段舊文幾乎就是雪國列車的直接寫照:按照影片所設定的故事,雪國列車就是自動行駛的;它每年繞行地球一圈,就是沒有目的地的;列車沒有??空?,而且車外的環(huán)境低溫酷寒沒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當然就是沒有任何人可以下車的。
所以,雪國列車毫無必要地荒謬行駛,就是用來隱喻當代科學技術“停不下來”、“毫無必要地快速發(fā)展”、“沒有任何人能夠下車”的荒謬性質(zhì)的。
而且,常識告訴我們,這樣的列車及其運行狀態(tài),是不可持續(xù)的。
所以,如果說雪國列車是對當代科學技術的隱喻,那么影片結(jié)局時列車的顛覆毀滅,簡直就是對現(xiàn)今這種過度依賴科學技術支撐的現(xiàn)代化之不可持續(xù)性的明喻了。
從扎米亞京的 《我們》到今天已經(jīng)九十多年了,扎米亞京、赫胥黎、奧威爾他們所擔憂的“反烏托邦”是否會出現(xiàn)呢?按照尼爾·波茲曼(N. Postman)在《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一書中的意見,有兩種方法能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jiān)獄”;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睹利愋率澜纭愤@樣的作品,展示了另一種路徑的“反烏托邦”—如果文化一味低俗下去,發(fā)展到極致也可能帶來一個黑暗的未來。現(xiàn)在看來,也許奧威爾的預言現(xiàn)在看來似乎威脅已經(jīng)不大,但他認為“赫胥黎的預言正在實現(xiàn)”。
在影片《雪國列車》中,人類殘剩文明走上了奧威爾《一九八四》的道路,最終難以避免地走向崩潰。也許,在雪國列車所象征的人類文明崩潰的那一瞬間,導演的心有點軟了,他給觀眾留下了一點點若隱若現(xiàn)的希望。
要看到這一點點希望,需要在觀影時保持持續(xù)的注意力,并維持較好的記憶力—因為《雪國列車》是一部相當精致的電影,其中有不少含義豐富、前后照應的細節(jié)。影片一開始交代說地球已經(jīng)成為寒冰地獄,任何生物無法生存;中間則在列車每年經(jīng)過同一處飛機殘骸時,讓車上的人注意到殘骸上的雪線在逐年下降—這意味著地球溫度可能在緩慢回升;結(jié)尾處只有尤娜和一個小男孩幸存下來,尤娜和遠處一只北極熊意味深長地對望了一眼,這暗示地球溫度還在回升,已經(jīng)有生物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了。
但孤立無助的尤娜和小男孩能夠活下去嗎?他們兩人能夠?qū)⑷祟愇拿鲝谋煅┑氐膹U墟中重新建立嗎?這看起來仍是毫無希望的,人們只能祈禱奇跡的降臨了。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幻想作品(電影、小說、漫畫等)中,反烏托邦傳統(tǒng)宛如一列長長的列車,《雪國列車》就是這列車的一節(jié)新車廂。
如果我們借用科學哲學家拉卡托斯的術語,將“烏托邦”和“反烏托邦”看成兩個不同的“研究綱領”(Research Programmes),而那些作品就是研究綱領所帶來的成果,那么現(xiàn)在看來,“烏托邦”綱領已經(jīng)明顯退化,雖然不能說它已經(jīng)絕對失去生命力(按照拉卡托斯的觀點,任何綱領都不會絕對失去生命力),但它已經(jīng)百余年沒有產(chǎn)生任何有影響的新作品了;而“反烏托邦”綱領則仍然保持著欣欣向榮的生命力—百余年來“反烏托邦”譜系的小說、電影和漫畫作品層出不窮,它們警示、喚醒、啟發(fā)世人的歷史使命,也還遠遠沒有完成。這也許還從一個側(cè)面提示我們:今天的科學技術,正是在這百余年間的某個時刻,告別了它的純真年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