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巴爾扎克二百歲了,如果他活著的話。但他短命,51歲,就謝世了。
說實在的,他的資產負債表的記錄,不值得我們羨慕,他去世后丟下的一屁股的債,也頗令須眉泄氣。但是,他了不起,正如雨果在他墓前演說中指出的:“他為我們留下的作品,一座高大而堅固,建立在花崗巖基石之上的豐碑?!边@座豐碑,卻是值得我們永遠景仰的。他的創(chuàng)作勞動,那塞納河上漁夫所看到的終夜不眠的燈窗,對我們當代繽紛多彩的中國文學,說不定會有許多有益的啟示。
因為文學作品究竟不是狗不理包子,只有剛出蒸籠就端上來咬一口,最為佳美,一涼了,湯凝油固,便味同嚼蠟。巴爾扎克筆下的高老頭、葛朗臺、拉斯蒂涅、邦斯、貝姨……時不時地掛在人們口頭,好像品嘗了名師制作的美味后,齒頰生香一樣,永留記憶之中,這說明好作品永無過時這一說。
我不知道法文版《巴爾扎克全集》是多少卷,摞起來有多高,但中文版的《巴爾扎克全集》的新版本,一共30卷,堆在那兒快一人高了,真叫人打心眼里賓服。這30卷,每卷以40萬個漢字計算,乘一下,應該有1200萬字。這數量,也許我孤陋寡聞,好像在中國,還未見一位用白話文寫作的作家,寫出這么多的小說來。所以,“著作等身”這句成語,用于巴爾扎克,他是當得起的。
我記得最早讀過的《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臺》,他作品中的逼真?zhèn)魃竦膶憣嵤址ǎ粞箜恋氖吩妶雒?,壯觀浩瀚的人物畫廊,銳利深刻的思想鋒芒,都是我們努力企及而始終也難以達到的高度。他的作品對那一代作者的啟蒙作用,和今天流行的新小說派、后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對當代中國新興作家所產生的吸引力,是同樣不可低估的。
新時期文學20年,那種曇花一現的盛況,令我們雀躍過多少次,興奮過多少回,但到了如今,那些“一舉成名天下知”的作家,依舊忙得腳下生風,屁股冒煙,可他們那些作品早就被人遺忘,放在舊書店里的書架上,也積滿灰塵,面目可憎了。
這位法國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在他二百歲生日的時候,還被人津津樂道,就因為他筆下那波瀾壯闊、多姿多彩的畫面,對我們具有吸引力;就因為他在創(chuàng)作中投入的勞動,不停燃燒生命的熱忱,對我們具有鼓舞力,而他在作品中那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與時代契合的精神,對我們同樣經歷過復雜、艱難、動蕩、險阻的大半個世界的中國作家來說,或許更具有啟示意義。
生于1799年,死于1850年的巴爾扎克,這半個世紀,是法蘭西近代史上的多事之秋。他短促的一生,幾乎經歷了拿破侖帝國、路易十八封建王朝和老拿破侖侄兒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共和國。他的這部冠之以《人間喜劇》總標題的龐大史詩,全景式地反映了劇烈動蕩的社會變革時期,從巴黎到外省,從貴族到平民的法國生活。如果贊美《人間喜劇》寫出了一份形象化的法國19世紀的歷史,巴爾扎克是當之無愧的。
其實,20世紀,中國土地上的風云變幻,不見得比巴爾扎克時代的法蘭西遜色,中國作家的所經所歷,不見得比巴爾扎克差池到哪里去。但我們中國的人間喜劇式的大作品,卻還在孕育的過程中,只有待之以來日了。
這樣的期待,也許未必可取,作家不是史學家,文學作品也并不承擔記載史實的任務。但是,像巴爾扎克那樣,用生命去燃燒手中的筆,去觸摸世界,去感知時代,給后人留下一份歷史的印跡,豈不是在紀念這位大師誕生二百周年的時候,值得我們閑來無事,不妨思考一下的事么?
巴爾扎克之所以永遠,這恐怕是很重要的一點。
(選自《天下文人》,有刪改)
品讀賞析
本文借題發(fā)揮,反思了中國文壇存在的問題,指出中國作家與巴爾扎克存在的巨大差距,號召中國作家向巴爾扎克學習。而且本文尊重事實,還原給讀者一個全面、真實的巴爾扎克。本文在寫法上欲揚先抑,以巴爾扎克的缺點和不足來反襯他的無可企及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