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國梁
(中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積極守法:一個被忽視的法治維度
胡國梁
(中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從法治實踐來看,我們的守法觀經(jīng)歷了從以服從為中心的消極守法觀到以維權為中心的有限積極守法觀的變遷,并已經(jīng)有了朝以護法為中心的全新積極守法觀進化的趨勢。從法律規(guī)范性角度分析,積極守法可以分為法定的積極守法與法律未予以禁止的積極守法;從行為表現(xiàn)角度分析,積極守法可以分為制止與勸阻兩類行為。從公共領域的視角來看,積極守法觀其實是一種個體公民意識的表達,并能夠在此基礎上生成社會整體公民意識與公共理性。積極守法所蘊含的公民意識及公民參與的要求對破除臣民意識、建設法治社會與實現(xiàn)善治具有重要意義,是法治建設的一個重要維度。
積極守法;公共領域;公民意識;法治社會
守法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議題,但正因如此,其中往往沉積著讓人不假思索就主動接受的潛在偏見。一旦論及守法,首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必定是公民對法律的服從,這種解讀也進一步構成了我們對法治內(nèi)涵的理解,即“科學立法、嚴格執(zhí)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那些不經(jīng)充分討論就被普遍接受的觀點往往最值得懷疑,從“地心說”到“日心說”的艱難轉變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就守法的內(nèi)涵而言,顯然并不只局限于公民對法律的消極服從,即便在某一個歷史階段,守法所指向的主要是服從法律,在現(xiàn)今法治中國建設背景下,仍然有對其進行拓展的必要。無論從公共討論還是從政策規(guī)范來看,人們對守法所持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基于服從的消極守法觀,間或有立足于維權的有限的積極守法觀,但鮮有論及致力于護法的擴大的積極守法觀。
(一) 傳統(tǒng)的消極守法觀:服從
在討論法治問題時,人們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亞里士多德在兩千多年前關于法治的經(jīng)典總結:“法治應當包含兩重含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1]我國古代思想家也有類似的精辟論述,《管子·任法》有云:“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謂為大治?!痹趥鹘y(tǒng)觀點看來,作為公民,其在法治國家中的角色定位就是服從法律的忠實守法者。這種以服從為中心的守法觀可稱為消極守法觀,其基本特質(zhì)是以義務為導向,強調(diào)令行禁止。不難看出,消極守法觀的義務導向是將法律作為一種命令來理解,即奧斯丁所主張的法律命令說。奧斯丁認為:“每一條法律或規(guī)則(就能恰當?shù)亟o予這一術語最為廣泛的含義而言),是一個命令,或者,恰當指稱的法律或規(guī)則,是一種命令?!盵2]將法律理解為一種命令,也就隱含著立法者和守法者之間的區(qū)分,是立法者對守法者的一種命令。法律命令說雖然從某個層面闡釋了法律所具有的強制性,但卻飽受爭議。莫里森就曾指出:“奧斯丁的法理學代表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一種明顯的政治趨勢,就是人治?!盵3]這種批評是成立的,正是因為法律命令說中所蘊含的人治色彩,才讓立法者與守法者之間形成鮮明對立,并最終型構了以服從為中心的消極守法觀。
對奧斯丁更廣為人知的批判來自哈特,“對于法律的命令理論,哈特第一個不滿意的是,法律命令理論忽視了法律的多樣性?!盵4]從法律規(guī)范的類型來看,雖然強制性規(guī)定占重要地位,但任意性規(guī)定、提倡性規(guī)定乃至獎勵性規(guī)定也逐漸豐富起來,并日益成為法律規(guī)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不論是法律命令說,還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消極守法觀,都只能適用于強制性規(guī)定。誠然,法治的建立和維護離不開公民對法律的服從,但如果僅僅停留于此,并不能彰顯公民在現(xiàn)代法治中的主人翁地位,也不利于塑造現(xiàn)代公民意識,進而影響法治的真正確立和長遠發(fā)展。
(二) 有限的積極守法觀:維權
已有不少學者提出了積極守法的論題,比如馮粵就認為“維護法律、積極行使法定權利,信仰和尊重法律,即積極守法”[5]。但現(xiàn)有論述的分析視角主要集中于公民積極行使和維護合法權利,因而是一種有限的積極守法觀。這種積極守法的表現(xiàn)形式往往局限于通過訴訟或仲裁等爭端解決方式來實現(xiàn)其權利主張,當然也包括自助行為和部分正當防衛(wèi)行為等所謂的私力救濟形式。如果說傳統(tǒng)的消極守法觀是以義務導向為基本特質(zhì),那這種有限的積極守法觀則是以權利導向為其本特質(zhì)。之所以判定權利導向能夠作為這種積極守法觀的基本特質(zhì),在于不論是維權行動還是維權訴求,都說明公民正以一種積極主動的姿態(tài)來實現(xiàn)法律賦予的權利,而非“把自己置身于法律的對立面”[6],被動接受和履行法律義務。相較于僅僅強調(diào)服從法律的消極守法觀,這種積極守法觀更注重公民的主體地位,關注其自身權利的實現(xiàn),而不是單純地為彰顯法律的權威而存在,體現(xiàn)了“為權利而斗爭”的進步意義。
曾經(jīng)引起社會極大爭論的“王海現(xiàn)象”生動地詮釋了這種以維權為中心的積極守法觀的正面意義。雖然“王?!蹦芊裾J定為消費者在理論和司法實踐中都存在不少分歧,但必須承認,“曾幾何時,王海所到之處,奸商們聞風喪膽,那真是讓消費者舒心的日子”[7]。積極守法觀下的某些行為方式已經(jīng)具有了正外部性,守法者在維護自身權利的同時也維護了公共利益,其他公民也能從中受益,這是消極守法觀所不能比擬的。雖然也有學者將這種行為定位為民間執(zhí)法,但從該行為的內(nèi)容和形式來看,冠以積極守法之名可能更恰如其分。這種行為的本質(zhì)是對私人權利的行使,其權利的基礎只能在私法中去尋找,包括民法通則、合同法、侵權責任法等。雖然這種積極守法觀跳脫了義務論窠臼,但仍然只能局限于私法領地,因而也是有限的。
(三) 擴大的積極守法觀:護法
1. 以護法為中心的積極守法觀
2009年7月12日《蘭州晨報》報道:“7月9日晚,蘭州一老人手拿磚塊站在斑馬線上,只要有車輛闖紅燈經(jīng)過,便用磚塊砸向違章車輛。直到目前,警方尚未追究老人責任,車主們也沒有找老人賠償?!盵8]消息一出,引發(fā)熱議,各大網(wǎng)站對此進行的調(diào)查結果顯示:33萬人中有26萬人支持老人砸車行為——闖紅燈的司機拿他人性命當兒戲,應該受到教訓,砸得好砸得解氣;僅有6萬多人認為老人行為過激——砸車違法,不應提倡。從法律視角進行分析,老人的行為雖然得到了絕大多數(shù)網(wǎng)民的支持,但顯然是違法的。警方之所以沒有追究老人的責任是因為這純屬民事侵權,公安機關無權介入;車主們沒有找老人賠償顯然也是一種道義上的選擇。但如果僅僅對該事件作如上法律分析無疑遺漏了太多可以挖掘的東西。首先,老人為什么要砸違章車輛?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是車輛闖紅燈違章,而這背后則隱含著另外兩個重要的原因:一是交警部門執(zhí)法不嚴,乃至執(zhí)法缺位,使得這種違章行為無所顧忌;二是車主規(guī)則意識不強。這兩點都指向了我國法治建設的軟肋。其次,老人砸違章車輛的行為是否還有其他含義?該老人在斑馬線上砸闖紅燈的違章車輛顯然和一般的破壞車輛的行為不同,而且這種區(qū)別可能是本質(zhì)性的,其影響著車主是否決定索要賠償。老人砸違章車輛的行為顯然不能僅僅用侵權來解釋,盡管其毫無疑問構成侵權。事實上,如果剔除其違法性,這種行為可稱為積極守法。
這種積極守法表現(xiàn)為守法者以自身為主體來矯正違法行為。相比于上一種積極守法形態(tài),這種類型的積極守法在范圍上得到了擴大,因此稱為擴大的積極守法。雖然也有論者將之名為私人執(zhí)法,但其主要是在私力救濟的語境中進行討論,所列舉的商場搜身、私人罰款等具體手段也僅限于對私益的維護,并往往伴隨著一定的非法性,這也就決定了其存在空間比較小。而且在現(xiàn)代社會,執(zhí)法權應當由國家壟斷,如果認為私人也具有執(zhí)法權,無疑破壞了這一重要的文明規(guī)則。以積極守法代替私人執(zhí)法,對守法的外延進行擴張并同時予以必要的規(guī)范,既能夠避免執(zhí)法權泛化并被濫用的危險,又可以有效回應上述這種必要的行為方式。
2. 積極守法類型的初步分析
積極行使權利與抑制不法行為皆可以說是積極守法的重要內(nèi)容,但本文所著重討論的還是后者,因為這里強調(diào)的積極守法主要目的在于維護法律,而積極行使權利并不意味著必然存在違法行為。對積極守法的深刻認識離不開對其進行類型分析,從不同的角度可以對同一概念進行不同的類型分析。為了提升對積極守法類型分析的價值與意義,我們可以參考徐昕教授對私力救濟的分析路徑。他在《論私力救濟》一書中從實體法視角與糾紛解決視角兩個方面對私力救濟的類型進行了展開。從實體法角度來看,私力救濟可以分為法定的私力救濟與法外的私力救濟,其中法外的私力救濟包括法無明文規(guī)定的私力救濟與法律禁止的私力救濟;從糾紛解決角度來看,私力救濟可分為強制與交涉。循此思路,我們亦可從法律規(guī)范性視角和表現(xiàn)形式視角對積極守法進行類型化。
從法律規(guī)范性視角來看,積極守法可以分為法定的積極守法與法律未予以禁止的積極守法。法定的積極守法,是指能夠從現(xiàn)行法律當中尋找到明確法律依據(jù)的積極守法。比如我國《刑法》第20條對正當防衛(wèi)的規(guī)定:“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chǎn)和其他權利免受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為,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害的,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痹撘?guī)定通過反面否定刑事責任的形式肯定了“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為”的合法性。另有《刑事訴訟法》第82條規(guī)定:“對于有下列情形的人,任何公民都可以立即扭送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或者人民法院處理:(一) 正在實行犯罪或者在犯罪后即時被發(fā)覺的;(二) 通緝在案的;(三)越獄逃跑的;(四) 正在被追捕的?!痹撘?guī)定則是從正面賦予公民“扭送”的權利,而“扭送”的背后其實也隱含著制止不法行為或防止不法行為發(fā)生等積極守法行為。還有一些表現(xiàn)為積極守法的行為是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也未予以禁止的,比如勸阻車主闖紅燈、不按規(guī)定停車等。將積極守法進行法定與法未禁止的二元劃分,一是出于“法不禁止即自由”的考慮,需要承認公民在法律規(guī)定授權之外還享有一定權利,二是要謹防這種權利過分放大并演變成私刑。
從積極守法的行為表現(xiàn)來看,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制止與勸阻。制止展現(xiàn)出的是雙方對抗較為激烈的場景,并往往伴隨著一定的強力。制止的實現(xiàn)并不要求對方予以配合,積極守法者單方行為即可達成。勸阻則大不相同,往往展現(xiàn)的是雙方處于相對溫和的場景,其實現(xiàn)也以對方的合作為前提。勸阻一詞在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其實也有規(guī)定,我國《婚姻法》第43條規(guī)定:“對正在實施的家庭暴力,受害人有權提出請求,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應當予以勸阻?!敝皇沁@里的勸阻以受害人提出請求為前提,并且主體是居委會或村委會,不是公民個人,難以將其解釋為積極守法。無獨有偶,法國也曾一度出現(xiàn)過關于勸阻的討論,主要針對的是交通事故中飲酒致害民事責任中共同飲酒者的駕車勸阻責任。“事實表明,僅僅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就引起了降低車禍的社會效果。報紙和電視開始討論這個問題的頭兩個月,與前一年同期相比,交通事故就有明顯的下降跡象?!盵9]但從我國法治建設的實際來看,將勸阻定位為義務還不適當,將其定位為積極守法的表現(xiàn)形式可能更有利于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
(一) 公共領域內(nèi)涵總結及其拓展
雖然關于公共領域的研究由來已久,但卻并未形成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定義。從當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對公共領域的理解可以總結為以下幾點。第一,公共領域是表達和形成公共意見或輿論的載體。公共意見是公民基于某種立場對公共事務所表達的看法或建議之集合。哈貝馬斯認為:“公共領域最好被描述為一個關于內(nèi)容、觀點也就是意見的交往網(wǎng)絡;在那里,交往之流被以一種特定方式加以過濾和綜合,從而成為根據(jù)特定議題集束而成的公共意見或輿論?!盵10]在現(xiàn)代社會,任何人都有就公共事務進行討論并發(fā)表意見的權利。并且隨著網(wǎng)絡技術的突飛猛進,公共表達將以更加迅速便捷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承載公共意見的公共領域也將被進一步拓寬。第二,公共領域是制約國家權力的重要渠道。國家權力應當是為社會公共利益服務的,但隨著國家與社會的分離,國家權力并不總是以社會公共利益為依歸。這是哈貝馬斯提出的公共領域存在的前提之一。由此,公共領域是矯正乃至制約國家權力的重要通道。公共領域以對公共權力的實踐的批評為主旨,使公眾能夠?qū)一顒訉嵤┟裰骺刂啤11]就此而言,公共領域及其所承載的公共意見往往表現(xiàn)出很濃厚的政治色彩。第三,公共領域是現(xiàn)代社會國家權力和國家制度的法統(tǒng)基礎。人類歷史就是從野蠻不斷走向文明的過程,在政治領域主要表現(xiàn)為從君權神授向君權民授的轉變,從君主獨裁向人民主權進化,君權民授或人民主權實現(xiàn)的基礎乃在于公共領域的發(fā)展與成熟,否此,公共討論無法進行,社會契約也就不可能達成。
對公共領域的現(xiàn)有研究已經(jīng)提煉出了公共領域至關重要的內(nèi)涵及功能,但隨著社會本身的發(fā)展以及新情況的出現(xiàn),公共領域的內(nèi)涵也有了進一步反思和拓展的空間。首先,公共領域是否僅局限于對言論的承載?公民對于某一涉及公共領域的事件是否只有發(fā)表言論的權利?顯然,公民所享有的集會、游行、示威等基本政治權利已經(jīng)對此進行了制度性突破,公民當然能夠以行動的方式存在于公共領域之中。2012年10月寧波市鎮(zhèn)海區(qū)群眾為阻止PX項目而進行游行示威活動,雖然其中也裹挾著一定的不法行為,但最終迫使政府承諾不再建設PX項目??梢姡诠差I域中,公民的行動在功能、意義上并不遜色于言論。其次,在公共領域是否只能形成對國家權力的制約?制約國家權力,防止國家權力對公民權利的侵蝕固然是公共領域存在的重要理由,但顯然也有必要將視野進一步拓寬。正當防衛(wèi)等私力救濟形式所對抗的就未必是國家權力,而主要是其他公民或組織的不法行為。在公共領域?qū)ζ渌菄覚嗔χ黧w采取某些適當?shù)男袆?如正當防衛(wèi))不僅不是對國家權力的制約,反而構成對國家權力在維護公共利益方面的重要補充。最后,公共領域當然是現(xiàn)代社會中國家存續(xù)的法統(tǒng)基礎,然其也同時構成個體呈現(xiàn)為公民并以公民身份參與國家治理的重要基礎。如果個體只是在私人領域進行私人活動或參與私人交往,其所呈現(xiàn)出來的身份無非是消費者、經(jīng)營者、監(jiān)護人、繼承人、所有權人等等,不涉及公民身份,亦不涉及公共領域范疇。但若其意欲以公民身份表達公共意見或參與國家治理,則必須越出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換句話說,如果這個社會的公共領域沒有向普通個體開放,則其就無法借由公民身份參與公共事務的討論和治理。
(二) 從公共領域的拓展到公民意識的深化
公共領域“培養(yǎng)了民主政治所必需的參與意識、權利意識、責任意識、義務意識和公共精神等公民意識”[12],因而,公共領域的拓展必然帶來公民意識的深化,即便我們對這種深化并未獲得充分的理解。對于公民意識具體內(nèi)涵的理解雖然各有千秋,但多數(shù)意見傾向于從公民與國家、公民與社會這樣一個宏大的視角來探討公民意識的積極作用。例如,魏健馨認為,公民意識的存在“展示了社會權利制約從社會中產(chǎn)生并凌駕于其上的國家權力的一種努力”[13]。張金嶺亦主張,公民意識的增強對其社會領域內(nèi)諸多“合法性”的建構起到重要的影響作用,為其提供思想基礎與民主實踐的動力。[14]在我們法治國家和法治社會建設過程中,當然必須強調(diào)公民意識在國家權力的制約與社會合法性建構當中的重要功能,這是長期以來法治建設的重要短板,但這并未充分發(fā)掘出公民意識的深刻內(nèi)涵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其他潛在功能。
既然公共領域能夠在言論之外承載一定的私人行動,也并不局限于對國家權力的制約和監(jiān)督,亦能為公民參與國家治理提供更廣泛的空間,那我們也有必要在此基礎上重新認識公民意識及其重要功能。朱學勤在《書齋里的革命》一書中提到:“公民意識是近代憲政的產(chǎn)物,它有兩層含義,當民眾直接面對政府權力運作時,它是民眾對于這一權力公共性質(zhì)的認可及監(jiān)督;當民眾側身面對公共領域時,它是對公共利益的自身維護和積極參與?!盵15]對公民意識的這種解讀觸及了其另外一層面相。當公民面對的是國家或政府的時候,公民意識將與公權力及其行使主體發(fā)生勾連;當公民面對的是公共領域的時候,公民意識將與公共利益及其他公民、組織發(fā)生勾連。這種勾連可以表現(xiàn)為認可、監(jiān)督,也可以表現(xiàn)為行動,比如面對不法行為時采取的正當防衛(wèi),如果將其進一步拓寬的話,就是本文所說的積極守法。易言之,積極守法是公民處于公共領域之中時,基于強烈的公民意識而與其他公民或組織發(fā)生的表現(xiàn)為行動的一種勾連。
從已被拓寬的公共領域視角分析,積極守法乃公民意識之呈現(xiàn),并且,在此過程中,其也將進一步促成公民意識的成熟,因而也同時成為公民意識生成的重要路徑。
(一) 作為公民意識呈現(xiàn)方式的積極守法
由于公民是個人進入國家政治生活狀態(tài)下的一種身份,圍繞著公民意識的核心內(nèi)涵,公民意識的具體內(nèi)涵就相應地體現(xiàn)為公民作為政治權利義務的主體而應具有的意識。[16]因此,在以往的認知結構中,我們判定某一個國家或社會的成員具有或不具有公民意識,以及公民意識的成熟與否,主要是通過該國家或社會的成員發(fā)表言論、主張權利、履行義務等情況來觀察。倘若其公民中的大多數(shù)能夠針對公共事務發(fā)表言論,包括對國家或政府的行為進行批評、建議等,能夠積極行使自己的權利與履行自己的義務,就可以被認為具有比較強的公民意識。反過來說,公民意識以往主要是經(jīng)由發(fā)表言論、主張權利、履行義務等方式而呈現(xiàn)出來的。然而,這并沒有完整概括公民意識的呈現(xiàn)方式,積極守法同樣可以發(fā)揮這一作用。
首先,積極守法者乃以公民身份置身于公共領域之中。這里的公共領域不僅表現(xiàn)為理念上的公共領域,還表現(xiàn)為物理空間上的公共領域。在文章開頭列舉的案例中,老人站在斑馬線上對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車主施加一定的“懲罰”。盡管這種行為是一種侵權行為,但如果暫時將其實行行為予以擱置并回溯到其行為動機則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由于其本身某種具體權益受到侵犯而采取“私力救濟”的行動。換句話說,他不是以受害者身份出現(xiàn)在車主面前的。他所持的立場是基于對公共利益的維護,因而,他此刻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公民意識,所展示的是公民身份。正是這種身份上的特殊性,使積極守法區(qū)別于行政執(zhí)法。行政執(zhí)法者代表的是國家,與違法者處于不對等的地位,并以國家暴力機關為后盾。積極守法者與違法者之間在法律上是平等的,所采取的措施主要限于勸導、教育以及法律所允許的某些特殊措施,比如正當防衛(wèi)。
其次,積極守法者面對的是損害公共利益的違法行為。積極守法者所面對的首先是損害公共利益的行為,如果損害的僅僅是私人利益,由受害人在私法框架下通過調(diào)解、仲裁與訴訟等方式即可解決。當下中國,損害公共利益的行為十分普遍,可并不見多少人站出來予以維護,“但這絕不是因為中國人的國民性如何糟糕,也不是因為民眾缺乏權利意識”[17],而是“搭便車難題”與“集體行動的困境”所塑造的“理性經(jīng)濟人”自然選擇的結果。于是,有學者認為,公共利益獲得有效維護之關鍵, 就在于國人之君子意識的覺醒。[17]其所謂“君子”即積極公民,也即本文所論之積極守法者。因此,積極守法對公共利益的維護是極為重要的,也是極為可貴的。另外,積極守法者面對的是違法行為,而不是悖德行為,盡管二者在很多情形下會交織在一起。雖然有些違背道德的行為,同時也違反了法律,但還是要牢記“在我們沒有決定要放棄法律權威的概念之前,我們不應取消法律與道德之間的區(qū)別”[18]。如此,方能將積極守法從一般的道德說教中區(qū)分出來,并體現(xiàn)出一種更為純粹的公民意識。
最后,積極守法者采取的行動是維護公共利益的適法行為。公民意識當然應當在現(xiàn)有體制框架中以合法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積極守法者也必須以適法行為來維護公共利益。適法行為之外衣為積極守法的存續(xù)和展開提供了正當性基礎。這里的適法行為并不必然要求具有法律上的依據(jù),只要法律不予禁止,就可以判斷為是適法的。因此,站在斑馬線砸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車輛并不能解釋為積極守法,而是一種違法行為。將積極守法限定在適法行為之內(nèi),既構成積極守法展開的前提,也能夠消解對積極守法的某些質(zhì)疑,為其作為公民意識之呈現(xiàn)方式提供重要支撐。
(二) 作為公民意識生成路徑的積極守法
美國智庫蘭德公司在2010年發(fā)表了一個關于中國的報告,預測中國2020年后將成為世界上最窮的國家,原因之一即是中國人不了解他們作為個體對國家和社會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19]不得不承認,個體社會責任的缺失折射的是這個國家公民意識的薄弱,由此,公民意識的生成或建構成為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重要任務。一般認為,中國與西方在公民意識發(fā)展路徑上存在重大分野,一為國家建構,一為自發(fā)生成。有論者據(jù)此進一步認為,“在中國當前正處在價值共識探索階段的情況下,如果單單憑借公民個人的自覺很多時候就不僅不能形成共識,反而會導致價值交鋒過于激烈而抵消共識達成的可能性,或者是個人淪為犬儒主義的狀態(tài)”[20],因此,應當主要強調(diào)自上而下政府主導的方式在公民意識建構中的作用。但布賴恩?特納的提醒同樣值得關注:“如果公民身份發(fā)展于一個為權利而進行革命斗爭的背景下(如法國和美國),那么,就將形成一種積極且激進的公民身份參與傳統(tǒng),相反,如果公民身份僅僅是自上而下被給予的,那么,公民身份就可能發(fā)展成為一種被動而相當消極的形式。”[21]這些論述雖立場不一,但都潛藏著同一個共識,即公民意識的發(fā)展不能僅僅依賴于單一的力量,而必須走多元化的路徑。這一基本認識對于轉型時期的中國而言意義更加重大。如何盡可能地探索出多元的方式來發(fā)展公民意識也是法治中國和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中的重要命題。積極守法既是單一公民意識的表現(xiàn),又能同時在公民意識的整體生成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首先,積極守法的理念在于鼓勵公共參與?!皡⑴c是公民身份的學?!盵22],公共參與對塑造公民身份與公民意識至關重要。積極守法觀的核心理念就是積極參與,并且這種參與同我們以往宣揚的公共參與還不太一樣。我們以往對參與的理解雖然也具有多樣性,但仍然主要集中于權利與權力之間的博弈或合作的語境下,強調(diào)對權力的制約或修正。比如有學者從行政決策的角度來探討公共參與的意義與方式[23],也有學者在社會問責的視野中觀察公共參與的重要性[24],還有學者從共同治理的角度探討公共參與的正面價值[25],等等。積極守法所倡導的公共參與相比過往的闡述更能體現(xiàn)公民的主人翁地位,這種主人翁地位是通過具體的行動表現(xiàn)出來的。
其次,積極守法的實現(xiàn)有利于喚醒公共責任意識。公共責任是社會主體間共享共生的基礎條件[26],公共責任意識也因而構成公民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中國出現(xiàn)的各種社會問題,無論是毒奶粉事件、皮革膠囊事件還是每天都在上演的地溝油事件等等,其背后都是公共責任意識的缺失,蘭德公司發(fā)布的預測報告其實極為深刻。積極守法對喚醒公民公共責任意識的意義可以從兩方面進行解讀:其一,積極守法主要作用于公共領域,積極守法者面對的是損害公共利益、缺失公共責任意識的行為,通過采取一定的措施糾正對方的行為,可以增強對方的公共責任意識;其二,積極守法的具體實現(xiàn)能夠產(chǎn)生示范和帶動效應,這種基于具體行動的示范和帶動效應遠遠強于意識層面的教育,能夠在喚醒公共責任意識方面發(fā)揮更好的作用。
從公民積極守法的角度來看,弘揚法治精神,實現(xiàn)全民守法,要求公民以積極作為的國家主人翁態(tài)度,做到“信任立法、配合執(zhí)法、倚賴司法、努力護法”[27]。積極守法對推動法治中國的建設具有重要意義,但卻并未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
(一) 推動臣民意識向公民意識的轉變
“臣,牽也。事君也。象屈服之形。凡臣之屬皆從臣。”[28]因而,臣民從來都是以屈從者的面貌出現(xiàn)的,臣民意識也是一種沒有自我主體的意識。臣民意識不僅與中國歷史上的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一脈相承,而且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了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之中,這就是為什么“傳統(tǒng)儒家倫理培育出來的是對專制權力盲目崇拜與服從的臣民意識,而非現(xiàn)代民主法治國家必具的公民意識”[29]。因此,在儒家倫理依舊深刻影響著人們言行舉止的今天,即便君主專制制度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我們?nèi)匀幻媾R推動臣民意識向公民意識轉變的艱巨任務。而且,這也是法治中國建設最復雜的工程。對于這一重要而艱難的轉變,有學者提醒道:“形成普遍的公民意識必須以每個人的具體實踐為必要環(huán)節(jié)?!盵30]在此語境下,我們就能夠看到并理解積極守法的價值所在。前文已經(jīng)論及積極守法在發(fā)展公民意識中的巨大意義,如果將視角進一步延伸至法治中國的建設,那積極守法無疑可借由公民意識的培育,在破除臣民意識的同時,助力法治中國加快推進。
(二) 為法治社會建設夯基固本
習近平總書記在新一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四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堅持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法治國家、法治政府與法治社會三者雖指向不一,但卻緊密相連。其中,“建設法治社會是建設法治國家的條件……建設法治社會是建設法治政府的目標”[31]。法治社會是在規(guī)則治理基礎上的社會自我之治。[32]社會自我之治的實現(xiàn)有賴于社會共同體的形成,而社會共同體形成的關鍵又在于每一個公民主體意識和法治意識的提升。積極守法觀之實踐在推動公民意識形成,確證公民身份的同時,亦使得公民的主體意識與法治意識逐步養(yǎng)成,并最終成為法治社會中“法律上的人”。不僅如此,積極守法作為基于法律規(guī)范上的公民間的互動,其良性發(fā)展還有助于形成對于法律規(guī)范與法律精神的認同,并在此基礎上逐漸生成法治社會所必需的公共理性。因此,我們在討論法治社會的建設之時,不僅要關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強弱關系、法治社會建設的戰(zhàn)略定位等宏大命題,亦不能忽視能夠切實推動法治社會向前邁進的具體措施。積極守法作為法治社會夯基固本的有效方法應當?shù)玫轿覀儜械闹匾暋?/p>
(三) 推動善治的同步實現(xiàn)
如果將法治置于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語境中進行討論的話,就必然涉及善治的問題。對于法治與善治的關系,有學者評論道,“一般意義上的法治應當是良法與善治的有機結合”[33],還有觀點主張,“法治是一種自治性的善治,它需要公民參與治理過程”[34]。因此,善治作為一種國家治理理論,也同時構成法治建設的重要內(nèi)容,善治實現(xiàn)的過程也是法治化的過程。善治的核心思想是使國家的權力向公民社會回歸[35],多元參與和合作治理是其區(qū)別于以往國家治理方式的鮮明標志。公民參與的實現(xiàn)當然能夠在現(xiàn)有體制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但如前所述,積極守法也是公民參與的重要實現(xiàn)機制。如果我們可以建構一個系統(tǒng)對積極守法這一形式予以支持的話,在豐富公民參與渠道的同時,還能彌補公權力的短板,讓公民社會與民主政府相得益彰,進而推動善治與法治的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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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serving the law positively: a neglected dimension of rule by law
HU Guoliang
(School of Law,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w practice, our view of abiding by the law has experienced from the negative view of obey the law to the limited positive concept of observing the law, from obedience-centric to human rights-centric. And it has built up a brand new positive law-observing concept, centered on the protection of legal interests. In the view of the normalization of law, observing the law positively can be divided into the legal part and the part on which the law does not impose banning. From the analysis of behavior, observing the law positively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types of behavior: inhibition and dissua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ublic domain, observing the law positively is actually an expression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dividual citizens. On this basis, the whole society can generate a citizen consciousness and public rationality. The citizen consciousness and the requirements of citizen participation implied in observing the law positively exert great impact on breaking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constructing the society ruled by law, and realizing the good governance. Hence, observing constitutes the law positively an important dimension of the legal construction.
observing the law positively; public domain; citizen consciousness; a society under the rule of law
DF052
A
1672-3104(2015)01?0066?07
[編輯: 蘇慧]
2014?09?03;
2014?09?30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加快建設法治中國研究”(13&ZD032)
胡國梁(1989?),男,江西泰和人,中南大學法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經(jīng)濟法學,法治基礎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