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求是
在城里,臘月二十三不算特別的日子,但在這一天,母親做了一個特別的決定。母親說:“我要去‘慢時光?!蹦赣H又說:“我定了主意,我兒可不許攔我!”說這兩句話時,母親瘦瘦地靠在床上,嘴巴看上去吃力,聲音卻水一樣清晰。
“慢時光”是一家老人院的名字,含著幾分溫馨,可此刻進入我的耳朵,似乎飄著薄薄的凄淡。我心里暗一下,說:“快過年了,你哪兒也別去。”母親說:“慢時光好啊,有食堂,有醫(yī)生,還有保姆……”我說:“我馬上往家里叫一個保姆?!蹦赣H搖搖頭說:“在‘慢時光待著,我心里不慌,身體也不慌。”我說:“你的身體沒病,醫(yī)生不是看過了嗎?”母親說:“醫(yī)生能看見病,可看不見力氣。”母親將目光重重移到我臉上,說:“我兒,我身體里的力氣慢慢漏掉了?!蔽艺f:“媽,你別這么想!”母親說:“我兒,你最后聽我一回,給我?guī)滋彀残娜兆?!”母親這么一說,我知道自己擋不住了。我眼睛里差點有了淚水。
吃過晚飯,我給“慢時光”女院長打了電話,又按出遠門的標準收拾東西。母親坐在被窩里,眼光卻一直陪著我的雙手,看著我把一件件衣裳放進旅行袋,又看著我把一件件日用品擱入旅行袋。見我弄完了,她扇一下手說:“我兒,你早點去睡吧,別忘了明天要起個早?!?/p>
我回到自己房間,習慣性地摁開電視機,屏幕上的圖像和聲音組合出一種吵鬧,讓人散神兒。我關了電視機,把身子扔在床鋪上,然后展開手腳睜著眼睛。天花板上的吊燈新鮮燦爛,提示著這是一個剛裝修過的空間。一個多月后,這個由舊變新的空間將成為婚房,進駐一位新娘。這位新娘早過了撒嬌放嗲的年齡,應該能夠和我一起伺候好母親,過上扎實的日子。這樣的日子離母親差不多只有一尺遠,伸伸胳膊便夠得著,但母親到底放手了。她一輩子守了那么多年月,終于守累了。
母親似乎是突然間變老的。一個月前,母親遇到不輕不重的感冒,吃過幾天藥后慢慢見好,卻敗了胃口。以前每頓能吃滿滿一碗飯,現在咽下幾口便收住了。雖然吃得少,用餐時間則比先前多出一截。我想母親身體里沒準兒臥著別的什么病,便慫恿她去醫(yī)院。母親對醫(yī)院既害怕又不屑,一貫是敬而遠之,這次卻從了我。我花一天時間伴著她在醫(yī)院里走東串西,見各種醫(yī)生,訪各種儀器,得到的診斷是沒什么病,多吃點東西就行。不用說,這樣的結論讓我一半高興一半失望。走出醫(yī)院時我忽然想到,母親既是沒啥病,便是老了。細算一下,她已滿八十二歲。往前十年二十年,八十二是個遙遠的數字,現在卻實實在在到達了母親身上。
之后一些天,母親的氣神兒再沒有攢住,臉色也添了些虛白。但她還是堅持著做飯干家務,去菜市場買東西。一次我從外頭回來,遠遠看見母親拎著肉菜進了樓門;過一會兒待我跟進去,母親還在樓梯上一步一喘氣地走——三層的臺階,她已不容易對付了。我罵了一聲自己,便決定奪下她做飯的權力。好在此時學校剛放寒假,我可以安了心打理家里的日常事務。
不料母親做了一輩子的飯菜,現在突然被接替,心里更落了空,每天有許多時間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兩回她跟我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丟下鑰匙拎著包袱出了房子。第一回她這么說,我沒在意。第二回她再拿出一樣的夢,我便警惕了。我說你在這兒住那么多年,丟了鑰匙也跑不了房子。母親說,我要想一想這個夢。我說房子剛裝修過,好歹也亮堂了,你不住誰住呀?母親說,我兒你讓我想一想這個夢。
現在,母親要兌現瞌睡中產生的那個夢了。她不光決意離開這所房子,還為自己選好了去處。也許在她看來,“慢時光”至少不是個陌生住地。幾個月前裝修房子時,我們本來打算租間屋子臨時落腳的,可一打聽,暫短的租期根本不符合房主們的胃口。后來母親拐一拐腦筋,找到了老人院,我則去睡學校的單身寢室。那段時間的休息天,我會去老人院看母親。我知道,跟家里比,“慢時光”遠不是舒適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起床,見母親已穿戴好默默坐在自己房間里。我做了早飯,招呼母親來吃。母親吃了兩口,嘴巴不動了,眼睛開小差似的悄悄去打量屋子。我心里一動,備好一句問話:“要不今天先不走了吧?”還沒開口,母親說:“你趕緊吃,吃完了咱們走?!?/p>
但我沒有著急。我慢慢用完早餐,慢慢洗了碗,又磨蹭著整理床鋪桌椅。不知怎么,我挺想讓母親在屋子里多待一會兒,哪怕一刻半時。直到母親再次催促,我才拎起旅行袋攙著母親出門。下樓梯時,母親一手把著扶手一手攥住我的衣服,走得有些顫腿。有鄰居從身旁走過,問我們到哪兒去。母親喘一口氣說:“我不是去醫(yī)院,不是。”
下了樓走一段路,攔到一輛出租車。我把母親扶上車,再自己跟進去,讓母親靠在我身上。母親扭過腦袋想看窗外,空氣的冷讓玻璃趴了一層霧。我伸手在玻璃上劃拉一下,形成一塊清明一些的窗洞。外邊的車子、商店和樓房在窗洞里移動,有時快些,有時慢些。母親抬一抬腦袋,說:“這街上變化真大呀,我一個人出門,準會忘了路?!庇终f:“這城里呀什么都在多,人多車子多樓屋多,你看樓房們擠得都快打架了?!币娢也豢月?,她趕緊追了一句:“我兒你可不能著急?!蔽覍⒛樚较蚰赣H,輕笑了一下。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她還是有點擔心我買房子的事。其實我已告訴過母親,自己已沒了另買一套房子的念頭,所以不著急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老被一個念頭逼著,日子便汗?jié)n漬的,把念頭去掉,人倒輕松了。
車子穿過市區(qū),找到南郊的一座橋,過了橋沿著河邊開一小段路,便見著“慢時光”的院子了。女院長接了我的電話,攜著胖胖的身子候在大門口。我扶母親下車,跟著女院長走進院子。院子里坐著幾位明顯枯萎的老人,認真又木訥地盯著我們,其中一位用干燥的聲音問一句什么,女院長嗯嗯應著,注意力并不分走。我們隨女院長踏入簡易電梯,搖晃幾下到了三樓。一路走過去,暗淡的走道兩旁布著一溜兒房間,只有中途一間開著門。女院長搶一下身子進去,熱情地說:“呵,給你們準備的就是這個房間?!?/p>
房間還不算差,兩張床鋪一個衣柜一臺小電視機,加上有熱水的衛(wèi)生間,有點像私家旅館的客房。上次母親不舍得花錢,跟別人合住一間,這回我得陪著母親,給女院長的電話里便把房間包下了。母親坐到床上,慢著眼光看一圈房子,臉上沒有出現不滿意。母親的態(tài)度讓女院長松了心。這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被人們喚著“院長”的同時顯然培養(yǎng)了一副好脾氣,她對我們在這個時間點的進住雖然納悶,但不問出來,說了幾句親近話后便先離開了。
在母親的目光中,我把旅行袋里的衣服和日用品一一取出來放到恰當的位置。手剛停下來,母親提示說:“我兒你去把錢交了?!蔽页鲩T到樓下去找女院長,女院長正坐在自己小小的辦公室里。我掏出錢包,卻茫然著。女院長看出我的遲疑,說:“你們打算住多少時間?”我說:“還……不知道?!迸洪L說:“怎么會不知道?”我沉默一下說:“我真的不知道?!迸洪L通情說:“那行吧,你先交一個月,以后每月每月地交?!蔽艺f著謝謝把錢遞上。女院長一邊點錢一邊沒話找話地問:“你是老師?”我點點頭。女院長說:“看來我的記性沒有壞掉,上次你老媽說一遍我就記住了?!蔽也恢琅洪L知不知道我的學校,我的學校原來是所中專商校,后來掙扎著爬到了學院,這樣我的最高上司也喚作院長。本來就這一點可以跟女院長開句玩笑的,但我沒有。我發(fā)現自己缺少輕松的心情。
老人院的日子是簡單的。因為欠著精力,老人們很少串門,自然也湊不起熱鬧的聲音。若有熱鬧的聲音響起,便是哪位老人磕著身體或耍起情緒了,這時會有樓層服務員來安撫,送上一堆哄勸的話語。在大部分時間,老人們等候的是樓下食堂的鈴聲。鈴聲一起,老人們的心思有了去處,手腳也跟著活動起來。但母親的體力已應付不了去食堂用餐,我也不想讓母親沾上疲累。每次聽到鈴聲,我便帶著碗盤下樓,從食堂打回飯菜。這兒的飯菜談不上出彩,但我每回都要稱贊一下,企圖逗起母親的吃欲。不過母親還是越吃越消極了,有時長久拿著筷子,卻不肯伸出去。我?guī)筒簧厦?,只能要求自己坐在旁邊陪著?/p>
除了吃飯用去一些時間,空余的時候還是多。尤其是晚上,母親一早上了床,先是坐著,不知不覺便滑進被窩。我知道她不一定睡得著,便不敢打開電視,只拿本書閑翻。翻一會兒不覺得有趣,就站起身在屋子里輕輕踱步。屋子太小了,踱了幾個來回便容易停在窗戶前,因為是冬日的郊外,目光投出去,看到的總是一片暗色和靜寂。有時往天空上找,偶爾能見到三兩顆星子。我望著星子,沒有生出詩意什么的。
不過我和母親也有舒心的時間,那便是上午。這幾日天氣不錯,沒有風兒,太陽開開朗朗地供著。八九點時,陽光未照進屋子,站在窗口把胳膊伸出去,能見到手上一截暖暖的光亮。我跟母親說:“你坐過來,很快能曬到太陽的。”母親看一眼窗口,說:“我兒扶我下去,咱們到院子里去曬?!蹦赣H的這個想法讓我高興,我攜著母親去了樓下。
樓下已坐著幾位老人,在陽光里半打著瞌睡。母親往旁邊走幾步,在小花壇邊站住。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我單獨待著。我搬來兩張綁著棉墊的竹椅子,跟母親一起坐下。
在冬日里伴著竹椅子曬太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么坐著,仿佛突然走進了黑白老照片。沒過幾分鐘,我就覺出母親挺喜歡這種情景。我跟母親說:“這兒的太陽真暖和,我都忘了可以這樣曬太陽的。”母親說:“咱家陽臺也有太陽,沒這兒好?!蔽壹谊柵_原來也不錯,無遮無擋的,后來前邊蓋了樓房,陽光的供應時間變成一小會兒。我一笑說:“在這兒的好,還可以懶。在家里有太陽你也很少曬得成,你的手腳可閑不下來?!蹦赣H點點頭說:“要是往年,這時候我得忙年貨,年糕醬肉鰻鲞還有肉凍……”我說:“我喜歡吃你做的肉凍。”母親說:“我肉凍里不光放了豬蹄黃豆,還放了筍絲杞子,跟別人不一樣呢?!蹦赣H的聲音里有一絲得意。自打十幾年前父親去世后,家里過年只剩下兩個人,可母親從不省略,節(jié)日該有的備貨一樣也不肯少。我說:“不過現在再吃得好穿得好,過年的味道還是淡了,比不上我小時候?!蹦赣H回憶著說:“我兒小時候淘著呢,過年也不讓我省心?!蔽艺f:“那么遠的碎事你還存著?”母親說:“存著哩,記得有一年年夜飯你吃得太猛了,肚子脹得放不下,一時又拉不出來,你爸就讓你在院子里跑步,跑得臉都白了,再加一身的臭汗。”我說:“這不科學嘛,吃了飯馬上跑步不好,出汗還容易感冒?!蹦赣H說:“講啥科學,把肚子跑松掉,再睡上一覺就好了。”我說:“睡醒了是大年初一,我枕頭底下有壓歲錢吧?”母親說:“那還用說,你拿了壓歲錢喜歡去買鞭炮。有一次買了一種拉炮,系在鄰居門上,然后敲一敲人家的門就溜掉。”我呵呵笑起來:“那時候好,住在舊式院子里,有各種各樣的鄰居?!蹦赣H說:“后來那鄰居告上門來,你爸不打你不是,打你也不是,大年初一嘛。只好跟鄰居說,這頓打先寄著,半個月后補上。”我說:“記得記得,不過后來我爸忘了這頓打?!蹦赣H說:“不是忘了,是被我攔下了,我還是舍不得我兒?!蔽倚睦镆粍?,不吭聲了。我把母親的手拿過來握了一下——母親的手太瘦了,皮膚薄得透明見骨。我說:“說這么多話,你累了吧?”母親說:“我手腳拿不住勁了,嘴巴還有些力氣?!蔽页沁叺膸孜焕先伺慌煺f:“瞧他們的眼神,盯著咱們倆說話呢?!蹦赣H不看他們,說:“他們身邊呀現在缺一個兒子。”
陽光中這種安靜的聊話無疑讓母親受用。此后幾天上午,我陪著母親準時出現在院子里。陽光依然很體貼地好,只是旁邊坐著的老人還在減少,他們一個一個被家人接走過年。不過這并沒削弱母親曬太陽的興致——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母親其實是沉默的,似乎太陽的溫暖給她注入了聊話的能量。我們倆的聊話沒有章法,一會兒遠一會兒近,有時免不了會聊到上娟。上娟是我的未婚妻,一個多月后將成為我的新娘。她也是二婚,不講究婚禮形式,但大約是為了收拾出嫁的心情,幾天前回了江蘇老家,準備和家人過個年敘敘話。我跟母親說,要不要讓上娟回來,一起陪陪你。母親說:“不了,她那么遠?!蔽艺f:“不算遠,坐動車幾個小時就到了?!蹦赣H說:“她回一趟家也不容易,別趕來趕去的?!蔽艺f:“可我覺得這時候她該回來?!蹦赣H搖搖頭說:“她膽子小?!蹦赣H這么一言,我不吱聲了。應該說,上娟是個不錯的女人,性格溫軟,心思細膩??烧沁@細膩,讓她喜歡對事情回味追究,有時一件不大的事,也能琢磨出哀愁或害怕來,使自己陷進去。母親看到了這一點,所以老提醒我要好好對待上娟,讓她心里無疙瘩,不要再亂了日子。母親的擔心不是沒根據的,因為我的第一段婚姻的確未把控好。那段婚姻從十五年前起步,在八年前擱淺,正好符合七年之癢的周期。在該周期里,我與前妻生疑、吵鬧、冷戰(zhàn)、分手,把別扭的事做了一遍,就是沒做出一個孩子來。這是我對自己很不滿意的地方。我沒讓母親聽到一聲“奶奶”,嘗一口孫兒繞膝的滋味。
現在,對著一臉牽掛的母親,我只能找出一句讓她寬心的話:“放心吧媽,我會跟上娟把日子過好的?!蹦赣H慢著聲音說:“這人呀誰個沒有毛病,像你爸,脾氣急,還愛喝酒罵人,但我認他的心地,他心地好。”我說:“我可很少聽到我爸使性子罵人?!蹦赣H說:“那是他后來收了,是我慢慢調教的。”母親咧嘴笑了,臉上皺紋聚攏又散開:“所以呀以后上娟調教你,你也不能一古腦擋回去。”
“慢時光”的時間真的很慢。靜寂和空閑把日子拖長了,仿佛過了很久,細數一下,才花掉三四天。
臘二十八晚上,母親照常先躺下,我看一會兒書也睡著了。半夜里耳朵傳進一聲叫喚,醒了腦袋抬身一看,母親坐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地上。我趕緊跳過去湊到母親跟前,母親擺擺手示意我別慌。我將母親抱到床上查看一遍手腳,好像沒啥損壞。母親有點難為情地說:“我做了個夢把自己攪醒啦,上完廁所出來沒走兩步,不知怎么就坐到了地上?!蔽艺f:“你該叫醒我的。”母親說:“我的力氣真是越來越少了?!蔽野矒岬卣f:“還好,你的身子沒傷著?!蹦赣H停頓一下說:“知道我剛才做了什么夢嗎?我夢見年輕時候的自己啦?!蔽液俸傩α?。母親說:“我兒別笑,我年輕時又不難看?!蔽艺f:“我的笑是夸你,夸你沒忘了自己的漂亮?!蹦赣H說:“可我一醒來,又忘了自己以前的模樣。我腦子好像也沒了力氣,留不住圖像了?!蔽野参克f:“這好辦,咱們有老照片呀?!蹦赣H點點頭說:“明天你去家里把影集拿來,我要看看以前的照片?!?/p>
第二天上午,我讓母親在床上躺養(yǎng),把夜里耗去的氣神兒補上,自己則回家去取影集。因為是郊外,我走了一段路才打到出租車。街上已裝滿紛亂的節(jié)前氣氛,鬧哄哄的。出租車時堵時走,花大半個小時才抵家。
我進門去找影集。影集是母親存藏的,不過我翻尋幾下便拿到了。這是一本不很大的舊式相冊,里邊一頁頁認真貼著黑白照片。大概攢著歲月的家庭都會收有這種影集的。我將影集放入袋子,緊著腳步往外走,走到門口卻停住了。
不知怎么,此時我心里突然有點空。我返身走回屋子,進到母親房間。我在母親的床邊坐下,默默打量床上臥著的被子和枕頭。本來母親現在該是躺在這兒的呀,但她沒有。我明白母親的心思,從第一天起我就明白母親的心思。她不愿意讓自己最后的尾聲留在這屋子里,給上娟心里添塞疙瘩,給我們以后的日子沾上不好。對母親來說,她一定認為這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情。
難過中我又想到房子。眼下的住房是十五年前單位分給的,做為一所不怎么景氣的學校,當初能提供這么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已經很仁慈了。只是隨著日子往前過,房子越來越顯得局促。與上娟相好后,我曾立計劃另買一套房子,瞄著房價追了一段時間,弄得整天氣喘吁吁,后來看看無望終于放了手,轉而裝修老房子?,F在想想,最對不起的還是母親,她忙碌了一輩子辛累了一輩子,我到底沒讓她住上穩(wěn)穩(wěn)當當的房子。
影集帶回去后,母親沒有馬上看。她躺在床上似乎不愿動彈,好不容易坐起來,樣子顯得又弱又薄。把飯菜端到她跟前,她只是移眼瞟一下,沒有要吃的意思。我心里有些慌,想到了醫(yī)院,剛說出口,被母親制止了。她嘴巴蠕動幾下,說:“別折騰我。”又說:“我知道……我時候到了?!蔽仪魄扑?,她的神情似乎清醒又似乎糊涂。
母親的狀況讓我穩(wěn)不住心神,但也沒有辦法。到了夜里,我不敢讓自己入睡,隔一會兒便坐起身探看一眼母親。暗色中,母親呼吸平穩(wěn),鼻息仍是有序的。
第二天是年三十,上午醒來,母親的精神竟然又回來許多。用了點早餐,母親又提出下樓曬太陽。我松一松心,扶了母親下樓,搬來一張有扶手的藤椅讓她坐穩(wěn);又見她氣色還好,便上樓拿來了影集。
我把影集擱在扶手上,剛翻開一頁,母親的臉便柔了。她說:“這是我十二歲的照片,進城不久跟著別人拍的。”她說:“這張我十五六歲,小臉開始好看了?!彼f:“這張我十九歲,就在那年我遇到了你爸?!蔽乙豁擁摲氯?,母親一張張點說著——顯然她對這些照片已收藏于心。等照片翻完,母親輕輕嘆口氣說:“這日子呀有時覺得慢有時覺得快,回一回頭,離我進城已經那么多年了?!蔽尹c點頭,母親小時候進的城,不用算也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時間點。母親說:“那年村里發(fā)大水,我是坐著小舢板漂進城的?!蹦赣H的這段故事我知道,那時城里到處臥著河,通連附近鄉(xiāng)村;發(fā)大水那年,母親還是個小姑娘,家里房屋淹沒了,大人把她和幾個孩子抱到一條舢板船上,沒有目標地漂呀漂呀,最后漂進了城里。母親又說:“就是離嫁給你爸也已經很久了,那個時候我模樣好著呢?!蔽蚁肫鹗裁矗f:“媽,有個問題得問你,你嫁給我爸挺早,怎么生我那么遲呀?”母親說:“這個我以前沒說過?”我說:“沒說過。”母親說:“那是不忍說呢。在我兒你前頭呀,我有過兩個孩子。”我愣了愣,母親的這段故事我還真不知道。母親說:“第一個孩子在我肚子里住了七個月,有一次你爸回家晚,我去挑水做飯,一用勁沒兜住,把肚子漏沒了?!蔽倚睦铩把健币宦?,嘆了口氣。母親說:“第二個是女孩,不光順當生下來,還長到了兩歲。兩歲那年,她得了一場不大的病,就把小命給放跑了?!蔽亿s緊問:“什么???”母親說:“就是感冒,那種老發(fā)燒不出汗的感冒?!蔽页泽@地想講一句什么,沒說出來。母親說:“可憐這孩子,連張照片也沒來得及留下。”我說:“怪不得你不忍說。”母親說:“打那以后,我肚子再也沒動靜了。不是不想要,就是懷不上?!蔽艺f:“看來輪到我還得等些時間?!蹦赣H說:“說起來也怪,我肚子空了很多年,心里都不擱指望了,沒想到后來突然又有了你?!蔽艺f:“這是緣分呢,你我該做一回母子的?!蹦赣H輕輕笑了:“我兒說得體貼,這種話你平??蓻]說過。”我也笑了,說:“今天的一些事你平常不也不說嗎?”
停一會兒,母親忽然道:“說到緣分,我又想著了一件事?!蔽覇枺骸笆裁词拢俊蹦赣H說:“這人呀有沒有來世?”又說:“要是有來世,興許我就能見到你爸和兩個孩子了?!蔽易彀蛣右粍?,一時不知怎么說好。母親說:“我不要你回答,你哪里知道呀。反正很快很快,我自己就知道了。”我說:“什么很快很快,我可不想看到你說出這種喪氣話?!蹦赣H說:“聽人說呀,想知道轉世的去處,到時候就摸一摸身子,要是胸口一直暖和著,那是投到世上重新做人了……”我打斷說:“媽,今天是過年,你能不說這種沒意思的話嗎?”母親“噢”了一聲,點點頭說:“今天過年,過了大年夜,明天我又添一歲了?!?/p>
除夕的“慢時光”仍然靜寂,剩下的只有七八位老人,而且個個神色孤淡。晚餐時食堂多做了幾個菜,算是造出一點過年氣氛。我把飯菜端到房間,心里不存期望,不想母親胃口打開一些,每樣東西都吃了一口;又覺得甜羹滑口,讓我盛出一小碗。我拿著調羹要喂她,她不讓,自己慢慢一勺一勺吃完。
用過晚餐,我取出母親的新衣裳放到床邊,這是收拾行李時便備好的。明天大年初一,該穿得新鮮些。母親點點頭,說:“好。”又說:“你看電視吧,我先睡了?!闭f著收了身子躺進被窩。
電視里是春節(jié)晚會,唱唱跳跳的。我將聲音調低,讓自己也坐到床上。因為昨天夜里沒睡夠,我的眼睛有些迷糊,邊看邊晃著腦袋打起盹來。睡睡醒醒拉鋸了幾次,身子向下一滑,便真睡著了。睡到半夜,我被電視里的鐘聲和窗外的鞭炮聲吵醒。我看一眼手表,又伸長腦袋去瞧母親,母親睡得平靜安分。我想,鐘聲響過,母親到底又多了一歲。
接下來的一覺我睡得沉實無夢,早上醒來,見母親仍安適躺著,雙手還有趣地后仰在枕頭上。我不想馬上吵醒她,輕了手腳進衛(wèi)生間洗漱。洗漱到一半,我握著毛巾的手突然停住。我瞪著鏡子里的自己,腦子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我扔了毛巾竄出衛(wèi)生間,湊到母親床前。母親的臉是淡靜的,跟睡著無異。我松一松心,喚了兩聲母親,母親沒有醒。這時我有點懵,因為我從沒遇見過壽終死亡的事情。我用手指停在母親鼻前,等了好幾秒鐘,不敢做出判斷。我吸一口氣,亂著腳步在屋子里走一個來回,像是給自己攢一把勇氣,然后再次回到母親床頭,使勁推她的身子。母親一動不動。母親真的一動不動。
哦,看來母親是有慧性的。她預見到了自己最后的日子,并且以睡去的方式安安靜靜地離開。她做的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我讓自己靜默坐著,腦子飄飄的時遠時近,卻什么也沒想。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過了不長的一會兒,我聽見自己醒轉似的丟了口氣。我撿起手機,先向女院長通報情況,再跟殯儀館要了車子。在等待的時間里,我記起什么,把手伸進被窩去摸母親的胸口。我摸到了一團不肯散去的熱氣——母親的胸口仍是暖的。
過了十多分鐘,女院長喘著氣趕到了。開年第一天讓她碰到這種事,實在是很擾人。好在她不太計較,又在老人院見過許多意外,倒也不慌亂。她先察看母親的臉面和身體,然后問我壽衣準備了沒有。我指著床邊的新衣裳說:“壽衣沒來得及買,先穿這些吧?!迸洪L說:“那可不行,人去了怎么能不穿壽衣呢!”我堅持地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先讓她穿上新衣服?!迸洪L不再反對,提來熱水瓶調了溫水,利索地給母親擦凈身子,換上新衣裳。我怕母親冷,又給她蓋上被子,然后默然坐在旁邊。女院長安慰我說:“老太太走得干凈,又不痛苦,這種圓滿十個老人里頭也只有一個?!?/p>
一個小時后,殯儀館的車子來了。車上下來一位工作人員和一副擔架,隨我上了三樓進入房間。倆人近到床邊,使一使力,將母親放上擔架。擔架從樓道走過時,有兩三扇門開著,門口站著神色黯淡的老人,無語地目送著母親。
我伴著擔架上了車子。女院長站在那兒揮揮手,車子駛出院子。我回過頭,看見“慢時光老人院”幾個字向后退去,越退越小,越退越遠,遠成了模糊。我沉默半晌,然后開了口。我告訴工作人員母親要先回一趟家。工作人員有些不高興又有些奇怪,說接單時沒這個安排的。我明白地表示會給紅包,工作人員不吭聲了。
車子駛進市區(qū)。節(jié)日的街道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店門關閉車輛稀落,明顯少了幾分喧鬧。車子順快地穿過街區(qū),按著我的指示,拐幾下彎,抵達我家住樓。我跟工作人員說了兩句話先下車,然后合力讓母親脫離擔架上了我的后背。我調整一下身子,使母親的腦袋依貼在我肩膀上。此時我才覺得,母親太瘦小了,在我背上竟顯出飄輕。
我背著母親來到樓門前停一下腳,走了過去。我知道母親很想回家,哪怕在床上小躺一會兒,但我又知道不能讓母親進家,因為這背叛她的臨終用心。我只能背著母親繞樓房走一圈,讓母親跟房子跟家告?zhèn)€別——這是我剛才在車上已想好的。
我和母親走過一個單元的樓門,又走過一個單元的樓門。在樓房的旁側,一個男孩蹲在地上點鞭炮。鞭炮很長,像繩子一樣擺出去。他躲著腦袋伸出手,燃著了鞭炮信子,一串“噼哩啪啦”的聲音響起,同時配合著騰起一片煙霧。我和母親在激烈聲響中穿過煙霧,走到樓房背面。一位有點面熟的女鄰居迎面而來,瞧瞧我又瞧瞧母親,駐足問了句什么,好在鞭炮聲掩住她的言語,使我可以不用答話走了過去。
不多一會兒,我和母親又繞到樓房正面。那位工作人員站在車子旁邊,靜靜地瞧著我們母子倆。我收住腳步喘一口氣,又起一起雙手,讓母親的身子在我背上更熨貼些。然后,我抬起腦袋去找三樓的一個窗口,那個窗口屬于我家,或者說屬于我和母親。但我沒有馬上找著,因為我眼睛有些模糊。我明白,是一層淚水蓋住了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