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帥
論南朝書論中的美學思想
趙 帥
(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48)
南朝書法繼承了魏晉風流的品質,在玄學大盛的時期,時人在書法的欣賞與審美中也添加了許多玄學意味,許多書學概念涉及當時的哲學、文學等領域,使得南朝的書法理論不僅僅具有對于書法風格的指導性,而且更具文學審美色彩,更具哲學意味。旨在針對南朝書論中的美學概念和書法美學思想,分析南朝時人對于書法欣賞的審美態(tài)度以及書法在南朝時期的發(fā)展狀況。
南朝;書論;書法審美
南朝書法以“二王”書法風格為主流,王氏父子的書法受到當時人們的極力推崇。東晉末年出現(xiàn)了“二王稱英”的局面,東晉南朝時期,二王的書法地位卻有了微妙的變化,王羲之的書壇地位一度被其子獻之所掩,直到南朝梁以后,才重新被世人推向高位。這種消長變化,正體現(xiàn)了兩晉南北朝的書學審美意識的嬗變。
南朝人品評書家往往把“二王”奉為圭臬,而二王書風的共同特點之一就是“妍”。虞龢《論書表》一文中對當時人們的審美態(tài)度做了很好的闡釋:“夫古質而今妍,數(shù)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鐘、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且二王暮年皆勝于少。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盵1]50
這里虞龢所提到的“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正表達了當時南朝書法的審美風尚,而“古質而今妍”更是說明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審美品評標準的大方向。那究竟什么是“質”,什么是“妍”呢?《說文解字》里的“質”是這樣解釋的:“以物相贅,如春秋交質子是也。引申其義為樸也、地也?!盵2]我們在這里看“質”的引申義,能理解到質的本意也有質樸、質地的意思。再來看“妍”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妍,技者、巧也?!盵3]264可知“妍”有技巧之意。那么從《說文解字》來看,“質”與“妍”的關系也就簡化到了“樸”與“巧”的關系上。許慎《說文解字》序中說道:“古者庖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盵3]316便知漢字之始源于自然萬物,具有自然之美的書法才是人們追求的真正的書法藝術。然而,書法能夠成為一門藝術,被人們欣賞、觀摩,這也離不開人類藝術思維的再加工。人類的智慧使書法具有了藝術魅力和藝術價值,使只具有使用價值的文字升華成為具有藝術表現(xiàn)力的書法。南朝書家王僧虔在他的《筆意贊》中說:“努如直槊,勒若橫釘,開張鳳翼,聳擢芝英。粗不為重,細不為輕,纖微向背,毫發(fā)死生,工之盡矣,可擅時名?!盵1]62這種“工之盡矣”,正是南朝當時所追求的手上的靈巧功夫。但是,巧之極則流于雕飾之美。鏤金錯彩就會缺乏自然意趣,最終則是雕琢與做作,在書法中是為一弊。
魏晉時期,正是各種書體趨于成熟的時期。各種書體的演變成熟,使書法的審美觀念和審美形式發(fā)生了轉變。書法抽離了早期的古拙淳樸,走向了妍美艷麗的風格。當時具有代表性的三位人物是鐘繇、王羲之和王獻之。鐘繇開創(chuàng)了一代新風,將漢隸轉向了楷、行,使其書體“古而不今”;王羲之學習鐘繇的具有古意的楷行之后,對其進行了改造,創(chuàng)造了妍美、勢巧形密的新風格;王獻之在其父羲之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更加放縱的書風,書法風格也由“古質”轉向了“今妍”。
愛妍薄質的審美趨勢在南朝中后期得以延續(xù),南朝書家羊欣云:“羲之便是小推張,不知獻之自謂如何?”又云:“張字形不及右軍,自然不及小王?!敝x安嘗問子敬:“君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盵1]47從這些記載中可看出羊欣是提倡今勝于古的,他認為張芝不如右軍,自然不及小王,而且連子敬自己都認為自己的字相比羲之的字“故當勝”,可見當時世人對于王獻之書法的推崇。我們從梁武帝蕭衍的《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以及他的近臣陶弘景的論書啟中便可窺見:“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比世皆尚子敬書,元常繼以齊代,名實脫略,海內非惟不復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1]78。但是梁武帝對當時的這種“比世皆尚子敬書”的現(xiàn)象并不認同,他認為“子敬之不迨逸少,猶逸少不迨元?!盵1]78。這一理論的提出使得南朝末年出現(xiàn)了書法復古的現(xiàn)象,使鐘繇以及王羲之的書法地位又回到了原來的高度,也為后來王羲之在隋唐時期的書法地位打下了理論基礎。
羊欣在書法的批評范疇上提出了“肥”和“瘦”的觀念。他在品評鐘繇和胡昭的書法時說:“二子俱學德昇,而胡書肥,鍾書瘦?!盵1]78但是,羊欣的旨意在于指明兩者之字只有肥瘦之別而已,并無褒貶之意。然而,“肥”與“瘦”這一對書法審美品評詞,在蕭衍的書論中也具有了其他的含義,“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后又說“肥瘦古今,豈易致意”[1]78。那么這樣看來,蕭衍書論中所提到的肥與瘦就不單單是書法的形質問題了,而是對于書法古今審美的區(qū)別問題。他認為書法是有古今之分的,但對于“古肥今瘦”顯然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他提出“古肥今瘦”的意圖是要扭轉時風,從而提出復古的書學態(tài)度,而“今瘦”的來源亦是古的遺留。但是肥瘦之說似乎并非梁武帝蕭衍首創(chuàng),這應該是齊梁時期“崇瘦惡肥”的普遍審美需求。而從梁武帝所說的“肥瘦古今,豈易致意”[1]78就能看出,他認為單單以肥瘦之分來品評書法的古今之論,也許是毫無意義的。我們知道,從魏晉時期書法的尚意理念開始盛行,人們不僅僅追求書法的形質,更重視的是書法中所涵蓋的神化的意象境界,也就是“豈易致意”中的“意”字。在梁武帝蕭衍《觀鐘繇十二意》中有一句“逸少至學鐘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譬猶楚音習夏,不能無楚”[1]78。從此可以看出,“形巧勢密”是武帝所認為的書法審美的理想狀態(tài),他并沒有對“形巧勢密”做出具體的闡釋,但是我們可以從他的《答陶隱居論書》一文中看出他的審美觀點:“揚波折節(jié),中規(guī)合矩;分間下注,濃纖有方;肥瘦相和,骨力相稱。”[1]80以此看來,梁武帝并沒有因為追求復古而“崇肥”,而是欣賞這種“中規(guī)合矩”“肥瘦相和”的中和的書法風格。
魏晉南北朝時期,頻繁的政權更迭,文化發(fā)展也受到了影響。玄學的興起、佛教的輸入、道教的勃興都大大沖擊了以“中庸仁和”為理念的儒家學派。擺脫了儒學的束縛,人們開始追求個性、無拘束的思想狀態(tài)。加之當時各體文字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因而這一時期的書法發(fā)展到了極盛。書法的欣賞同樣受到這種個性心理的影響。王羲之在他的《題筆陣圖后》中曾提到:“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fā)人意氣”,“每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務使相同”[1]27。這些理論正體現(xiàn)了王氏對于書法不僅追求形態(tài)美,而且也注重書法中所蘊藏的意境之美。可以說,從王羲之開始,書學理論中確立了“尚意”的審美思想。王羲之的四世族孫,南朝書家王僧虔在《筆意贊》中說道:“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盵1]62這個觀念的產(chǎn)生無疑是受到王羲之的影響,揭示出了“神采”為書法最高的審美境界,這是對王羲之“尚意”理念的深化和總結,在中國書學理論上有著十分重要的藝術價值。
“象”作為書法依存的主體,中國漢字中,依照造字法來說,最多的就是象形字。漢字創(chuàng)造的靈感來源于自然萬物,這就使?jié)h字自出現(xiàn)以后天生就具有了生命性,具有了活力。古人在品評書法時,時常將“神、氣、骨、血、肉”等只有人體才具有的生命特征加入到書法中去,這個或無意或有意的行為,是書法之所以成為一門藝術,并能承載豐富的漢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缺少了這些和“意”有關的詞,書法意象就無法升華到精神生命的層面。只有被賦予生動鮮活的精神內涵,才能產(chǎn)生更奪人耳目、攝人心魄的意象美。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體現(xiàn)書法藝術的人文精神。南朝書論家梁武帝蕭衍的書論,把這種鮮活生命的意象更加具體化:“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蔡邕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盵1]81這些意象雖過于具體,但是卻更加直接、強烈地作用于我們的視覺和感官。曾經(jīng)有人考究,梁武帝蕭衍所說的羲之字“龍?zhí)扉T、虎臥鳳闕”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其實武帝是以飛躍天門的生龍和臥于鳳闕的活虎,來形容王書的雋逸生動、出神入化而又骨力強健的風姿。一些書者不理解,便依照自己心中的樣子將王字寫得龍飛鳳舞、斡結糾纏,實是沒有領會梁武帝的良苦用心。
書法有了“意”才會生動,有了生動才會體現(xiàn)出天然之美。天然即自然,中國的漢字即是源于自然,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曾提到:“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3]316從鳥獸的蹄印有感而發(fā)的漢字,必然不會是倉頡一個人的功勞,漢字的發(fā)明必定凝結了許多人民的智慧,但是他們的靈感肯定是來自于自然。南朝人品評書法極力推崇“天然”,他們在書論中經(jīng)常借助自然景象來比喻書法、字法的形態(tài),借助人們熟知的、具體的人物及自然景象,將模糊而寬泛的書法美感名狀出來,使之直觀、具體、感性,具有形象、生動的特點[4]。
南朝時期,梁朝書家庾肩吾著有《書品》一篇,將漢朝至梁朝的123位書家分為上、中、下三品,每一品又分上、中、下三等。他在“上之上”品的“論”語中,使用了“天然”與“工夫”來品評張芝、鐘繇、王羲之三家的書法:“張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書,稱為‘草圣’;鍾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工夫過之?!盵1]87庾肩吾的這段書論表面看來,鍾、王、張三人書法各有千秋,簡而言之就是,張芝以工夫勝,鐘繇以天然勝,王羲之折中于前兩者之間。但是庾卻認為相對于“工夫”,“天然”卻更難得。因為“工夫”可以通過書者自身努力而達成,但是“天然”卻需要先天的天資稟賦。魏晉名士阮籍曾言“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其中“自然”的概念,是融入天地萬物的精神之美,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書法境界。這種境界的養(yǎng)成,是天生的聰慧稟賦,而非后天的努力所能達成的
但是,在書法審美中,“工夫”與“天然”這一對詞,又往往處于矛盾之中,工夫深厚而缺乏天然之美的書家比比皆是,擁有天然之姿卻疏于工夫的書家也不乏其人。工夫深厚,點畫過于精致,自然就缺乏天然之姿;而點畫不周,勢態(tài)不正,往往才能體現(xiàn)出字法的自然之美?!疤烊弧焙汀肮し颉本烤乖鯓尤∩?梁朝書家袁昂說:“王羲之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盵1]74唐朝書家李嗣真曾言:“鐘繇每點多異,羲之萬字不同?!盵1]133贊頌了王羲之與鐘繇書法的天然之美,又說:“右軍終無敗累,子敬往往失落。”[1]133這是在“工夫”上又表揚了王羲之,似乎王羲之總能在“工夫”與“天然”中尋求平衡,達到勝境。后來書家們也往往在“工夫”與“天然”中難以取舍,明代書家項穆就提出了“中和”的概念,譬如“正能含奇,奇不失正”[1]516等,這也是對王羲之書法境界的向往和推崇。
南朝書論,繼承了兩晉書論的尚意書風,借鑒了許多玄學、經(jīng)學、文學等領域的思維概念,這些概念的引入,使書論概念擺脫了僅僅就簡單的技法以及形態(tài)討論,而真正具備了精神美、人格美的審美地位。這是人們對于書法認識的更高層次的提升,是書學史上出現(xiàn)的第一次繁榮局面,為后來書學理論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1]黃簡.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 1979.
[2]許慎.說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81.
[3]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
[4]劉濤.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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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5)01-0154-03
10.13450/j.cnkij.zknu.2015.01.040
2014-11-15
趙 帥(1988-),女,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書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