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澤寧
中晚唐閩中散文創(chuàng)作對韓愈的接受與偏離
譚澤寧
(周口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南周口466001)
中晚唐閩中文學(xué)團體作為一支新生力量與韓愈及其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頗有夙緣。韓愈散文所呈現(xiàn)的積極用世的人生態(tài)度,頌哲尚古、維護儒家道統(tǒng)的思想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基石,韓愈散文“雄健宏偉,渾浩流轉(zhuǎn)”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在其創(chuàng)作實踐中被奉為圭臬,但囿于時代、地域,閩中文人對韓愈散文創(chuàng)作接受的同時又有一定的偏離。
閩中;散文創(chuàng)作;韓愈
據(jù)梁客家《三山志》載:“唐自神龍迄后唐天成,二百二十有三年,州擢進士者三十六人?!盵1]近年編撰的《福建文學(xué)發(fā)展史》《福建歷代作家評傳》涉及的唐代作家不過歐陽詹、黃滔、王棨、徐寅、陳陶、黃璞、陳鼎、翁承贊等幾位。唐代閩中文人雖為數(shù)不多,但由于受地域觀念影響,團體意識極強。中晚唐百年間,大致形成三個團體:其一,中唐時期以歐陽詹為中心,匯聚林澡、林蘊和、王式等人,志于通過科舉考試走出閩中;其二,晚唐早期以鄭諴為中心,吸納了王棨、陳嶠、薛承裕、林嵩、鄭隱、陳讜等人,倡導(dǎo)古文運動;其三,晚唐后期以黃滔為中心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團體,包括徐寅、翁承贊、林嶠及入閩文人李絢、韓偓、王滌、崔道融等人,積極投身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歐陽詹的引領(lǐng)使閩中士人開始接觸韓愈及古文運動;鄭諴的倡導(dǎo)使閩中士人致力于古文創(chuàng)作;黃滔則以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影響力,宣傳韓愈“文以明道”創(chuàng)作思想。
作為唐代新興的文學(xué)集團,晚唐南方文宗黃滔對其崛起居功至偉。朱曉蓉《黃滔與閩地文人群體的崛起》一文從援引提拔、整理文集、憐才篤故、交接入閩文人等方面探求了黃滔對閩中文學(xué)崛起的貢獻[2],據(jù)實立論,信而可證。倘若探尋其思想的引路者,非韓愈及其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莫屬,二者對閩中文學(xué)集團的_形成和發(fā)展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陳弱水《唐代文士與中國思想的轉(zhuǎn)型》一書指出:“韓、柳的世代以后,儒家復(fù)興的思潮獲得士人廣泛的接受,逐漸脫離了文章改革的藩籬,成為晚唐至宋初士人文化中的一個新流派……福建士人頗有屬于此派者?!盵3]384韓愈所提倡的儒學(xué)思想經(jīng)由林簡言、陳嶠、盛均、陳黯、黃璞、林慎思的發(fā)揮,發(fā)展成為閩中學(xué)術(shù)的主導(dǎo);韓愈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被陳鏞、林簡言、鄭諴等廣泛接受;韓愈散文化、議論化、尚奇的詩文創(chuàng)作之風(fēng),對王棨、黃滔、徐寅等晚唐辭賦三大家的律賦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使其律賦創(chuàng)作由嚴整趨向散體,取材由單一變?yōu)槎鄻印?/p>
在儒學(xué)思想傳入閩中的過程中,李椅、常袞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兩人和唐代古文運動先驅(qū)人物有交集,為古文運動在閩中的傳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其一李椅。獨孤及在《福州都督府新學(xué)碑銘》中對其極為推賞,“以五經(jīng)訓(xùn)民,考校必精,弦誦必時。于是一年人知敬學(xué),二年學(xué)者功倍,三年而生徒祁祁,賢不肖競勸。家有洙泗,戶有鄒魯,儒風(fēng)濟濟,被于庶政”[4]3964。稱其文“公之文兮,肅恭且仁,宣力事君,潤飾經(jīng)術(shù),底綏斯民”[4]3965。獨孤及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qū)人物,梁肅在《唐故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后序》中贊其“文寬而簡,直而婉,辯而不華,博厚而高明,論人無虛美,比事為實錄,天下凜然,復(fù)睹兩漢之遺風(fēng)”[4]5260。獨孤及如此推賞李椅,足見兩人志趣相投。其二常袞,歐陽修《新唐書》記載:“始,閩人未知學(xué),袞至,為設(shè)鄉(xiāng)校,使作為文章,親加講導(dǎo),與為客主鈞禮,觀游燕饗與焉,由是俗一變,歲貢士與內(nèi)州等。”[5]而作為古文運動中堅的韓愈在《歐陽生哀辭》中對常袞也倍加稱贊:“閩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魚之樂;雖有長材秀民通文書吏事與上國齒者,未嘗肯出仕。今上初,故宰相常袞為福建諸州觀察使,治其地。袞以文辭進,有名于時,又作大官,臨蒞其民,鄉(xiāng)縣小民有能誦書作文辭者,袞親與之為客主之禮,觀游宴饗,必召與之?!盵6]301足見閩中文士和古文運動結(jié)緣甚早。
歐陽詹被譽為“閩中第一個走向全國的文學(xué)家”,與韓愈同榜及第,二人交情甚篤。“歐陽詹是古文運動的同情者和積極支持者之一。他雖然沒有像韓愈那樣提出系統(tǒng)的古文理論主張,但在他的許多作品中處處表明崇經(jīng)、明道的思想內(nèi)容。他積極宣揚儒家道統(tǒng)的思想和儒學(xué)經(jīng)典精神,與韓愈的‘文以載道’遙相呼應(yīng),在古文運動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7]以此拉近了晚唐閩中士人與韓愈及古文運動的關(guān)系。林簡言即為其中代表。簡言,福建福清人,出身于貧苦家庭,從小勤奮好學(xué),專心致志研讀經(jīng)史典籍,年輕時就盛負文名。其《上韓吏部書》:
人有儒其業(yè),與孟軻同代而生,不遂師于軻,不得聞乎道,閣下豈不謂之惜乎!又有與揚雄同代而生,不遂師于雄,不得聞乎道,閣下豈不謂之惜哉!有習(xí)于琴者,問其所習(xí),必曰吾師于某,某所傳師曠之道也。習(xí)于弧者,問其所習(xí),必曰吾師于某,某所傳濯孺子之道也。脫二人未至于古,然亦無敢是非者,以所習(xí)有據(jù)故也。儻曰吾自能,非授受于人也,必知其音俚音也,其能庸能也。嗚呼!圣人之道與琴弧之道相遠矣,而琴弧尚能自習(xí)之如此,況圣人之道乎!去夫子千有余載,孟軻、揚雄死,今得圣人之旨,能傳說圣人之道,閣下耳。今人閣下之門,孟軻、揚雄之門也。小子幸儒其業(yè),與閣下同代而生,閣下無限其門,俾小子不得聞其道,為異代惜焉[4]8280。
林簡言把韓愈視為孟子、揚雄以來儒家思想的繼承者,譽之為當代孟子、揚雄:“去夫子千有余載,孟軻、揚雄死,今得圣人之旨,能傳說圣人之道,閣下耳。今人閣下之門,孟軻、揚雄之門也?!逼惹邢M軒煆捻n愈求學(xué),把不能師從韓愈視為“異代”之“惜”。
而以鄭諴為代表的士人團體對古文運動極為推崇?!班嶆P,字申虞,閩縣人,會昌間及第,累官國子司業(yè)、刑部郎中,歷郢、安、鄧三州刺史。同邑兵部郎中林滋,字原象,布衣。詹雄,字伯鎮(zhèn),俱有才名,時稱諴文、滋賦、雄詩為閩中三絕?!盵8]閩中士人進士及第多受到鄭諴提攜,據(jù)朱曉蓉《黃滔與閩中文士群體的崛起》統(tǒng)計,有林嵩、鄭隱、陳讜、林徵、王棨、薛承裕等人。鄭諴不僅本人熱衷于古文,而且向其提攜之人大力推薦古文名家?!短迫溯W事匯編》載:陳嶠謁安陸鄭諴,三年方一見。諴從容謂嶠曰:“識閔廷言否?”嶠曰:“偶未知聞。”諴曰:“不妨與之往還,其人文似西漢?!盵9]《唐摭言》載:“王棨嘗謂同志曰:‘閔生之文,酷似西漢。’有《漁腹志》一篇,棨猶所推伏。”[10]王棨受鄭諴的影響不言而喻。
與王棨交好的陳黯同樣熱衷于古文。陳黯屢試不第,而以道義名世。黃滔在《穎川陳先生集序》中說:“與同郡王肱、蕭樞,同邑林顥,漳浦赫連韜,福州陳蔇、陳發(fā)、詹雄同時而名價相上下?!盵4]8685號為閩中八賢。陳黯之文,雅尚師古?!跋壬?詞不尚奇,切于理也。意不偶立,重師古也。其詩篇詞賦檄,皆精而切,故于官試尤工?!盵4]8685從其所作的《送王棨序》中,即可看出陳黯對兩漢文章的推崇:“黯去歲自襃中還輦下。輔文出新試相示……夏六月,告歸省于閩,命序送行,某辭以未第,言不為時重。輔文曰:‘吾所知者,惟道與義,豈以已第未第為重輕哉?’……輔文早歲業(yè)儒,而深于詞賦,其體物諷調(diào),與相如揚雄之流異代而同工也?!盵4]7984該段文字涵蓋內(nèi)容豐富:其一,王棨、陳黯二人交情甚篤。其二,陳黯對兩漢文人的推崇,“其體物諷調(diào),與相如揚雄之流異代而同工也”之言雖為贊美王棨,但也可以看其出思想旨趣,即以兩漢文章為上。其三,王棨雅尚古道,“吾所知者惟道與義,豈以已第未第為重輕哉?”此外,陳黯和古文運動的后進羅隱也有頗多交集。羅隱在為陳黯所作的文集序中明言:“潁川陳先生,諱黯,字希孺,曩者與予聲跡相接于京師,各獲譽于進取……天復(fù)元年,四門博士江夏君通家相好。于吳越面余,論及場中曩之名士及希孺之表也,余不覺愴然懷舊。明年,黃君以其文章德業(yè)為之序以寄,俾予系述,遂得申斯言……若陳希孺之才美,則非常之人失之者矣?!盵4]9344“陳黯現(xiàn)存文章十篇,無論從文風(fēng)或題旨看來,和羅隱一樣,明顯屬于‘古道派’?!盵3]388
唐五代時期南方文宗黃滔與鄭諴、陳黯、羅隱、王棨、陳嶠等推崇古文的晚唐名士結(jié)交頗深,據(jù)《黃滔年譜》:黃滔與陳黯乃甥舅關(guān)系。陳黯的《潁川先生文集》即由黃滔整理。在《黃御史文集》中有《與羅隱郎中書》,說明黃滔與羅隱有過交集。此外,黃滔曾多次拜謁鄭諴,并為鄭諴起草文書,其中《刑部鄭郎中啟》《代鄭郎中上興道鄭相啟》《代鄭郎中上靜恭盧相啟》《代鄭郎中上令狐相啟》皆為黃滔所作,可見黃滔與鄭諴關(guān)系非同一般。黃滔在創(chuàng)作中更是秉承古道思想的理念,其《與王雄書》可以說是踐行這種信念的宣言:
夫以唐德之盛,而文道之衰。嘗聆作者論近日場中,或尚辭而鮮質(zhì),多閣下能揭元次山、韓退之之風(fēng)。故天所以否其道,窒其數(shù)。使若作騷演易,皆出于窮愁也,復(fù)何疑焉。今之人皆謂番禺駢寶貨,游者或務(wù)所獲。滔之來也,得閣下之文,為至寶奇貨。充所獲,豈不厚于它人哉?愿閣下脂轄躍轡,薦計貢闈,高取甲乙,然后使人人知斯之寶貨,異于是也,元次山、韓退之之風(fēng)復(fù)行于今日也[4]8670-8671。
王雄之文今已不傳,但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王雄當以“古文為上”。以此判斷,中晚唐、五代福建士人與新儒家思想的聯(lián)結(jié)應(yīng)該是相當深刻的。
韓愈的思想既表現(xiàn)在“以治國平天下為目的的心性哲學(xué),以維護大一統(tǒng)為目的的政治哲學(xué)”[11]92,同時也表現(xiàn)在用的層面,即如何保持華夏獨特的民族文化特質(zhì)。晚唐時期社會動蕩較之中唐尤甚,作為新崛起的閩中文士集團,無擁兵自重的資本,處境極為尷尬,只能寄希望于推闡韓愈所倡導(dǎo)的孔孟儒家思想構(gòu)建美政。此類作品頗多:陳黯的《禹誥》《辯謀》《詰鳳》《本貓說》《御暴說》《華心》;王棨的《義路賦》《倒載干戈賦》《樵士笑士不談王道賦》《牛羊勿踐行葦賦》《耀德不觀兵賦》《盛德日新賦》《黃中宮為律本賦》;盛均的《送建安郡守之任序》《桃林場記》《人旱解》《仲尼不歷聘解》《真龍對》。若歸納起來即為:對禮制恢復(fù)的期許,對王道政治的渴望,對用兵的鞭撻,對耀德的贊許。此種價值訴求和韓愈及其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在精神內(nèi)核上有著一致性。
禮制在傳統(tǒng)社會中對于建構(gòu)合理的社會秩序起著重要作用,其合理的推行意味著政治的穩(wěn)定。晚唐時期禮樂崩壞,據(jù)《唐會要》記載,晚唐時期各類禮樂活動皆不如前代,動輒停辦數(shù)年,禮制失統(tǒng),君臣移位,君不君臣不臣,藩鎮(zhèn)首領(lǐng)擁兵自重,尾大不掉,這是中唐士人面臨的尷尬現(xiàn)狀。為此韓愈在《原道》中論說君臣之道時就申明:“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盵12]3而王棨的《黃鐘宮為律本賦》即是其極好的注腳,該文雖致力于恢復(fù)正常的禮樂活動,但其真實的用意是維護一種正常的政治秩序,其目的就在于維護唐王朝的政治權(quán)威,重新收拾其在動蕩不安中日益喪失的尊崇地位,維護大一統(tǒng)的局面,因而有“商為君而征為臣,未足方斯。為律之本兮既如彼,為天之統(tǒng)兮又如此”之說。
閩中士人對韓愈所倡導(dǎo)的王道政治也有回應(yīng)。孟子明確提出“王”“霸”的政治概念。在《孟子·公孫丑》一章中,孟子認為:“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盵13]221中晚唐時期,各地藩鎮(zhèn)及其驕兵悍將頻繁滋生血腥兇殘的暴力事件,良知之士認識到只有實行王道政治才是長治久安之道,“所謂以兵而備之莫之能守,以道而居者無得而逾”。而王道實現(xiàn)的最大障礙就在于“兵”。閩中士子多次提出對“用兵”的批判,“戰(zhàn)乃危事,兵惟兇器。欲令永脫于禍機,必使先離乎死地”。不再對武力拓邊高唱贊歌,而是更加理性地認識到“武力”帶給人們的只能是深重的苦難,對采用武力奪取天下則鄙棄之,“慕羲農(nóng)之化洽,鄙湯武之君臨”,即使像湯武這類圣人,因其采用武力方式達到君臨天下的目的,也得不到士人贊揚。正如《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倍宿r(nóng)尚德才是治道之正途。此論和韓愈《雜說》之言如出一轍:“夏殷周之衰也,諸侯作而戰(zhàn)伐日行矣。傳數(shù)十王而天下不傾者,紀綱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無分勢于諸侯,聚兵而焚之;傳二世而天下傾者,紀綱亡焉耳。”[6]33-34
韓愈在《原道》一文中提出“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12]3,劉師在《韓愈<原道>義理箋疏》一文中指出:“中唐時期的‘尊王攘夷’,目的是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側(cè)重點在大一統(tǒng)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而不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民族歧視?!盵11]268韓愈民族觀是開放的民族觀,不是狹義的以地域為界限的民族觀,該思想雖在《原道》中有所呈現(xiàn),但論述不夠充分。而在陳黯的《華心》一文中得到了充分的推闡:
大中初年,大梁連帥范陽公得大食國人李彥升,薦于闕下。天子詔春司考其才。二年以進士第,名顯然,常所賓貢者不得擬。或曰:梁大都也,帥碩賢也。受命于華君,仰祿于華民。其薦人也,則求于夷。豈華不足稱也耶?夷人獨可用也耶?吾終有惑于帥也。曰:帥真薦才而不私其人也。茍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夫華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若盧綰少卿之叛亡,其夷人乎?金日磾之忠赤,其華人乎?由是觀之,皆任其趣向耳。今彥升也,來從海外,能以道祈知于帥。帥故異而薦之,以激夫戎狄,俾日月所燭,皆歸于文明之化。蓋華其心而不以其地也。而又夷焉?[4]7986
李彥升為大食國人,在唐進士及第,俗士非議,陳黯的“茍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擲地有聲地表現(xiàn)出對于民族文化的根本認同。
閩中士人積極響應(yīng)韓愈所提倡的孟子升格運動。韓愈在《原道》中提出:“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盵12]4由此掀起對孟子地位升格的運動。此后對孟子的研究得以改變,從只重視對孟子言論的研究轉(zhuǎn)向而對孟子思想的專題研究,從韓愈的《原性》及其弟子李翱的《復(fù)性書》、皇甫湜的《孟子荀子言性論》到杜牧的《三子言性辯》,對孟子的思想探討已趨深入。而對孟子思想做更為系統(tǒng)研究的當屬閩中文士林慎思?!傲稚魉?字虔中,福州長樂人,咸通十年第進士,復(fù)中宏詞科,賜其鄉(xiāng)曰芳桂,里曰大宏。由秘書省校書郎至尚書水部郎中。乾符中群盜蜂起,百姓流殍,僖宗日與宦者燕嬉,慎思與莆田余鎬累疏切諫,不納,出為萬年令,廣明元年,黃巢陷長安,慎思領(lǐng)兵出戰(zhàn),力不支,欲自剄,賊執(zhí)之,逼降,慎思踞床大罵,北向稽首,遂遇害,年三十七,友人周岌匿慎思母與妻子及所著書南歸。”[14]從《福建通志》這段文字記載可以看出林慎思乃剛介之士,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其代表作《續(xù)孟子》在思想層面已經(jīng)超出韓愈不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崇文總目》載慎思之言曰:‘《孟子》七篇,非軻自著書,而弟子共記其言。不能盡軻意,因傳其說,演而續(xù)之?!裼^其書十四篇,大抵因孟子之言,推闡以盡其義,獨其不自立論……其委曲發(fā)明,亦時有至理,不可廢也?!盵15]
韓愈《答劉正夫書》:“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豈異于是乎?”[6]206自此,在唐代文壇掀起一場“尚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思潮,并波及晚唐律賦創(chuàng)作,受韓愈影響頗深的閩中文壇在律賦創(chuàng)作方面也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光怪陸離的景象。李調(diào)元《賦話》提到:“《文苑英華》所載律賦至多者,莫如王起,其次則李程、謝觀,大約私試所作而播于行卷者,命題皆冠冕正大,逮乎晚季,好尚新奇,始有《館娃宮》《景陽井》,及《駕經(jīng)馬嵬坡》、《觀燈西涼府》之類,爭妍斗巧,章句益工?!盵16]晚唐律賦三大家作品中“奇材”頗多:闡發(fā)寓言故事,如《蟭螟巢蚊睫賦》;刻畫思婦,如《離人怨長夜賦》;描繪方技,如《吞刀吐火賦》;敘述神仙教化,如《玄宗幸西涼府觀燈賦》,講述“憑妙術(shù),將越天宇,俄辭宣室。扶鳳輦以云舉,揭翠華而飆疾”;以歷史上的陳后主、隋煬帝等昏庸亡國之君為描寫對象,指斥其荒淫誤國,來警示當世君王,如《館娃宮賦》《景陽宮賦》《水殿賦》等;游戲之作,如《一賦》,尹占華在《律賦論稿》當中直言其為一篇游戲之作:“巧則巧矣,實為文字游戲,并無多大意義”[17];以“貧”為題材的賦作,如王棨的《貧賦》。需要指出的是韓愈也有類似作品《送窮文》。該類“奇材”賦作和中唐時期的《東郊迎春賦》《北郊迎冬賦》等冠冕堂皇的賦作相去甚遠。
韓愈創(chuàng)作中的“尚奇”傾向影響到律賦的選材,而其所推行的散文化,直接影響到律賦體制的變化,目前所見到的韓愈文集中的賦文共5篇。其中《明水賦》為應(yīng)試之作,而其《感二鳥賦》,許結(jié)先生稱其具有散體化趨勢:“賦以騷、散句式構(gòu)成,尤以散文化傾向,開啟了中唐到宋代以文為賦之風(fēng)?!盵18]晚唐律賦三大家受其影響頗深,據(jù)趙俊波在《中晚唐賦分體研究》[19]中統(tǒng)計:王棨和王起運用這種對問式創(chuàng)作的次數(shù)和比重也有大的不同,王起所存律賦65篇其中有問有答沒有一篇,僅有對或僅有問者只有6篇,占王起現(xiàn)存賦作的9%,而王棨45篇賦作中有問有答為3篇,僅有對或僅有問者10篇占29%,具有明顯的散體化傾向。
此外,陳黯散文創(chuàng)作受古文運動的影響頗多,其《華心》寫作取自韓愈的《諱辯》,其《本貓說》則對柳宗元《三戒》及韓愈《雜說》皆有借鑒:
蒼莽之野為本,農(nóng)之事為末。見馴于人,是陋本而榮末,故曰貓。貓乃生育于農(nóng)氏之室,及其子,已不甚怒鼠。蓋得其母所殺鼠,食而食之,以為不搏而能食。不見捕鼠之時,故不知怒。又其子則疑與鼠同食于主人,意無害鼠之心。心與鼠類,反與鼠同為盜。農(nóng)遂嘆曰:“貓本用汝怒,為我制鼠之盜。今不怒鼠,已是誠失汝之職。又反與鼠同室,遂亡乃祖爪牙之為用。而誘鼠之為盜,失吾望甚矣!”乃載以復(fù)諸野,又探貍之新乳歸而養(yǎng)[4]7985。
貓本用于捕鼠,其子不僅見鼠不知怒,甚至與鼠為盜。這篇文章借助寓言的形式,達到了批評紈绔子弟不學(xué)無術(shù)的目的,寓意可謂深遠。
閩中士人之所以選擇韓愈及其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指導(dǎo),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閩中作為新崛起的文學(xué)集團,還無法和唐代已經(jīng)形成的三大氏族集團相提并論;其次,“從福建士人的思想動態(tài),我們可以看到中晚唐五代俗世知識界的各個主要方向。大體上,閩中士人以文學(xué)見長,經(jīng)史之學(xué)較乏表現(xiàn)。福建文士一個相當突出的特色是,頗有人服膺安史亂后出現(xiàn)的新儒家思潮。這一方面顯示了儒家復(fù)興潮流堅韌的力量,在韓愈、柳宗元世代之后,仍然綿延不絕,并向南方散播。另一方面或許也意味,新興的士人社群容易受到時代新風(fēng)氣的影響”[3]389。由于閩中文士所處的特殊境地,科舉是晉身仕途的首選途徑。唐代的科舉多以詩賦命題,即使行卷于達官貴人,詩賦也是敲門磚,由此閩中士人多以辭賦為名就不足為奇了。
[1]梁克家.淳熙三山志[M].福州:海風(fēng)出版社,2000:310.
[2]朱曉蓉.黃滔與閩地文人群體的崛起[J].廈門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08(2):54-58.
[3]陳弱水.唐代文士與中國思想的轉(zhuǎn)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4]董誥,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歐陽修,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4810.
[6]馬其昶.韓愈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7]陳石懷.福建歷代作家評傳[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1990:17.
[8]謝道承,等.福建通志[M].文淵閣四庫全書:卷五一.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715.
[9]周勛初.唐人軼事匯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1455.
[10]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M].丁如明,等,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667.
[11]劉真?zhèn)?十年磨劍錄[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 2009.
[12]韓愈文集匯校箋注[M].劉真?zhèn)?岳珍,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
[13]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221.
[14]陳壽祺,等.福建通志[M].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3020.
[15]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M].北京:中華書局,1965:774-775.
[16]李調(diào)元.賦話[M]//叢書集成初編本:卷二.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11.
[17]尹占華.律賦論稿[M].成都:巴蜀書社,2001:256.
[18]傅璇琮.中國古典散文基礎(chǔ)文庫抒情小賦卷[M].許結(jié),選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9:147.
[19]趙俊波.中晚唐賦分體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379.
I206
:A
:1671-9476(2015)01-0005-05
10.13450/j.cnki j.zknu.2015.01.002
2014-10-18
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晚唐律賦文化闡釋”(2014-QN-648)階段性成果。
譚澤寧(1980-),男,河南商水人,講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xué)、文獻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