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睢寧縣李集中學廟詩仙

李璟《浣溪沙》披文入情之我見

☉江蘇省睢寧縣李集中學廟詩仙

《浣溪沙》

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一、以字眼嚼情

前人楊仲弘云：“詩要煉字，字者眼也?！奔丛娭醒?，猶人之有目也。可見煉字工夫何其重要。特別是詞眼，一字之差，境界全異；一字之失，詞章無魂。字決定句，句影響篇。一字似小，實乃大者；一字似微，唯關要者，細細嚼之，滿口流香，情見深深。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提到“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霸破圃聛砘ㄅ啊?，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所以說古人在創(chuàng)作詩詞時總在某些特殊的位置留下了“蛛絲馬跡”，這些可以稱得上是詩眼、詞眼。一曰“題眼”，即在題目中可明晰詩詞內容或傳達的思想情感，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一“送”字則道出別離之意、別離之情。二曰“句眼”，即上下闋中總有某一句能道出作者之心境、情緒等。本詞《浣溪沙》即能通過字眼去細嚼作者所傳之情。

本詞上下闋分別有兩個很明顯的傳情、傳神之字眼：一是上闋的“西風愁起綠波間”之“愁”，二是下闕的“多少淚珠何限恨”之“恨”。愁恨交織流露出女主人公內心的凄凄慘慘戚戚。然而在這很顯性的字眼背后，細讀之，還有一個很隱性的點睛之字、傳情之詞貫穿始末。筆者認為乃“菡萏香銷翠葉殘”之“殘”，它統(tǒng)領“愁”“恨”二字，統(tǒng)攝全篇。

上闋中“菡萏香銷翠葉殘”道出了花殘、葉殘、香殘?！拔黠L愁起綠波間”點明了季節(jié)之殘，特別是在這個“多情自古傷離別”的清秋時節(jié)。萬物蕭條，滿目凄涼，此時的綠波不復春天般的溫暖，而是多了秋意般的凄冷。“還與韶光共憔悴”體現了人生的時光之殘、容顏之殘。那水里的荷花曾經不正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美人嗎？而今安在哉？古代的女性，特別是獨守空床的女性，對時間和季節(jié)特別敏感，因為“相思容易令人老”，人生的錦瑟年華就在這“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斗轉星移中飛速地流逝。憑欄望去，是處紅衰翠減，自然之景是憔悴的，而自然之景中最美麗的風景——人，更是“斯人獨憔悴”。兩兩相望，“惺惺相惜”。

下闋中“細雨夢回雞塞遠”更是一種夢殘。在現實中不能與所思念的人執(zhí)子之手，只能在夢中讓魂飛雞塞與所愛的人哪怕只有片刻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然如此良夢卻不能如太白之言“但愿長醉不復醒”，頃刻夢醒，哀怨頓生。而“小樓吹徹玉笙寒”則是曲殘（歌殘、聲殘），這一首笙曲似解相思，實害相思！吹徹之歌聲能否飄向遠方的雞塞，不可得知?！岸嗌贉I珠何限恨”，泣涕漣漣的淚珠是一粒粒相思的紅豆，這是情殘。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但這陰、缺、悲、離對她而言是一種最漫長的等待、最無盡的煎熬?；ㄒ阎x，容顏老，君未歸，故而無限恨。憑欄雖無語，但此時的淚珠就是最有聲、有色、有形、有態(tài)的語言——殘破的情語。

故筆者認為此一“殘”字統(tǒng)攝全篇，景殘——時殘——容殘——夢殘——曲殘——情殘。

“殘”字所系，正乃情之所“鐘”。故把握傳神達情之字眼是探尋詩詞情感幽徑之燭光。

二、以線索串情

一首詞就是一首濃縮的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的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總有某種線索貫穿其中，王國維《人間詞話》里提到“一切景語皆情語”。情語（神）有景語（形）串之，且有樂景傳哀情、哀景傳哀情之說。在古典詩詞中，常有如下幾種線索：時間線索、虛實線索、情感線索、空間線索等。如北宋張先的《天仙子》詞：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此詞有時間線索：午醉醒來——臨晚景——夜深人靜——明日落紅（想象性）。又有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之虛實線索。從“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之句可得出虛的夢中過往情景和實的夢醒后孤愁的現實情境。

而本詞最大的亮點是把這四種線索巧妙地融為一體，似有意實無意。

首先，從時空這兩大線索上來看：本詞寫的是思婦從早晨（時間）荷塘（空間）邊觀物共憔悴，到夜晚的孤房空床上（空間）入夢，再到夢醒后（時間）在小樓（空間）上吹曲憑欄桿。本詞還有一種隱性的時間即是那位望盡天涯路的思婦可能一直默默地佇立在欄桿旁而至天明。

其次，情感線索：明線：愁——寒——恨；暗線：殘。（不再贅述）

再次，虛實線索：本文虛實的表現——

一是白天所見之景實，與夜晚所夢之境虛。夜晚所見小樓為實，夢中所到雞塞為虛。夢中回到雞塞歡娛之情境為虛和夢醒后孤獨失落之情景為實。

二是明寫閨婦思人是實，暗道一己（作者）之懷是虛。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卑阉悦廊朔疾荼扔髡温撓灯饋?，便顯得更高遠而渾成了，也有人提到，“李璟貴為國主，雄踞一方，何至作此等纏綿悵悒之語？實乃一種超越尊卑貧富、壽夭得失的生命意識的呈現。在看似柔婉的詞語背后，是對人生浮沉的大感慨”，可看出這篇詞作淺語有深意，近言有遠旨，微言有大義。這首詞里有詞人較清醒的隱憂在其中，然而對于當時國勢風雨飄搖之現狀似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這種無奈、哀怨、孤獨（此孤獨是一種帝王式的孤獨）的情緒正是那個思婦所傳達的情緒。思婦需要的、想念的那個“人”，可謂是朝思暮想，日日夜夜。是不是作為帝王的李璟也需要某種向往的“人”呢？而這一切所向往的在現實中始終無法等待到，無法尋覓到，只能如思婦一樣空倚欄桿，淚珠無限。也許在某個地方可以等到覓到，那只能是在夢里，而夢又告訴我們一個殘酷的事實——空也！幻也！留給自己的仍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愁、恨、寒。這首詞在這里是否就是對不久將來的國運、家運、己命、民命的一種讖語和讖詩呢？其子李煜之詞如“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難道不正是對其家國民己之命運最直接的說明和體現嗎？思婦有所思，有所待，帝王亦有所“思”，有所“待”。思婦之夢殘，是否也寓示著這個帝王所向往的“夢”也是一種“殘”而已矣！

所以說賞析詩詞要有線索意識，既能明確作者抒情之思路，也能明了作者選裁（景語）之匠心。它是探尋詩詞情感崖岸之線索。

三、以想象悟情

古詩詞是語言的濃縮，可謂“一字一世界”“留白天地寬”。從形式上看其篇幅短小精悍，不過寥寥數語，從本質上看，它又包含無限廣闊的空間：有包羅萬象的內容空間，有豐富優(yōu)美的情感空間，有冷暖色調的意境空間，有廣納百川的文化空間等。而詩詞如此眾多空間的拓寬或延伸一定離不開師生想象思維的參與。讓想象在古典詩詞教學中遨游一直是我的目標之一。通過想象思維的參與可讓詩詞文本從靜態(tài)走向動態(tài)，從表層走向深入，從宏觀走向細微，從語淡走向情深。從實入虛，化虛為實。想象使“死”的一個字、一句話變成一個“活”的場景和情境，從而讓讀者和作者在情感上有更強烈的共鳴。

如本詞中可因一字想象而悟情?！靶谴祻赜耋虾?，很多師生第一眼可能會關注到“寒”字，它運用了通感的手法，此“寒”非天寒乃心寒等，但當筆者細讀之，我的著眼點可能并非“寒”字（因為如此考察在其他詩詞中很普遍，沒有新意），而是落在了一個“徹”字上。吹徹也許表明了吹的時間之長、次數之多、遍數之頻、吹的空間之遠，甚至數度哽咽吹了又停，停了又吹。它還給我們提供這樣的一個想象和思索的空間，如果自始至終這位女子總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吹奏某一首曲子，那么我們也許會想這首曲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別之處？是她給丈夫在送別時吹的曲子？還是丈夫專門給她創(chuàng)作的并作為以慰相思的禮物？總之它是愛情和幸福生活的見證。因之一字我聯想綴詩：“一曲《竹枝》斷情傷，幾度幽咽不堪吹，梨花紅雨瀟瀟下，流盡春去春又歸?！?/p>

再如根據詞中結尾一句“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臨時給學生提出一個問題：女子在憑欄之處會看到、聽到或想到什么？請大膽而合情合理地想象并詩意地寫出。有學生寫道，在細雨中，女子執(zhí)起丈夫臨走前送給她的寒笙不停地吹著，吹著吹著多情的淚珠兒洶涌地流著，從晶瑩的淚珠中她仿佛看到身處雞塞的丈夫在明月皎潔的夜晚也拿起自己送給他的簫吹了起來，而此時他們共同吹起的曲子是一樣的，可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又有同學寫道，她尋覓著江面上自遠而來的歸帆，只見船頭站立一個男子，身影很像自己的丈夫，此時踞起腳尖身體微傾，眼神里透著喜悅的光芒，想要大聲地呼喊出丈夫的名字，然而當船慢慢地從樓下的河面上經過時，卻發(fā)現他并不是自己心愛的情郎，失望又一次占據了她整個心靈，一只兩只三只船兒都過去了，等啊等，等到的卻是一聲聲的嘆息和那滿臉滑落的淚水。此情此景正如柳永所寫的“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由此可見，正因為有了想象的參與，詞的意境和情境拓展了，從寥寥數語的文字背后，更能夠深入地透析和理解思婦肝腸寸斷之傷痛、之凄苦。古今之時不同，但古今人之心同、情同。通過合情合理的想象我們還原并再現了真實的生活場景、特定的情感空間。這是讀者與作者跨越時空的共鳴，讀者與文本一次嶄新的對話。想象讓人之思維“活”起來，隨之而來的是讓濃縮、洗練的文字多了一些活性、感性、彈性和情性，使文本各個層面的空間向外拓寬，向內深入，從有限走向無限。想象似虛但悟得之情乃實、深、真。它是探尋詞作情感花園之蜜蜂，讓文之“花香”釀成甜蜜之“情果”。

賞情、悟情是詩詞賞析的一個歸宿點。既離不開對語言文字本身的品讀，通過找字眼、詞眼去嚼情，也離不開讀者、品者的想象參與去悟情。詩詞是性靈的表達，需要想象這種靈性的思維去碰撞，這樣才有全新的審美空間。